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19年第1期|王秀梅:番外篇
來源:《湖南文學》2019年第1期 | 王秀梅  2019年01月04日08:49

王秀梅,主要作品有《一九三八年的鐵》《去槐花洲》《見識冰塊的下午》《浮世筑》《請叫我莫大》等長篇小說、小說集、童話,計二十余部。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等。部分作品翻譯成英文、希臘文等。煙臺市作協(xié)主席。

主編推薦 / 黃斌

一個奇怪的微信指令,把正在陪妻女游玩的夏商帶進一個迷局。陸續(xù)進入這個迷局的,還有其他幾個人:名叫郭靖的底層青年、富商猴孫、快遞員,以及一輛不知道主人是誰的寶馬車。人和交通工具進入逼仄緊張的完成指令的游戲中,危險步步緊逼,人性層層剝開。

在《番外篇》里,王秀梅一如既往地貢獻了她天賦賜予的故事編織能力。同時,關于人性的撕剝與審視,卻比以往更為徹底和冷靜;對人類共同悲哀的解讀更為悲憫和寬容,并多了一些哲學意義上的思考。結(jié)尾的揭秘,與其說是小說技術層面上的交代,毋寧說是小說的番外之語。

正是因為這番外之語,讓我們領悟了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獨到之處,在小說結(jié)束之時,仿佛又有新的開始。

 

按照計劃,今天他帶老婆兒子來櫻花谷玩。本來一切都挺好的,如果沒有那個微信的話。

夏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加了對方微信的。他的微信好友有五百多人,常聊天的無非就是那么二三十個。因此,大多數(shù)所謂的好友,他根本不知道誰是誰,他們都像尸體一樣躺在他的手機里。當然,他也像尸體一樣躺在許多人的手機里。

他是正在給老婆拍照的時候,收到了對方發(fā)來的不雅視頻。他和小李的不雅視頻。他差點給嚇個半死,愣了好一會兒才回復:

你是誰?

對方答:

你該減肥了。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胖了不少。跟大多數(shù)坐辦公室的人一樣,他漸漸懶于從工作喝茶看報紙的模式中走出來,加上還應酬了很多酒局,因此他的脂肪以嚇人的速度堆積下來。他故意不去在意,仿佛不在意就還沒那么不堪。因此那視頻里的自己就格外地讓他震驚,他幾乎要感激跟那堆臃腫的肉纏磨在一起的女人了。

老婆在喊他,她擺好下一個姿勢已經(jīng)兩分鐘了。他匆匆忙忙地告訴她和兒子,自己接到一個臨時工作任務,必須馬上離開。老婆的臉沉下來了。

“夏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大概是忘了?!崩掀耪f。

他愣了一下。他的確忘了。

“我去給你訂個蛋糕,晚上帶回家?!彼f。

他幾乎是小跑著,穿過那些蓬艷著的櫻花樹。因為對方——他現(xiàn)在給對方取了個名字叫敲詐犯——給他規(guī)定了時間,并且時間極度不寬裕,他必須跑起來。他碰撞著那些障礙物,人和樹,惹來好幾聲咒罵,有個脾氣差的男青年甚至擼起袖子要動手揍他,因為他碰到了其女朋友的胸部。他像個揩了油后急速溜掉的流氓,跌跌撞撞地縮著身子跑出櫻花林。

夏商的車就停在櫻花林外的路邊上,但他被告知不許開自己的車,也不許搭同事朋友的車。他必須在半小時內(nèi)趕到某個停車場,那里為他準備了一輛車。

櫻花林在郊區(qū),靠近鄉(xiāng)下,從那里到敲詐犯指定的停車場需要多長時間,夏商也不很清楚。要命的是,今天是櫻花節(jié)開幕,幾乎全城的人都集中在來櫻花林的幾條主要道路上,車喇叭聲響成一片。

這種情況下,很顯然,打出租車是別指望了。哪個出租車司機如果跑到這里來拉生意,那簡直是腦子進水了。夏商只有三十分鐘時間,他一邊打開手機看著時間流逝,一邊發(fā)動腦筋想辦法。他看到一個當?shù)厝?,騎在一輛正在行駛的摩托車上,正從車縫中左突右沖地擠過來,立即跑到他前邊,抬起胳膊拼命揮舞。他不能錯過這天賜的機會。

“我需要在三十分鐘內(nèi)趕到白冬停車場,我給你錢?!毕纳陶f,“請你把我送到白冬停車場?!?/p>

“白冬停車場?那可是挺遠的哦!”騎摩托車的小伙子操著一口改良過的普通話,聽起來母語應該是在南方江浙一帶。

“我給你錢?!毕纳虖娬{(diào)道?!皟砂?,兩百行不行?”

“恐怕不太行哦,你看看,今天是個什么日子,櫻花節(jié)哦,這路都堵到天上去了。再說了,大哥,我也有事哦,跟你是反方向哦?!?/p>

又一個敲詐犯。我咒你回頭輪胎爆掉。夏商憤憤地在心里罵著,卻無計可施,只好把價錢往上加碼。最后他們以六百塊成交。夏商很被動地先往摩托車手的支付寶上轉(zhuǎn)了六百塊,這才得以啟程。

“放心吧,半小時準到。我這坐騎,不是吹牛,給我一匹汗血寶馬我都不換?!?/p>

摩托車嗚咽一聲,像一只猛獸忽地馱著他倆躥了出去,夏商趕忙一把摟緊摩托車手。摩托車手的后背強壯而粗野,穿著一件棕色夾克。夏商從沒這么緊地跟一個男的貼在一起,渾身都不自在,感覺有點癢癢。

棕夾克駕馭著它的車,還忙里偷閑地問夏商:

“哥們,出什么事了,臉色那么難看?是不是有麻煩?有就吱一聲哦,弟弟我道上朋友多,沒有擺不平的事哦。”

夏商看不到自己的臉色難看到什么程度,他只是心急如焚。棕夾克的坐騎的確不慢,作為一輛摩托車來說。但現(xiàn)在騎在胯下的哪怕是火箭,也阻止不了夏商的焦急。中午到來了,行人們都在靜默著趕路,回家吃飯或是利用這段時間去干點什么。過去他就常利用這段時間去干小李。單位的午休時間從上午十一點半到下午兩點,足夠他跟小李從從容容地做愛做的事。四月的天光在中午時分白亮得嚇人,天空明凈,仿佛一面藍玻璃。大自然是這么千變?nèi)f化,讓人不得不明白自身的局促。夏商在這白亮的天光下,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就要癱化了。

夏商心頭涌動著對這個世界的恐懼。他不敢把此事告訴棕夾克,無論棕夾克道上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很多。此時此刻,他只希望棕夾克的坐騎能在半小時內(nèi)把他送到目的地,別無他求。然而,坐騎卻明顯慢了下來,棕夾克扭動把手,坐騎像被鞭打的畜生一樣嗚咽了兩聲,速度還是沒有快起來,后來干脆停下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夏商努力地把頭攀到棕夾克的肩膀上,探看摩托車出了什么情況。

“沒油了哦?!弊貖A克說。

“我操!”夏商說。

“你操死它也沒用?!弊貖A克說。“那邊有加油站?!?/p>

夏商看了看一百米開外的加油站,說:

“那還等什么,跑??!”

夏商飛快地分析了一下,目前看來,摩托車是他趕到目的地最理想的交通工具,速度快,還可以在車陣里穿行,可以鉆小胡同。此時此刻他不適宜更換其他交通工具,那太不現(xiàn)實。公交車根本不能考慮,出租車呢,打車的時間說不定比推著摩托車去加油站還要長。

“我給你加錢!”夏商說。

“好唻!”

棕夾克推起它的坐騎,撅起屁股就跑。夏商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他為自己的前途又支付了一筆汽油費。

之后,他們選擇了兩條近路,一條正在維修,路兩頭矗立著藍色擋板,棕夾克從兩塊擋板中間擠過去,像犯罪分子逃亡一樣,在施工場地穿行,黃色的泥塵包裹了他們。另一條近路是小胡同,比在馬路上按部就班地前進可以節(jié)省一半多的路程,問題就是路面坑洼不平,夏商感覺屁股已經(jīng)顛成了幾十瓣。憤怒的坐騎還剮蹭了一位阿姨的衣袖,夏商沒時間跟對方斡旋,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錢拋過去,他們繼續(xù)取道小胡同,穿行而去。

幾乎是差不多半個小時剛到,他們趕到了白冬停車場。這是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大到夏商根本無從分析敲詐犯躲在什么地方。這里一字排開三棟高層寫字樓,一樓全部是店面,還有一間規(guī)模很大的商場。停車場臨街,街對面是另一家大型超市和一個通訊城,敲詐犯可以藏在任何一扇窗戶后面。而且,敲詐犯一定是有同伙的,起碼在櫻花林那里有。至于他們一共有幾個人,這完全不好預測。

棕夾克是個有點好奇心的人,完成他的工作后并沒馬上離去。夏商一邊發(fā)微信給敲詐犯,告訴對方自己已經(jīng)趕到,一邊對棕夾克說他該離開了。棕夾克四處看看,說:

“哥們,你確定真不用我?guī)兔Γ课铱茨闶菙偵鲜聝毫伺??!?/p>

“求求你快走吧?!毕纳陶f。

棕夾克聳了聳眉毛,騎上他的坐騎離開了。剩下夏商,站在停車場中間,茫然四顧。此刻,夏商覺得這地方到處都是敲詐事件的密碼線索,但是它們深藏不露,像高樓大廈里的無數(shù)房間一樣深不可測。漂亮的姑娘們在這個時尚的地方來來去去,才四月份,她們就露出大腿和雪白的胸。這里就像北京的三里屯,你如果想看漂亮姑娘,就來這里沒錯。

微信提示音響了,砰砰兩聲。這是開槍的聲音,小李從網(wǎng)上給他下載的。夏商這才想起,他還沒給小李打個電話呢,不知道小李是不是像他一樣也受到了敲詐。但他毫無時間,敲詐犯把他的時間分割成碎片,每個碎片都毫不浪費。他頭一次覺得時間真他媽是個稍縱即逝的鬼玩意兒,跟他十多年來在辦公室里度過的那些時間,完全不在一個系統(tǒng)里。

敲詐犯在微信里命令他,往停車場南頭走,N區(qū),一輛寶馬,尾號88,一分鐘之內(nèi)。于是夏商再度開始了奔跑。他不記得自己的上一次跑步是在什么時候了,仿佛在十幾年之前,或者足有二十年了?他邊跑邊想,心臟在胸腔里奔跳得厲害,氧氣缺乏,有種馬上就要窒息的感覺。

跟那輛尾號88的寶馬站在一起的是一個年輕人,他們的目光在第一時間敏感地對接上了,這讓夏商異常惱怒,仿佛自己立即也變成了這個年輕人的同類:他的形象和氣質(zhì)完美地說明了他底層人的身份。時尚卻廉價的衣服,一高一低耷拉著的肩膀,狡黠粗魯?shù)难凵?。夏商討厭自己被動地和這樣的人扯上關系。

果然,這個底層青年也是敲詐犯安排的,他給夏商送來了這輛寶馬的鑰匙,另外還有一部新手機。更要命的是,夏商拿到新手機后,立即得到了敲詐犯的最新指示:接下來,他要跟這個底層人一起完成下一個任務。

“我靠,寶馬吔!我不是做夢吧?”底層人坐在副駕上,大驚小怪地摸摸這里動動那里,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蠢相。

“你還有心思欣賞這輛該死的車?”夏商惱怒地問道。

“放輕松點嘛,大哥。”年輕人說,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p>

夏商開著車,緩緩地跟在幾輛車后面。停車場出口近在咫尺,但那幾輛車卻像蝸牛一樣蠕動,后來干脆不動了。夏商氣急敗壞地拍打方向盤,寶馬發(fā)出凄厲的笛聲。他覺得這笛聲正是自己的內(nèi)心寫照。

“喂,你去看看前面發(fā)生什么該死的事情了。”他吩咐年輕人。

“我有名字,我不叫喂。”年輕人說。

“好吧,你叫什么?”

“郭靖。牛吧這名字?”

夏商一時沒弄明白郭靖這名字為什么牛,只是依稀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為什么牛?”他問。

“郭靖,大俠??!射雕英雄啊!”

郭靖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巴,仿佛夏商不知道郭靖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么一來,夏商終于想起郭靖是誰了。

“我還能不知道郭靖?逗你玩你還當真了。我看《射雕英雄傳》的時候才上小學一年級,這世界上還沒有你呢?!?/p>

夏商回憶起他上小學一年級時,村里打谷場上放了一臺VCD,大人小孩坐著小板凳,面對屏幕上展現(xiàn)出的那個奇異世界,臉上涌動著前所未有的驚訝和感動。他那時候跟好多男孩子一樣,夢想自己長大后也能成為一名大俠。

“我老爸崇拜郭靖,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媽說,我爸差點把我送到少林寺去學武功?!惫刚f。

夏商煩躁不已,這首先是因為他們遲遲被堵在出口后面,其次,當他把這輛該死的寶馬開出停車場之后,那件該死的任務該如何去完成?

