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11期|徐風:救贖者的最后大地
徐風,一級作家,江南文化學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國壺》等四部,散文集《一壺乾坤》等六部。代表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鐘山》等刊物,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二、三、四、六屆紫金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起先他是一個農(nóng)民。最后他還是一個農(nóng)民。此話等于沒說。在中國,有幾億農(nóng)民,沒有什么起先,也沒有什么最后,誰都是一輩子在泥土里跌打滾爬。是的。很久以來,一個農(nóng)民無論活著還是死去,跟螞蟻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一個農(nóng)民想要在地里弄出許多動靜,讓大家關注,并且引起一陣轟動,可能性幾乎等于零。通常的情況是,一個農(nóng)民的生活線路,基本離不開村頭田頭炕頭。這里說的是江南,沒有炕頭,但是有水牛。這里說的駕馭水牛的農(nóng)民,名字叫潘根大。
農(nóng)民潘根大已經(jīng)死了 20 年。世間萬物,人是最容易被忘記的。人死了,燈就滅了。即便是潘根大村上的人,除了年歲大的,年輕人也差不多不知道這個名字了。
為什么還要提起他?因為他的故事有點特別。
潘根大的“前世”沒什么好說的。若是當年,你到他所在的紅星村去問,潘根大是誰,人們就會用手指一指磚瓦廠的方向,說,不就是那磚瓦廠的廠長嘛。
是廠長也不稀罕。上世紀 80 年代開始,江南大地,到處是冒頭的煙囪,廠長經(jīng)理,像雨后的地苔,是一片一片的。一片樹葉掉下來,會砸到三個企業(yè)老總頭上。
問題是,上邊突然不讓潘根大當廠長了,這個“上邊”具體是誰,年歲久了也不清楚了。當然潘根大并沒有犯什么錯誤,他被告知,領導體恤他,讓他光榮退休,這年他剛滿 55 歲。
說一個 55 歲的農(nóng)民退休了,在江南鄉(xiāng)村是件很可笑的事。如果你愿意到鄉(xiāng)下走走,你會看到七八十歲的老翁還在田邊干活。
據(jù)說那時潘根大很牛逼。窯場上三個小伙子跟他對打,都被他撂倒在地。突然宣布他退休,不等于打他的臉嗎?
老潘離開磚瓦廠的時候,一個人灌了三瓶白酒,人們看到他在田埂上搖搖晃晃的背影。說,一條漢子被閹了。據(jù)說那次他差點栽在河里。
不就是一個破窯廠,有那么值得留戀嗎?如果帶你去磚瓦廠看看,你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廠子,其實就是一座磚窯。燒磚的泥土,都是從良田里挖來。被挖成一個一個大窟窿的田地,樣子有點難看,像一件好端端的棉襖,到處都是破洞。地被毀了,自然就再也不能耕種糧食。放眼看去,田野上這樣的窟窿很多。那座大墳包一樣的磚窯,就像一張餓煞的大嘴,也不過 20 年時間,吃掉的土地,竟有 200多畝。
聽聽是蠻嚇人的,但這筆賬,其實從來沒有人去算過。
沒有人想到,老潘 “退休” 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算那筆賬。所謂被吃掉的 200 多畝土地,是老潘在地頭用皮尺一點點丈量出來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當時還沒有人知道。
有一段經(jīng)歷不能回避。在當磚瓦廠長之前,老潘還干過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對別人,這或許是一種威風的依附,但對老潘,可能是個憋屈的位置。鄉(xiāng)村的政權,書記才是老大。如果書記強勢,那其他人都是伙計。老潘終于沒有熬到書記的位置,原因很多,其中有一個擺上桌面的事,是他的老丈人成分不好,據(jù)說這在當時比較致命。他和妻子的關系,一直不是很熱乎,不知道跟這有沒有關系。
老潘突然被擼了廠長位置這件事,即使在不大的村子里,也沒有成為轟動的新聞,大家私下議論幾天,就跟田野里的風一樣消散了。人們只是看到,老潘有事沒事就往城里跑。
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說他會去城里租個門面開店,說他會去找關系圈一塊地,再辦一個磚瓦廠。也有說他在外面借錢,數(shù)目很大,估計要上一個賺錢的大項目。反正有一點大家都不懷疑,老潘愛折騰,他怎肯就此罷休呢,總要弄出點動靜來,才行。
可是,后來人們看到潘根大扛著一把鋤頭下田了。并不是去他自家的責任田里,而是在村后那些被磚瓦廠挖了很多窟窿的拋荒地上,一個人孤零零地揮起了他久違了的鋤把。
有人說,老潘啊,氣糊涂了啊,你家的地在那邊呢。 他也不言語。
每天太陽還沒有上山,他就下地了,一直干到傍晚斷暗時分,才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回家。
潘根大是要干嘛?逼急了,他終于說了兩個字:復墾。
很多人把牙齒笑得掉在那片拋荒地上了。
神經(jīng)啊,老潘?,F(xiàn)如今責任田都沒有人種,好端端的良田都拋荒了,有點本事的人都去了城里。你還在這里愚公移山,還想感動玉皇大帝嗎?
