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xué)》2018年第12期|魏建華:請您去喝茶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8年第12期 | 魏建華  2018年12月19日08:20

魏建華,曾用筆名劍樺,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F(xiàn)居湖南汨羅。

放下手機,喻曉白就感覺好像哪里不對。

電話是方小卉打來的。聲音仍是柔柔的,喻局長,請您去喝茶,還是老地方。

這要在平常,喻曉白會很爽快地答應(yīng)她,好的,就到!心情好時還會矯情地加上一句,不見不散啊!可今天喻曉白猶豫了好一會,才嗯了兩聲,算是回應(yīng)。

電話是方小卉先掛斷的。她也猶豫了好一會,像是在等他說點什么,又像是在等他先掛電話。

喻曉白所在的單位在西街,是一棟歐式建筑風(fēng)格的大樓。這棟樓最先是按四星級酒店設(shè)計的,可一建成就成了一棟廢樓,因為裙樓以上部分的建筑層高都不到兩米七,根本無法做賓館使用,沒有任何商家愿意租下它。喻曉白調(diào)過來時,這棟樓已閑置了十來年,而單位里的兩百來號人卻擁擠在老城區(qū)的幾棟低矮平房里。喻曉白就請示縣政府,將裙樓進行了簡單改造裝修,把單位搬了過來。喻曉白還沒調(diào)過來時就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這棟樓的建筑層高是上上上任局長一手定下來的,造價也高,八九千萬,抵得上當年縣財政收入的半壁江山。這當然有點言過其實,但喻曉白想,這數(shù)字也是蠻嚇人的。后來這事就不了了之,老局長光榮退休,安全著陸。喻曉白每天來這里上班,都會不由自主地仰起臉,朝這棟已經(jīng)褪色了的灰褐色大樓看一眼,總感覺它像一根巨大的魚刺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

今天喻曉白照例在早晨七點四十五分準時到達辦公樓,然后站在大門右側(cè)石階上,用目光注視著陸陸續(xù)續(xù)來上班的下屬們。喻曉白曾經(jīng)當過幾年農(nóng)村初級中學(xué)的校長,從當上校長的那天起,他就有個習(xí)慣,每天清晨都會早早地站在校門口迎接他的學(xué)生。他喜歡那些孩子,從他們的目光里,他可以看到一個清澈明亮的世界。來這上任后,喻曉白也喜歡像當年站在校門口迎接學(xué)生那樣迎接他的下屬們。這并不是他想作秀,他只是希望每天一清早就能看到他帶的這支隊伍有一個良好的精神風(fēng)貌。這幾年,上面對機關(guān)作風(fēng)建設(shè)抓得很嚴,上班時間有很多規(guī)定,還有人拿著攝像機到下面來暗訪,逮著了就要曝光,嚴重的還要挨處分。對此,喻曉白覺得很好笑,這上面怎么老把下面這些干部看作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可好笑歸好笑,喻曉白不得不承認,下面一些人還真是被慣壞了的孩子,懶散,任性,驕縱,有恃無恐,讓他一點也不敢懈怠,每次看見他們,他心里就會復(fù)雜而沉重起來,臉上也會蒙上一層陰影,好像這陰影是從他背后的那棟大樓上投射下來的。

八點鐘,喻曉白開了個碰頭會。下面有個鎮(zhèn)新修的國道邊突然冒出幾棟違章建筑,他知道這消息時,房子已建到兩層。恰在這時,副縣長郝大偉也收到縣委書記批轉(zhuǎn)給他的一封舉報信,當即給他打電話,說書記已經(jīng)發(fā)話,三天內(nèi)必須拆除。喻曉白很惱火,馬上帶人察看了現(xiàn)場,又跟當?shù)卣隽藴贤ā2鸪桨甘亲蛱炀颓枚ㄏ聛淼?,郝大偉還調(diào)來了幾十個警察和城管隊員協(xié)助維護現(xiàn)場,今天這個會只是做了個戰(zhàn)前動員,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后,剛好是半個鐘頭。喻曉白本來要親自帶隊去拆違,可下午長江督察局有幾個專家要來調(diào)研,他得做好匯報準備。

局里大部分人都抽去參與拆違,辦公樓里突然靜了下來。喻曉白掩好房門,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心里仍有些凌亂。他擔心的還是拆違的事。他拿起手機想給帶隊的副局長肖志安打個電話,交代他一定不要跟建房戶發(fā)生沖突,千萬不能出什么事,這時,方小卉的電話打進來了。

很顯然,方小卉的電話沒給喻曉白紛亂的心緒帶來些許安慰。方小卉已經(jīng)掛了電話好一陣,他還在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看。最初那一刻,他真想罵她一句,臭婆娘,瘋瘋癲癲的,這時候喝個什么茶!