他不再聽郭靖的大俠夢,打開車門,怒氣沖沖地走到出口。停在那里制造了擁堵事故的是一輛北京現(xiàn)代,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正在謝頂?shù)闹心昴腥耍弥謾C埋頭搗鼓,頭頂上圓圓地亮著一圈油膩膩的黃色頭皮。夏商朝他怒氣沖沖地問道:

“你在這干什么呢,挺尸啊?你不想走,我們還想走呢!”

謝頂男人抬起頭,也怒氣沖沖地說:

“他媽的,這什么世道,連付個停車費也要掃描二維碼!人民幣是不是以后就不印了?”

夏商看了看,果然沒有收款員,代替收款員的是一臺機器,上面畫著一張碩大的二維碼圖。夏商掏出自己的手機掃描二維碼,對謝頂男人說:

“我給你付了。要與時俱進知道嗎?”

謝頂男人拿出一張五塊錢,從車窗里遞出來:

“哥們,謝了?!?/p>

夏商不耐煩地擺擺手:

“趕緊走趕緊走!你耽誤我這時間,五塊錢夠嗎!”

謝頂男人把那張紫色的人民幣縮回車內(nèi),關上車窗。夏商氣呼呼地回到寶馬上,郭靖說:

“大哥,你是大俠?!?/p>

“你才是大俠。你跟你爸都是他媽的大俠?!毕纳陶f。

他把車開出停車場,開到白夏街上。

“大哥,咱們?nèi)ツ膬海俊惫感⌒囊硪淼貑?。因為夏商開得太猛,差點撞到一個打算過馬路的老太太。

“去哪兒……我他媽的也不知道去哪?!?/p>

“我覺得,咱們應該去蹲守?!?/p>

“蹲守?什么意思?”

“就是,咱們得去侯總的公司,當然,也不一定是公司,可以是別的地方,他出現(xiàn)的地方,在附近隱蔽起來,盯著他,找機會。這就是蹲守?!?/p>

夏商想了想,好像也沒別的辦法。“活了四十年,沒想到要當綁匪了。那混蛋居然讓我當綁匪!他居然要把我變成綁匪!”

沒錯,敲詐犯交給他的任務就是,跟這個名叫郭靖的年輕人一起綁架一個姓侯的大老板。

夏商把車開得飛快,不小心闖了一個紅燈。郭靖提醒他,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因為他們闖紅燈肯定被拍照了。關鍵時候,任何一點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讓他們雪上加霜,或者說后患無窮。

郭靖這番話說得當然很有道理,夏商轉(zhuǎn)頭看了看這個顯得乳臭未干的年輕人,覺得他比自己鎮(zhèn)定得多。

約莫中午十二點多,夏商把車開到了侯總公司對面。他們再一次面臨了幾個現(xiàn)實問題:怎么蹲守?就這么明晃晃地把車停在路邊?顯然不合適。而且,就算找到地方隱蔽好了,如果侯總一直待在公司不出來,怎么辦?或者,他現(xiàn)在到底在不在公司?

他們把這幾個問題排列起來分析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先確定侯總在不在公司。怎么確定?夏商說:

“你扮成送快遞的,去打探一下。”

郭靖立即不滿地反問:

“為什么是我?”

夏商上下看看郭靖,說:

“你覺得咱倆誰更像一個送快遞的?”

郭靖被這句話噎住了,又不甘示弱,就說:

“當然我更像了!像你這種又老又胖的人,快遞公司根本不可能要你!”

這下輪到夏商被噎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干不了快遞員這個行當。假如有一天他失業(yè)了,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未來可以供他選擇?他不知道。而這種可能性,過去他認為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存在,現(xiàn)在卻成為一種可能了。如果這個任務他沒有完成,那么,敲詐犯就會把他跟小李的視頻公開發(fā)布,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失業(yè)。想想吧,他是一名公務員,不是一般老百姓……

夏商不敢想了。他甩甩腦袋,命令自己集中精力先對付眼下的事情。郭靖在亂翻寶馬車,夏商問:

“你找什么呢?”

“你覺得我在找什么?你讓我當快遞員,我總得手里拿個快遞吧?”

哦!夏商閉上眼睛,呼氣,命令自己穩(wěn)住。問題接踵而來,而且,似乎每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問題,都足以讓他們無計可施。

不過,幾秒鐘后,郭靖就有了辦法。他讓夏商在車里等著,揚言不超過五分鐘就解決這個問題。夏商盯著車上的時間顯示,默默地等著,盯視著馬路對面的那棟大樓,同時也觀察著車外的世界。他記得自己剛畢業(yè)分配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這里還是一個露天服裝市場,一整條大街都飄蕩著紅紅綠綠的廉價衣服和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后來慢慢的,市場拆掉了,許多大樓慢慢地立起來。其中最氣派的,就是對面的侯氏公司。關于侯氏公司的起家史眾說紛紜,人們普遍相信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它的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坊間流傳著對這家公司老大侯總的一個絕佳外號:猴孫。這個外號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人們的仇富仇惡心理,以及阿Q般的自我安慰。瞧,那個猴孫又在電視上瞎掰掰了。通常人們談論他時,用的都是類似風格的語言。

夏商也是人,也有符合人性的仇富心理。他跟老婆辛辛苦苦地在這個城市里擁有了一套不大不小的住房,卻需要用三十年的時間來還貸款。兒子上學,他狠狠心選擇了一家雙語寄宿學校,每年要為此支出不小的一筆費用。他們時時都在捉襟見肘地生活,而猴孫卻可以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擁有這么一大棟該死的大樓。

不知道過去了幾分鐘,忽然有人敲窗玻璃,嚇得夏商差點從座位上蹦起來。一個高個子交警,嚴肅而又傲慢地示意夏商打開車窗,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朝夏商勾一勾:

“駕駛證。”

夏商的心咚咚地跳,像不受控制的鼓槌。他暗暗地抱怨,老天爺,害怕什么就來什么。在這個關鍵的日子,他最好在這個世界上不要留下任何記錄。然而,他先是闖了紅燈被拍照,現(xiàn)在又違規(guī)停車被察看駕照。仿佛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鞋印。

還好,沒被罰款。高個子交警只是命令他把車停到前方五十米遠的停車場里等人,這次只給個口頭警告。

他顧不上為交警像呵斥狗似的態(tài)度而生氣,立即把這該死的車開到了交警所說的停車場。這是一家咖啡廳停車場,還好,在停車場照樣可以看到侯氏公司那牛哄哄的大樓,只是方向斜了大概三十度。這樣更好,安全一些。

夏商覺得時間過去了好久,但其實只過去了六分鐘。他剛把車停好,郭靖拉開車門敏捷地鉆進來。

“你不是說五分鐘就夠嗎?”他問郭靖。

“你還好意思說!我找車不得花時間呀?要是跟你這樣的人搭檔去搶銀行,我抱著一大包錢跑到路邊,卻找不到車了,還不痛痛快快地被逮住???”郭靖沒好氣地說。

“你這意思,我開著一輛明晃晃的寶馬,明晃晃地一直停在路邊等你作案歸來嗎?”夏商一眼看到郭靖拿著一個快遞,是個大信封,鼓鼓囊囊的?!澳耐档??”

“快遞車上的?!?/p>

“還真是偷的?。俊毕纳烫Ц吡松らT。

“我的大哥,你要不要拿個大喇叭出去喊幾嗓子?我不偷怎么辦?你給我變戲法兒變出一個快遞來?”

郭靖把大信封放在腿上,仔細看快遞單上的字,然后拿出手機拍了個照,又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新快遞單,對夏商說:

“你來寫。我寫字不好看?!?/p>

“寫什么呀?”

“我的大哥啊,當然是寫侯總的名字啦!要不然我去把快遞送給誰呀?”

“你倒是精明,到時候警察按照筆跡,一下子就找到我了,你這個真正的賊卻逍遙法外?!毕纳恬R上想到,自己又要留下一條線索了。

“那沒辦法啊,誰讓你是有文化的人呢。我跟你說,我一共沒念過多少書,現(xiàn)在連自己的名字有時候還寫錯呢。”郭靖把快遞單遞給他,“快點吧我的大哥,時間寶貴啊!”

郭靖一提到時間,夏商立即沒轍了。他在快遞單上寫下猴孫的名字,又在寄件人那里龍飛鳳舞地胡亂編了個名字和手機號碼,說:

“這能行嗎?是不是還要快遞公司蓋戳什么的?”

郭靖把快遞單撕下一張,貼在信封上,覆蓋掉原先的,大咧咧地說:

“誰會去在意有沒有戳。”

好吧,目前也沒別的好辦法,時間寶貴。夏商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無能,還不如一個小混混。

“大哥,你猜這里面是什么?我覺得像是一條煙。”郭靖拍拍信封,說,“一定是好煙。外國煙,真想拆了嘗嘗。大哥,我去了啊。”

郭靖打開車門,忽然又關上了:

“目標出現(xiàn)!”

是猴孫,從那棟冠冕堂皇的大樓里出來了,沒坐車,一行三人,穿過馬路朝這邊走來。夏商的手忽然顫抖起來,他使勁把兩只手握在一起,它們卻依然抖個不停。

“大哥,你這么年輕,不會是得了帕金森吧?”郭靖斜眼瞅著夏商,揶揄道。

“我這是憤怒!我他媽的是因為他而坐在這里的!敲詐犯跟他之間一定有深仇大恨,說不定是奪妻之恨殺父之仇什么的,卻要由我來干這臟活?!?/p>

“噓,別嘮叨了!”郭靖捂住夏商的嘴。那只手汗津津臟兮兮的,散發(fā)著一股說不清楚的復雜氣味,差點讓夏商嘔吐。

猴孫一行兩男一女,穿過馬路后徑直朝咖啡館走來。可怕的是,他們穿過停車場的時候,竟然跟寶馬擦身而過。夏商本能地躬下身子,把自己盡可能地蜷縮起來,額頭上瞬間爆出黃豆大的汗粒。

“大哥,大哥!你沒事吧?瞧給嚇的?!惫竿仆瓢杨^趴在方向盤上的夏商,“他們已經(jīng)進去了?!?/p>

夏商抬起頭,問:

“進哪兒了?”

“咖啡館?!?/p>

“剛才他往車里看了!那猴孫往咱們車里看了好幾眼!”

“那又怎么樣?玻璃上貼著膜呢,你怕啥?我的大哥啊,你屬老鼠的吧?”

夏商恨自己在郭靖面前露出這樣的窘狀,簡直是太尷尬了。但是剛才猴孫往車里看那幾眼,說真的,那眼神,仿佛已經(jīng)看穿了夏商的企圖。他到底看到我了沒?還是,我只是做賊心虛?夏商在心里反復地自問著。

接下來的五分鐘,他們兩人就一個問題進行了爭論:是跟到咖啡館里,還是繼續(xù)坐在車里。夏商認為安全起見,應該待在車里等待。郭靖認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跟到咖啡館里,而且要坐到他們附近,這樣便于觀察猴孫,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另外,說不定能找到合適的機會呢,郭靖補充道,你可別忘了,我的大哥,老大給咱們的時間不多,到晚上九點必須完成這個任務。

哦,要命的晚上九點!夏商從沒覺得時間是如此寶貴。最后他采納了郭靖鋌而走險的意見。

他們下了車,夏商小心翼翼地鎖了車門,又反復拉了好幾次。要知道,這車上里里外外都是他倆的指紋啊。

“自然一點,大哥,像我這樣,鎮(zhèn)定。”郭靖邊走邊提醒夏商。

“廢話,我要是像你那樣天天混社會干壞事,我比你還鎮(zhèn)定?!?/p>

“你怎么知道我是混社會的?看來我在江湖上大名遠揚了。我的確是一名大俠,我干過很多了不起的事,說出來能嚇死你。”郭靖油嘴滑舌地說。

“充其量就是小偷小摸吧?!毕纳剔揶淼馈?/p>

自動玻璃門打開了,夏商覺得自己的腿有一萬斤重,仿佛進了這個門就進入了地獄,再也回不到人世了。

但是無論怎樣都沒有退路,夏商無助地聽從郭靖安排,坐到了一個在他看來有點危險的位置上。實際上,無論這間咖啡館有多大,無論坐在哪個位置,夏商都感覺很危險。按照郭靖的意思,最好能直接坐到猴孫身后,但無奈那張桌子已經(jīng)被別人占據(jù)了。不僅如此,他們發(fā)現(xiàn)猴孫前后左右的位子都已經(jīng)有了客人,看來,猴孫的位子是事先預留的。

為此,郭靖感到深深的遺憾,因為完全竊聽不到猴孫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在他看來,這無異于一場刺激的間諜游戲。

“我說,大哥,別這么啷當著臉行嗎,你想想,人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遇到這么刺激的事情?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也遇不到的?!?/p>

“聽你這么說,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上蒼?”

“當然了!大哥你說,人活一世為的是什么呀?”

