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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2期|章緣:你若信我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2期 | 章緣  2019年02月12日09:21

章緣,出生于臺灣,旅美多年,現(xiàn)居上海。曾獲臺灣多項重要文學(xué)獎,已出版七部短篇合集、兩部長篇及隨筆。在大陸出版有長篇《蚊疫:紐約華人的中年情事》,短篇小說集《浮城紀(jì)》。作品散見大陸、臺港和北美,多次入選海內(nèi)外重要文集。

主編推薦 / 黃斌

以動物的擬人視角敘寫人類生活的作品通常都會具有獨特的敘事效果,這種寫作手法基于對作為敘事者的動物的理解,對人的理解,以及對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的理解。這種方式似乎先天具有一種能讓敘事進(jìn)入多維度空間的魅力,在通常的人與人之間的故事中設(shè)立了一個特別的“他者”,用不一樣的眼光來觀察和講述人事。但本質(zhì)上,這樣的小說的中心仍然是人,且莫不如說對人有著更為執(zhí)著的關(guān)照,通過把人的行為和心理轉(zhuǎn)接到動物身上,而將原本以單一層面敘述的人的故事用更細(xì)膩的方式鋪敘了又一層。這種對人物形象的特殊強(qiáng)化是這一類小說的張力所在。

具體到臺灣小說家章緣的這篇作品,故事的主要人物是一位旅居國外多年后回國的老人,敘述者則是他供養(yǎng)的一只寵物狗,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在它的觀察下展開,老人和狗之間有著許多親密和真摯的交流。但當(dāng)我們拋開擬人的藝術(shù)手法來細(xì)想這些畫面的現(xiàn)實映像時,看到的會是令人心酸的場景。無論如何,動物是無法真正理解人的,至少不會是以人類希冀的方式。于是這個故事中的老人形象在現(xiàn)實中即成為一個對著狗自言自語的孤獨者,他在人與人之間無法尋求到的理解和體諒,只能通過陪伴他的寵物狗來實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的差異性越來越多元且難以調(diào)和的當(dāng)代,飼養(yǎng)動物的確成為了許多人尋求陪伴和傾訴的精神寄托。而這終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在同類那里得不到的理解,再忠誠陪伴著自己的動物也愛莫能助。正如故事的結(jié)尾,離開了主人的狗最終也成為了孤獨者,而他的主人,自始至終都在背負(fù)著深重而無可慰藉的孤獨。

你若信我

○章 緣

一、 我的到來和艾美的死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十號樓最美麗可人、有一對靈活大眼睛、還帶著小姐脾氣、擺足上海女人“作精乖”派頭的艾美,突然香消玉殞。

艾美跟小徐和徐媽媽住在一起。小徐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小姐”,她的婚事曾讓徐媽媽操碎了心。早在小徐二十七八歲時,徐媽媽就去人民廣場的征婚角落跟其他同樣操心的父母一起發(fā)過傳單,給陌生人看過閨女的照片,眉清目秀皮膚白凈,卻遭人嫌棄說年紀(jì)太大就像房子的地段不好,房型再好有什么用?母女為此沒少吵過架。徐爸爸在小徐年幼時就跟徐媽媽離異,另組家庭,彼此不相往來。小徐之所以不結(jié)婚,是顧及一手扶養(yǎng)她長大的徐媽媽,怎好丟下老媽一人?不過,這些都是傳言,這對母女深居簡出,少跟鄰居打交道——住公寓大樓的人,誰又不是呢——要不是因為艾美,我也不會豎起耳朵留意關(guān)于她們的八卦。

他們說,艾美死在浴缸里。本來這缸熱水要給徐媽媽洗澡的,徐媽媽這幾年病糊涂了,吃喝拉撒樣樣都要女兒照拂,這池水的溫度,小徐總要調(diào)到最合適,讓媽媽泡進(jìn)去熱而不燙剛剛好,她是個完美主義的處女座。但是不知為何,艾美卻跌進(jìn)缸里。小小的博美種體態(tài)嬌弱,在水里哼著,掙扎著,滑溜溜的缸壁,爪子使不出力,時間一長就不行了。小徐那時候哪里去了?她作為主人,在艾美之死上嚴(yán)重失職!想到這,我忍不住激動地狂吠。