但是很快,喻曉白就察覺出了這個電話的異常。

首先是時間不對。今天是周二,又是上午,手機屏幕顯示的時間才八點三十五分,確切地說,這時候正是上班時間,更確切的說,這不是喝茶時間。楚江這地方?jīng)]有喝早茶的習(xí)慣,即使有喝早茶的,也大都是些無所事事之人,三五人找一早餐店,就著面湯或店里免費提供的涼茶,聊一些雞零狗碎的事,稍微有點身份地位的,喝茶時間一般都會選在晚上或者周末的下午。

其次是稱呼不對。跟方小卉認識了三年多,方小卉還從沒叫過他一聲喻局長,而是直呼曉白。她說她喜歡喊他曉白,順口。他問她怎么就順口了?方小卉說,我養(yǎng)的一只貓就叫小白。其實,方小卉比她小了六歲,他們相識時,她三十五,他四十一,都是冬月出生。有時候她也會稱他一聲局長,但會在前面加個“大”字,喊他喻大局長,這就有些調(diào)侃的意味了。

還有就是語氣不對。方小卉說得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可他們交往以來,她跟她說的都是很地道的楚江本地話。方小卉今天不僅說的普通話,還用了一個“您”字,這就讓喻曉白感覺有些怪怪的了。方小卉平時跟他開玩笑,也會用到您這個意思,但說的絕對是很老土的楚江話:嗯喃嘎。嗯喃嘎就是你老人家的意思,從方小卉嘴里說出來,就帶有戲謔的意思了。

喻曉白將她那句話細細咀嚼了幾遍,越想越覺得很不是滋味,同時他也知道,她這決不是一句玩笑話。方小卉不是一個喜歡亂開玩笑的女人。

喻曉白心里咯噔一響。他自然是想到了她那句話的另一層含義。

第一回見到方小卉,喻曉白撲哧一聲就笑了。

那個飯局是大學(xué)同學(xué)趙耘安排的,私人請客,地點在城南巷的趙記私家菜,是趙耘老兄開的一家特色店,專做姜辣蛇。在打電話給喻曉白時,趙耘事先給他透了底,說要介紹他認識一個大美女。趙耘是城北中學(xué)的音樂教師,在校外常年開著一個舞蹈藝術(shù)培訓(xùn)班。自從喻曉白離婚后,他就開始張羅著給他找老婆,給他介紹了不下五個女人,可喻曉白一個也沒答應(yīng)。

那天喻曉白到得比較晚,走進包廂時,大家早已在等著他,餐桌上那盆冒了尖的姜辣蛇呼呼地冒著熱氣,包廂里蒸騰著一股嗆鼻的姜辣味。其實也就四個人,除了趙耘和他老婆,還有兩個女人。喻曉白很快就被其中一個穿白色雪紡衫的女子吸引住了。趁著跟大家寒暄的功夫,他迅速朝她掃了一眼。女子約摸三十來歲,身材高挑,臉很白凈,眼睛很亮,淡妝,眉宇間透著一絲外人難以察覺的嫵媚。

見喻曉白坐定,趙耘馬上站起來做介紹,這位就是喻曉白,喻大局長。又指著穿白色雪紡衫的女子對喻曉白說,這位美女姓方,名小卉,紀委案件一室主任,我們楚江鼎鼎有名的反貪女一號。

聽趙耘做完介紹,喻曉白先是一驚,接著就咧嘴笑了起來。

方小卉顯然被他莫名其妙的笑給弄糊涂了。她說,你笑什么???

喻曉白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是接待處主任,或者是招商旅游局的局長。

方小卉樂了,說,你喻大局長是不是覺得我應(yīng)該長得像個判官?

喻曉白還是咧嘴笑著,沒作聲。

對方小卉,喻曉白是有過耳聞的。在湖州干過檢察,調(diào)來楚江不到四年就查辦了好幾起窩案,還將一個副縣級人物送進了監(jiān)獄。坊間傳言方小卉是個六親不認的女人,她本來是追著男友才來到楚江的,可在查辦一起窩案時,把她那個仕途一帆風(fēng)順的男友也扯了進去,兩人就此分手。

其實喻曉白并不急著找老婆。跟前妻離婚后,他就只想輕松自在地過過日子,更不想隨便找個女人湊合。可不知為什么,見到方小卉他就看上了她。后來他想,或許是外界傳聞與他所見到的真人反差太大,讓他產(chǎn)生了好奇。