“為的什么?”夏商一時被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難倒了?!按┮鲁燥?,住房買車,養(yǎng)老育小,要是有余力,享受生活?!?/p>

“就這么多?”

“你還想干什么?就這些已經(jīng)讓人屁滾尿流了。哦,你太年輕了,不懂?!?/p>

“大哥,我都十九了!在我們老家那塊兒,十九歲早就當?shù)?,孩子都快打醬油了?!?/p>

“你老家在哪兒,你們那里為什么不遵守婚姻法?那可是法律??!”

郭靖眨眨眼,沒回答這個問題。這小孩心眼還挺多,夏商想。

猴孫一行三人聊得很愉快,點了三份牛排,看樣子打算繼續(xù)聊下去。郭靖吸吸鼻子,對夏商說:

“大哥,你吃過牛排嗎?”

“牛排誰沒吃過,又不是龍肉。”

“我就沒吃過。”

夏商瞬間明白自己被耍了。不過為了面子,他不得不請郭靖吃一頓牛排。郭靖很認真地看著夏商如何使用刀叉,樣子倒不像是裝的。

“你才十九歲,為什么不上學?”

“我小學都沒上完就出來混江湖了。”郭靖答非所問。

“爸媽不供你上學?還是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

“那不可能!我爸我媽對我可好了,恨不得我讀到博士后,然后讀到外國去。我們家也可有錢了,是我們那一片最有錢的。我爸是大廠長?!?/p>

“哦,是嗎,什么大廠???”

“說了你也不懂。不過,我可以給你透露一點,是生產(chǎn)一種神秘芯片的。這可是秘密啊,不能跟別人說。”

“哪方面的芯片?”

“唔,就是……大體可以這么說吧,是一種可以讓人換一種活法的芯片。比如說吧,你要是對你這一輩子不滿意,只要購買這種芯片并植入到特定的位置,你就死了。當然不是真死,你還會復活。你復活后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在購買芯片的時候要跟人家說清楚。但是,只有購買一次的機會。所以,你得想好了,別到時候又后悔。”

郭靖說得有板有眼,把夏商逗樂了。今天從早晨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笑過。這一笑,他忽然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于是就對郭靖說:

“你好好盯著猴孫啊,我去一下洗手間?!?/p>

夏商去洗手間是為了給小李打電話。此時他覺得打電話也是一件有點危險的事情,還好洗手間里除了他沒有別人,靜悄悄的。最里面一間門是關著的,上面貼著一張紙,打印著幾個黑字:維修勿用。

夏商走進維修勿用旁邊的格子間,關上門,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小李的電話。電話響了好幾聲小李才接,聲音迷迷糊糊的,問他:

“大中午的,干嗎呢?”

小李有午休的習慣,現(xiàn)在應該是在睡午覺。夏商壓低聲音問:

“今天有沒有反常的事情?”

“反常?什么反常?你說什么呢?”

“你今天有沒有收到陌生人的微信?”

“我聽不清,你大點聲。”

夏商抬高聲音,又問了一遍。小李說: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什么陌生人的微信?”

“我是說,有沒有一個陌生人給你發(fā)微信,威脅你?”

“沒有?。 毙±顝氐仔蚜?,“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兒?”

“我跟你說啊,你仔細聽清楚了。今天早上,我收到一條微信,發(fā)微信的人知道咱倆的事。他手里有咱倆的視頻?!?/p>

小李一下子慌了:

“???真的嗎?這可怎么辦呀老夏,我以后還怎么活呀!我才二十多歲!他是不是要錢,要多少?咱給他吧,好不好?”

“你別慌,別吵吵,”夏商的耳朵里傳來小李帶著哭腔的聲音,“我的姑奶奶,你先鎮(zhèn)靜下來行不行?我正在處理這件事呢!你記著啊,要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老天爺,幸好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你一旦收到什么微信啊短信啊郵件啊什么的,立即通知我,聽到?jīng)]?”

小李已經(jīng)在電話那頭哇哇哭起來了,邊哭邊說:

“什么人這么缺德呀……是不是你家那個黃臉婆……”

“閉嘴吧!”夏商不耐煩了,“她不是那樣的人,我了解她?!?/p>

“你了解什么呀你了解……”

小李還在說著,夏商把電話掛掉了。女人哪,唉。他嘆著氣,想到自己此刻是在洗手間,應該撒泡尿。他意識到從在櫻花林接到那條微信到現(xiàn)在,他竟然一泡尿都沒撒過。想到這兒,他立即感到膀胱充盈得厲害,尿意洶涌而來。他解開褲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伙不那么好使,幾秒鐘過去了,都沒滴出一滴尿。越是這樣,他越是著急,越著急就越是感到憋得難受。他深呼吸了好幾次,總算淅淅瀝瀝地開始排便了。完了,他想,我才四十歲,難道前列腺就要開始怠工了嗎?

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面,好不容易把膀胱排空之后,正在洗手的當兒,夏商看到了詭異的一幕:最里邊格子間的門忽然打開了,走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夏商詫異地看著這個人走過來,站在他旁邊,把手伸到水龍頭下面。

“你怎么會在那里?”夏商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男人。

“我怎么會在那里?很簡單啊,我在那里拉屎??!”

“那……不是貼著維修勿用的告示嗎?”

“又不是我貼的。”

“可是,你不應該使用那個馬桶的??!”

“誰規(guī)定我不該使用?你嗎?你算干嗎的?”陌生人洗完手,放在烘干機下面呼呼地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啊,很多貼著維修告示的馬桶,其實并沒壞。是保潔工人懶,不想打掃那么多。我就看不慣他們懶?!?/p>

夏商吃驚地看著陌生人烘干手,走出洗手間。在門口,陌生人轉(zhuǎn)過頭,寬厚而又理解地一笑:

“老兄,你遇到的事情,哥們兒我也遇到過。我告訴你,唯一的辦法就是花錢消災。不過,我還告訴你,你花了錢,災也消不了。簡單一句話——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p>

“喂,喂,你先別走,麻煩你,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好嗎?”夏商急得差點要上去拉住陌生男人。

“我又不認識你?!蹦吧腥讼日f了一句讓夏商有點放心的話,但是,他在最后時刻又說了一句讓夏商崩潰的話:“不過,我可是錄下了你打電話的過程哦!”

可憐的夏商,等他追出去的時候,陌生人早就沒影了。夏商像做賊似的在座位上坐下來,扭著脖子四處張望,餐廳里沒有陌生男人。郭靖納悶地問:

“撒了泡尿怎么臉色刷白?你找什么呢?”

“郭靖,你看沒看見一個長得挺高——大概有一米八五——的男人?”

“看見了啊,已經(jīng)離開了,往東走了。要不要追?”

“追你個頭!這一個爺還不夠咱們守的?”夏商氣急敗壞地說。

“大哥,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讓人這樣勒索?”郭靖已經(jīng)把自己的那份牛排吃完了,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上下舔舐著嘴唇。

“你別像一條狗似的舔嘴行不行?我犯了什么事用你管嗎,小屁孩。”

“你不說也可以,那讓我來猜猜。男女作風問題,對吧?”

“注意措辭??!那叫感情問題!”

“哈,還真讓我猜對了。”郭靖開心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夏商盯著那兩顆小虎牙,愣了一會兒神。他小時候也長了兩顆小虎牙,后來它們被醫(yī)生用鉗子拔掉了。其實他很喜歡那對小虎牙。

“你呢,小屁孩,你做了什么壞事?”

“我也沒做什么大不了的壞事,就是借了別人一點東西。”

“你直接說偷不就完了?”

“可不能那么說大哥,你把男女問題說得那么好聽,卻把借東西說得那么難聽,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他們兩人正說著,忽然,那邊猴孫站了起來。夏商差點也站起來,讓郭靖一把按住了?!吧园参鹪辏 彼f。

原來猴孫是尿急了,要去洗手間。他離開之后,剩下那一男一女立即把頭對到一起,竊竊私語起來。郭靖很肯定地說:

“那兩人是在算計猴孫吧?”

“你操那么多心也不嫌累,生意上的事情你懂什么,還不知誰算計誰呢。”夏商小聲呵斥郭靖,“好好操心你借東西引發(fā)的后果吧?!?/p>

“我跟上去看看有沒有機會?!睕]等夏商反應過來,郭靖已經(jīng)站起身,朝洗手間去了。

片刻,猴孫和郭靖一前一后地回來了。夏商指責郭靖太不注意安全了:

“你難道想在洗手間里綁架猴孫?真是異想天開。”

郭靖得意地齜齜小虎牙:

“大哥,我這一趟沒白跑,除了撒了一泡痛快的尿之外,還探得了一個重要信息?!?/p>

“在洗手間里能探聽到什么重要信息,別逗了?!?/p>

“大哥,這你就業(yè)余了。跟你說吧,很多信息你在正兒八經(jīng)的地方聽不到,在洗手間里卻能聽到。你說怪不怪,很多人就愿意去洗手間打電話,說些在別的地方不能說的事。那猴孫啊,還真是在涮那一男一女,還是老東西滑頭。”

夏商心里亂糟糟的,他覺得郭靖廢話太多了。不過不得不說,這小子有時候還能蹦出那么一兩句挺有道理的廢話。

“你還是操心一下咱們下一步怎么辦吧,他們誰涮誰,咱們不管?!?/p>

“大哥,跟你說,猴孫約了人晚上見面吃飯,咱們可以找機會下手?!?/p>

“吃飯的地方能找到機會下手嗎?開什么玩笑。這里也是吃飯的地方,你給我下手看看?”夏商沒好氣地說。

砰砰砰!就在這時,夏商的手機響起了提示音。這聲音把他嚇了一大跳,特別是他看到猴孫正往這邊看過來。郭靖說:

“唉喲我的大哥,你把手機鈴聲調(diào)這么大聲干什么,看來真是老了,耳朵背了?!?/p>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貧!咱們暴露了吧?”

“是啊,暴露了!快跑路吧咱們!”郭靖夸張地說。

回到車里,郭靖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幾聲,說:

“唉呀媽呀,這一個小時在餐廳里,話都不敢大聲說,憋死我了。大哥你不憋呀?還不趕緊發(fā)泄發(fā)泄?”

“別吵吵,我在想下一步怎么辦。要不然咱們投案自首去吧。”夏商沮喪地說。

“哈哈大哥,你還真以為咱們暴露了?放心吧,沒暴露。到現(xiàn)在為止,咱還什么都沒干呢。你別自己嚇自己了。再說了,當時又不是只有他猴孫一個人往咱那邊看。怪只怪你那鈴聲太帥了?!?/p>

夏商掏出手機把鈴聲改了。好在剛才那條微信只是廣告推送。他意識到細節(jié)很重要,一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說不定就能壞掉一件大事。他們認真地討論了一番接下去的行動,最后決定先去猴孫晚上吃飯的地方踩踩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鐘,他們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而且就在他們計劃下一步行動的時候,猴孫一行三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冗長的用餐。他們穿過馬路,回到侯氏公司,在停車場分手。一男一女駕車離開,猴孫一個人走進旋轉(zhuǎn)玻璃門,上樓去了。

看這情形,下午肯定沒機會了,夏商也就聽從了郭靖的建議,兩人去猴孫提到的酒店踩點。

本來夏商沒抱什么希望,在他的想象里,酒店那樣的地方,人來人往,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機會。但等他找到那個名叫“世外竹院”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事實跟想象完全不一樣。

簡單說,“世外竹院”還真有點隱居于鬧市之外的味道,離熱鬧的市中心并不遠,二十多分鐘的車程。主要原因是那一帶尚未完全開發(fā),只在幾百米外開發(fā)了一處住宅樓,大概剛交付不久,搬來的居民并不多,因此商業(yè)也還沒發(fā)展起來,總體比較僻靜?!笆劳庵裨骸蹦且粠П緛砭褪且黄吧窳?,老板借勢圈起一塊地,蓋了幾棟別致的平房,看起來像農(nóng)家院落。

“大哥,你不覺得這是天賜良機嗎?”郭靖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夏商卻沒那么樂觀,雖然他也認為環(huán)境幽僻是個有利因素,但不管怎么說,他們要干的是綁架呀!綁架!這個平常只能從電影電視劇里看到的情節(jié),如今活生生就要在現(xiàn)實里上演了。根據(jù)從影視劇里得到的經(jīng)驗,沒有一場綁架最終能收獲成功的結(jié)局。

“唉喲我的大哥,那是電影電視劇,都是演的,假的!你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多少警察破不了的案子嗎?多了去了!只是咱們不知道而已。”

“哦,對了,你是那道上混的,你有經(jīng)驗?!毕纳陶f。

“大哥,你能不能別每時每刻都忘不了諷刺挖苦我?就現(xiàn)在的處境來說,咱倆是一樣的,你并不比我高尚。而且,你犯的是男女問題,那是道德問題!我只不過向別人借了點東西?!惫腹V弊?,很不滿意。

“我那只是觸犯了人類行為水準中的道德紅線,可你是偷竊,那是犯罪!是觸犯刑法!”夏商反擊道。

夏商內(nèi)心里的憤懣,主要因為他被動地跟這個小社會混混成為了搭檔。并且這個小混混聲稱自己并不高尚多少。此時此刻,夏商恨透了小李,當初若不是小李主動引誘,就沒有他夏商今天的不堪。

恰恰這時候,小李又來了電話。夏商小聲說:

“出什么事了?”

