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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經(jīng)典重讀:《新年漫想》(徐志摩)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徐志摩  2019年02月04日06:46

小孩子們最喜歡年。新年固然有趣,過年也是有景致的。送灶,請菩薩,打年糕,年三十半夜里吃熟荸薺,那樣都是好玩。尤其是因為年腳下先生散館或是學(xué)堂放假,孩子們這回玩兒,簡直是奉旨,再不用害怕長輩的罵。是的,孩子生活上唯一的鐐銬只是上學(xué),這一放松,他們的自由是完全的了。他們跑,他們叫,他們在野地練操,墳臺上比武,他們的快活是沒有邊際的。

難怪孩子們就愛年,就巴望年。他們往往在一個新年還不曾過完就急著問下一個新年該幾時來。但他們漸次長大時,他們對“年”的趣味也就逐漸的減淡。等到成了人,生活的負擔(dān)安上了肩背,“年”的面目就會不期然從喜笑轉(zhuǎn)成憂郁,從嫩色闇成深色。這一深可就不易再往回淡的了。到年節(jié)邊你去看看,尤其是這類年頭,那個人臉上不顯著“心事”的口痕?就算足下是快活人,過年用不著擔(dān)心,但一個年頭的消亡至少給我們一種不愉快的警告。他仿佛說:“先生,麻俐點兒罷,你又短了這么些了?!?/p>

“年”是不能給我們成人們歡喜的,沉沉鐐銬著的心不能感著天然的愉快,習(xí)慣嬌養(yǎng)壞了的身體不能感著天然的愉快,環(huán)境和生活仿佛通謀侵蝕人們天賦的特權(quán)。可憐的生靈們,笑不再是他們的分,跳不再是他們的分。季候的循環(huán),春的啟示,秋的黃金,夏的富麗,冬的威嚴,都不能警醒他們的迷夢或是解放他們的於郁。一年里的時節(jié),可愛的有詩意的點綴都消失他們原來的意義,只剩下空廓的慣例,落在老媽子們的手中迎送。無光彩不止是新年,什么端陽,花朝,中秋,重陽,都萎成了日歷上的蟢窩,再沒有力量因緣時序的推移,鼓勵人們光榮的游戲的本能。

這是一種病征, 并且我怕,不是不嚴重的病征。生活已經(jīng)皺縮到枯窘的邊緣,想像脫盡了翱翔的健翩。

一堆泥,一團私欲,一球腌臜的心肝,一副殘喘茍延的面目——這是現(xiàn)代人們的縮寫,再沒有別的說了。魔鬼踞生在墮落的山巔上微笑,上帝在他的試驗室里自芻敗績的悲哀。這當然只是一種看法,同時我們不疑惑僅有好為詭辯的為我們解說這普遍的銷沉的氣象?!斑@正是東方人的秉性使然,”他們說,“不比西方人一逢著芝麻大的事情就會興奮到毛發(fā)聳動。這外表的沉靜或許正是內(nèi)心沉著的征象,悲觀者的結(jié)論是沒有充分根據(jù)的?!?/p>

阿,誰愿意無端咒詛自身?誰不愿意“悲觀者的結(jié)論是沒有充分根據(jù)的”?但不幸這時代不但有病而且不淺的征候已顯到不容否認。不說別的,在你我自身的脈搏上,就可以按出這可驚的消息。

轉(zhuǎn)瞬間又是一年生,地土還是有生命的。我們敢說,枯草盡多轉(zhuǎn)青,梅枝盡有著綠的希望,但人事呢?我們在光陰的齒牙間掙扎的目標,一天模糊似一天。同時我們覺著生命在我們身上一寸寸的僵化,苦惱,煩悶,悲哀,誰忍得住不高聲的叫喊,在我們還有聲息的俄頃?

前面我說過孩子們是有完全生命的,他們在天真的自由中歡迎時令的流轉(zhuǎn),贊美自然的榮華。在他們,正如山林里的雛鹿,游戲的本能得到了無阻攔的表現(xiàn)。文化的一個使命是在保存這健康的本能的永生,它的又一個使命是在更進一步意識的導(dǎo)引。這部分內(nèi)在的精力化生創(chuàng)造的神奇,附帶的柔化人生的枯瘠。不止一個思想家曾經(jīng)警告我們文明的危險,他們救濟的方案雖則各有不同,但他們要我們擺脫物質(zhì)的累贅,解放性靈的本真,以謀建設(shè)健康的優(yōu)美的活潑的人生,卻是往往一致的。圣法蘭西士永遠伸著他那溫柔的手指指引我們到小草花與孩童中間去領(lǐng)悟真理與實在。耶穌點著孩子們對成人們說:“這些是你們應(yīng)得跟著學(xué)的。”他也說“人的生活”,應(yīng)分是“花朵兒似的”。丹德的想像啟示給他從上帝身畔那里來的靈魂們只是一群“無端啼哭的孩子”。東方的圣哲不也是珍重“赤子之心”與“嬰兒”的深遠的涵義?莊敬的華茨華斯告訴人們“孩子是成人的父親”,他也在小草花身上發(fā)見“眼淚所不能宣泄的強烈的情緒”。

小草花,小孩童,我們自身的卷曲,我們自身的臃腫,在這霜濃星澹的冬夜,我不由的感著不易形容的跼踏,“墮落”。戶外的枯木仿佛在晚風(fēng)中微喟“墮落”,殘破的希望的鬼影也仿佛在我周遭揶揄的回響。

“新年”,這音響何嘗不像是寒夜的雞鳴,對昏夢的人間,報告一縷新起的曙光? 又是一度更新的機會,但我們能接受這福音不?小花草,小孩童,“道不在遠”,但我們有力量回復(fù)本真不?在絕望的邊緣我們不期然發(fā)見,我們徘徊的蹤跡,這就是我們選定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