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18年第12期|凌鷹:一路風花,一路雪月
凌鷹,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永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先后在《芙蓉》《創(chuàng)作與評論》《作品》《山東文學》《廣西文學》《芒種》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在《人民文學》《散文》《中華散文》《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湖南文學》《美文》《天涯》《四川文學》《散文百家》《鴨綠江》《百花洲》《廣州文藝》、《紅豆》《都市美文》等刊發(fā)表散文、隨筆300余篇。有散文在《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選載,散文入選多種選本。已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輪的遠影》《蔚藍天空上十八朵云彩》《美麗瀟湘.山水卷》《美麗瀟湘.文物卷》五部和長篇散文《我的十八洞村》。
走馬鎮(zhèn)余音
不要以為成渝高速公路和重慶至江津二級公路以東西南北交叉之勢從走馬鎮(zhèn)的心臟穿過,就能中斷走馬鎮(zhèn)的馬蹄聲,就能覆蓋走馬鎮(zhèn)昔日的喧囂。其實,走馬鎮(zhèn)往日所有的聲音一直還在繼續(xù)著,馬蹄聲,吆喝聲,唱戲聲,說書聲,嬉鬧聲,市儈聲,甚至外地商人與店鋪里的女主人玩笑式的打情罵俏聲和婦人們之間偶爾為一點利益之爭不痛不癢的罵街聲,都一直還在繼續(xù)著,一直就沒有停歇過。只是,這些聲音被時光藏了起來,被歲月藏了起來,藏到了時光的深處,藏到了歲月的深處。因此我們聽到的,只是它們那細細瘦瘦的余音。
在青石鋪砌的走馬鎮(zhèn)古驛道上,順著清晰的馬蹄印一路往前走,你就能聽到那密集的馬蹄聲就在前面或急驟或輕慢地嘀嗒著。馬背上馱著的,是云南的茶葉,巴蜀的山貨,抑或其他日常商品。
每一處繁華之地最早都曾經因為不為人所知而荒涼過冷清過,走馬鎮(zhèn)古驛道也莫不如此。這就不能不讓我們產生一個不可逾越的追問:第一個行走在走馬古驛道上的商人或者馬幫是誰呢?他們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呢?在這樣一個歷史的追問面前,我想,可能誰也無法準確地給出一個答案。因此,我們不妨從漢代的云煙里去聆聽那一縷最早的馬蹄聲。然而,盡管從漢代開始,就已經有商人和馬隊稀稀拉拉地從這片近乎荒涼的古道上經過,可那些孤零零的商人和馬隊充其量只是一些大膽者的一次次冒險,根本無法構成一個偏僻鄉(xiāng)野的商業(yè)景象。也就是說,能見證這條古驛道上真正的繁華還是明清時期的事情。
“識相不識相,難過走馬崗。”這是一種來自純粹的民間的感嘆,也是后來日漸熱鬧繁華的走馬鎮(zhèn)聲音的源頭。
《巴縣志》這樣告訴我們:“(重慶)正西陸路八十里至走馬崗交璧山縣界,系赴成都驛路?!表樦湃藶槲覀兲峁┑倪@一路標,我們只要沿著那凌亂的馬蹄印用心尋找,就能觸摸到走馬鎮(zhèn)最早的歷史真相。
幾乎任何一種商業(yè)景象的出現(xiàn)和盛行,最初都是源于人類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生存。因此,在這片古巴國故地,就有了一種走馬的職業(yè)。走馬就是趕馬,其艱辛程度不亞于在激流險灘行船拉纖。
如果說漢代那些稀疏的人馬從這片古巴國故地經過只是一種偶然,那么,宋代的走馬古鎮(zhèn),在明代中葉形成的走馬場,就再也無法被歲月忽視了。所謂“場”,就是商貿集市。有了集市后的走馬古鎮(zhèn),就有了人聲鼎沸的喧囂,就有了琳瑯滿目的店鋪,就有了鱗次櫛比的客棧,就有了說書品茗的茶館,就有了唱戲聽曲的戲樓。所以,在走馬鎮(zhèn)古街入口門樓上,就有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入世多迷途由此去方為正路,現(xiàn)實講團體關了門即是一家?!边@對聯(lián)真是惟妙惟肖地將昔日的走馬場的本質與風月一語道盡。