小李在那邊哼哼唧唧地說:

“沒什么事,我就是害怕?!?/p>

“沒事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我不!人家害怕!”

夏商此刻一點都不愿意再跟這個女人多啰嗦一句,他果斷地摁斷了電話。郭靖語重心長地說:

“紅顏禍水呀大哥!女人不能沾,漂亮女人更不能沾。自古以來多少英雄豪杰都毀在女人手里,比如那誰,董卓,呂布,是吧?呂布那是多么了得的英雄,結(jié)果活生生地讓貂蟬給毀了?!?/p>

“少說兩句吧,毛還沒長全,懂什么?!?/p>

“我的毛一根都不比你少,不信咱比比?!?/p>

跟郭靖比嘴皮子,夏商占不了上風,還得修煉修煉。他們在竹林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世外竹院”的衛(wèi)生間在室外,位置比較隱蔽。為了營造意境,主人在衛(wèi)生間三面種植了竹子,只留下一條石板小路通向包間。衛(wèi)生間門上還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竹軒”兩字。

起初夏商也不知道這是衛(wèi)生間,他們看到一個服務生急急忙忙跑進去,一會兒邊系褲腰帶邊走出來,郭靖說:

“咦,這服務員看起來好像是去這個包間撒了一泡尿的樣子。”

夏商頓時明白了,說:

“廢話,去衛(wèi)生間當然是撒尿了。”

“這是衛(wèi)生間嗎?可是,大哥,‘竹干’是啥意思?。俊?/p>

“還竹竿呢!真是不學無術,那叫竹軒!在古代,人們曾經(jīng)稱廁所為軒。”

“是嗎?哈,我還以為這是個包間呢。怪不得聞著味道不太對勁。大哥,你真有學問?!?/p>

于是郭靖提議把綁架猴孫的地點定在竹軒。夏商四下里看看,的確沒有比竹軒再合適的地方了??偛荒苊芍?,闖到包間里去明晃晃地綁人吧!當然,還有其他一些辦法可供商榷,比如先把猴孫的司機迷暈,然后假扮司機,直接劫人。如果使用這個辦法,那么就有個問題,假扮司機的差事必須由他來完成,因為郭靖不會開車。夏商無論如何無法說服自己去干這件事。況且,這個橋段在影視劇里實在看得太多,雖說假扮司機的那些人個個英武帥氣,但演戲是演戲,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夏商不相信現(xiàn)實會像影視劇橋段那么完美?;蛘呖梢哉f,夏商完全沒有自信會把那一幕演好。

他們把車找了個地方停好。這個地方還比較理想,既不令人生疑,又離竹軒不太遠。晚飯是在車里解決的,面包火腿腸加礦泉水。

然后,他們一直并肩坐著——可以說是并肩吧,他們兩人分別坐在駕駛座和副駕座位上。就在剛剛,他們的目標順利出現(xiàn),走進其中一個名叫人面竹的包間。郭靖在手機上百度“人面竹”,大驚小怪地說:

“人面竹還真像人臉哦大哥!”

“你最好別亂查東西,會在手機上留下記錄的!”夏商記得看過一個電視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破案過程,警察就是根據(jù)手機里的瀏覽記錄鎖定了犯罪嫌疑人的。一想到犯罪嫌疑人這五個字,夏商渾身都打起了冷戰(zhàn)。他試探著問郭靖:

“咱們要是現(xiàn)在收手,就算不上有犯罪嫌疑,對吧?”

郭靖肯定地說:

“當然了!只是思想上有嫌疑,但咱們國家的法律不管思想犯罪。不對呀大哥,你是不是想打退堂鼓了?”

“其實我一直想打退堂鼓。你想想啊,這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是在做夢!”夏商老實地說。

“那你再想想,如果敲詐犯把你的視頻抖摟得滿世界都是,你老婆,你兒子,你丈人丈母娘,你單位的領導同事,他們?nèi)伎吹搅?,而且不僅僅是看到了,你的公職也保不住了,這重大不重大?”

這還用說嗎,簡直是夏商此生中最重大的一件事了。想想那個場面,夏商敢肯定,如果它真發(fā)生了,他是絕對沒臉在這個世上茍活,必須要以死謝幕的。

這么說來,退堂鼓是決計不能打了。即便走這條路有可能真讓自己淪為犯罪嫌疑人,但總歸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生還的可能——敲詐犯最后放過了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并肩坐著,保持著大段大段的沉默。這沉默簡直像巨大的死亡象征。自從跟郭靖在白冬停車場成為搭檔開始,他們之間就沒這么靜靜地相處過。他們緊緊盯著“人面竹”包間,陸陸續(xù)續(xù)進入那里的人總共有六個,四男兩女。其中有兩個男的已經(jīng)分別出來撒過尿了,接著,兩個女的也結(jié)伴出來解決了一下問題。夏商覺得猴孫也應該要出來了。像他這樣泡在酒場上的人,年齡又到了中年,前列腺不可能那么堅挺。

猴孫終于需要撒尿了。當他正在開始發(fā)福的身影出現(xiàn)在包間門口,夏商心跳加快,竟然有一瞬間的暈眩。然而猴孫并非一個人,在他身后跟著第四個尚未撒尿的男人。他們兩人都喝得有點大了,勾肩搭背,趔趔趄趄。郭靖沮喪地罵道:

“靠,大老爺們兒撒個尿還得做伴!”

夏商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八點十分了。他過去的小半生從沒如此焦灼過。

眼睜睜看著猴孫撒完尿回到了“人面竹”,夏商幾乎癱倒在座位上了。他感到世界沉重地向他壓下來,快要把他壓癟了。郭靖安慰他說:

“放心吧大哥,我敢保證,不出半小時,他還得來撒尿。男人嘛,喝了酒,不尿則已,一尿就剎不住車了。要是半小時之內(nèi)他不出來,我向你保證,我用別的辦法把他弄出來?!?/p>

“咱們?yōu)槭裁礇]策劃備用方案呢?真是蠢得可以?!毕纳檀妨艘幌路较虮P,把車捶出唔的一聲響,郭靖趕忙把他拉回到靠背上:

“大哥,咱又不是專業(yè)綁架犯,哪能計劃得那么周密呀。再說了,時間也不充裕。稍安勿躁,稍安勿躁?!?/p>

差一刻鐘九點的時候,夏商已經(jīng)面臨崩潰的邊緣,這時候猴孫終于出來了。這次是一個人。郭靖打開門,對夏商說:

“大哥,菜來了,上!”

夏商的腿軟得提不起來,他哆嗦著跟郭靖商量:

“我留在這里比較好一些吧?時刻準備接應你?!?/p>

“哎呀大哥,成敗在此一舉,你就別啰嗦了!他那塊頭也不比你小多少,你覺得我這小身材能對付得了嗎?”

郭靖的話讓夏商無法反駁,只好下了車,跟他一起去衛(wèi)生間。他們早就探好了一條路,從側(cè)面撥開竹子進到衛(wèi)生間,頂多一分鐘時間。

“咱們怎么行動?一上去就綁嗎?”夏商問。

“見機行事?!惫刚f。

他們兩人手里都拿著作案工具:一塊浸了麻醉藥的毛巾,一條細卻堅韌的繩索,一把玩具手槍,一把彈簧刀,一條麻袋,一沓黑塑料袋。這些都是他們兩人下午抽空置辦的。但他們忘了置辦最重要的東西:頭套。這事是郭靖想起來的,他邊貓腰往衛(wèi)生間走邊說:

“壞了壞了,咱倆沒買頭套?!?/p>

“是啊!你不是大俠嗎,大俠平時都不戴頭套嗎!連這都想不起來!”夏商埋怨道。

“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大俠,我從不戴那玩意兒。不過,就算想起來也沒用,咱上哪去買頭套?你見過有光明正大賣頭套的嗎?”

兩人來不及說太多的話,就已經(jīng)到衛(wèi)生間了。夏商硬著頭皮跟著郭靖走進去,腿和胳膊都在打哆嗦,不知道接下去是不是要動用自己手上拿的繩索和麻袋。

猴孫正淅淅瀝瀝地撒尿,讓夏商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這家伙看到他,竟然嘿嘿笑了,騰出一根手指,指著夏商說:

“這不是唐總嗎!你……這個……老唐,喊你好幾次都不來……”

夏商預想到許多場面,唯獨沒有這一個。他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只好拿眼神問郭靖。郭靖給他使眼神,讓他將計就計,但夏商完全看不懂。郭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上前去攙住猴孫:

“哎呀侯總,您真說對了,這正是我們家唐總。您叫他,他哪敢不來呀,這不是來了嗎,是吧唐總?”

夏商完全蒙了,郭靖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腳?!疤瓶?,還愣著干什么,是不是看到侯總太激動了,快過來幫我扶一把?!?/p>

夏商這才醒過神來,攙住猴孫另外一只胳膊。郭靖說:

“侯總啊,我們唐總一直惦記著跟您好好喝一杯呢?!?/p>

“好啊好啊,你這個臭……老唐,哥我想死你了……”

三人有說有笑地走出衛(wèi)生間。這場面誰看到都會以為他們?nèi)耸且换飪旱?。走出衛(wèi)生間,郭靖給夏商使了個眼色,然后對猴孫說:

“侯總啊,您看您,是不是喝大了,走錯路啦。這邊走?!?/p>

夏商這回看懂了郭靖的意思,也攙著猴孫往竹林里走。猴孫大著舌頭,把嘴巴湊在夏商耳朵邊,說:

“老唐讓我往哪兒走,我……就往……哪兒走?!?/p>

兩人就這么神奇地把猴孫給綁架了。郭靖示意夏商打開后備箱,夏商還猶豫,說:

“他都喝成這樣了,放在后座上也沒什么吧?”

郭靖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商說:

“我的大哥啊,咱這是綁架,不是請客人吃飯?。 ?/p>

猴孫在進入后備箱的時候還迷迷瞪瞪的,郭靖說:

“侯總啊,給您安排一個舒服點的臥鋪,你可以躺一會兒?!?/p>

“好好,我喜歡……臥鋪……”

夏商覺得一切像做夢,荒誕,虛幻,匪夷所思。他開著車,感覺自己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郭靖給敲詐犯發(fā)去了猴孫躺在后備箱里的照片,那時候差一分鐘九點。很快他們就得到了回復:把猴孫綁到指定的地方。

敲詐犯指定的地方是北島,在城市的最北端。車子漸漸離開市區(qū),燈火漸漸黯淡,最后,沒有路燈了。外面的空氣開始有了咸腥味,后來越來越濃。他們按照敲詐犯的指示,最后到達了一處僻靜的院落,是沿著一條緩和的坡路開上來的,拐彎的時候,車燈照到了一堆綠色的漁網(wǎng)。郭靖說:

“大哥,這是北島的海邊。”

看起來,這個半山坡上沒有人家,只有這么一處破敗的院落,矗立著破敗的三間房屋。其中一間房里按了一口大鍋,另外還有一些廢棄的鍋碗瓢盆。郭靖推斷說,這應該是哪個船老板的地盤,給打漁工人做飯吃的地方。

另一間房里有一鋪大炕,鋪著篾席,甚至還有一床不怎么干凈的被子,疊放在炕頭上。夏商心里陡然又多了幾分恐懼,覺得這些跡象似乎說明敲詐犯想讓他們在這個破地方住上一段日子。那可不行,他周一還得上班去呢!

仿佛專門為了火上澆油,這個時候,老婆來電話了。夏商拿著手機去灶間接電話,老婆問:

“你忽然接了個什么工作,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忙完?你們那單位還能有什么工作這么緊急?”

夏商這一天都快暈頭了,根本沒時間編一套說辭用來對付老婆,只好胡亂應付幾句,說自己忙,暫時還不能回家。

那邊,郭靖正在處理猴孫。他們把猴孫弄進屋后,那家伙讓海風一吹,酒醒了,嚇得郭靖趕緊往他嘴里塞了一塊破布,然后用繩子胡亂給捆住了。猴孫嘴里塞著破布,極力想跟郭靖溝通,于是拼了命地嗚嗚嚕嚕想說話。夏商老婆在電話那頭聽到了,冷笑一聲:

“我看,你是跟什么女人加班工作去了吧!”

“你別亂說,根本不是!”

“那你敢現(xiàn)在用手機拍個視頻給我看看嗎?”

夏商無計可施,就用手機拍了那口大鍋給老婆看,沒敢拍別的地方。誰知老婆看了后發(fā)來一條微信:

“是去漁家樂了吧?什么工作要去漁家樂做???”