老潘還是不言語。過去,他不是這樣,嘴不肯饒人,再說,他怎么也是個廠長,沒有人可以挑戰(zhàn)他的尊嚴。
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鄉(xiāng)村的政治舞臺上,再也沒有一個名叫潘根大的人。所謂政治舞臺,無論大小,都是熱鬧且“務實”的,就是個跑龍?zhí)椎?,也自有出處。那些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總是在熱鬧里突然沒了蹤影。
可是有一天,人們突然看到電視臺的報道車開進了紅星村。然后,潘根大扛著鋤頭從家里出來,一個扛機器的記者在后面跟著,再后面,還有幾個人,有的舉個長桿話筒,有的拖著長長的電線。這是在干嘛呢?有瞧熱鬧的高喊:拍電視劇的來嘍!
不好意思,那幾個跟在潘根大后面的報道人員里,有一個就是在下,時任某電視臺副臺長兼專題文藝部主任。之前,我是在某一天審片時發(fā)現(xiàn)潘根大的。有一個潦草的記者拍回一條新聞,說有一個農(nóng)民在當了 20 年磚瓦廠廠長后復墾土地,是一位退休不退志的惜土先進人物。
顯然這是一條拍攝和制作乃至解說都很蹩腳的消息,畫面很差勁,由于是擺拍,畫面上的潘根大在鏡頭前很拘謹。但是我發(fā)現(xiàn)潘根大的目光里, 有一種很執(zhí)拗的光亮。細細看,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
他頭發(fā)油亮,聲如洪鐘。說他是農(nóng)民,完全不像,白襯衣束在褲腰里,皮帶還是皮爾卡丹的牌子。這是當年鄉(xiāng)村干部的典型作派,但我還發(fā)現(xiàn)他跟一般村干部不一樣的地方,一張有棱角的臉上沒有贅肉,也不見油膩,山根是筆直的,眉宇間,有著漫無邊際的風霜。
有一種東西在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覺得有戲。
如此,一種機緣的力量,催生了紀錄片《農(nóng)民潘根大》的拍攝。什么人老心紅的惜土模范,一邊去吧。在我當時的觀念里,中國幾千年來最深刻、最罄竹難書的關系,莫過于農(nóng)民和土地的關系。日漸崩潰的鄉(xiāng)村里,竟然走出這么一個角色,完全顛覆了我對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認知。這或許是一篇大文章。地方電視臺出作品太難,除了視野的局限,題材的狹窄也是一個因素。好歹我還是個作家,雖然在電視臺謀飯,心底卻還保留著幾分人文情結。
可是,開始我并不喜歡潘根大。他豪言壯語太多,沒有幾句是從心坎上流出來的。舉手投足之間,“村官” 的味道很濃,尤其在吃飯的時候,鄉(xiāng)村官場的那一套,他都很嫻熟。那種真正樸素的農(nóng)民語言,很難從他嘴里聽到。
記得,我曾經(jīng)這樣問他:如果你還在當磚瓦廠的廠長,能想到來復墾嗎?他朝我看了看,反問我:徐臺長,你住過草屋嗎?