作為以前的古巴國城池所在地,作為巴渝兩地商貿通行的必經要道,走馬鎮(zhèn)的形成和壯大,并非一種偶然,而是其獨有的地理位置自然天成的造化必然。因為,當時的走馬場就是連接白市驛沖站和璧山來鳳驛沖站的焦點。那些從重慶啟程的商賈和力夫,一路經佛圖關,穿石橋鋪,翻涼風埡,入白市驛,氣喘吁吁行至走馬古鎮(zhèn),要足足跋涉四十公里。好不容易抵達走馬地界,早就人困馬乏,精疲力竭。天色已晚固然是阻止商賈力夫們繼續(xù)往前走的根本原因,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如果再往前走,就要翻越縉云山脈。這是一座近乎蠻荒的山野,滿山不僅林木密集、古樹參天,且稀有人煙,無處歇宿。一不小心,隨時都會有強盜土匪攔路搶劫。源于如此危機重重的事實,商賈力夫們只好在此夜宿歇腳,養(yǎng)精蓄銳,并喂飽自己的瘦馬,等待本來都是素不相識的路人,只因都集結在這樣一個巴蜀鄉(xiāng)野,而成了一見如故的朋友和同盟。有了這樣的一種集結,就有了一種人氣場,就有了一種商業(yè)場,就有了一種聲音場。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這里聚集,天南海北的奇聞趣事,家長里短的市儈侃談,雅俗混雜的人云亦云,在不經意之間,就形成了這一地域獨有的聲音磁場。后來成為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走馬故事的流水源頭,就是從這里淵源流淌的。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這個商賈力夫們的走馬歇腳之地,因地處一座形似奔馬的山崗上,于是又有了另一個名字:走馬崗。
走馬場,走馬崗,走馬鎮(zhèn),就是這三個地名,將一條古驛道不斷地激活,將一座歷史古鎮(zhèn)的滄桑不斷放大,將一種地域風情不斷收藏。
古屬巴縣的走馬鎮(zhèn),這座古巴國故地山區(qū)小鎮(zhèn),卻因其西臨璧山,南連江津,而成為“一腳踏三縣”的商貿要塞。聽著尚未走遠的馬蹄聲沿走馬古驛道慢行,又一幅雕刻在路旁一個石牌坊上的對聯(lián)會再次告訴你,昔日的走馬鎮(zhèn)是何等的繁華而又風雅:“水秀山明已見文星臨藝苑,蛟騰鳳起旋看走馬赴瓊林?!痹倏礄M批——青云得路。如是厚重而又婉約飄逸之地,不由你不聯(lián)想到往日的走馬鎮(zhèn)那些暫時留宿此地的外地商賈力夫與土生土長的本地市民那份安逸雅致的生活情境,不由你不去回望和感應這座曾經風情萬種的古鎮(zhèn)那應有的人氣與騷動。
要說那些從遠遠近近來到走馬古鎮(zhèn)的外地客最大的期盼,可能就是趁著這短暫留宿的夜晚,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走進一家茶館,叫上一壺熱茶,或看戲聽書,或相互擺龍門陣,把一些真真假假的道聽途說講得眉飛色舞生龍活虎,似乎這才是他們長途跋涉后落腳走馬古鎮(zhèn)最好的洗塵解乏。
即便是現(xiàn)在我們踏著歲月的塵埃來走馬鎮(zhèn)尋舊懷古,看著街道上被磨得溜光溜光的青石板,看著青石板上那些坑坑洼洼的累累傷疤,看著明清老街兩邊的巴蜀民居,看著雖然有點蒼老破敗但其豪邁氣派依然不減當年的楊家院落、劉家院落、陳家院落、孫家院落老祖父一樣慈祥而又威嚴的儀容,滿腦子就閃爍出往日的走馬古鎮(zhèn)上那來往穿梭的人馬和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再看分成上街和下街的走馬場集市的驛道兩旁,幾乎也全是木石結構的兩層民居和商鋪,一些店鋪的門庭上還依稀殘存著各種店鋪商號,它們就那樣頑強堅韌地廝守著門前那恍若昨日的叫賣聲嬉笑聲,廝守著從門前來回穿過的馬蹄聲,似乎在耐心等待那從古鎮(zhèn)的巷道里飄走的人聲馬嘶的重新回歸。
在走馬古鎮(zhèn),一家家茶館、酒館、客棧、店鋪,一座座戲樓、廟宇、民居、宅院,儼然就像一棵棵老古樹,把根深深地扎在了這片古巴國都城的皇天后土上,一扎就是幾百年上千年。即便往昔的熱鬧不再,即便已然歷經了長久的沉寂,它們似乎一直就在光陰里打著盹,那睡夢中的鼾聲,就像這座意味深遠的古鎮(zhèn)自言自語的嘮叨和囈語,就像這座不甘寂寞的古鎮(zhèn)不可消磨也永不終止的生命余音和文化回響。