夏商煩惱得恨不得把手機摔了,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是百口莫辯。然后,妻子又說了幾句譏諷加威脅的話,大意是他工作結(jié)束就不必回家了之類,然后就不再說話了。夏商怒氣沖沖地奔到里屋,朝猴孫身上忽通忽通踹了兩腳,讓郭靖拉開了。

猴孫是經(jīng)歷過風浪的人,眼珠子一轉(zhuǎn)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無奈嘴里塞著破布,只能用眼神向他們傳遞自己的意思。郭靖看看夏商,夏商說:

“拿掉吧,萬一是個鼻炎患者,再把嘴巴塞住,到時候一命嗚呼,咱倆就完了。”

有了說話的自由,猴孫立即給他們開條件:

“兄弟,兩位兄弟,咱們有話好說?!?/p>

“怎么個說法???”郭靖顛著腿,問。

“你們要多少錢?咱們好商量。”

“侯總,您得搞清楚了,不是我們要,是別人要?!?/p>

“哦哦,明白了,那更好說。他們要多少?我加碼,你們說加多少,好商量!”

“都是道上混的,得守信義,你加多少也沒用?!?/p>

夏商又踹一腳猴孫:

“你他媽的得罪了什么人,害得我倆跟著倒霉。”

急得郭靖趕緊拽住夏商,問猴孫:

“有沒有鼻炎?說真話,不許說謊,說謊的話就把你鼻子割了!”

“沒……沒有。但是,別塞我嘴成嗎,我保證不說話了。”

郭靖拿起那塊破布,重新把猴孫的嘴給塞上了,拉著夏商來到灶間:

“大哥呀,這才幾分鐘,咱倆就把底都露了呀!”

可不是嘛!夏商也懊惱得很。他找了一個小馬扎,吹吹上面的灰塵,坐下,說:

“咱們得保持鎮(zhèn)靜,想一想接下去應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呢,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候敲詐犯的指令。除此之外,夏商提出應該把這幾間平房的窗戶想辦法遮一遮??偛荒芤徽麄€晚上都摸黑綁著一個大活人吧。雖說四周無人,但防患于未然還是有必要的。于是,夏商留下來盯著猴孫,郭靖出去找材料擋窗戶。

沒多長時間,郭靖氣喘吁吁地拖進一大塊油氈布,說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窗簾了。兩人在屋里找到一把生銹的剪刀,把油氈布裁了,想辦法用廢鐵絲等東西固定在墻上。連門也擋上了。

可喜的是,屋里竟然有電。打開燈,夏商去屋外轉(zhuǎn)了一圈,覺得油氈布還比較給力。轉(zhuǎn)到屋東頭的時候,夏商隱約看到一個黑影,在寶馬車屁股那兒一閃就不見了。他嚇得趕緊蹲下身子,緊貼墻壁,一動也不敢動。停了一會兒,沒聽見什么動靜,這才大著膽子一步一步挪到車跟前。

夏商圍著車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影子,但也不敢在外面久待,趕緊回到屋內(nèi)。郭靖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問:

“撞見鬼了?”

“有可能?!毕纳陶f,“感覺有個影子……唉,神經(jīng)過敏吧。”

沒想到,郭靖說他出去找油氈布的時候,好像也看到一個影子。

“應該是幻覺吧哥?”

“有可能。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是容易出現(xiàn)幻覺和幻聽啥的。”

郭靖把窗戶上的油氈布又仔細地扯了扯,掖了掖。這時候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了,敲詐犯發(fā)來了指令,命令他們往兩個人的手機上發(fā)消息,讓他們各自準備兩百萬贖金。到周一早上五點,贖金必須到手。

夏商算了算,說:

“咱們還有三十個小時的時間?!?/p>

他給敲詐犯回復,試圖講道理,人已經(jīng)綁架了,就不要再安排別的任務了。但是敲詐犯沒有再回復。他分析了一下,敲詐犯把時限定在周一早上五點,意思很清楚,如果屆時沒有完成任務,那么,等待夏商的,將是單位同事異樣的目光——他們每人的郵箱里一定都收到了他的視頻,接著就是紀檢委找他去談話,讓他交待跟小李的問題,還有,小李的破格晉升里面有沒有什么貓膩;然后,他老婆會打來電話,因為她也收到了那個該死的視頻,接著,她會通知他去離婚,并告訴他,兒子從此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夏商越想越冷,渾身都打起了冷戰(zhàn)。他說:

“我可能感冒了?!?/p>

郭靖摸了摸他的額頭,說:

“不熱。你是給嚇著了。要不咱們生點火吧,屋后邊堆著不少柴火?!?/p>

四月份的海邊,夜里還是很冷的。郭靖去外邊抱了些柴火進來,往大鍋里添了水。所幸水管里有水。

郭靖蹲在灶前打算燒火,但他沒有打火機,夏商也沒有。屋里到處沒找到能點火的東西。于是郭靖去問猴孫,猴孫也沒有。

“算了,不燒了,凍著吧?!?/p>

夏商盯著手機等回復。他照敲詐犯的指示,往兩個陌生的手機號碼上發(fā)了短信,內(nèi)容是一樣的,告訴他們,侯總在他手里,準備兩百萬贖人,否則就撕票。報警也撕票。

大概十分鐘之后,其中一個號碼來了回復,對方要求看一看猴孫的視頻。夏商說,看視頻不可能,可以聽聽聲音。

接下來,兩人緊張地開始準備跟對方通電話。他們覺得應該給這兩個人編一下號,否則容易弄混。夏商建議簡單地用數(shù)字來編號,一號,二號,遭到了郭靖的反對,認為太俗氣。夏商讓他想個不俗氣的,郭靖看了看墻角懸掛著的一張蛛網(wǎng),上面爬著一只白色的蜘蛛,就說:

“白蜘蛛和紅蜘蛛吧?;貜土说倪@位叫白蜘蛛,還沒回復的那位叫紅蜘蛛。”

夏商哭笑不得。都火燒眉毛了,還玩呢。

以往在影視劇里沒少看這種橋段,可是輪到自己身上,夏商覺得完全不像影視劇里演的那么簡單。他和郭靖兩人模擬了兩遍通電話的細節(jié),越模擬越覺得未知因素實在太多,最后決定隨機應變,把握好兩個原則:一是盡量縮短通話時間,二是盡量言簡意賅,避免暴露。

兩人走進里屋,夏商對猴孫說:

“你看過綁架類的電影電視劇吧?”

猴孫頻頻點頭。

“那你應該知道我們綁架你是為了錢吧?”

猴孫又頻頻點頭。

“現(xiàn)在我們就要跟白蜘蛛——這只是個代號——通話了,你的任務就是跟對方說一句話,讓他知道你是誰,讓他乖乖把錢準備好。不許超過二十個字,明白嗎?現(xiàn)在給你兩分鐘構思一下。”

猴孫聽話地閉上眼,開始構思這二十個字。之后,他睜開眼,表示自己構思好了。郭靖從他嘴里抽出破布,用彈簧刀在他眼前比劃了幾下,然后橫在他脖子上。夏商打開手機,開始撥白蜘蛛的電話。他強裝鎮(zhèn)定,但還是把手機掉地上了。猴孫說:

“哎呀兄弟,拿穩(wěn)了!”

“少啰嗦!不讓你說話就不要說話!現(xiàn)在,你只能再說……”郭靖把彈簧刀往猴孫脖子上緊了緊,數(shù)了數(shù)猴孫剛才說了幾個字,“你只能再說十四個字了!”

電話接通,猴孫咽了口唾沫,喉頭上下滾了滾。

“喂……寶貝啊……”

郭靖打斷他:

“你還剩十個字?!?/p>

猴孫掐了掐指頭,對電話說:

“我現(xiàn)在安全,聽話,準備錢?!?/p>

郭靖一把奪下電話,摁斷,說:

“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算你識相?!?/p>

接著,他們等紅蜘蛛來電話。但是紅蜘蛛那邊靜悄悄的,仿佛正在醞釀一個大陰謀。郭靖把號碼拿給猴孫看,問:

“這是你什么人?”

“我老婆?!焙飳O說。

“白蜘蛛呢?就是剛才接電話那個?!?/p>

“我……小老婆?!?/p>

郭靖踹一腳猴孫:

“像你這種社會渣子,就應該使勁敲詐你,然后剝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p>

猴孫舔舔嘴皮子:

“兄弟,我現(xiàn)在口渴得很,能不能給我點水喝?”

“水沒有,尿有。”郭靖站在猴孫面前,叉開腿,要解褲帶。猴孫趕忙閉上嘴巴。

午夜時分,困意襲來,夏商覺得自己撐不住了。猴孫一直被丟在墻角的地上,這會兒也熬不住了,說他想撒尿,再不撒尿,膀胱就憋壞了。夏商在灶間找了個破了沿兒的咸菜罐子,里面還有幾根聞起來咸呲啦的蘿卜條,擱在他跟前。猴孫的手腕捆著,但手指還能活動,費了好大勁才拉開拉鏈,皺著眉頭往罐子里嘩嘩撒了一氣,臉色終于緩和過來了,問:

“兩位兄弟,你們哪位說了算?”

郭靖看看夏商,想觀察他的反應,但夏商無動于衷。郭靖只好呵斥猴孫:

“眼珠子感冒了?這還用問吶?看不出誰是老大?。俊?/p>

猴孫苦著個臉說:

“兄弟,我是真看不出來。”

“再說了,你管誰是老大干什么?這是你該操的心嗎?”

“我有什么請求的時候,總得知道該跟誰提吧?都是道上混的,規(guī)矩咱得講,是不是?”

“這倒也是?!惫溉滩蛔×?,問夏商,“哥,咱倆是不是得推選一個老大?”

夏商不耐煩地說:

“你喜歡當老大,當就是了?!?/p>

猴孫立即向郭靖請示,可不可以讓他到炕上去,地上實在太涼了。郭靖看了看,炕南頭的窗戶上安著防盜網(wǎng),決定把他拴到防盜網(wǎng)上??紤]到繩子可能不太結(jié)實,又去外面找了幾截生銹的鐵鏈子。屋子周圍散落著很多漁船上拆卸下來的東西,有些廢物還真能利用上。由于鐵鏈子足夠長,猴孫可以自如地在炕上和炕下活動,活動半徑約莫有三米左右。

夜更深了,郭靖提出跟夏商兩人輪值。但是,不管誰輪值,漫漫長夜真不是容易熬的。郭靖想起白天偷到的快遞,感覺里面應該是一條煙,要去車里拿下來。夏商說:

“我覺得你偷了人家的快遞已經(jīng)很不好了,再給人家拆開,豈不是錯上加錯?”

郭靖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商:

“哥,你是不是忘了,咱們現(xiàn)在是綁架犯??!”

是啊,都已經(jīng)淪為綁匪了,還談什么錯不錯的,也的確夠可笑的。

郭靖出去拿快遞。過了一會兒,隱約聽到外面呼通一聲響,夏商打開門,看到郭靖拖著個什么東西,呼哧呼哧地往門口這邊來。

“快來搭把手!”郭靖小聲喊。

“開什么玩笑,我得盯著猴孫?!毕纳炭戳搜劾镂荨?/p>

郭靖獨自把那個笨重的東西拖進屋,夏商一看,居然是個人。

“這怎么又多了一個?哪來的?死了?”

“不知道死沒死。奶奶的,死沉死沉?!惫刚f。

那邊,猴孫在炕上伸出腦袋,探頭探腦。郭靖喝令他把腦袋縮回去,不要關心跟他無關的事,否則就給他也來一棒子。

他們把那人放在灶前,都不確定他是死了還是暈了。

夏商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具身體,臉色刷白,兩眼發(fā)直。郭靖叫了他兩聲,沒反應。拿手在他眼前擺,也沒反應。

“完了,癡了?!惫刚f。

約莫過了兩分鐘,夏商才緩過神來,他站起身,朝郭靖沒頭沒臉地踹,郭靖順手從灶上拿過一個黑乎乎的炒鍋,邊抵擋邊說:

“哥,你這是怎么了,狂躁癥發(fā)作呀?”

“你他媽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還嫌事不夠大是不是?綁了人不說,這又鬧出條人命!你他媽的就是想讓我吃槍子是不是,啊?我反正也要吃槍子了,先把你弄死再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跟蹤咱好半天了,要是不想辦法把他弄進來,他可能會去報警,那你吃槍子的事就鐵定了!現(xiàn)在好歹還有機會是不是!”

夏商發(fā)瘋般地踹了郭靖一頓,感覺已經(jīng)把平生的力量都用完了,像面條一樣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

“哥,你記得我說好像看見一個黑影了吧,就是這小子。我出去拿煙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小子正鬼鬼祟祟地趴在車門那里。你看,這還有工具呢,打算撬玻璃。很明顯,是個賊?。 ?/p>

“那就是你的同行。你把你的同行打死了?!毕纳陶f。

“什么同行,他就是個小毛賊,哪能跟我比。我干的那都是大買賣。”

“對,大買賣。要不然,此刻你也不會在這個破房子里當老大了?!?/p>

“我說哥,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見我?不管你怎么不待見我,咱倆現(xiàn)在也是一丘之貉?!?/p>

夏商無力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具身體。那是個看起來三十幾歲的男人,皮膚曬得黝黑,衣著普通,額角讓郭靖打破了,流下幾縷觸目驚心的血。除了在殯儀館,他還從沒見過死人,這簡直太可怕了。

“現(xiàn)在怎么辦,老大?”夏商問。

“你說呢,哥?”

