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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經(jīng)典重讀:《我青年時代的讀書生活》(蔡元培)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蔡元培  2018年12月10日07:02

我五歲零一個月(舊法算是六歲)就進家塾讀書,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等,后來就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四書,最后讀《詩經(jīng)》、《書經(jīng)》、《周易》、《小戴禮記》、《春秋左氏傳》。當我讀《禮記》(《小戴禮記》的省稱)與《左傳》(《春秋左氏傳》之省稱)的時候,我十三歲,已經(jīng)學作八股文了。那時我的業(yè)師,是一位老秀才王子莊先生。先生博覽明清兩朝的八股文,常常講點八股文家的故事,尤佩服呂晚村先生,把曾靜案也曾詳細的講過。先生也常看宋明儒的書,講點朱陸異同,最佩服的是劉蕺山先生,所以自號“仰蕺山房”。先生好碑帖,曾看《金石萃編》等書。有一日,先生對一位朋友,念了“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兩句話;有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同學笑著說:“先生念了《西廂》的淫詞了。”先生自己雖隨便看書,而對于我們未成秀才的學生,除經(jīng)書外,卻不許亂看書。

一日,我借得一本《三國志演義》,看了幾頁,先生看見了,說:“看不得,陳壽《三國志》,你們現(xiàn)在尚不可看,況且演義里邊所敘的事,真?zhèn)螀耄豢礊槊??!庇幸蝗?,我借到一本《?zhàn)國策》, 也說看不得。先生的意思,我們學作小題文時,用字都要出于經(jīng)書;若把《戰(zhàn)國策》一類書中的詞句用進去,一定不為考官所取。所以那時我們讀書為考試起見,即如《禮記》里面關(guān)乎喪禮的各篇各節(jié),都刪去不讀,因為試官均有忌諱,決不出喪禮的題目。這樣的讀書,照現(xiàn)代眼光看來,真有點可怪了。我十六歲,考取了秀才,我從此不再到王先生處受業(yè),而自由讀書了。那時我還沒有購書的財力,幸而我第六個叔父茗珊先生有點藏書,我可以隨時借讀。于是我除補讀《儀禮》、《周禮》、《春秋公羊傳》、《穀梁傳》、《大戴禮記》等經(jīng)外,凡關(guān)于考據(jù)或詞章的書,隨意檢讀。其中最得益的,為下列各書:

1.朱駿聲氏《說文通訓定聲》

清儒治《說文》最勤,如桂馥氏《說文義證》、王筠氏《說文句讀及釋例》,均為《說文》本書而作;段玉裁氏《說文解字注》,已兼顧本書與解經(jīng)兩方面。只有朱氏,是專從解經(jīng)方面盡力。朱氏以引申為轉(zhuǎn)注,當然不合,但每一個字,都從“本義”、“引申”、“假借”三方面舉出例證;又設(shè)為托名標幟,與各類連語等詞類,不但可以糾正唐李陽冰、宋王安石等只知會意不知諧聲的錯誤,而且于許慎氏所采的陰陽家言如對于天干、地支與數(shù)目的解說,悉加以合理的更正;而字的排列以所從的聲相聯(lián);字的分部以古韻為準;檢閱最為方便。我所不很滿意的,是他的“某叚為某”,大半以臆見定之。我嘗欲搜集經(jīng)傳中聲近相通的例證,替他補充,未能成書,但我所得于此書的益處,已不少了。

2.章學誠氏《文史通義》

章先生這部書里面,對于搭空架子、抄舊話頭的不清真的文弊,指摘很詳。對于史法,主張先有極繁博的長編,而后可以有圓神的正史。又主張史籍中人、地名等均應有詳細的檢目,以備參考。我在二十余歲時,曾約朋友數(shù)人,試編二十四史檢目(未成書);后來兼長國史館時,亦曾指定編輯員數(shù)人試編此種檢目(亦未成書),都是受章先生影響的。

3.俞正燮氏 《癸巳類稿》及《癸巳存稿》

俞先生此書,對于詁訓、掌故、地理、天文、醫(yī)學、術(shù)數(shù)、釋典、方言,都有詳博的考證。對于不近人情的記述,常用幽默的語調(diào)反對他們,讀了覺得有趣得很。俞先生認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見解與推想,不可以后人的見解與推想去追改他們,天算與聲韻,此例最顯,這就是現(xiàn)在胡適之、顧頡剛諸先生的讀史法。自《易經(jīng)》時代以至于清儒樸學時代,都守著男尊女卑的成見,即偶有一二文人,稍稍為女子鳴不平,總也含有玩弄等的意味。

俞先生作《女子稱謂貴重》、《姬姨》、《娣姒義》、《妒非女人惡德論》、《女》、《釋小補楚語笄內(nèi)則總角義》、《女吊婿駁義》、《貞女說》、《毫州志木蘭事書后》、《尼庵議》、《魯二女》、《息夫人未言義》、《書舊五代史僭偽列傳后》、《易安居士事輯》、《書舊唐書與服志后》、《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家妓官妓舊事》等篇,從各方面證明男女平等的理想。《貞女說》篇謂:“男兒以忠義自責則可耳,婦女貞烈,豈是男子榮耀也?”《家妓官妓舊事》篇,斥楊誠齋黥妓面,孟之經(jīng)文妓鬢為“虐無告”,誠是“仁人之言”。我至今還覺得有表章的必要。我青年時代所喜讀的書,雖不止這三部,但是這三部是我深受影響的,所以提出來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