天柱山自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上霞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迷上霞的。霞不是人,更不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是一種色彩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和表情。我就迷戀這樣一種色彩和表情,我就活在這樣一種色彩和表情里,她就像我的血液一樣,一直在我的心臟里流淌,在我的身軀里流淌,在我的每一個器官里流淌。
他們都說我還有一個前生,說我的前生是在兩億多年前一個有霞的早晨或者傍晚突然被毀滅的。突然,是突然,我也愿意相信是突然。我覺得用突然這種說法來解釋我前生的毀滅過程比較符合人類對我前生無法破譯的理由。我覺得這樣很好,我覺得這樣至少省略了人們對我的前生不負責任的猜測和不著邊際的推敲。
然后,當人類發(fā)現(xiàn)重新脫胎換骨的我的時候,我已經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們叫我南岳,他們叫我南岳已經是五千年前的事了。他們是誰?我具體也說不清。凡是見過我的人,我都統(tǒng)稱為他們,我不這樣叫我又能怎么叫呢?當然,有些人我還是能叫出名字來的,比如那個給我封冕的漢武帝劉徹,還有那個跟在漢武帝后面的司馬遷。這個司馬遷不知道是想討好漢武帝還是想討好我,他居然把我寫進了他的《史記》里,還根據漢武帝的吩咐說我是中國五岳的老二。雖然沒把我說成老大,但我也知足了,我知道我在漢武帝眼里僅止于老大了。
后來,那個叫楊堅的皇帝卻把我叫南岳的那頂帽子摘下來給了衡山,就像將一頂官帽從一個朝廷大官的頭上摘下來戴在另一個大官的頭上一樣。但我并沒有任何意見,我知道隋文帝楊堅那樣做自有他的理由,一個皇帝要給一個人加冕固然都有他的理由,何況是給一座山加冕。我的前生就沒有任何冠冕,甚至連一個名字都沒有,可我的前生卻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了兩億多年,無怨無悔地活了兩億多年。而且,我的前生那時候還沒有看到什么人類,只有一些包括人類和誰也沒有見過的恐龍在內的各種動物,只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生物,只有陽光和雨露,只有風霜和雪雨,只有閃電和雷鳴,還有霞,早霞和晚霞,血液一樣的霞,血液一樣的早霞和晚霞。然后,那霞一樣鮮艷的血液不知什么時候就流進了我的血管里,讓我接著繼續(xù)流淌,讓我接著活出一座山應有的品質和本分來。于是,在我不再叫南岳之后,我還是一如既往按照自己的本分做一座山,做一座跟我的前生一樣純粹的山,做一座無愧于一座山的本質的山。有霞在,有早霞和晚霞在,有我血液一樣的早霞和晚霞在,我不在乎任何冠冕。
但是,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孤獨,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我具體也說不清這段孤獨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我只知道在我最孤獨的時期,只有霞陪著我,只有霞從早到晚地陪著我,只有霞忠貞不渝地陪著我。
后來就來了一個叫李白的詩人。其實,李白也不是特意來看我的,他是在朝廷混得很不如意的時候走出金陵,一路喝著酒泛著舟出來散心的。這一年是唐天寶七年,李白在他神游的江面上突然就看到了我,然后突然就覺得有必要跟我說說心里的委屈,心里的愿望,就像我經常跟我的霞說點什么一樣。于是,他就很沖動地寫下了一首有點意氣用事的詩歌《江上望皖公山》,其中的一句是“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我覺得他這句詩不像在討好我恭維我,更不是喝醉了酒的信口開河。于是,我也意氣用事地開始等他。我就那樣足足等了兩年,終于等到了在各地游山玩水回來的李白。他返回來的時候確實在我這里住了好些時日,可他終究又回到了那個看不到霞的深宮大院。雖然那時候有個叫安祿山的男人正在發(fā)動一場權力爭奪的血腥游戲,雖然那時候的唐玄宗已經命令高力士縊死了那個叫楊貴妃的絕色美女而出逃蜀地,可李白在我這里小住了一段時間后還是回到了那個看不到霞的深宮大院。他是李白,他要做回自己作為詩人李白的本分,這也是他的品質注定的選擇,我不能久留他也不敢久留他。只是,李白看不到霞一定是很難受的,李白看不到早霞和晚霞一定是很煩躁的。但他確實沒辦法看到,他的霞都被一種王權的氣焰擋住了,他的霞都被那場戰(zhàn)亂的硝煙遮蔽了,他的霞都被他自己鎖在了一座深宮門外。所以,他也是孤獨的。