相較之下,我慶幸我的主人是一絲不茍、非常有責(zé)任心的湯爺爺。七十歲一頭銀發(fā),走起路來腰桿挺直,穿成套全棉灰色滾藍(lán)邊運動服耐克跑鞋,天天由我陪著沿小區(qū)外圍走三圈,從月季園開始。他是小區(qū)里娃娃們的爺爺,照管娃娃的阿姨或奶奶外婆,一口一聲要他們喊爺爺,我的主人這時便從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含糊溫柔的聲音,既威嚴(yán)又和善。人們被他的銀發(fā)和紳士般的舉止催了眠,臉上堆起了敬佩的笑容。

我的耳朵比他靈敏太多,這些剛剛還客氣跟他打招呼的人,在主人走過月季園,也不過五十米的距離,就把爺爺叫成老頭。說老頭洋水喝多了,不近情理,成天不是跟居委會抗議,就是跟物業(yè)提意見,要他們管管晚上大聲開音箱吼歌的,周末還在鉆孔施工的,還有孩子在大樓廳里打羽球、保安在樓道吸煙、車子占位亂停等問題。主人反正耳背,我也不會跟他打小報告。

主人在美國東岸住了二十幾年,一雙兒女都已成人,太太搬到溫暖的佛羅里達(dá)州,養(yǎng)了孔雀鴕鳥當(dāng)寵物,他卻一個人跑回老家上海,跟我這只雪納瑞作伴,賜給我一個神氣的名號:喬治。瞧我這灰色夾黑的毛須,若有所思的臉容,小心翼翼的步伐,矜持謹(jǐn)慎的舉止,跟我家主人不很有幾分爺孫相?近一年來他常對我說:人家一年你七年,轉(zhuǎn)眼也老了,過兩年就要追上我了;或是把我翻個身肚皮朝上躺在他大腿上,看著我的眼睛說,buddy小伙伴,我會好好照顧你的,養(yǎng)生送死,你放心吧,只要你活著,我就不會離開的。他的語氣讓我很是傷感,想起跟媽媽分開的情景……不說那個了,還是繼續(xù)說艾美之死。

艾美是四年前來的,徐家就在我們家的正上方,也是兩房兩廳兩衛(wèi)。那個晚上,我除了聽到輪椅輪子貼著地面摩擦的咕嚕、不時傳來的呼喚聲,還聽到嬌滴滴奶聲奶氣尖細(xì)的叫聲,爪子摩擦墻角,甚至還有我很少從樓上聽到的聲音:人的朗朗笑聲。于是我開始期待跟她不期而遇。

每天,我在電梯里聞到新鮮母狗的味道,香甜又酸騷,像跑過草地時,擦過我肚腹的草葉,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全身躁動難安;又像秋天桂花樹下的香風(fēng),吹開我的毛發(fā),吹拂我的皮膚,從我最敏銳的鼻頭和舌頭進(jìn)入我的身體。啊,她一定是美若天仙。

我每天盼呀想呀,時間不到就趴在門口傻等,有時不禁迸出幾聲嗚咽,還沒見面已經(jīng)相思難耐,不,我已經(jīng)感到失戀的悲哀。終于有一天,我們在象征愛情的月季園遇見抱著艾美的小徐,主人們彬彬有禮相互問候,而我只想立刻撲到艾美身上。她高高在上被抱著,又圓又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拼命縱跳吠叫,無動于衷。啊,她的驕傲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我的心受到重?fù)?,我跳得更急了?/p>

四年來,艾美出門幾乎都是被抱著。這么小的狗不用遛的,地上多臟,草叢里還有跳蚤,小徐下巴在艾美蓬松的白毛里蹭,跟我家主人說,艾美是陪媽媽出來散步的。唉,你說我能怎么辦呢?難得幾次遇見她四腳著地,我熱情地湊上去嗅聞她發(fā)出異香的屁眼,她卻傲然轉(zhuǎn)過身去。四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了,我從一只精力無限只想交配的小公狗,長成了如今喜歡思考和打盹的喬治大叔,這輩子,我竟然只愛過一只連話都不肯跟我說的博美小妖精。

有沒有艾美,我的日子過得都很有規(guī)律,或者說是一成不變。每天我都要出去遛一次,風(fēng)雨無阻。我有一件透明鑲黃邊的小雨披,一穿上就特別萌,我長著一把白胡,天生老相,不像泰迪或約克夏,年紀(jì)一把也能裝嫩,跟滿街穿緊身衣褲涂脂抹粉的阿姨一樣。我從小就不宜穿可愛服裝,穿上這雨披,我都不好意思了。幸而雨天出來遛的伙伴不多,他們被帶到地下停車場,或直接在浴室里解決。主人說了,在地下停車場便溺,是不文明的行為,那里是停車的地方,不是遛狗的地方。