或許我流露出些許窘迫了。他哈哈一笑,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我當磚瓦廠廠長之前,紅星村的大半房子都是茅棚草屋,我曾經(jīng)發(fā)誓,要讓每一戶農(nóng)民住上瓦房。我離開磚瓦廠的時候,已經(jīng)提前完成了這個愿望。至于復墾,那是我不當廠長了,閑在家里無事可做,村前村后轉轉,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窟窿,都是我們燒磚取土挖下的。量一量,算一算,拋荒的土地居然有 200 多畝啊,我心里很害怕,感覺把子孫的地都吃掉了?!?/p>
幾乎天衣無縫。毀田的那筆賬,老潘天天放在嘴上說。在不斷自圓其說的講述里,潘根大索性把自己的身段放到最低,甚至把自己說成是一個毀田的罪人,然后他說要以自己的余生,把 20 年來吃掉的土地還給子孫。
口氣,總是比較豪邁,上世紀 90 年代的典型語言。后來人們才知道,拋出“毀田說”之前,老潘認真做了功課。他一趟趟往國土局跑,咨詢相關的復墾政策,關鍵是政府的態(tài)度,吃準了之后,他才實施復墾行動。一開始他并沒有昭告天下,而是選擇了極度的低調。那是他功課的一部分, 是一種力量的養(yǎng)蓄。
他當然不會想到,他這種行動本身,恰恰擊中了當時的“國情”的一根軟肋。幾乎所有城市的急劇膨脹, 都是以鄉(xiāng)村的急劇萎縮和凋敝為代價的。大量的農(nóng)民倉皇離開土地,拋荒二字,已經(jīng)成為政府案頭的一份急火而夾生的快餐。
當?shù)孛襟w的胃口,一度被他吊得很高。估計潘根大比較享受。不過,最早的一些報道,還只是把他作為一個“惜土先進人物”來對待。也有跑 題的記者,從“人老心紅”角度來吹捧一番,這讓老潘不太解渴。
抓典型是媒體的普遍特點,也是各級領導的要求。成為典型的人,日子往往并不好過。幸虧第一波的宣傳,并沒有形成氣候,像一陣風,刮過就沒影了。
王者歸來——潘根大顯然沒有做到。那個他已經(jīng)缺席很久的“舞臺”上,依然沒有他的位置。想想也是,即便是山大王,也得有一群嘍啰。他沒有。別看他在媒體上牛皮哄哄的,大家都不看好他。老百姓很實惠,一鋤頭挖下去,能挖個金娃娃,眾人肯定一起跟他走。
就此歇手斷無可能,開弓哪有回頭箭呢?他心里失望,那是肯定的。除了沒有人手,還缺錢。當時請一臺 G30 推土機來地里干一天,要支付 500 元。
此時支持他的,只有當?shù)氐膸准颐襟w。那也不頂用,你不可能天天報道老潘在復墾,哪有那么多故事。生活不是演電視劇。如果一定要把生活的進行時當成一部戲,那他肯定是男一號,老婆不支持他,于是女一號缺席 ;連子女們也不支持他,所以也沒有 “聯(lián)合主演” 的陣容 ;村里人看他笑話,開始還有吃瓜群眾圍觀,后來因為情節(jié)乏善可陳,于是連 “群眾演員” 也都作鳥獸散也。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坑坑洼洼的復墾地上,心頭應該是有幾分荒涼的。
“就連小店里的老板娘,也不肯賒賬。老子酒都喝不成了?!?/p>
他無奈地對我說。與潘根大交朋友,終究還是很愉快的。第一次帶著攝制組和他見面時, 我送了他幾瓶酒,他很開心。殺了一只雞款待我們。待我們走后,他拎著幾瓶酒滿村頭轉,高聲嚷嚷:電視臺徐臺長來看我,還送了我?guī)灼烤?,太客氣了啊?/p>
可見他當時心里孤獨。因為沒有人支持他。
找出當時的拍攝日記,1997 年 6月 2 日,我們跟著老潘在地頭拍了一天。這一晚我們住在他家,隨機拍攝了很多生活場面。半夜里,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
“……半夜里,我們睡得很沉。不知什么時候,跟我睡一鋪的攝像夏濤把我推醒,“徐臺你聽,好像老潘在跟誰吵架?”