我雖然很孤獨但我并不寂寞。我的身邊我的周圍到處都是聲音,到處都是鳥的聲音水的聲音樹的聲音花的聲音甚至石頭的聲音,我能寂寞嗎?是的,一切有生命的物質都是有聲音的,石頭也有生命所以石頭也是有聲音的。有些聲音你們是聽不到的,只有我能聽到,因為那些聲音是專門發(fā)出來給我聽的,因為那些能發(fā)出聲音但你們卻聽不到的物質,也很迷戀霞,也很迷戀早霞和晚霞,也有像霞一樣鮮紅的血液始終在內心流淌。
可是,在這種聲音的包圍中,在這種聲音的巨大磁場里,我雖然并不寂寞可我還是總是被孤獨封鎖。這一點我和李白非常相似。他在那么熱鬧的宮廷里的孤獨,他在日夜歌舞升平的喧鬧宮廷中的那種孤獨,跟我的孤獨幾乎一脈相承,所以他才那么想跟我在一起。我很感激李白讓我在很短的一段時間里趕跑了孤獨,可他一走我就更加孤獨了,我就在一種由密密麻麻的聲音制造出來的喧鬧里更加孤獨了。
幫我排解孤獨的人中,還有一個叫蘇東坡的詩人。當然,蘇東坡與李白不同,他雖然早就聽友人說起過我,可他似乎總是找不到一個跟我謀面的合適機會,似乎對我一直就只是處于暗戀狀態(tài),直到元祐八年(1093年)才終于跟兩個友人一起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的頭頂上正好綻滿了霞,是早霞還是晚霞我當然記不清了,但蘇東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份虔誠卻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然后,一直到蘇東坡六十歲那年被發(fā)落到舒州做了一個團練副使,我們才真正有緣經常促膝交往了。而且,他還想過要一直陪伴我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朵夕陽凋謝的時候,可他最終還是因為太多的無奈沒有留下來,而是像李白的離去一樣,只留給我短暫相聚后更深的孤獨。
幾乎緊隨蘇東坡而來的黃安石,除了早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在舒州做通判那三年經常上山看看我,跟我說一些有用和無用的心里話和家常話,后來也一直跟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時空距離。他的官做得比蘇東坡要大一點,跟我分分合合也是身不由己。但那三年,黃安石確實讓我從沒有過孤獨感。這讓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個最大的依耐性——我喜歡跟文人和有文化的事物相依相伴。脫離了這些,哪怕我身邊多么熱鬧,我也會陷入孤獨之中不能自拔。
別人都叫我天柱山,其實我還有很多綽號,潛山、皖山、萬歲山、古南岳,這些都是我的綽號。我不在乎別人怎么叫我,我只在乎我的身邊還有不有霞,還有不有我迷戀了幾千年的早霞和晚霞。
可別人來看我并不是來看我身體內外的霞的,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所以,我必須平靜從容地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期望和心愿來看我,不管他們想看到我的什么,都是有他們的道理的。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迷戀著我身體內外的霞,迷戀霞的色彩,迷戀早霞和晚霞的色彩,迷戀她那像血液一樣的色彩。
所以,相對而言,三祖寺可能更加懂我,更加懂我的心思,更加懂我對于霞不可救藥的迷戀。因此,她就用霞的色彩照耀著我身邊的這片天地。于是,紅墻黛瓦的三祖寺,總是給我一種霞的純粹,總是給我一種鮮活血液的流動感。不管道教還是佛教,其教化的終極本質就是幫人清洗血液里的污垢和雜質,讓流進心臟流進軀體流進每一個器官的血液更加純凈更加暢通。所以,三祖寺也是很迷戀霞的,因為她肩負著用霞一樣鮮艷干凈的血液激活眾生的軀體與精神的使命。