我不喜歡停車場。上回去停車場,也是唯一的一次,是主人的朋友開車載他去接我,五個月大的我離開了媽媽溫暖的肚腹和奶水枯竭但依然美好的奶頭,進(jìn)入了一個可怖的空間,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車,污濁的空氣有汽油味,每個輪子夾帶了它們輾過路面的污塵,沾著汗水被太陽暴曬過的皮革,熏衣草香精和蘇打餅干,死老鼠和發(fā)餿的面食臭雞蛋,飲料瓶里的變質(zhì)糖水,我敢打賭,我還聞到血腥味。我聞到同族們的屎尿,其中有性感得不得了的小母狗,還有體形龐大傲慢粗野的巨型公狗。不流通的空氣,把所有氣味都聚結(jié)在一起,滯流就像一層薄膜,我拼命嗅來嗅去,又興奮又害怕。

我一定是在發(fā)抖,因為主人把我抱進(jìn)懷里說:小buddy,我們到家了。我聞到他身上咖啡的醇苦,沐浴乳的馨香,還有刮胡膏的冷洌,立刻喜歡上這味道,我又聞到他腋下的汗水,嘴里的唾液,胯部的尿漬,我就認(rèn)定一輩子追隨他,永遠(yuǎn)忠誠。

主人的日子是清醒和睡覺,我的日子是放風(fēng)和看家。據(jù)說我小時候喜歡在屋里跑來跑去,有時在地板上撒尿了,自己繞著桌子逃竄,主人也不追。他總是走路的,怕摔跤,他說一個人摔跤了挺麻煩。我把廁所卷紙咬一截在嘴里,一直拉到了廚房,我還咬爛過一本書,是硬殼金邊的洋文書《了不起的蓋茨比》,主人重重打了我一記。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他總是跟我講道理。喬治,他會讓我前腿擺正坐在他面前,叫我的名字,說出我的罪名:你怎么咬了我的皮鞋?被子上怎么有你的腳?。磕桥杌ㄊ悄愦蚍陌??我總是默默瞅著他,愁眉苦臉,因為我挨訓(xùn)了,因為我管不住自己。什么時候你才能學(xué)乖呀?慢慢地,我不再老闖禍了,主人卻又換了另一種憐惜的口吻:可憐的喬治,玩不動了?

待在家里的時候,我總是無精打采,除非有客人來。主人每隔一兩天都會出門,有時帶回幾袋蔬果,有時是吐司和牛奶,他會用計算機(jī),用手機(jī),卻不喜歡在網(wǎng)上購物,他說如果一直不出門,成天在計算機(jī)和手機(jī)上點呀滑呀,人會變傻的。我汪一聲表示同意,我絕對贊成天天出門,哪怕是刮風(fēng)下雨。

不過主人早就變傻了,他們都說主人離開上海那么多年,一回來什么事都不曉得怎么操辦。那時房價已經(jīng)漲上天了,有一幫子人在等房市泡沫破滅,降回合理價位,有一幫子人在拼命買,炒房地產(chǎn)。主人拿美國洋房的房價一比,人民幣兩百萬能在賓州買漂亮的兩層洋房和地下室,前后花園雙車庫,綠蔭夾道的馬路,好學(xué)區(qū)和好治安,在上海卻買不了看得上眼的小戶型。這簡直是瘋狂!他忍不住用英語說,連說了好幾遍。他的朋友也懂英文的,大學(xué)同學(xué)嘛,現(xiàn)在不是大學(xué)者就是大老板,他們笑瞇瞇地看著他:老湯,你要早幾年回來,能買好幾間。

這時,也不是他挑房子了,好容易在老同學(xué)張羅下,在他度過青少年時光的中山公園附近,現(xiàn)金置下這間公寓。我回來是為了還愿,一個人簡單就好,主人這么對朋友說。八年過去了,他這小戶型漲了整整三倍。瘋狂,簡直是瘋狂!主人又說了,帶著幾分慶幸把頭搖了又搖。

頭一兩年,主人常跟訪客問起他離去后的二十多年,上海如何華麗轉(zhuǎn)身成了國際大都會。來訪的老朋友則好奇聆聽關(guān)于美國的種種,跟中國比較,還有個人在不同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jì)場域的遭遇,感嘆感慨。他們相互打探家庭、事業(yè)和資產(chǎn),一致認(rèn)為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了,臉上卻帶著一絲惘然:另一邊的風(fēng)景未曾親見,今生也沒有機(jī)會了。有時他們因為一些問題聊得不歡而散。有一回,一個老友說了句:看不慣,儂回去好咧!這句話對主人的打擊明顯易見。那天到了睡覺時間,主人還揉著太陽穴喃喃說著:美國人也說,看不慣你就回中國嘛,我這是兩面不是人了?