仄起耳朵細聽,真的是老潘在樓下大聲嚷嚷,口氣兇巴巴的。這時,睡在我們對面鋪上的錄音師薛勝偉也醒了。我們?nèi)饲那南铝藰牵梦堇锪林鵁?,老潘面對著墻壁,一個拳頭在捶胸,另一只手,握著一只酒瓶,大聲罵一句什么,仰著脖子喝上一口,他的舌頭有點大,口齒不清,一股濃濁的酒氣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那面斑駁的墻壁上,只有他的影子在晃動。
也不知道該怎么上去勸他。大家面面相覷。這時,老潘的老伴出現(xiàn)了。低聲對我們說:“把你們吵醒了啊,老頭子經(jīng)常這樣的,有心事就喝酒, 喝多了就發(fā)酒瘋。”
她也不上去跟他說話。仿佛他只是在跟別人閑聊,一切都無關痛癢。
我突然想到,其實老潘復墾的心理壓力是非常大的。最近這段時間,復墾需要機械設備挖土填土,沒什么人幫他。錢也不夠,經(jīng)常要外出借債, 老是空手而回。田里的農(nóng)活不等人,化肥要錢,農(nóng)藥要錢,人手不夠找?guī)凸ぃ枰X。村里人的閑話,一直尾隨著他?!鞍l(fā)酒瘋” 的背后,有多少酸楚啊。
要真正了解老潘并不容易。他的內(nèi)心,或許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潭子。他的廠長位置是怎么丟失的,他是如何跌倒了爬起來的,為什么要選擇復墾?除了他對媒體說的那些話,是不是還另有隱情。為什么他那么孤獨,村里人為什么不肯支持他?
所有這些問題,或許并不能都歸結到那個“舞臺”。我知道他有被迫離開的失落,可也不完全是因為丟掉一頂他后來真心不在乎的 “官帽”。
春去秋來,老潘在泥水里滾打了大半年,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到了。老潘竟然收獲了 15 萬斤糧食,平均畝產(chǎn)達到 1100 斤。不過,我發(fā)現(xiàn)老潘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或許這成功的背后,也有難言的隱痛。后來知道,當時的糧價太賤,黃燦燦的稻谷,竟然是一個難以啟齒的草繩價。說谷賤傷農(nóng),傷的是農(nóng)民的心。
一筆賬算下來,老潘真正收獲的,竟是一個巨大的虧空。
面對著電視臺記者的話筒,老潘的豪言壯語顯然不如往昔流利。然后,他回家,悶聲不吭,在床上躺了幾天。
這個時候,他的兩個兒子出場了。他們心疼自己的父親,勸他收場。名也出了,威風也有了,你還要什么?欠下的債,我們來還。其實有些債,兒子已經(jīng)替他還了,卻不敢對他講。從此以后,兒子希望他釣釣魚,打打麻將,活得自在些,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在老潘聽來,說這些話還不如讓他去死。不服輸是天下男人的天性。他重新出現(xiàn)在田頭的時候,又有了新的主意。在原來復墾的田地旁邊,再開墾 20 余畝荒地,擴作魚塘。老潘跑到電視臺,對著我算了一筆賬。20 余畝魚塘,可以養(yǎng)幾千斤青魚草魚,到過年的時候,本錢就可以收回,還有盈余。到明年,債務可以全部還清。
那一天,老潘顯然又喝酒了,渾身的酒氣像蒸籠里的蒸汽一樣散發(fā)開來。隱隱的不安,從這時候起,就在我心頭盤桓不去。我擔心老潘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貌似強悍實則無助,把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眼里只有壓力,只有困難。仿佛他的命,就是為了壓力和困難而活著。其時,無錫和省里乃至全國的媒體也開始關注老潘了,他的見報率和出鏡率在不斷攀升,我感覺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合力,在把他往一條險路上逼。
1998 年 4 月 19 日的《人民日報》頭版,登了一張很醒目的照片,江南宜興農(nóng)民潘根大手持鋤頭在復墾土地。畫面上的老潘,擺著一個威風凜凜的弓箭步,鋤頭高揚超過頭頂。這張擺拍的照片很專業(yè),是該報一位資深記者的得意之作,照片旁邊還配了一篇短文《造田記》。內(nèi)容當然是贊揚潘根大不辭勞苦復墾荒地的事跡。寫作此文的記者當然不會想到,當時的潘根大已經(jīng)走上一條不可逆轉的絕路。
這一年的盛夏,江南宜興遭遇了百年不見的高溫,我的攝制組跟著老潘拍攝已經(jīng)兩年了,他的“復墾進行時”故事還一直在延續(xù),我卻為找不到一個最佳的結尾方式而糾結。
有一天,在高溫 40 多度的烈日下拍完他給魚兒喂食的鏡頭后,我告訴他,待天氣涼快些,我想以他的名義,然后由我們來出資,請市錫劇團來村里演場戲,然后呢,請他對看戲的鄉(xiāng)親們說幾句話,感謝大家對他復墾的支持。這是我設計的一個“光明” 的片子結尾,我希望以這樣的方式,讓老潘收手。同時,常識告訴我,片子要想獲獎,“尾巴”必須是光明的,這在傳媒界幾乎人盡皆知。
記得老潘給了我一個勉強的苦笑。他的意思是,村里沒有幾個人是支持他的,干嘛要包一場戲給他們看?多別扭啊。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他的復墾,是不真實的,事實上他也沒有結束,這條命只要還活著,就不會結束。
一句話,他不想妥協(xié)。
那次談話,我突然有一種感覺,他想為自己活。別人的感受,外界的評價,他已經(jīng)不再在乎。尤其那個一直在他心里揮之不去的“舞臺”,已經(jīng)被他真正地拋棄了。
但是,他要給我面子。他似乎知道我的難處。一部片子拍了兩年,一直沒有個子丑寅卯。他要給我一個交代。這個時候老潘完全把我當成了朋友,再也沒有一句豪言壯語了。他說,老弟,你也不容易,你怎么說,我怎么做,放心!