“投案自首?!?/p>

郭靖一屁股坐到地上,兩人一時無語。過了大概一刻鐘,郭靖從地上蹦起來,在堆放雜物的那間房里翻找,末了翻找出一把鐵鍬。夏商問:

“你干嗎?”

“你說呢哥。我去挖個坑,把他埋了。這種活兒,肯定得我來干,你不成。你呢,也別想投案自首那條路了,你要是真想投案,早就投了,還能等到現(xiàn)在?還是死了心吧,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賊船,下不去了。還是好好在這兒盯著猴孫,盯著手機吧?!?/p>

夏商無言以對,眼睜睜地目送郭靖提著鐵鍬往外走。

“等等,”他叫住郭靖,“直接扔到大海里是不是省力些?”

郭靖考慮了一下,說:

“不好。大海一會兒漲潮一會兒退潮,萬一再把他沖到沙灘上,可就麻煩了。還是埋掉保險。我把坑挖深一點?!?/p>

“好吧,你去吧?!毕纳逃袣鉄o力地朝郭靖擺擺手。他閉上眼睛,幻想自己的悲慘結(jié)局??礃幼樱Y(jié)局兇多吉少,他對自己說。

郭靖拿回來的快遞還在,他幾乎是帶著怒氣撕開快遞,仿佛一切都是快遞惹的禍。果然不出郭靖所料,大信封里真是一條煙。夏商年輕時抽過一段時間煙,跟老婆談戀愛時戒掉了,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抽了。但他現(xiàn)在強烈地想回味一下那嗆辣的味道。

但是夏商沒有打火機。他去里屋問猴孫有沒有打火機,猴孫說:

“兄弟,你問過我一遍了。我沒有打火機。我看你已經(jīng)亂了陣腳了?!?/p>

“我什么時候問過你有沒有打火機了?”

“你忘了?你們打算燒火來著。我覺得,你可以去地上那人身上找找,說不定他有打火機。他死了沒?”

的確,夏商想起來了。他氣惱地扯過破布,又給猴孫把嘴巴塞上了。

回到灶屋,夏商用腳輕輕踢了踢地上的人,沒動靜。這時候小李忽然打來電話,他抑制不住地躁怒,說:

“賤貨,別再打電話來了!”

小李本來哭唧唧的,這下索性放聲哭罵起來:

“你罵我?你居然罵我是賤貨!夏商你個王八蛋!你算什么男人!”

夏商狠命摁斷電話,并把小李拉黑了。他現(xiàn)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這娘們兒所賜,現(xiàn)在想想,他真不明白小李身上哪個地方把他給迷惑了。

夏商蹲下身,開始翻找那具身體的口袋。夏商啊夏商,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有什么可怕的?他嘲諷著自己,幾乎是狂怒地撕扯著那人的衣服,竟然果真在褲兜里找到一個打火機。

他撕扯開一盒煙,抽出一支,塞進嘴里。他哆嗦著嘴唇,夾住煙,輕輕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因為多年戒煙而失去對這種體驗的記憶,那熟悉的微辣的感覺竟然讓他流了淚。

他索性抽噎起來,一邊抽噎著一邊抽煙,煙灰攢了老長一截,終于斷了,落在地上那人的臉上。又一截斷了,落在那人的臉上。忽然那人呼地喘了一口氣,胸脯子猛地一挺,刷一下睜開了眼。

夏商本來坐著小板凳,嚇得往后一退,撲通一聲坐在地上。他兩手撐地不停地往后退,直退到墻邊。

那人緩緩地從地上坐起來,拿手抹了抹臉,看看手上的煙灰,問:

“誰在燙我?”

夏商不敢說話,那人又問:

“是不是你?”

“你先告訴我,你這是詐尸嗎?”夏商問。

“你摸摸我是涼的還是熱的不就知道了?”

那人猝不及防地攥住夏商的手臂,夏商的頭發(fā)都直立起來了,發(fā)瘋般地大叫。郭靖一頭闖進來,想都沒想,掄起鐵锨,照著那人就是一下子,把他又打倒在地上。

“簡直是反了,連死人都來欺負活人了,等會就把你埋了。”郭靖嘟嘟囔囔地又想拍那人的腦袋,被夏商制止了。

“他是活人,有體溫?!毕纳陶f,“不信你試試。”

郭靖蹲下去試試那人的體溫,扔掉鐵锨,拿起一截鐵鏈子就把那人綁了。那人還在揉腦袋,第二锨雖然沒把他再次拍暈,但看樣子也基本上半暈了。

“得把他倆隔離開?!惫刚f。他把這人鎖到雜物間里。雜物間天花板上倒掛了一個四爪小鐵錨,可能是廚師當時用來掛東西的,郭靖試了試,還挺結(jié)實,就把鐵鏈子的另一端拴在鐵錨上。

“累死本老大了,”郭靖說?!拔蚁炔蝗愕淖?,你說說,為什么一直跟蹤我們?”

那人剛從暈眩中醒過神,反問道:

“你們是干什么的?”

“別裝了。你是敲詐犯派來監(jiān)視我們的吧?”郭靖問。

夏商氣不打一處來,說:

“你又露底了!怎么老是不打自招呢!”

“做老大就得爽快,不能拖泥帶水?!惫皋q解道?!霸僬f了,咱是第一次當綁匪,沒經(jīng)驗呀?!?/p>

那人一聽又是老大又是敲詐又是綁匪,嚇壞了,趕緊說:

“兩位老大別誤會,我只是一個快遞員,送快遞的?!?/p>

郭靖糾正他道:

“哪有那么多老大?就我一個是老大。你一個送快遞的,鬼鬼祟祟跟蹤我們干什么?”

夏商聽明白了,譏諷郭靖:

“問你自己吧?!?/p>

“問我?我怎么知道?”

“你偷了人家的快遞。”

“哦!”郭靖拿起那條煙,“原來是這樣。兄弟,對不住了,你的快遞已經(jīng)讓我拆開了?!?/p>

快遞員苦著臉說:

“你這不是害我嗎,這么名貴的煙,我哪賠得起呀!”

“不用賠!這肯定是送禮的,奶奶的,社會渣滓,吸血鬼。”郭靖憤憤地道。

夏商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挺佩服快遞員的偵查和跟蹤能力,同時又多了一層憂慮:連一個快遞員都能這么輕松地一路跟蹤他們到這個荒涼的半山坡上,說明他們的行動并不那么嚴密。

“還有誰知道我們的行蹤?”他問快遞員。

“沒有了,就我自己,我對天發(fā)誓!我要是知道兩位老大是干這個的,就是丟十個快遞,我也不敢跟來呀。”

“都跟你說過了,老大只有一個!你耳朵不好使還是怎么的?信不信我割你一只耳朵下來?”郭靖恐嚇道。

“行了,還是好好想想接下去怎么辦吧!”夏商討厭郭靖這么愛慕虛榮。

兩人回到灶屋商量了半天,最后達成了一致意見:不能放了快遞員。那無疑是最愚蠢的冒險行為。但是,如果繼續(xù)扣押快遞員,他們等于又犯了一個綁架罪。話又說回來,綁架一個人是綁架罪,綁架兩個人也是綁架罪。

夏商覺得,這真是一個噩夢般的夜晚,一個他生命中最匪夷所思的不祥之夜。黎明就這樣悄悄來臨了,敲詐犯給的手機終于收到了紅蜘蛛的回復。

猴孫講電話前問夏商:

“有字數(shù)限制嗎?”

夏商說:

“你問老大?!?/p>

猴孫轉(zhuǎn)而又問郭靖,郭靖很滿足,給他取消了字數(shù)限制,但是,要求他開免提。

紅蜘蛛:“老侯,我收到一條短信,是不是你的朋友在開玩笑啊?”

猴孫:“開你娘的玩笑!”

紅蜘蛛:“啊?那就是真的了?”

猴孫:“當然是真的了!”

紅蜘蛛:“就是說,你被綁架啦?”

猴孫:“臭娘們兒,聽你這口氣,覺得挺好玩是吧?是不是巴不得我死???”

郭靖聽不下去了,在旁邊提醒猴孫:

“你跟白蜘蛛說話寶貝長寶貝短的,跟紅蜘蛛就臭娘們兒,有你這樣的嗎?”

紅蜘蛛在那邊聽到了,問:

“誰呀?誰在那邊說話,是綁匪嗎?什么白蜘蛛紅蜘蛛,我是紅蜘蛛是吧,那白蜘蛛是誰?”

猴孫不耐煩地命令紅蜘蛛:

“你什么蜘蛛都不是!你要是蜘蛛那還厲害了呢!別啰嗦了,聽他們的,湊兩百萬,抓緊?!?/p>

紅蜘蛛:“兩百萬!你以為那是兩百塊呀,說湊就能湊夠?”

猴孫:“你去公司,跟財務部王經(jīng)理商量一下。”

紅蜘蛛:“我想想吧?!?/p>

猴孫:“我的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紅蜘蛛掛了電話。

猴孫傻眼了:

“這臭娘們兒,敢掛我的電話!連個兒子都給我生不出來!”

郭靖收起電話,說:

“活該!要我是你老婆,我也掛你電話!我不但掛你電話,我還不給你出贖金,讓你被撕票!生不出兒子責任又不全在她,你怨她干嗎?”

夏商有點生氣了:

“你跟誰是一伙的?他老婆不出贖金對你有什么好處?看來我是遇到豬隊友了?!?/p>

郭靖拍了一下腦袋,嬉皮笑臉地說:

“沒辦法,一看到不平之事,我就想出來管管。大俠嘛,都這樣?!?/p>

一頓忙活之后,天光大亮,他們的胃都開始提抗議了。雜物間里,被拴在鐵錨上的快遞員還有別的麻煩:他頭上的傷口得想辦法處理。這里離海邊近,海風一吹,更容易發(fā)炎。

雜物間里有個破爛的編織袋子,里面盛著幾十個土豆,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有的腐爛了,有的發(fā)芽了。盡管很餓,但夏商堅持想別的辦法,不要打土豆的主意,發(fā)芽的土豆有毒不能吃。

這時一只老鼠刷地從地中間躥過,郭靖說:

“干脆抓老鼠吃吧?!?/p>

他剛說完,那邊猴孫就哇哇地吐起來,味道酸臭。

“完了,昨天好歹吃了一肚子東西,這下全吐出來了,我也餓了。但我死也不吃老鼠,我長這么大什么都不怕,就怕老鼠?!?/p>

“那我還非得抓一只老鼠,硬塞到你嘴里?!惫刚f。

不管怎樣,得想辦法填肚子。發(fā)芽的土豆不能吃,屋里屋外就沒什么可吃的了,必須下山去買。問題來了,誰下山去?這可是個冒險的事兒。郭靖建議夏商下山,因為夏商會開車。夏商認為開車太危險,那車太豪,扎眼,而且畢竟是綁架工具,非但不能開出去,而且應該想辦法掩藏起來,比如用那些破漁網(wǎng)什么的罩上。

快遞員在關鍵時刻幫上了忙,他昨天是騎著送快遞用的電動三輪車來的,放在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下。

“我借給你們用一用,你們回來就放我走行嗎?”他懇求道。

“行,沒問題?!惫刚f。

他去槐樹下騎了三輪車,下山去了。走前,為了防止兩人串通算計夏商,又把嘴巴給塞上了。

大概四十分鐘過后,郭靖回來了,直接把三輪車開到屋門口,卸下兩箱方便面,幾袋榨菜和幾根火腿腸,一個燒雞。竟然還有易拉罐啤酒。

“你以為自己在度假呢,還買酒?”夏商又好氣又好笑。

“哥,綁匪真不是人干的活兒,得喝點酒壯壯膽子?!惫刚f。

他們開始燒水泡面。經(jīng)過商量,決定給猴孫和快遞員也泡上。猴孫稀里嘩啦地吃著泡面,直夸好吃,說自己有十多年沒吃泡面了。郭靖冷笑著說:

“拿出吃奶的力氣可勁兒吃吧,兩箱呢。要是你那兩只蜘蛛都不出贖金,你就留在這兒天天吃泡面,吃完了,就把你撕了?!?/p>

猴孫悻悻地說:

“干嗎呢老大,吃個飯都不讓人好好吃。我家那兩個老婆,放心吧,我在她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錢算什么,狗屎?!?/p>

一頓飯吃完,差不多也到了中午。郭靖出去找了些破漁網(wǎng),還真把寶馬車和快遞車給罩上了??爝f員苦苦哀求放他走,要不然這個月的工資要扣掉一半了。

郭靖哈地笑了一聲:

“想什么呢兄弟?沒把你滅口就不錯了,還想走?告訴你吧,到明早五點,得看老大我心情怎樣。心情好呢,放你走;心情不好呢,就滅了你?!?/p>

快遞員一聽嚇壞了,趕忙表白心跡:

“老大你放心,今天這事兒我從來沒見過,我也不認識你兩位。要是食言,隨便你怎么處置。一看老大你就是神通廣大之人,我就是跑到天邊,你要是想找我也找得到,對吧?”