七八年過去,除了比別人更關(guān)注噪音和垃圾處理等公益問題——依月季園旁阿姨爺叔的說法就是“好管閑事”——主人就是個體面的上海紳士,文雅有禮,見過世面。他的老同學(xué)們不再來家里了,每個月眾人尋家餐館聚餐,挑的都是濃油赤醬的本幫菜館,但是高脂的外婆紅燒肉、草頭圈子不吃了,點的是干煎帶魚和清炒蝦仁。幾十年前的朋友,不見得是今日的朋友,但總是相識一場,有幸還安然健在。可不,上個月才走掉一個。那天主人參加告別式回來,絮絮叨叨跟我說了半天。

我能理解主人的心情,雖然他愛說,能說,說得很多很復(fù)雜,仗著我們狗族的靈性和直觀,總是能抓到話里的重點:朋友走了,死亡擦肩而過,下一個是不是我?

既然人的一日是我的七日,糊里糊涂日升月落就過完七天,轉(zhuǎn)眼過完了七七四十九年,不出意外,死亡也就是三五年后的事。我是不會去思考死亡的,放風(fēng)時放風(fēng),吃飯時吃飯,終日昏昏欲睡,卻又總能在需要時立刻睜開眼睛豎起耳朵。但是,這回有點不一樣,因為艾美死了。她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蹊蹺。她怎么會到浴缸邊去玩呢?短腿又肥胖的她,怎么能夠到那么高的浴缸,還能跌進(jìn)去?

想到過去幾個春秋,我被她的體味撩撥得神魂顛倒坐立難安,不時在床腳或桌邊遺尿一泡,我就無法對她的死亡釋懷。為什么徐家不舉行一場艾美的告別式呢?我需要跟其他狗友一起追悼。

說是追悼,其實我真的想要進(jìn)行的是秘密集會,交換情報,了解艾美的死因。當(dāng)你聽說誰死了,總會想知道是怎么死的。當(dāng)然最簡單的是,主人直接去問小徐,因為小徐在家上班,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用網(wǎng)購,卻每隔一兩個禮拜就會輕輕敲開我們的門。但是小徐很久沒來了。仔細(xì)想來,她上回帶來的是網(wǎng)購的月餅,我還分到了一點餅皮,現(xiàn)在屋子里已經(jīng)開著暖氣,主人在計劃著回美國過圣誕節(jié)了。

樓上又恢復(fù)安靜,從此再也聽不到聞不到美麗性感的艾美。輪椅在天花板上滑行的聲音,顯得如此寂寥。主人的煩惱總是對我傾訴,因此我相信,小徐對艾美也是這樣的。這叫做什么呢?對,樹洞,我們是主人的樹洞,傾聽并保密。艾美是帶著主人什么樣的秘密走掉的呢?

我們這個家,除了一個安徽的鐘點工小呂每隔一天來一趟,兩個小時把碗洗了,地拖凈,里里外外打掃一遍,不時幫主人帶一些油米洗衣精廁所卷紙之類的生活用品,送外賣的小弟偶爾敲門,此外就是我陪著主人聽他的德弗札克和勃拉姆斯。不論他的音樂多激蕩人心,我總能聽到電梯到了這層,腳步停在了門前。主人說,像大上海這樣的地方,不速之客是不存在的,公寓里的人只能自己出去,去單位去餐廳去咖啡館跟人碰面,很少人會上門來找。但是有一位訪客,每個月的第一個和第三個禮拜三都會來敲門,比小徐有規(guī)律多了。有訪客的禮拜三最特別,我不說最開心,因為它有時伴隨著淚水和嘆息,即便如此,我知道主人還是殷切期待著,至于小徐……

“喬治!”

聽到主人召喚,我精神一振,連忙抬頭挺胸走到他面前。

“喬治呀,你又在打瞌蟲?真是好命的狗,好命啊,一天到夜就是吃吃喝喝白相相,爺爺不如你呀!”

聽這開場白,主人又要對我傾吐心聲了。我從長長蓋到眼睛的眉毛下看出去,主人的面容若有所思。

“儂講,那個小徐,哪能老長辰光不來啦?”

我歪著頭看他。我相信現(xiàn)在我的模樣也是若有所思很嚴(yán)肅,我不知幾次在鏡子前自我端詳,很有幾分威嚴(yán)。

“她那個心肝寶貝艾美,就這樣死了,溺死,你不覺得奇怪嗎?這比較像貓的死法。貓可以飛檐走壁,不小心掉進(jìn)浴缸是有可能的。你說,會不會是徐媽媽?病得糊涂了,聽說有時候連人都不認(rèn)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是有可能的。作孽??!”