其時老潘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盡頭。當時我們并不知道,由于常年酗酒,加上過度勞累,他貌似粗壯的身軀里潛伏著多種疾病,每天他只睡兩三個小時,晝夜不分的他,在酒精的支撐下,奔走在高溫籠罩的田頭渠邊。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一個晝夜他要起來二十多次,假想中,有太多的壞人,在跟他搗亂。比如,任何一個在暗夜里經(jīng)過魚塘的人,都有可能被他懷疑是偷魚的賊。
最后的一次拍攝,是在魚塘邊臨時搭建的小屋里,悶熱得像一個蒸籠。老潘的言語有些含混,臉色赤紫,雙目圓睜。送我出來的時候,他說,沒有錢,請不起幫工,剛才來了一幫安徽民工,要價太高,談不攏。只能自己撐著慢慢干。
我感覺他特別無助,心里難受。勸他,天這么熱,還是要悠著點,多保重。
為了安慰我,他說,總會有辦法的。
我們約定,一周后天氣就會轉涼,然后錫劇團會如期來村里演戲,老潘一口承諾,屆時他會發(fā)表一席講話,絕不會駁我的面子。
他揚起手,朝我使勁揮了揮,說,老弟,你也保重。
然而,一周后,傳來了老潘的噩耗。
我在 1998 年 8 月 12 日的日記里這樣寫道:
突如其來的噩耗,如晴天霹靂,老潘死了。
今天凌晨,人們在復墾地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遺體,他的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手電筒。
我們接到鯨塘鄉(xiāng)廣電站打來的電話,誰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墒乔嗵彀兹眨l能開這樣的玩笑呢!
……未進潘家,已聞哭聲,噪雜的人群擠滿了原本寂靜的潘家小院。我們突然一步也挪不動了。
老潘直挺挺地躺在臨時擱起的門板上,只穿一件汗背心,身上的泥斑還未洗去。他仿佛是累極了,小憩似的。
含著淚水,我們獻上了第一個花圈,忍著悲痛拍下了眾人哭靈的場面。我們又一次來到復墾地,來到老潘夜巡魚塘、放水增氧、猝然倒下的田邊。
他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倒下的,當時四野無人,連一絲風都沒有。
攝像機不會流淚,它只會無聲地記錄。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老潘用他生命的句號,來作為我們這部紀錄片的句號。這個句號太沉重、太悲壯了。
在老潘的采訪素材里,我找到一段同期聲:
“我死也要死在這塊土地上。如果我復墾累死了,就讓我兒子在這里樹塊碑,上面寫著:潘根大復墾在此犧牲。讓子孫們再也不要破壞土地?!?/p>
一語成讖。 這段話,成為一部拍攝了兩年的紀錄片的靈魂,把我們擺渡到獲獎的彼岸。
從 1998 年起,電視紀錄片《農(nóng)民潘根大》獲了很多大獎。其中包括該年度的國家廣電總局節(jié)目特別獎、中央電視臺一等獎、第 17 屆中國電視金鷹獎,還作為中國優(yōu)秀紀錄片,去了加拿大國際電視節(jié)展播。
每一次走向領獎臺,我心里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所有的獎,都是用老潘的命換來的。老潘死了,縱然我們獲一萬個獎又怎么樣,能換回老潘的命嗎?有一次在西安領獎,老潘的圖像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仿佛一個真人在向我走來,我頓時潸然淚下。半夜里睡不著,一個人起來到院子里,想起諸多往事,默默為老潘祈禱。
在我長達十年的電視生涯里,這確實是一部獲獎最多的片子,但不是一部讓我驕傲的片子,而是一部想起來就讓我心痛、不安、難過的片子。
