《花城》2018年第6期|何平vs糖匪：好故事可以抵御惡
何平（文學(xué)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小說的題目按你說的改成《無定西行記》了。無論是原來的題目，還是現(xiàn)在的題目都有一個“西”，在你自己小說的預(yù)期中“西”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指？還是因為先有了彼得堡，所以確定了“西”的方位？
糖匪（作家）：日出東升，日落西降。從東到西的空間變化，不自覺就帶上了以微小生命為基本單位的時間刻度。這是一個講幾代人在逆熵世界里做無用功的故事。我想不出西之外更好的方位。實際上也沒怎么想。彼得堡的地名是在確定方向后才有的。
何平：還和“西”相關(guān)，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你是怎么想象“西”的？我不知道你小說的“西”和一些我們熟悉的文化原型是否有關(guān)系，比如“西天”，比如“西域”，比如近現(xiàn)代以來的“西方”？也許我是過度闡釋，你只是靈光一閃，然后就有了“西行”的“西”了。
糖匪：靈光一閃，也是因為一直浸淫在關(guān)于西方的想象里才會有的吧。西方，一直是作為異世界存在在東方文明的想象里。作為佛教文化的起源地，或者歐洲文明世界，當然還有亡者國度。無定他們?nèi)サ氖菤W洲文明世界，不過這個故事里的逆熵設(shè)定，東方世界反而更現(xiàn)代。還有無定他們不是前往西方世界“取得”什么。他們的目的明確，只是經(jīng)過，然后返回。修建大路是否成功最后也是折返到他們自身?！拔鳌钡牡乩硪饬x消解了，同時和其他故事不同，它也不是作為某個精神象征激勵行者前行?！拔鳌敝皇且粋€中點，一個驛站。西行才是故事的終點。
何平：但是從地理空間和自然風(fēng)景上看，無定經(jīng)行處確實是我們說“西”所能聯(lián)想到的，比如森林、戈壁、沙漠，等等。
糖匪：實際上，這條從大都到彼得堡的路線不完全是想象產(chǎn)物，包括故事里其他的一些地質(zhì)特征也有依據(jù)?？梢苑Q為一種玩世不恭的考據(jù)癖吧。寫故事前我會花點時間查相關(guān)資料，一部分棄之不用，用的那些會被打得很細碎，吃進去消化了再吐出來，放到故事里。
何平：當下小說不同類型的作者他們各自被關(guān)注范圍好像有一個無形的邊界，比如你，一般而言是被視作一個科幻小說家，你寫星際旅行、人工智能、蟲洞，包括這篇小說好像有一個科幻的外殼，比如熵和逆熵形成的外宇宙空間人士和當?shù)厝说牟煌x機制以及生命方向，但我覺得你的小說不一定要當科幻小說來讀，或者說你的想象并不完全依靠“科幻”之“科”，而是你自身的源發(fā)的想象力，是一種已有文學(xué)類型暫時很難規(guī)定的幻想文學(xué)，至于你這種幻想文學(xué)向哪個方向走，我現(xiàn)在很難做一個肯定的判斷。
糖匪：在你我的這個宇宙里，按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隨時間，孤立系統(tǒng)熵不會減少。這個問題關(guān)系著時間的流向，到生命的生理代謝，宇宙的起源，也關(guān)系著你的熱咖啡為什么會變冷這樣的小問題。而我設(shè)想的平行宇宙里，熵正好相反。What if，是寫科幻小說的重要樂趣之一。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從動力學(xué)到生理代謝到時間還有投擲骰子的概率，都相應(yīng)改變。最重要的，是人和社會在這樣的世界里他們的行為動機、生存方式所發(fā)生的改變。到了這一條，讀者不需要了解熱力學(xué)定律，不需要get到之前的趣味與惡趣味，他是可以直接理解的?！霸谝粋€什么都自動完成的世界里無定是個笨蛋?！本瓦@樣可以了。這樣，他就可以和無定一起上路西行。
對小說分類，不是作者的工作。分類有利于傳播營銷推廣，現(xiàn)代文明社會里需要將信息扁平化便于最大限度地傳播擴散，也可以幫助有類型期待的讀者更快找到他們想要的內(nèi)容。我非常理解它的作用。但這不是我的工作，所以，就這樣吧。