我輕輕汪一聲。艾美一死,把我的青春歲月也帶走了,多少長夜的傾聽,多少白晝的等待,全都化作泡影。

主人唏噓了一番,又說:“失去了艾美,小徐肯定很痛苦?!?/p>

痛不欲生??!我再汪一聲。

“你知道這世上什么最痛苦?”

我猜是被人丟進(jìn)浴缸吧?

主人瞪著他黃白帶血絲的眼睛,沉聲說出答案,“是背叛,是背叛呀……”

背叛?這可是非常嚴(yán)重的罪惡。在我們狗族的價值觀里,忠誠是最重要的,忠于你的主人,不論他怎么待你,永遠(yuǎn)把他的福祉安危放在第一。簡單地說,如果今天有只體型大我兩倍、生性兇猛的狼狗攻擊主人,我絕對會飛撲上前,哪怕是被它一口咬斷脖子。忠誠不計代價,即使是付出血的代價。

“被所愛的人背叛……”主人喃喃說,閉上眼睛,輕輕吹起口哨,后來便唱起來。他低沉的嗓音被歲月磨尖了,此時因為心潮起伏,出氣時大時小,有時還有點哽咽。愛面子的他,人前總是威嚴(yán)得體,但在這個窗簾密掩的客廳,在他忠誠的朋友面前,他動情地哼著這首常哼的英文歌:當(dāng)夜幕低垂大地變暗,月亮是我們唯一能見的光亮,不,我不會害怕,不,我不會害怕,只要你陪在我身旁……

此時,我不禁記起媽媽香甜的奶頭,柔軟溫暖的肚腹,濕漉漉的舌頭舔著我的背,不時低頭嗅聞我,再三確認(rèn)我就是她親愛的寶貝,我傻乎乎地辛苦爬到她身上,卻一次次從背上滑落。我不記得媽媽的模樣了,也不記得原來那個家。只知道媽媽的主人是被外派到上海工作的美國人,調(diào)回總公司時,他們辦了各種手續(xù)和檢疫帶走媽媽,把我們兄弟姊妹分頭送人。

主人說的是艾美被徐媽媽背叛嗎?我悄悄趴到主人腳邊,聞著他的腳氣,也閉上眼睛。

二、 主人和白阿姨的禮拜三

主人一天刷牙兩次,早飯后和睡覺前,但今天他吃過午飯就刷了牙,用牙線清理牙縫,在浴室鏡臺前左顧右盼,把一頭銀發(fā)用發(fā)油梳得一絲不亂,刮胡子擦古龍水,換了件干凈的襯衫,經(jīng)過我身邊時,溫柔地喊了我一聲。

于是我確知,今天是禮拜三,白阿姨要來。

白阿姨芳名嘉影,嬌小苖條,背有點駝,戴個金絲框眼鏡,短發(fā)摻灰微卷,掠在耳后,主人說她“暗香疏影”,這是形容梅花的詩句。梅花素雅,白阿姨的聲音卻粗糲,激動時還生著倒刺,這聲音跟她江南水秀的人品不搭,而且她的關(guān)節(jié)一到陰雨天就會酸痛,讓她的行動顯得僵硬。主人說這是因為白阿姨年輕時吃過太多苦。白阿姨雖然常來,第一次見面就說我長得怪模怪樣,不曾逗我玩過,我也從不去趴在她腳邊。我暗暗把她歸類于被狗咬過的那種人,一朝被狗咬,一輩子都怕狗,哪怕身上的傷口早就痊愈,心里卻留下永久的傷疤。

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主人在大學(xué)里教書,白嘉影是鄰居家的女兒,常來幫主人的妻子照看小孩,主人免費替她補習(xí)英文,兩人都愛好文學(xué)電影,特別聊得來。主人書房桌上,有一張白阿姨的照片,在影樓拍的,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領(lǐng)口有花邊,露出天鵝般修長的玉頸,兩條藕般的手臂,淺笑盈盈,像個新娘子。拍照的那一年,主人貼身帶著這張照片去了美國,二十五歲的白嘉影還沒嫁人。幾年后,主人把妻小都接去了美國,從此兩人音訊斷絕。主人八年前回到上海,據(jù)說就是為了她;足足等了兩年,白嘉影才愿意見他,這時她已經(jīng)五十六歲了,很多人稱這樣年紀(jì)的女人是“老太”“大媽”。