“這話聽著還像那么回事?!惫刚f。

飯后夏商和郭靖坐在灶屋的小板凳上,抽煙,商量行動計劃,等敲詐犯的指令。其實也沒什么可商量的,無非就是交接贖金的地點,這個問題不勞他倆費心,敲詐犯會安排好。

下午兩點鐘,敲詐犯來了消息,正是關于交接贖金地點的:明早五點鐘,火車站廣場。拿到贖金后,原地等候下一步消息。

“哥,他為什么選擇火車站?人太多了,多危險?。 ?/p>

夏商想了想,說:

“其實,人越多越安全,發(fā)現(xiàn)危險可以混到人群里想辦法逃跑?!?/p>

“不管那么多了,明早咱們把錢交接完,就算正式交工了。然后,一切就結(jié)束了?!?/p>

但夏商可沒這么樂觀。第一,交了錢能否就此脫身,他不敢奢想。第二,錢能不能順利拿到,他也不敢奢想。影視劇里的橋段無數(shù)次證明,綁匪最后的結(jié)局是既拿不到錢又逃不開懲罰。

接下來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第二次給紅白蜘蛛打電話。

白蜘蛛說,她不參與公司事務,沒有錢,也不知道該向誰借。

郭靖說:

“少啰嗦。晚上十點之前把錢準備好,十點鐘等我電話?!?/p>

猴孫急切地想要跟白蜘蛛通話,親授機宜,郭靖掛斷電話,跟他說:

“你是不是忘記自己的身份了?你現(xiàn)在沒有跟任何人通話的自由?!?/p>

“她怎么說?”

郭靖把白蜘蛛的話原封不動地轉(zhuǎn)達給猴孫,說:

“你還是祈禱你的小老婆給你籌到錢吧?!?/p>

“媽的,臭婊子。房子,車子,首飾,狗,隨隨便便就能湊夠兩百萬?!?/p>

“說得倒是輕松。別人把錢放到你口袋里,再讓你拿出來,你愿意嗎?”

“不愿意?!焙飳O辯駁道,“但那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一個屌樣?!惫刚f。

他接著給紅蜘蛛打電話。出乎意料的是,紅蜘蛛沒接電話。打了三次,都是同一個結(jié)果。

“完了,你大老婆不管你了?!惫笖傞_兩只手,“你等著被撕吧。我可告訴你,我在道上混了十幾年了,三進宮。你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我臉上胳膊上有幾道疤。”

猴孫斷然否定:

“不可能。她一定是在想辦法籌錢。公司里的錢沒有我簽字的話,一個子兒也動不了。你們還是讓我跟公司副總或是財務總監(jiān)聯(lián)系一下,只要我說句話,事情馬上就辦妥了,多利索!咱們馬上就可以各回各家了?!?/p>

“你想得倒美!我用不用發(fā)條朋友圈昭告天下?最好再@一下公安局?你又忘了,你現(xiàn)在是被綁架!被綁架了!你以為是在過家家呢?再說了,我上頭還有老大,老大嚴令我除了給紅白蜘蛛打電話,不許再跟任何人聯(lián)系。我們道上是有規(guī)矩的,你以為像你們商人那么不講規(guī)矩?”

之后,兩人躲到灶屋商量對策。郭靖在猴孫面前耀武揚威,到了灶屋就愁眉苦臉起來:

“哥,怎么辦,紅蜘蛛不配合?!?/p>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你不是在道上混了十來年嗎,就沒有一點這方面的經(jīng)驗?”

“真沒有。我就是小偷小摸,沒綁過人,也沒撕過票?!?/p>

“那你今晚就得學著撕票了?!毕纳陶f。

“實在不行的話,也只好學學撕票了。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古人說,活到老學到老,是吧哥?”

夏商突然感到一陣悲傷。之前他一直很討厭郭靖,現(xiàn)在忽然覺得,這個青年雖然痞里痞氣的,但在某些方面比他懂得消遣人生。

他們坐在小板凳上,抽煙,等待時間消逝。到傍晚六點鐘的時候,實在無事可做,就按部就班地燒水煮面,仿佛在過尋常的居家日子。

泡好了面,他們就著面喝酒。猴孫咂吧著嘴說他也想喝,郭靖說:

“你長的是喝茅臺的胃,喝不了這個。”

兩人喝著喝著話就多了,郭靖問夏商后不后悔搞婚外戀,夏商說:

“他媽的,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再搞了。你說得對,女人是禍水?!?/p>

夏商又問郭靖是做了什么壞事讓敲詐犯給盯上了,郭靖說:

“這個么……哥,你也知道,干我這行的,天天都在做壞事。奶奶的,我有很多事都讓人給盯上了,都拍了照片。怎么說呢,那些照片中有一半都可以讓我四進宮,而且待在里面半輩子都出不來?!?/p>

“這我完全相信?!毕纳剔揶淼?,“你們這行當,是個見大世面的行當。”

“那自然了!跟你說吧哥,你弟弟我還真是見過大世面。跟你說件事,有一次我撬了一個保險柜,你知道里面存著什么?”

“一個億?”

“別開玩笑哥,我說正經(jīng)的。那保險箱里藏著一張收養(yǎng)證。我靠,打死你也想不到,那個很著名的大明星——我就不說他名字了,這不能隨便爆料,一爆出來那是要出人命的大料——原來是被收養(yǎng)的。全國人民都以為他是他媽親生的。”

“大明星的收養(yǎng)證怎么會讓你給發(fā)現(xiàn)了?難道你潛入了大明星的家里?”夏商有點不相信,覺得郭靖是在吹牛。

“我也不知道啊。第二天,我忍不住又去那個小區(qū),哦對了,是東郊那一帶的海景房,我打聽門衛(wèi),小區(qū)里有沒有住著大明星的家人,門衛(wèi)說不清楚,業(yè)主的信息都是要保密的。全國人民都知道,大明星的父母一直跟著他住在北京。后來我只能推測,他們專門買了一套房子,用來藏那張收養(yǎng)證。這太怪了,你不覺得嗎?”

“我對娛樂圈的花邊新聞不感興趣?!毕纳虥]心情去追問這個消息的可靠度?!拔腋信d趣的是,你為什么不好好找一份工作,而要去干溜門撬鎖的行當。你準備干到老嗎?”

“其實哥,我也很迷茫。像我這樣的人說出迷茫這個詞,你會不會覺得可笑?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有什么資格迷茫。其實,我談過一個女朋友,在跟她好了以后,我就發(fā)誓金盆洗手了。有一天,我女朋友約我去海邊玩,說要告訴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兩人是在海邊認識的,所以她特意選了那個地方見面,顯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我去了之后,我女朋友告訴我說她懷孕了,希望能盡快跟我結(jié)婚。我一聽就傻眼了,因為我從沒想過結(jié)婚這碼事。我對她說我不想和她結(jié)婚,她問我那孩子怎么辦,我說,打掉吧,正好旁邊就是醫(yī)院。綠海醫(yī)院,海邊那家,哥你知道。我女朋友不可思議地問我說,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說我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我從沒想過結(jié)婚這碼事,至少現(xiàn)在沒想過。我女朋友問我既然不想結(jié)婚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我說因為我愛她。我女朋友哭了,說她不想失去那個孩子。她哀求我,希望能留住那個孩子。我拒絕了。后來我女朋友冷靜下來,說你既然這么無情,我就去打掉。我說好。我們?nèi)チ酸t(yī)院,但我摸了摸口袋,一共帶了幾十塊錢。我又不想把這事拖下去,就讓她先在醫(yī)院等著。那段時間我手頭特別緊張,自從打算洗手不干了之后,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因此我回家也拿不來錢,那時候正好一班公交車開了過來,上車的人和下車的人都很多,我就隨手摸了一個錢包。然后我女朋友打掉了她肚里的孩子?!?/p>

“你既然愛你的女朋友,為什么不想跟她結(jié)婚?”夏商問。

“哥,老實說吧,我這輩子都不想結(jié)婚。結(jié)婚有什么意思,像我爸媽那樣,一個賭錢如命,一個丟下孩子跟人跑了,你說,這樣的兩個人,生孩子干什么呢?”

“你不是說你爸是開大工廠的嗎?”

“那都是我吹的牛皮。哥,出來在道上混,不會吹牛皮那可不行。我十歲就跑出來了,因為我媽跟人跑了,我爸只要賭輸了就回家揍我。我家也沒有錢供我上學了,我不出來混的話,就只能在家里等著被他揍死了??傊?,我女朋友以后再也沒有跟我聯(lián)系,她把我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屏蔽了。我挺心灰意冷的,所以,誰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又干起了老本行。哥,你說我這種人,連結(jié)婚都不敢,我還能干什么?隨便瞎活著得了?!?/p>

郭靖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酒,忽然流眼淚了。

老實說,夏商有點震動了,沒想到才十九歲的郭靖看起來痞里痞氣的,其實都是偽裝。但是有一個很大的疑問更讓他震動,是什么人一直在跟蹤偷拍郭靖?難道今天這起事件是一個蓄謀已久——或者說實施已久——的事件?照這樣推理的話,那豈不是說,他和小李也一直在被蓄意偷拍?

夏商嚇得不輕。他問郭靖,郭靖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

“奶奶的,我一直以為是道上的仇人在暗算我。你知道,干我這行當?shù)?,在江湖上混日子,免不了有仇人。其實我也一直納悶,我的仇人為什么也是你的仇人。首先,咱倆不是一個行當?shù)模诙?,咱倆根本不認識。但我一直不敢把這個疑問說給你聽,因為……嗨,我就直說了吧,我以為是我連累了你。我以為敲詐犯是沖我來的,因為我不會開車,綁人不方便,所以他就隨便找了你這個倒霉的跟我搭檔。哥,你別罵我啊,我是不是挺無恥的?”

夏商搖了搖頭:

“我也說不好。難道敲詐犯只是簡單地隨機選擇了我?我直覺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p>

郭靖又拆開一盒煙。他皺著眉頭從煙盒里抽出一張卡片,對夏商說:

“哥,我們今天怎么凈遇到怪事,你瞧?!?/p>

夏商接過來一看,是一張銀行卡。他拿著卡去雜物間問快遞員,快遞員說:

“大哥,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一個快遞員,顧客快遞什么東西,我管不著啊?!?/p>

“你們不是應該驗貨以后才發(fā)貨的嗎?”

“不走航空的件,誰給驗呀。再說了,顧客也不愿意暴露隱私?!笨爝f員帶著哭腔,“大哥,這下我的禍闖大了,誰知道這卡里有多少錢??!你們把我的手機打開看看,還不知道有多少未接來電呢。我完了。”

快遞員的手機讓郭靖沒收了。打開后,果然,手機提示音此起彼伏,有電話也有短信和微信,來源大體分為兩類,一是寄件人,二是快遞公司。幸好快遞員是外地來的打工族,還沒成家,否則肯定要報失蹤了。

郭靖眼都綠了:

“哎呀哥,這肯定是賄賂啊!里面肯定有一大筆錢,咱發(fā)了。我也真是服了,現(xiàn)在賄賂都用上快遞了啊,膽子真大,也不怕快遞丟了?!?/p>

夏商很生氣:

“你還有心情高興!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還嫌事不多是吧?你說你,非要去偷什么快遞!你偷也就偷了,怎么偏偏偷了這么一個燙手的山芋!你可真會偷?。∧阏f說,現(xiàn)在怎么辦?這他媽的,簡直是個炸彈!”

事到臨頭,也沒辦法。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郭靖曾經(jīng)拍過快遞單的照片,翻出來看了看,收件人是一個姓董的人,地址只簡單地寫著高新區(qū)。郭靖照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說:

“您好,我是送快遞的,您有一份快遞,沒寫具體地址,請問給您送到哪兒去?”

對方說:

“送到建工集團來吧,我正好在加班。”

快遞員急得不行了:

“老大,饒了我吧,這下我更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了?!?/p>

郭靖不理他,埋頭百度了一會兒手機,告訴夏商說:

“這個姓董的是高新區(qū)建工集團的副總經(jīng)理。奶奶的,看來咱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老虎?!?/p>

夏商無可奈何地說:

“我的老大,你能不能消停消停?你是想當打虎英雄嗎?”