他跟方小卉就這樣好上了。開始只是聊聊微信,后來也見見面。見面的唯一方式是去茶樓喝茶。方小卉說她不喜歡散步,楚江就巴掌大個地方,街上一走,滿眼都是熟人。也不喜歡出去吃飯,滿大街找不到一家格調(diào)蠻好的餐館,走到哪都是鬧哄哄的,煩人。更不喜歡去歌廳唱歌,烏煙瘴氣的,會暈死去。喻曉白亦有同感。在這方面,兩人似乎有著很好的默契,但內(nèi)心深處卻都藏著一樁隱秘心思,都不想讓外人過早地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畢竟兩人都處在一個十分敏感的位子上。

他們?nèi)ゲ铇呛炔?,選的大都是臨窗的包間或者卡座,中間橫著一張長條桌子。喻曉白嫌茶樓的茶葉太差,就每次都從家里帶些過來,自己親自動手泡,這也在無形中消解了許多無言相對的尷尬。喻曉白不是個很健談的人,方小卉也不是。有時候他們也會談?wù)劯髯缘墓ぷ鳌S鲿园椎墓ぷ髦饕敲?,忙于開會,忙于應(yīng)酬,忙于應(yīng)對各種檢查,趕場子似的連軸轉(zhuǎn)。方小卉在談到她所從事的那個職業(yè)時,眼睛里總是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一種焦慮。她從不跟他談那些辦案對象,問也不說。有一次喻曉白問急了,方小卉突然就發(fā)了火,雙目怒睜,臉也變了形。她說,你別看那些人一個個都人模人樣的,其實骨子里骯臟得很,齷齪得很!罵完,還瞪著他看了一眼,那目光好像他就是那個齷齪的男人,搞得喻曉白一時語塞,很難堪。

接觸的時間多了,喻曉白發(fā)現(xiàn)方小卉其實是個蠻有味道的女人。會穿著打扮,新潮,精致,得體,如果走在街上,誰也不會將她跟那個讓人聽而生畏的名號掛起鉤來。言語不多,語氣舒緩,說話的聲音甚至有些柔弱,有時還會跟他開些不傷大雅的玩笑。每次跟方小卉待在一起,喻曉白都會忍不住地多看她幾眼。

后來,他們很自然地有了一些身體接觸。有一次方小卉被臨時抽到湖州辦案,那是一個涉及河道非法采砂的大案,全封閉管理,有差不多三個月沒回來,再次見面時,一身風(fēng)塵,滿臉憔悴。那個晚上,在臨江的一家茶樓里,她就那樣疲憊而安靜地躺在他的懷里,他就那樣緊緊地抱著她。那時他想,女人就是女人,內(nèi)心再強大也還是女人,也有疲憊不堪的時候,何況方小卉還是一個受過傷害的女人。

今年五一節(jié)是一個難得的假日,兩人都沒公務(wù)纏身,他跟方小卉相約去清江爬山。這是他們第一次出門遠行。臨行前,喻曉白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包括一些必備的性生活用品,他是想,他跟方小卉認識了這么長時間,應(yīng)該有一個更深入的發(fā)展,他對此充滿期待。一切都好像順理成章。爬山。漂流。野餐。嬉鬧。四目溫情相對。十指緊扣。夜宿龍泉度假山莊,這是喻曉白事先就預(yù)訂好的,大房,大床,站在窗前能將寂靜山谷的美景盡收眼底。入住時,方小卉并沒提出反對?;蛟S是白天太累了,方小卉早早地躺在床上,并很快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而此刻喻曉白卻沒有半點睡意,身體里開始躍動起來。他拉嚴窗簾,關(guān)掉幾乎所有房燈,坐在床頭端詳著她,然后將她擁在懷里。上床前,他沒有忘記將一只避孕套,還有一包濕巾,放置在枕頭邊。臺燈映照下的方小卉是那樣的楚楚動人,喻曉白控制不住自己了,毫不猶豫地撩起了她的睡裙??删驮谶@時,方小卉醒了,瞪大眼睛看著他,說,這不可以的,你怎么像個毛躁子那樣火急火燎的??!喻曉白以為她只是害羞,沒有停止自己的手繼續(xù)向下滑動??僧斔嗜ニ膬?nèi)褲時,方小卉騰地爬起來,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由于用力過猛,將他的眼鏡拂到了地板上。這時,方小卉就看到了那只避孕套和那包濕巾。她跳在地板上,厲聲朝喻曉白喊了起來,你怎么可以這樣啊?我以為你是個蠻有格調(diào)的男人,沒想到你跟他們一樣齷齪!喻曉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后來,方小卉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爬上床來抱著他,說,我真的好累,我也需要有個男人的,我也需要有個家的,你就再等等,好不好?喻曉白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一再地跟她道歉。那個晚上,兩人都一夜無眠。