何平：你曾經(jīng)和我說過：“有時候覺得當代文學(xué)正變得越來越有形式感，在這種形式感里喪失掉最原初的那點生命力?！蔽矣X得科幻文學(xué)現(xiàn)在就面臨著你說的這種危機。
糖匪：這幾年我看科幻小說比較少了。坦白說，我十多年前就對大事記、傳奇類的科幻故事失去了興趣。這樣的故事，比起文字，有更適合的媒介。比如電影，動漫，甚至游戲。像菲利普·迪克、巴拉德、克拉克、西弗爾伯格，包括特德姜這樣的科幻作家，他們小說核心、獨特的意趣和世界觀，都是無法影視化再現(xiàn)的。只有文字可以。不排除好的導(dǎo)演影視他們的作品，但這就是另一部作品了。至于文學(xué)形式化，很大原因是因為感受力的喪失。姿態(tài)變得重要起來。
何平：《無定西行記》開頭言之鑿鑿地說：“這就解釋了他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想要修一條向西的公路，一直通到另一個大陸?！钡搅诵≌f的最后，當無定三代和彼得羅三代快抵達他們祖輩的出發(fā)之地，你卻又說：“為什么一定要造一條路，既然它遲早會出現(xiàn)?！毙≌f敘述的過程成為洞悉生命虛無的過程，所以，你說這篇小說寫的是“喪”，“就是想寫一個很喪的故事，不僅僅是無能為力，更是，無所作為”。
糖匪：無定一代其實也知道的。在這個逆熵世界里，他們是唯一熵增分子，增加世界的混亂度。到底是自己先造起大路，還是讓大路先自行生成？無定沒法確認這個。但是他還是在出發(fā)前擬了成功回來后的演講稿。這份演講稿傳了三代。每一代都對此念念不忘。雖然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但還是忍不住覺得他們挺可愛。
何平：如果文學(xué)批評的誤讀和過度闡釋有它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那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無論是西天取經(jīng)，還是通西域，以及向西方學(xué)習(xí)，“西”作為一個想象的異邦是瑰麗的、神奇的，也是一種激活的力量，但“無定西行記”經(jīng)過三代努力最后卻是“喪”。
糖匪：想了很久，最后決定用三代來喪。尤其是到了第三代，沒有太考慮失敗的可能，由他來直面這樣的現(xiàn)實，像個殘酷的玩笑。不過想象一下那個逆熵世界，組成物質(zhì)世界的每一粒原子都在變得越來越有秩序，人類什么也不用做。這種時候，用三代人的生命去無用功了一下。這種喪是不是也挺瑰麗的。
何平：去年有一個時候“喪”文化被廣泛地討論，“喪”也成為很多年輕人的口頭禪。在我看，“喪”其實可以是一個內(nèi)涵特別豐富的詞，讀你的小說集《看見鯨魚座的人》，我總感覺到你是從各個方向給“喪”賦義，你小說的孤獨感、虛無感、荒寒感無處不在地彌漫著“喪”。
糖匪：你是第一個這么說我的人，有一種一下子被人喊出真名的感覺。雖然明了，卻不沾染；雖然恐懼，仍舊前進——我的喪大概就是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前行在一條沒太可能的路上，偶爾停下來赤腳吃個瓜。全球在變暖，世界在崩壞，可是眼前的瓜還是甜的，太陽還是暖的，要笑啊。
何平：你應(yīng)該是特別迷戀講故事的人，講童話一般清澈干凈的故事，甚至你的幾個小說都用“講故事”做了小說敘事的核心，比如《黃色故事》《蒲蒲》，比如長篇小說《無名盛宴》一開始的《馬戲團》。
糖匪：好故事可以抵御惡。一個世界，如果只需要中心思想或者只向往高潮，不僅可悲，而且危險。人類最早的藝術(shù)形式，無論繪畫還是音樂，還有口耳相傳的故事，其本身就是一個豐富的小宇宙。到了文字出現(xiàn)的時代，詩歌和故事都是在傳達一種無法言明又必須言說的內(nèi)容。在我心目中，詩歌更高潔純粹，有些難以夠及。我喜歡現(xiàn)在這樣灰撲撲地坐在路邊講故事的樣子。
糖匪，素人幻想師，威士忌死忠。坐標北京，小說主要發(fā)表于上海。作品兩度入選美國最佳科幻年選。多篇作品翻譯到英美西意日韓澳等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