我還記得白阿姨第一次來的情景。她帶了一盒點心,“紅寶石”的奶油小方,說是主人以前最愛吃的西點。主人重養(yǎng)生,早就不吃鮮奶油了,但打開那盒點心時,臉卻漲得通紅。我也分到了一指尖的奶油,是白阿姨給的,從未嘗過甜食的舌頭,乍然接觸到這般非人間的濃郁甜香,仿佛又回到依偎在媽媽懷里的時光,那天,應(yīng)該是我們爺孫倆今生都難忘的日子。他們兩人絮絮叨叨,一些陌生的年代和名字,沒來由的沉默和嘆氣,在白阿姨淚珠滾落前,主人及時遞過去一盒舒潔面紙,白阿姨破涕為笑。我感覺到的重點是,在那些淚水和嘆息下,是死后重生的喜悅。

白阿姨總是到主人的小公寓來,嫌外頭人多吵鬧。上海這幾年簡直變得太熱鬧了,想找個靜坐聊天的地方很困難,他們不止一次說,那些時髦的餐廳和咖啡館,都是給年輕人和小家庭的,至于他們兩個“天涯淪落人”,能靜靜一起待在小客廳里,喝杯熱茶,吃幾口點心,就是極好的了。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對坐在這小客廳里,有時坐到黃昏也忘了點燈。

我聽到電梯在我們樓層停下,聽到白阿姨極輕的腳步聲,嗅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了面食的香氣,讓我饞得受不了。主人打開門,接過白阿姨手中的食盒,兩人不發(fā)一語,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從幾年前那種特別正式有禮的招呼方式,慢慢過渡到今天這樣,就像老伴出去了,回來給捎帶了吃食。相處的時光越家常越好,是這樣的想法吧?就像我陪著主人的每一天,一天又一天。

“凍的素包子,靜安寺那邊一個臺灣人開的素食店,說清爽又清淡,我就給你帶了幾個?!?/p>

“是熱的?!?/p>

“我上籠蒸了,比微波爐轉(zhuǎn)的好吃?!?/p>

“好,一會兒吃,喝什么,上趟那個紅茶?”

“好呀?!?/p>

“我買了牛奶,還是不要糖?”

他們把紅茶和包子放茶幾上,兩人對坐。

“你要不要坐過來,那里靠陽臺,冷風(fēng)會漏進(jìn)來?!?/p>

“不用了,我坐這蠻好的。”

主人打開音響,聲音調(diào)弱,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降B大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他們在一起老是聽這首曲子,或是肖邦第九號降B小調(diào)夜曲,聊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醫(yī)師皮埃爾,大概是親人故舊,聽得出他們掛念這些人。他們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好音樂,也沒有什么好小說,好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雖然他們在那個時代里無法相守。白阿姨取笑主人什么,主人只是笑瞇瞇小口小口吃著素包子,我在他們腳邊繞來繞去,他們卻完全忘了我……

“你還有老婆在……我們……這算什么……我兒子說了好幾趟了,說姆媽你不要面孔,我要面孔……”白阿姨突來的哭泣把我驚醒。她語速很快,但從幾個關(guān)鍵詞,我也知道是老話重提,也就是人家常說的“炒冷飯頭”。白阿姨三十二歲的兒子是她的心頭肉,這塊心頭肉目前待業(yè)在家,有時幫朋友打打工。白阿姨請主人幫他尋過工作,無奈高不成低不就。

白阿姨一只手揾淚,另一只手被主人的兩手包住,“你看你,你看你,我總歸要回去看一下,圣誕節(jié)一過就回來了嘛!”

白阿姨甩開主人的手,別過臉去。她的臉上雖然滿布細(xì)紋,眼梢下垂,但是挺鼻薄唇,眉眼間一絲孤傲,不難想象年輕時是怎么樣的一種氣質(zhì)風(fēng)度。我覺得如果艾美跟我鬧脾氣,也會是這種模樣的,讓人又畏又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主人低聲哄著:“難得見一次,不要不開心……”

白阿姨開口時,聲音都啞了:“講吧,今天講個清爽,你歡喜這里,還是那里?”

“哪里都沒有上海蹲得適意啊!”

“那你怎么去了那里?”

“你知道我為什么去了那里,你也知道我們?yōu)槭裁礇]能在一起,你以為,我當(dāng)初能決定什么?不過就是,就是,連喬治都不如……”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岬轿?,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雪納瑞,雖然有德國血統(tǒng)。

“你說在那里時,心里牽掛這里,現(xiàn)在你在這里,你牽掛那里嗎?”白阿姨的聲音刮人耳膜。

主人嘆了口氣,好像終于接到了白阿姨發(fā)的翎子,鄭重把白阿姨的手再拿來,用兩只手緊緊包住,溫柔地說:“吾只歡喜儂,儂曉得的呀!”