喻曉白沒想到,他們從清江回來后沒幾天,方小卉突然失蹤了。開始他以為她還在生氣,后來才打聽到她是去了外地辦案。兩個月時間過去了,方小卉還是沒音訊,手機關(guān)著,信息也沒回,喻曉白就一直等,直至等來今天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方小卉說的老地方是指憶當年,一家坐落在城東偏僻小巷里的茶樓。

楚江這名字,聽起來文化底蘊蠻深厚,但在喻曉白看來,這地方其實是個很沒文化的地方,就譬如這茶樓,轉(zhuǎn)遍整座縣城,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喝茶的場所。早些年,這里滿街都是茶樓,里面的包廂都掛著很嚴實的布簾,喻曉白從沒進去過。后來這些茶樓慢慢地消失了,新的茶樓出現(xiàn)了,但也不是喝茶的,是麻將館,成天吆喝喧天的,耳根無法清靜。喻曉白到過很多地方,喝過很正宗的潮汕功夫茶,巴蜀的蓋碗茶,也進過江浙村道邊的簡易茶亭,他覺得那些地方的茶文化是滲透到了喝茶人的骨子里的。跟方小卉認識后,喻曉白總是為找一個合適的喝茶場所發(fā)愁,很多時候他們只能選擇一個生意清淡的茶樓,在麻將子稀里嘩啦的伴奏聲中小坐一會,然后匆匆逃離。憶當年是方小卉最先發(fā)現(xiàn)的,她去那片老城區(qū)辦案,意外發(fā)現(xiàn)了這家隱于鬧市的茶樓。茶樓是一個從麓城下放的老知青開起來的,裝修有些粗放,里面的墻架上擺放了一些古玩、舊書和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很容易勾起人們的懷舊情緒。茶也泡得地道,而且都是好茶。關(guān)鍵是這里清靜。來這里喝茶的人不少,但大家都很安靜,靜靜地聽著古箏,小聲地說著話。喻曉白第一次來憶當年,就覺得這里別有洞天,后來就把這里當作他們固定的約會場所了。

喻曉白沒有將車直接開到茶樓,而是在小區(qū)外的馬路邊停了下來。從這里到茶樓要七彎八拐地走過一條很長的麻石小巷,大約需要十五分鐘。他這樣做,其實是想給自己留有一點時間。

在來的路上,喻曉白已經(jīng)確定,方小卉這個電話,絕對不是為了喝茶,而是與她這次突然失蹤有關(guān),與某個重大案子有關(guān),與他所在單位有關(guān),甚至與他本人有關(guān)。案件一室是專門負責辦理大案要案的,一旦出手,就不是小事。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圈里人都習(xí)慣把找你談話戲稱為請你喝茶。找你談話,說白了就是協(xié)助調(diào)查,再說明白點就是在規(guī)定的時間和地點把問題講清楚。有段時間,大家都對喝茶二字諱莫如深,生怕有一天突然就有人請他去喝茶。

喻曉白是五年前到這個單位任職的,臨危受命,前任局長韓松出了事,還帶出一攤爛泥。那時候他剛跟前妻離婚,至于為什么離婚,他從來沒跟人談起過,有一次方小卉問他,他也只說了幾個字:那婆娘就是個物質(zhì)女人。

喻曉白一直沒想明白,郝大偉為什么會舉薦他擔任這個局長。韓松出事后,局長位子一直空缺,有差不多一年時間都由郝大偉代理行使局長職權(quán)。那段時間,喻曉白經(jīng)常聽到有人議論,說從縣直機關(guān)到下面鄉(xiāng)鎮(zhèn),盯著這個空缺的不下三十人。他們像預(yù)測大師那樣扳著手指,一個一個地分析誰的背景最硬,誰最會拍馬屁,誰最有可能登上這個局長寶座,就是沒有人看好他。任職決定宣布的那天,幾乎所有人都感到匪思所夷,喻曉白自己也懵了。當天下午,郝大偉找他談話,他才知道是郝大偉在舉薦他。喻曉白很納悶,他跟郝大偉是高中同學(xué),不同班,他們之間很少有過交集,要說有交情,就是他幫郝大偉操刀寫過兩篇官樣文章,發(fā)表在省里一家報刊上。那時他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雖然也是個正科,卻沒多少職權(quán),每天有大把時間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看書,讀報,寫字,天馬行空。