“消滅大老虎人人有責呀!我還真想去揭發(fā)這姓董的,大俠本色到哪也不能丟。你信不信,寄件人八成是個材料供應商——這明擺著就是權錢交易啊?!?/p>

現(xiàn)在夏商覺得他挺了解郭靖的,這可憐的年輕人,無非就是用這種自嘲的方式窮找樂而已。他心里有著無窮無盡的疑問,主要是,他和郭靖在這起事件中是被什么線索聯(lián)系到一起的。

“一定是有線索的。我們得找出這條線索?!彼f。

但是,關于這條無形無影的線索,他連其一毫米都摸不到。他去里屋扯掉猴孫嘴里的破布,猴孫立即說:

“我的想法跟你一樣,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p>

“問題是,是誰把咱們穿在這根繩子上的?你有沒有什么思路?”夏商問。

“目前還沒有。”

“你好好回憶一下,你有什么仇人,最恨你的是誰?!?/p>

“說真話吧,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不下十個八個的。生意場就是個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場。”停了停,猴孫又建議道,“你們是不是該給我老婆再打一個電話?不知道錢準備好了沒有,離交易時間越來越近了?!?/p>

夏商覺得是該打電話了。這次的結(jié)果更讓他焦慮:紅蜘蛛關機,白蜘蛛電話沒人接。

猴孫又開始罵人了,生不出兒子的黃臉婆,就知道花錢的臭婊子,把他的兩個女人挨個罵了一通,然后氣呼呼地說:

“你繼續(xù)打,我就不信,她們還敢反了!等我回去把她們都休了!”

現(xiàn)在不用猴孫說,夏商和郭靖也著急了。時間已經(jīng)到了晚上九點鐘,離交易時間只剩下八小時,這其中還包括開車去火車站的時間。

但是打來打去,結(jié)果都沒有什么變化。猴孫拖著鐵鏈子站在里屋門口,看起來也不太淡定了,要求給口酒喝。夏商和郭靖商量了一下,同意了猴孫的請求。他們把猴孫的一只手解放出來,只用鐵鏈子拴住另外一只,給他打開一罐啤酒。猴孫仰起脖子沒歇氣就喝完了,又要了一罐。

“兩位兄弟,其實,現(xiàn)在你們就是不鎖我,我也不跑。我就不信了,這兩個臭女人還真敢造反。我非要在這兒等到明天早上。你們想干什么就干去,我保證不跑。我不但自己不跑,我還幫你們盯著那屋那家伙?!?/p>

“大哥,你仗義!我敬你一個!”郭靖又找了一個小板凳,放在門口,“大哥,你坐下,咱哥仨好好聊聊,下一步怎么辦?!?/p>

雜物間的快遞員也靠在門框上看熱鬧,說:

“你們……稱兄道弟起來了?”

郭靖又給快遞員搬了個小板凳:

“你也坐下,咱四個一起聊聊?!?/p>

夏商無奈地看著郭靖,說:

“你是不是喝大了?”

“嗨,哥,都是江湖上混日子的,初一不見十五見,是不是?再說了,奶奶的,咱哥幾個誰的日子也不好過,不能像女人那樣抱頭痛哭,至少一起痛飲一杯。”

“得了吧,還抱頭痛哭?我覺得咱們幾個都惡貫滿盈?!毕纳虇柨爝f員,“我就不信你沒干過壞事,肯定也干過。”

起初快遞員矢口否認自己干過壞事,兩罐啤酒下肚就憋不住了,說他曾經(jīng)強奸過一個女癡子。

“癡子,知道吧,就是神經(jīng)病。那女的穿的衣服老是破的,不是露胳膊就是露腿露胸脯子,你們說說,男的見了能不想干壞事嗎?我租房那地方,三教九流亂七八糟的人太多了,不只是我玩過那女癡子,還有別人也玩過?!?/p>

“你這屬于犯罪,是應該進監(jiān)獄的知道嗎?就因為那女人是神經(jīng)不健全的人,所以她不懂得告發(fā),你才能繼續(xù)當你的快遞員?!毕纳陶f,“所以我說,咱們都惡貫滿盈?!?/p>

四個惡人把一整箱啤酒都喝完了,夜色沉重地吞噬了一切。

夏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了,是猴孫把他叫醒的。猴孫五官扭曲,嘴里絲絲地吸吐著,右手掐住左手的虎口,手上源源不斷地在往地上滴血,地上躺著他的小手指頭。

“快給我包扎?!彼f。

郭靖也醒過來了,兩人七手八腳地給猴孫包扎。幸好昨天下山買了藥回來給快遞員處理傷口。

“但是,指頭怎么辦?”郭靖拾起那根指頭,看看屋里,“沒有冰箱,找不到冰的東西保存這玩意兒啊!完了,就算送到醫(yī)院去,也肯定接不上了?!?/p>

“怎么回事?誰干的?”夏商奔到門邊,把眼貼到門縫上,小心翼翼地朝外察看。這時候他驚駭?shù)芈牭胶飳O說:

“不用看了,是我自己干的?!?/p>

快遞員剛才也睡著了,所以,整個房間里誰都不是目擊者。

“你自己?為什么?腦子喝糊涂了?”郭靖從地上撿起刀,“你是怎么偷到刀子的?”

“你不是把它放在灶臺上嗎,我……就用腳把它……夠下來了?!焙飳O小臉刷白,汗珠子一滴一滴從額頭上滲出來。

夏商朝郭靖吼叫:

“怎么回事,你怎么也睡著了?”

“你不也睡著了嗎?”郭靖委屈地反問。

“咱倆誰是老大?”

“老大就不能睡覺了?誰規(guī)定的?還講不講理了?”

兩人正吵著,猴孫忽然大叫一聲:

“都他媽的住嘴!”

夏商和郭靖立即停止互相埋怨,吃驚地看著猴孫。猴孫吼了一嗓子,好像沒什么力氣了,虛弱地說:

“趕快,拍照,發(fā)給那兩個臭女人?!?/p>

夏商和郭靖來不及細想,立即手忙腳亂地找手機,拍照。猴孫忍著痛指揮他們找好角度,拍得完美一點。

“怎么完美呀大哥,這血糊糊的?!惫刚f。

“對,越血淋淋就越完美?!焙飳O說。他看了一眼手機,很不滿,“你這拍的什么玩意兒,會拍照嗎?重來!”

兩人被猴孫指揮得團團轉(zhuǎn),好不容易拍完了,發(fā)給了兩只蜘蛛。郭靖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直喘氣,朝猴孫豎著大拇指:

“我服你,你是老大。”

“我就不信,那兩個臭娘們兒,還想造反?!焙飳O越說越?jīng)]力氣。

夏商突然發(fā)怒了:

“猴孫!你他媽的故意搗亂是吧?玩自殘,搞得像條漢子似的,其實不過是他媽的慫了,使苦肉計!玩不過兩個娘們兒!”

“大哥大哥你別發(fā)火,他這樣省得咱們動手了,對咱們來說是好事啊,對不對?說不定那兩只蜘蛛一會兒就來電話告訴咱們錢湊夠了呢?!惫赴矒嵯纳?。

猴孫也指責夏商:

“我在幫你們要錢,你還罵我,有沒有天理了?”

快遞員緊張地看著這場變故,這時候反而成了最理智的人,他提醒夏商和郭靖:

“我覺得你們該商量一下,送不送他去醫(yī)院?!?/p>

“是啊,咱要不要送他去醫(yī)院?要是不送,失血過多死了怎么辦?”郭靖擔憂地問夏商。誰知猴孫卻給自己做了決定:

“先等等。老子混了幾十年,不信會栽在兩個臭娘們兒手里。”

于是四個人都不再說話了,悶在屋里等。十分鐘過后,沒來電話。又過去了十分鐘。夏商把電話打過去,白蜘蛛的電話跟之前一樣,沒人接。紅蜘蛛這次沒關機,居然通了,但是只響了三聲就被掛斷了,再打過去,又關機了。

夏商看了看猴孫,猴孫沒吭聲,盯著墻角的蜘蛛網(wǎng),眼珠子很長時間才動一下。

郭靖有點暴躁,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忽然說:

“不能這么干等著,咱們得想別的辦法弄錢。我有個主意,看你們大家同意不,我們管姓董的要錢?!?/p>

快遞員首先提出了反對意見:

“老大呀,你這是想置我于死地呀!”

夏商也盯著墻角的蜘蛛網(wǎng),答非所問:

“你說,蜘蛛結(jié)了網(wǎng),能不能有一天把自己困死?”

郭靖也不管他在嘟囔什么,立即撥打姓董的。姓董的手機沒關,而且很快就接了電話,郭靖簡短地跟他說:

“我們手里有你受賄的證據(jù),你要是不想被請去喝茶談心,就準備好四百萬,五點鐘在火車站,聽我電話。我不管你時間夠不夠,也不聽你啰嗦別的。”

說完就掛了電話。馬上,姓董的就回撥了過來,郭靖沒接,也不讓夏商接。

實際上,夏商已經(jīng)不關心郭靖在干什么了,他沉浸在對那張蜘蛛網(wǎng)的思考當中,保持著跟猴孫一樣的姿勢,直到猴孫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他已經(jīng)疼得渾身打擺子,說不出話了。

夜色依然吞噬著一切,快遞員舉著手機,手電筒打開著,郭靖在微弱的光照下,把覆蓋在兩輛車上的漁網(wǎng)扯下去。漁網(wǎng)散發(fā)出的腥咸的味道,把郭靖熏嘔了。他嘔了一大攤東西,泡面還沒完全消化,一截一截蜷曲著,像一堆蟲子。

然后,夏商開車,載著郭靖和猴孫,快遞員騎著他的電動三輪車,離開了夜色籠罩下的半山腰。這個過程一直是沉默的,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的欲望,被疲憊、絕望、崩潰、麻木緊緊地纏繞了。

他們?nèi)チ司G海醫(yī)院,寶馬車先到,快遞車在十五分鐘后也到了。在這個城市里,綠海醫(yī)院以骨科最為著名,說不定可以把猴孫的手指接上。

凌晨五點的時候,猴孫在病床上躺著,問夏商:

“手機怎么沒響?”

夏商和郭靖也覺得奇怪,按道理,敲詐犯這時候應該給他們發(fā)指令了。他以為手機沒電了,看了看,還有電。敲詐犯在給這部手機時,還貼心地附帶了充電器。

醫(yī)生給猴孫的傷指先簡單做了包扎,打了止痛針,手術還在準備中。

八點半鐘,夏商像往常一樣,準時出現(xiàn)在辦公室。在他往辦公室走的時候,單位兩個小青年提著暖水瓶朝他迎面走來,本來是在嘀咕著什么事,見到他后匆匆笑了一下就貼著墻快速走掉了,好像他身上帶了霉運。他當年剛到單位時也這么年輕,也像他們一樣需要表現(xiàn),每天早上都提前很早到單位,先打開電腦,然后打掃衛(wèi)生,打好熱水供前輩們沏茶。因此他們比夏商早看到了局域網(wǎng)上的視頻鏈接。

夏商猜到他們溜著墻根走預示著什么,但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去看電腦。然后他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等著紀委來電話。

他不知道郭靖是不是在準備四進宮,也不知道快遞員在如何處理那條煙的事情。姓董的凌晨五點來過電話,但夏商沒接。五點零五分,他把敲詐犯提供的那部手機關機了。現(xiàn)在那部手機就躺在他的辦公桌上。

他離開醫(yī)院的時候,猴孫已經(jīng)進了手術室。他不知道那截手指能不能接上,如果接上了能不能存活。

同時,他們幾個人都不知道的是,那時候,夏商的老婆、猴孫的老婆、郭靖的前女友,這三個女人正登錄了同一個社交平臺,但她們?nèi)苏l也不認識誰,像千千萬萬其他女人一樣。在此之前,她們通過各自的渠道,加入了這個專門為女人開設的公益平臺。她們各自傾吐了因為孩子而帶來的痛苦。她們只需要付一點微不足道的會員費,就可以傾訴各自的故事;至于給她們制造了痛苦的男人之后經(jīng)歷的種種報復,她們卻并不知情。

夏商的老婆傾訴故事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她早就知道了夏商跟小李的事,但因為她跟夏商共同孕育了他們的孩子。為了孩子,她才一直隱忍著。但是她非常非常痛苦,她希望老天懲罰她的丈夫和那個第三者。

猴孫的老婆呢,她為自己生不出兒子痛心疾首,但她更恨猴孫及他找的那些情人。她詛咒猴孫倒霉,詛咒那些女人到頭來都一個個離他而去。

郭靖的前女友自從流掉了那個孩子,就患上了一種讓醫(yī)生束手無策的婦科病。最后,一位名氣很大的老中醫(yī)告訴她說,這個病必須要等她度過更年期,才能不治而愈。她后來認識了一個研究周易的人,那人告訴她說,她之所以會在整個生育期都要承受疾病的折磨,正是因為她殺了生。她殺掉了自己的孩子。

那輛寶馬的主人是個富二代。有一天,他開著那輛寶馬,載著新交往的女朋友去鄉(xiāng)下兜風,撞倒一個小女孩,但那時候正下著大雨,偏僻的小路上沒有攝像頭,他因此選擇了逃逸,而她也沒有制止。之后他們的感情變得非常不好,最后以分手而告終。她此后一直被噩夢纏繞,屢屢夢見一個小女孩站在床尾拽她的被子。她患上抑郁癥,在朋友的介紹下成為那些訴苦的女人們中的一員。自從傾訴了這個故事后,她開始吃齋念佛,每天為那個女孩誦經(jīng)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