主人這是宣誓效忠,矢志不渝了,但是白阿姨還是眉頭深鎖。

三、 書、畫和小徐的遠(yuǎn)方

體貼溫柔,這是上海男人的特質(zhì),這種男性的溫柔,比女性的更不易得也更暖心。他們就像水一樣,托起了女人這只船,你看河面,眼睛總被形形色色的船只吸引,忘了船是行走在水上的。主人常在跟朋友談話里,不無自豪地這么說,他說自己有這番體悟,是在走出上海之后。世界哪個角落都不曾見到這樣的男人。

我不知道這話說得是否公允,因為這個世上,我只認(rèn)識主人這個男人,無從比較。但是相比于我認(rèn)識的兩個女人,白阿姨和小徐,主人的確溫和沒脾氣。

徐鈺,主人喚她小徐,她稱主人湯老師。一般來說,她來拜訪都是借書還書,然后坐下來開始東拉西扯,身高一米七的她,夏天穿著短褲短裙,兩條白腿晾衣竿似的長得驚人。她特別愛聽主人在國外生活的趣聞,尤其是那些文化差異鬧的笑話。例如,主人剛?cè)ッ绹臅r候,有一回到快餐店點餐,那時過日子非常節(jié)省,快餐最便宜,換成人民幣還是貴,點到飲料,他選了最便宜的一項叫refill(再注滿),天知道那是什么飲料……聽到這里,小徐已經(jīng)笑得前仰后合。

小徐去過一次美國,跟男朋友自駕游,從美國西岸玩到東岸,整整一個月,主人居住的賓州,她也去過,那還是徐媽媽健健康康在跳廣場舞的時代,“歌舞升平年代”,從媽媽病后,她的日子一百八十度改變,進(jìn)入“破銅爛鐵時代”。我得先說明,即使以我的聰明,我也得承認(rèn)小徐比白阿姨難懂。但是,我的主人似乎都能理解,他總是以無比的耐心和些許嘲弄,面對著這么一個說風(fēng)就是雨的女人。

小徐是朋友間的美國通,對美國的了解來自伍迪·艾倫電影、翻譯文學(xué)、海外論壇和英文報章雜志。她擁有流利的外語能力,可以盡情翻墻隨意瀏覽,傲然不接受二手知識的喂食。她曾為一些英語片義務(wù)翻譯字幕,直到被告知不能再翻。她非常喜歡美國廣袤土地上的潔凈有序,男士的紳士作風(fēng),自我調(diào)侃的幽默,人跟人之間保持的距離,排隊和禮讓不喧嘩,講人權(quán)和動物權(quán)……當(dāng)然除了乏味的西餐之外。她沒錢到高級餐館大快朵頤,對西餐的體驗就是漢堡、披薩和意大利面,這些哪能滿足她被上海美食富養(yǎng)的腸胃?

她不能理解為什么主人放棄美國的家,跑到上海來。主人說是因為想跟老朋友待在一起,葉落歸根。她想想,扯開一絲揶揄的笑:有什么朋友會這么吸引你呢?我只想跟陌生人在一起,善良有正義感的陌生人,他們不會來干涉你要怎么過日子,在美國,父母甚至只是你的朋友。

在小徐的描述下,她一直是個獨立快樂的女性,有夢想而且立刻實踐。她跟第一任男友在商場里開了個小花店,跟第二任男友經(jīng)營只有兩張臺子的迷你咖啡館,第三任男友投資她跟閨蜜做手工皮件店,就是跟她一起去美國玩的那個優(yōu)質(zhì)男,她開始考慮是要結(jié)婚,還是把皮件店擴(kuò)充開分店……這時徐媽媽病了,肺癌,她放下一切陪著抗癌,治好了,治好了耶!過了一年,癌細(xì)胞反撲到了腦。幾年的時光,她跟一個病人囚禁在上海的一所公寓里,十四層,當(dāng)初就說這樓層不吉利。

沒有詩了,也沒有遠(yuǎn)方,小徐微笑著說。她說起破銅爛鐵時代,總是帶著這樣一種奇特的微笑,死瞪著眼睛。湯老師,現(xiàn)在你這里就是我的詩和遠(yuǎn)方了,我一到你這里,就又能說人話做人事,就又是從前的我?,F(xiàn)在也就英文書看得下去了,她說,這是另外一個世界,跟此時此地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而且讀的時候要非常專心。