走馬上任后,喻曉白很快就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力主要來自于郝大偉。郝大偉是分管副縣長,他的話他不能不聽。如果是正常的工作安排他無話可說,可有些事卻不是那么簡單。郝大偉很少來他的辦公室,但每次來,郝大偉都會有意無意地提及他舉薦他的那件事,然后就談到一個叫楚天花園的地產(chǎn)項目,說那是書記縣長親自抓的工程,要加快推進,不能耽誤事。喻曉白知道楚天花園,當年那個地塊的拍賣曾產(chǎn)生很大轟動,成交價兩個億,比底價高出六千萬,是一個姓金的福建老板拿下來的,被媒體稱為楚江第一槌??蛇@個項目遲遲沒啟動,據(jù)說是這個地塊的規(guī)劃容積率太低,只有2.7,如果按這個容積率建房,金老板會虧死去。

走在小巷凹凸不平的麻石路面上,喻曉白的腦殼里在急速地旋轉(zhuǎn)著。他回憶起他這五年,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喻曉白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能做,也知道如何應(yīng)付那些來求他辦事的人。白天上班,他辦公室的門總是敞開著。有段時間,金老板手下一個副經(jīng)理幾乎每天都來找他,一坐就是大半天,喻曉白就把局辦公室的小馬叫過來待在身邊。晚上他幾乎閉門不出,除了開會和跟方小卉去茶樓喝茶。他喜歡去茶樓喝茶,在茶樓里一坐,把手機一關(guān),他就跟外界斷絕聯(lián)系了。他也很少參加飯局,特別是那些不該去的飯局,他都會想辦法推脫,實在推脫不了就選擇逃離。有一次,金老板親自跑來辦公室請他吃飯,并當著大家的面批評他架子太大,比縣太爺還難請。喻曉白訕訕笑著,沒吭聲。這時郝大偉打來電話,說金老板請的這頓飯你還是得給面子,他為楚江經(jīng)濟建設(shè)做出了很大貢獻,楚江人民都得感謝他。結(jié)果席間金老板又提出了調(diào)整容積率的事。他不好讓金老板太難堪,就站起來敬酒,幾下就把自己灌醉了,胃出血,被緊急送進醫(yī)院。

喻曉白最擔心的其實還是局里一些人。韓松出事后,局里不少人感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這事會牽扯到自己頭上。半年后又傳出消息,說韓松又交代了不少事,還把跟他有過關(guān)系的兩名女干部供了出來,機關(guān)里一時風(fēng)聲鶴唳。他以為有些人會有所收斂,但他想錯了。他這個局涉及的行政審批事項多,幾乎每個崗位都很關(guān)鍵。有一次方小卉提醒他,你們那地方水有蠻深的啊,你莫糊里糊涂的被人賣了,還要幫著收錢數(shù)錢。喻曉白也怕。作為單位一把手,他不是不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可是現(xiàn)實太殘酷,造物太弄人,有時候越是信任的人越是不能讓他放心,比如尚斌。尚斌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業(yè)務(wù)能力強,是他上任后經(jīng)過慎重考慮提拔起來的一名中層骨干??墒怯幸淮嗡ヂ闯情_會,意外發(fā)現(xiàn)尚斌跟金老板手下另一個副經(jīng)理走在一起,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妙齡女子,形跡可疑。他在麓城開了兩天會,回來后還沒見到尚斌,問辦公室,回答說尚斌有個同學(xué)聚會,請了三天假,他隱約感覺這里面肯定有問題。尚斌回來后,喻曉白找他談話,可尚斌堅持說他只是去參加了一個同學(xué)聚會。他很惱火,卻又不想當面戳穿他,后來就把這事跟方小卉說了。方小卉說,我來敲他一下。她就安排人暗中對尚斌搞了一次調(diào)查,這一查還真就查出了問題,尚斌竟擅自將城區(qū)一塊閑置地批給了人家。讓喻曉白更惱火的是,他居然還在尚斌提交的用地審批單上簽了字。好在這事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形成事實上的過錯,但喻曉白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不安。那天晚上,他突然想起要整理一個匯報材料,就一個人來到辦公樓。整棟樓沒有一絲燈光,幕墻上的窗戶黑魆魆的,像一只只躲在暗處覬覦著他的怪獸的眼睛,陰森可怖,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喻曉白在短短的十幾分鐘時間里,將這些年他所接觸和經(jīng)歷過的人和事,像倒放電影拷貝一樣快速回放了一遍,實在想不出方小卉今天要跟他談的到底是什么事。時間還不到九點鐘,可夏日陽光已經(jīng)在散發(fā)灼人的熱力。小巷里不時有一些人跟他擦肩而過,急匆匆的。有個老人抱著拐杖坐在門前石階上,腦殼很沉重地垂在胸前,旁邊地面上蹲著一只黑狗,吐著猩紅的舌頭,目光警惕地看著他。不知從哪里傳來幾聲挖掘機的巨響,接著是房屋垮塌的聲音,塵土沖過墻的縫隙飛揚起來,空氣中很快彌漫著一股泥土的味道。喻曉白心情復(fù)雜地穿過街巷,在走進茶樓時,停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好糾結(jié),他不知道今天要怎樣面對方小卉。方小卉是他正在追求的女人,兩人的關(guān)系雖因那晚他的不當行為變得有些尷尬,但他相信方小卉對他是有心的。而今天,這個女人將作為一個辦案人員來詢問他,而他或?qū)⒆鳛橐粋€嫌疑人接受她的問詢,這種人生角色的快速轉(zhuǎn)換讓他一時無法適應(yīng)。