不要怪我對霞如此固執(zhí)的迷戀,更不要害怕走近我。我對霞的迷戀,都是源于我對流淌著霞一樣鮮紅血液的眾生的迷戀。
母性的九寨
滿眼鋪天蓋地的水,從時光的縫隙里奔涌而來,從天地的邊緣奔流而下。
還在九寨溝的邊緣,我就被這滿眼的水色湮沒。
湮沒,洗瀝的另一個語詞。
肉身的湮沒,只是表層的覆蓋,這是我們幾乎每天都在重復著的一件俗事。
內心的湮沒,才是一種深度的洗刷。
我需要一種刻骨的清洗。
我需要用九寨溝一百零八個海子里的水來清洗自己。
我的皮膚,我的細胞,我的思維,我的欲望,我的血管,都需要一種清洗。
九寨溝,我怕我沾滿塵埃的軀體和內心玷污了你的純美??晌矣秩绱丝释释惚c火的洗禮。因為,你的每一滴水都充滿了母性。
我們在任何地方看湖,那湖,幾乎都是在城市的邊緣或者心臟里,都是在城市的噪音與喧囂的包圍中。
而九寨溝大大小小一百零八個湖泊,卻散落在重重大山的胸口上,散落在萬木密林的臂彎間。
在九寨溝看湖,還必須經歷一場不長不短的行走,而且是向上行走,向前行走。
其實,我們幾乎每天都在行走中。
但是,我們的行走,大多都是扶著欲望的拐杖行走的過程,那行走的步子,自然就多了幾分負重與疲憊。
在九寨溝,我可以丟掉所有的拐杖。我是一個純粹的旅行者。我的行走只是緣于一種抵達。
這種抵達,就必須要經歷一種向上的尋覓。
我尋找的,是九寨溝的那一聲召喚,就像小時候走失后,聆聽母親召喚我回家的那一聲聲呼喊。
在九寨溝的每一個海子邊,我看到了她們不同的肌膚與容顏。
每一個海子,都是一道色彩的盛宴。
而水,又是她們最大的調色板。
只要你能想象到的色彩,這里都有。
但九寨溝的底色是藍,無邊的藍,波動的藍,翻涌的藍,寧靜的藍,而且還是那種最經典的寶石藍,那種用千年萬年時光提煉凝結的萬古幽藍。
藍,構成了九寨溝絕美的基調。有了這幽深無底的藍,所有的色彩都隨之而燃燒。
在火花海,我看到了一片水域里的火焰,看到了冰與火的兩重世界,看到了熱烈與冷傲的奇妙組合。
在九寨溝,五花海就是一座神海,圣海。
四季流淌的五花海,以她常年流淌的特有秉性,護佑著九寨溝子民的安康與榮昌。
五花海的水,就是滿湖的圣水,她的每一滴水,都蘊藏著一道佛意。
站在長海的某個角落,我才似乎覺得真的抵達了自己。
長海的高度,長海的長度,都是我內心真正渴望抵達的境地。
那么幽藍的海水,那么透明的海風,那么潔白的雪山,那么晶瑩的冰川,那么純凈的白云,那么高遠的碧空,猶如天國,卻在人間。
在九寨溝,天堂與人間,只隔著一道門檻。
在九寨溝,天堂是水做的,人間也是水做的。
與十九個兒女相依相伴的樹正群海,讓我目睹了另一種奇跡。
那些站在水里的樹木,很多都應該有一百歲以上了吧?他們應該是從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站立在這片流水之中,開始他們漫長的守候了吧?一百年的時光有多久?一百年的寂寞有多深?一百年的等待有多遠?只有他們知道。
一道道溪水從他們的腳下流過,從他們的心間穿過,然后飛越歲月的溝溝坎坎,化作一掛博大華麗的水簾,潤澤你我,照徹人世的過往與枯榮。
樹正群海,那些日夜站立在水中的大樹老樹,不就是貼身臨近歲月之水的老人么?
萬物如水,樹正群海的老樹們,站在水中,你們想告訴我什么呢?
我很羨慕那些沉睡在九寨溝海子里的樹。
那些樹真的死了嗎?沒有。
她們只是在長眠,或者躺在那里正在思考和靜觀人世的喧鬧浮華。
她們就那樣睡在九寨溝的心窩里,感受著這方神奇水鄉(xiāng)的心跳。
那一方海水,不正是她們最寬敞的溫床么?睡在如此柔軟而又寧靜的水床里,沒有任何人和事物可以打擾她們的睡眠和夢想。
有如此純凈的海水喂養(yǎng)著她們的靈魂,她們能死嗎?
在諾日朗瀑布前,我彎下身子,伸出手指,用一種足夠虔誠的姿勢去觸摸那被飛流沖洗著的鈣華石壁。
我感受到我的指尖律動著一種來自一萬年前的某種波濤,它們像電流,更像一種愛情的熱度。
時光在我的指尖流淌。我在時光的流水中飄蕩。我成了一塊堅冰嗎?我成了一把流沙嗎?我成了一棵雜草嗎?在此刻,我真的很想成為這些物質中的一部分。我真的很想跟隨它們在這萬年的時光內部翻滾,摔打,旋轉,奔走。然后,一點一點被鈣化,被鈣化成哪怕一粒微小的顆粒,跟這海水里靜坐著的鈣化物一樣,晶瑩剔透,雅潔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