我記得,央視播出這部片子之前,編導曾經(jīng)約我和老潘的長子潘國慶一起去做一個節(jié)目。在節(jié)目錄制的現(xiàn)場,主持人問潘國慶,你父親的死,你覺得突然嗎?潘國慶說,我早就料到他會出事,但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出事了。
在潘國慶看來,他父親潘根大就是一個英雄氣短、劍走偏鋒的性格,任何事都是一根筋走到底。那樣的復墾,在當時人人都想發(fā)家致富的年代,經(jīng)濟價值微乎其微。做點什么不行呢,偏要去復墾。為什么當時村里沒有人支持他?因為糧食不值錢,所以復墾沒什么價值,也就沒有人會跟他走了。潘家兄弟都是孝子,他們一直在暗地里幫父親,當然,有時也會撒手,那是希望他歇手。他們認為,父親的自信里有較多冒險的成份,這樣的性格怎么會不出事呢。
假如,老潘的那塊復墾地,也像有些人那樣用來圈個圍墻做工廠,弄個“中外合資”的牌子,各種貸款會紛至沓來,把各種關系打通理順,他不做事也是個“著名企業(yè)家”。君不見,過去很多年,我們這塊土地上,有多少“企業(yè)家”曇花一現(xiàn),肥了自己害了眾人。明知不靠譜,追隨的人卻很多,官方給榮譽、擔保貸款的時候,一點也不猶豫。出事了,鼻管一捏,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
假如,老潘的那塊復墾地,像有些人那樣做個大酒店,或者升級版的農(nóng)家樂,豈不妙哉。很多感情是吃出來的。我們這個好吃的民風里,吃,永遠是第一位的。老潘會很吃香,而且一點也不會像復墾那樣吃力,他只要說一聲吃不消,朝野都會伸出援手,絕不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總之,老潘的選項太多,只要他不一個人去復墾。只要他“與時俱進”,哪怕他也掛個“快樂農(nóng)場”,搞點“觀光農(nóng)業(yè)”或者“度假村”,以一種時下皆大歡喜的娛樂精神取悅大眾,一定可以上下通吃,游刃有余。
時隔多年,我突然悟到,老潘當年是在跟一個浮躁的時代對著干。一己之力,何其微乎。雖然當時的媒體對潘根大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但功利社會的價值觀擺在那里。說到底潘根大復墾太不賺錢,領導真正在乎的各種排行榜上,都不會有他的名字。他的價值,如果用錢來丈量,無疑是太卑微了。
由此想來,老潘當年掛在嘴上的那些話,未必都是豪言壯語。起先,他是跟那個遺棄他的“舞臺”對著干,等到真正地融入田間,他的心沉下來 了,對腳下這塊土地,他確實有一種真心的虧欠和疼愛。他的舉動讓我確信,農(nóng)民與土地的關系,是一種血肉相連的關系。深懷感恩乃至崇敬之心,就體現(xiàn)在他們?nèi)諒鸵蝗盏墓?,作為潘根大,身上還有難能可貴的、眾人并不具備的“原罪”精神,一個農(nóng)民,拼盡全力,在替我們的時代向老祖宗認錯,用自己的一條老命,在向子孫懺悔。這樣的自我救贖,真的并不容易。
想到這一點,20 年后的我,特別難過,也特別慚愧。
回望他最后的大地如雷般沉默,二百多畝復墾的田園張開臂膀,無聲地將他擁入懷抱。說這是最高的形式并不矯情,他倒下的時候想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我們無法想象,但他一定聞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后來知道,先是老潘的二兒子棄商從農(nóng),接過了父親的鋤頭;然后,潘家兩兄弟在父親生前復墾的土地上,合力投資幾千萬元,造了一個“根大生態(tài)園”,或許,那未必是老潘心儀的模式,但我相信,這是兩個忠誠的兒子,以此來祭奠他們一去不返的父親的一種心念。
愿老潘的魂魄,會堅守屬于他的家園。
愿他的心愿,終將在他的子孫手里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