走進包廂時,方小卉和另一個辦案人員已經(jīng)在等著他。這個辦案人員他見過,叫徐芳,是一個行事有些古板的女人,那次方小卉派人暗查尚斌,就是她帶的隊。她們坐在一把看起來很笨重的長條木沙發(fā)上,徐芳端坐著,方小卉斜靠在沙發(fā)靠背上。兩個多月時間不見,方小卉似乎瘦了一些,但看起來依然精神閃爍。

見喻曉白進門,方小卉沒有正眼看他,只是朝對面一把沙發(fā)看了一眼,冷冷地吐出一個字,坐!喻曉白心頭掠過一絲不快。進門時,他本想跟她打聲招呼,畢竟兩人很久沒見了,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將正要綻開的一張笑臉收斂了起來。

喻曉白剛剛坐定,方小卉就已調(diào)整好坐姿,并將一份事先準備好的談話提綱擺在茶幾上,徐芳也捧著筆記本做好了記錄準備。見她們擺開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喻曉白也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靜靜地等著。包廂里的氣氛有些沉悶和局促。

方小卉說,喻局長,今天請你來是想跟你了解一些情況,我們本來也可以去你辦公室的,可你那里人多眼雜,不方便,到其他地方去呢,又不是太合適。

喻曉白聽話聽音,知道方小卉是在暗示他,按規(guī)定,她們是應(yīng)該請他去辦案中心的。辦案中心是一處新建的用來查辦內(nèi)部案子的場所,喻曉白在參與竣工驗收時去過那個地方,里面壁壘森嚴,所有房間都布滿了監(jiān)控攝像頭,讓人望而卻步。喻曉白心里疑慮重重,但還是笑了笑,好,我會盡全力配合你們。

那你知道今天是要找你了解什么情況嗎?方小卉突然問。

喻曉白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方小卉會問他這樣一個問題,腦殼里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他說,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跟你轉(zhuǎn)彎抹角了,就請你談?wù)劤旎▓@。沒等喻曉白開口,方小卉又說,哦,差點忘了告訴你,郝大偉昨夜里被湖州來的人帶走了。

喻曉白又是一愣。很顯然,這個消息讓他很意外。在接到方小卉的電話時,喻曉白就已想到楚天花園,前些天聽到傳言,說金老板和他手下的兩個副經(jīng)理已經(jīng)失聯(lián),他就意識到楚天花園會出事,只是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么快。

他喃喃地說,太可惜了。

那你就談?wù)?。方小卉說。

對楚天花園,喻曉白心里是有苦難言的。五年前,縣里宣布任職決定的那天,郝大偉找他談話就談到了楚天花園,說這個工程書記發(fā)了話,年底前必須動工。還特地提到金老板,說他是個很有商業(yè)頭腦和經(jīng)濟實力的商人,如果把楚天花園建成,楚江的人居環(huán)境將提高很大一個檔次。臨走時又交代他,關(guān)于用地問題,金老板會去跟你對接。第二天一早金老板就過來了。那時機關(guān)還在老城區(qū),他也是第一天來這上班,辦公室還沒騰出來,他就在那間不足十平米的會議室接待了金老板。金老板長得白白胖胖,臉上發(fā)著油光,喜歡仰起臉瞧人。他一張口就語氣強硬地提出了調(diào)整容積率的事,說楚天花園的容積率必須調(diào)高到4.5,這個項目才能啟動,還說這事已得到縣里領(lǐng)導(dǎo)認可,就等他這里簽發(fā)批文了。喻曉白初來乍到,沒有當面答復(fù)他。后來局里有人告訴他,郝大偉就這事召集開過好幾個會,可會上所有人都默不作聲,連引進這家企業(yè)的老領(lǐng)導(dǎo)也躲進了麓城一家醫(yī)院。

接下來的事更是讓喻曉白猝不及防。那時距年底還不到半年時間,縣里不僅開了動員會,還連續(xù)召開了多個項目推進會,光是抽調(diào)參與拆遷的機關(guān)干部就有一百多號人。郝大偉幾乎每天都要給他打電話,說這事縣里已多次研究,還有會議紀要,叫他不要猶豫不決。喻曉白找到那幾份會議紀要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上面除了要加快推進楚天花園建設(shè)工程,盡力為投資企業(yè)排憂解難,沒提容積率一個字,可他又不好跟郝大偉撕破臉皮,就把這事推給下面的人,讓他們幫他頂著。其間,郝大偉還組織到東南沿海搞了一次考察,后來才知道看的只是金老板參與開發(fā)的幾個地產(chǎn)項目。到十二月中旬,萬事俱備,就只差他這張批文了,同事們都為他捏著一把汗。有一天郝大偉來找他,沖他發(fā)了很大脾氣,說這事就卡在他這里,問他到底是幾個意思。喻曉白就再次跟他解釋,說這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慎重,郝大偉沒等他把話說完,將門一摔就走了。恰在這時,他一個在深圳打工的弟弟出了點事,他借機向縣長告假,匆匆跑去了深圳。

可你最后還是在那張批文上簽了字。方小卉說。

喻曉白回憶說,當時我人在深圳,郝大偉一天幾個電話,催命似的,我就只好說你是分管副縣長,這事你說了算。后來辦公室的人給我打電話,說郝大偉逼著他們發(fā)文,我很惱火,說郝大偉只要敢簽字你們就不要怕,發(fā),沒想到郝大偉還真的把字簽了。他在這里當過代理局長,下面的人都很怕他。

方小卉撇了撇嘴,說,可他簽的只是一句套話。

依法依規(guī)按程序辦理,很多人都是這樣簽的。我回來后也照葫蘆畫瓢地簽了那幾個字,但簽字日期比發(fā)文日期遲了十天。喻曉白很無奈地說。

可你畢竟還是簽了!方小卉說,據(jù)我所知,辦公室打給你的那個電話有人錄了音,他們說正是因為你講只要郝大偉簽了字就可發(fā)文,他們才敢蓋章的。

喻曉白腦殼里嗡地一響,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這么多年過去,他從沒聽人提起過,如果這事是真的,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方小卉見他冷汗直冒,笑了笑說,你放心,這事我們會調(diào)查清楚的。

徐芳也在旁邊說,是的,你們局里很多人都知道這些事。

聽她們這樣一說,喻曉白才稍稍地靜下心來。他端起茶幾上那杯早已沏好的鐵觀音,喝了兩口,穩(wěn)了穩(wěn)神,然后看著方小卉。

談話已經(jīng)進行了兩個小時。方小卉問了很多細節(jié)性問題,喻曉白都一五一十地進行了回答。在這過程中,方小卉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他,他也沒躲閃,迎著她的目光。談話還算輕松,沒有出現(xiàn)他預(yù)料中的那種尷尬。

但喻曉白很快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剛才的談話好像并沒涉及到任何實質(zhì)性內(nèi)容,方小卉問的那些事他以前大都跟她提起過。更重要的是,今天從一進門,他就發(fā)現(xiàn)方小卉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里面好像藏著一些讓他捉摸不透的東西。

果然,在他拿起手機想看看時間時,方小卉又開始說話了,喻曉白抬起腦殼再看她,方小卉已經(jīng)板起臉,看他的眼神也更加凌厲,而且目光如炬。

方小卉說,喻局長,下面還有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開始的談話,方小卉一直沒用過這么嚴厲的語氣。喻曉白心里跳了一下。

方小卉說,二○○九年十月,你們?nèi)|南沿??疾欤阋矃⒓恿耸前??

喻曉白說,是,我剛才已經(jīng)講過。

方小卉說,那次考察一直是金老板在陪同,他還帶你們?nèi)テ胀由桨萘似兴_?

喻曉白說,有這事。

方小卉說,在普濟寺,金老板為你們每人請了一尊佛,是不是真的?

喻曉白說,是真的,而且是尊金佛。

方小卉說,你也有一份的是吧?

喻曉白說,有,不過一回來我就上交了,你們廉政室的老湯可以作證。

方小卉說,好。你們到杭州后,金老板安排你們搞了一次娛樂活動?

喻曉白心里又跳了一下。他說,是有這么回事,可那個活動我沒參加。

你沒參加?方小卉忽地將雙眉鎖了起來。

喻曉白很肯定地說,我沒參加。

徐芳突然插話,喻局長,那晚的活動安排在金莉皇宮,是杭州最大最豪華的一個娛樂場所,進的包廂也是最大最豪華的,這你應(yīng)該有印象吧?

喻曉白想起來了。那天他們到杭州后下榻在西子湖國際大酒店,接待晚宴安排在三樓宴會廳,來了很多人,金老板還把當?shù)匾粋€副區(qū)長請了過來。大家都很興奮,喝了不少酒,全是茅臺。喻曉白開始沒怎么喝,郝大偉就直接點了他的名,金老板還安排陪同人員輪流著給他敬酒,他醉得一塌糊涂,出門時還摔了一跤。他只隱約記得,后來好像被什么人架著到了一個什么地方,大概就是徐芳說的金莉皇宮。

喻曉白猶豫著說,好像是去了這么個地方,可那晚我真的喝醉了。

后來呢?方小卉又問。

喻曉白說,后來……后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芳又插話進來,不會吧喻局長?那晚金老板給你們每人都安排了陪唱小姐,據(jù)說都是從東北過來的小姑娘,還有艷舞表演。

喻曉白急了,漲紅著臉說,我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嗎?方小卉忽地把聲音提了起來。

喻曉白也把聲音提了起來,而且十分生氣,真的不知道!

徐芳盯著他說,那晚你是喝多了酒,可你卻死死地摟著人家小姑娘,把人家都弄疼了,還沖你發(fā)了火,這可是有很多人看見的。

喻曉白心里一驚,大張著嘴,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他努力想回憶起那晚的情景,可事隔多年,他什么也想不起來,腦殼里一片混沌。

那……再后來呢?方小卉語氣有些猶豫,但仍保持著咄咄逼人的氣勢。

喻曉白更生氣了,說,什么再后來?再后來我也不知道是誰送我回了酒店。

徐芳又開口說話了。她說話時,方小卉給她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可來不及了,徐芳的話已經(jīng)像連珠炮似的發(fā)射了出來。她說,那晚金老板還給你們每人安排了一個陪夜小姐,我們查了楚天花園的財務(wù)賬目,每位小姐的臺費都是兩千塊錢。你那晚住的是2488號房間對吧?2488房的臺費也是兩千塊錢。

喻曉白驀地站了起來。由于激動,他舉在胸前的兩只手在顫抖著。他說,真是扯雞巴卵蛋!什么陪夜小姐?什么臺費?那晚我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上午九點鐘他們才把我喊醒,還是服務(wù)員開門讓他們進來的。

可有人證明他確實將一個小姑娘送進了你的房間!徐芳依然不依不饒。

喻曉白心里又是一驚,身體搖晃了一下,但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他說,不可能!那晚我起來上過兩趟廁所,屋里鬼影子也沒看見一個。他們……那是誣陷!

喻曉白在說這幾句話時,心里其實是虛的,聲音也軟了下來。他突然想起,那晚起來上廁所,他的確看到一個小姑娘蜷縮在落地窗前的睡榻上,已經(jīng)沉沉地睡著。他胸口火辣辣的,腦殼撕裂般疼痛,但還是意識到了什么,就踉蹌著走過去,將小姑娘喊起來,摸索著從提包里掏出幾張鈔票塞給她,將她趕出房間,然后在洗手間翻天覆地地吐了起來。他還清楚記得,在將小姑娘推出門時,小姑娘忽地回過頭來,朝他鞠了一躬,眼里滿是感激。可這事他又怎么能解釋得清楚呢?

這時,喻曉白就看到了方小卉那雙迷茫而憂傷的眼睛。方小卉咬著嘴唇坐在那里,眼里噙滿淚水,神情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前不久趙耘在跟他談起方小卉時說過的話。趙耘說,方小卉前男友在外面亂搞女人,被她查案時發(fā)現(xiàn)了,她在他辦公室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多張艷照,所以才很決絕地跟他分了手。

喻曉白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陣絞痛。他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方小卉,說,今天沒什么事了吧?沒事我就先走了。

方小卉站了起來,好像要跟他說句什么,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出來。

這時,肖志安打來電話,沙啞著嗓音說,那幾棟房子還沒有拆,拆不了,建房戶喊來了很多人,情緒都很激動,還有個老頭提著汽油壺站在了樓頂上。

喻曉白轉(zhuǎn)身就朝門外走去?;氐綑C關(guān),站在大樓門口,喻曉白不由自主地仰起臉,又朝這棟已經(jīng)褪色了的灰褐色大樓看了一眼。此時已近晌午,大樓還是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他就站在那片巨大的陰影里,眼前一陣暈眩。大樓上空,彩云翻卷,有一群鳥翻飛著從大樓旁邊掠過,倏忽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