小徐的朋友們都在忙,忙家庭,忙事業(yè),越來越多像她這樣的女孩在創(chuàng)業(yè),火力全開,忙得不亦樂乎。只有她拖著一個重病母親,她的心是上海的黃梅天,濕答答,霉糊糊。人人皆有苦,人家的苦是挨著挨著總會漸入佳境,她卻是被拖著朝向死亡。她不能說“等我媽媽好了”就怎樣怎樣。陪媽媽等死,她甚至不敢期待結(jié)局盡快到來。

她從不撳鈴,只是在門上輕敲二長三短,像是什么暗號。我特別期待她的來訪,因為她身上帶著艾美的體香,也因為她是主人之外,唯一懂得怎么跟我玩的人。記得她初次來借書,臨走時,我亦步亦趨送到門口,她一邊換拖鞋,一邊對我說:怎么?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喬治?

我正等她問呢,我大聲叫:下回帶艾美一起來啊!

她微笑,揮手再見。

我記得她上一次來的情景,當(dāng)然是跟她帶來的月餅有關(guān)。主人洋墨水喝多了,篤信狗不能吃人食,只能吃狗糧,而零食對我更沒半點好處。可憐的我,除了雪納瑞專用狗糧和磨牙棒之外,竟從未染指寵物界各種牛肉條雞肉棒,遑論人間美味了。因此,白阿姨的一指鮮奶油,主人不慎掉落的飯粒,還有小徐剝下來給我的月餅皮,我都永志不忘。

那一次她帶來一盒月餅,并且?guī)椭魅私鉀Q了一些上網(wǎng)問題。她幫主人裝過翻墻軟件,可以上美國網(wǎng)站,跟那邊保持聯(lián)系,但不知為何突然用不了,她幫主人另外裝了一個軟件,要付費的。書房里的窗簾整個拉開,我躍上椅子看,秋天的日頭照得天地一片明亮,天很藍(lán)很高,公寓大樓緊挨著一棟接一棟在曬太陽,小區(qū)門口幾棵日本楓樹血紅,馬路上的梧桐葉子金黃。

主人問起一篇文章,是她一個編輯朋友約主人寫的,關(guān)于美國精神——現(xiàn)在大家對國外的興趣已經(jīng)從物質(zhì)轉(zhuǎn)向文化了。她有點抱歉地跟主人說,編輯覺得這文章寫得很好,但因為“文學(xué)以外的原因”,暫時發(fā)不了。

小徐拿了本講美國當(dāng)代美術(shù)的書在看,看到一張畫,凝視良久,長長吁出一口氣,指給主人看。那是陳列在紐約當(dāng)代藝術(shù)美術(shù)館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一個女孩倒在麥田里,望著遠(yuǎn)處一間農(nóng)舍。主人說這個畫家懷斯,作品常以孤絕為主題,他在紐約的美術(shù)館看過真跡,因為是賓州一帶的畫家,作品畫的都是那一帶的景色,特別引起他興趣……

小徐恍若未聞,只是一直盯著那畫頁。

主人又說話了,看起來頗享受于在小徐面前表現(xiàn)出的博學(xué)多聞,而在白阿姨面前,他總是很低調(diào),笑瞇瞇聽白阿姨家長里短。他問小徐有沒有注意到畫中的女孩是有小兒麻痹的,兩只腳細(xì)瘦無力,無助地倒在那里,農(nóng)舎顯得那么遙遠(yuǎn)。

小徐顫聲說她自己也是跛腳了,孤零零倒在地里,那個房子就是她媽媽的公寓,她又想進(jìn)去又想逃離……她說這些話時,臉色灰白,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快速眨動,可是主人沒有去拉她的手,也沒有哄她,只是保持沉默站在一旁。后來小徐借了這本書,又回到樓上去了。主人關(guān)上門后,轉(zhuǎn)頭對我說,文學(xué)以外的原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作了個鬼臉。

主人再一個月就要回美國過節(jié)了,要待上一個月才回來。以前主人回美國時,都是小徐和小呂輪流來遛我喂我,澆陽臺上的吊蘭、金桂和白蘭花,現(xiàn)在小徐不再出現(xiàn),主人開始發(fā)愁了。

“喬治,小徐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來了吧?”主人說,“你說,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艾美死了,肯定是傷心的,我是不是該去望望她?”

我汪一聲。去看看呀,帶我一起去,我一直想去看看艾美的家,那里一定充滿了她的味道。

但是主人只是在客廳里踱步,最后停在書架前,抽了一本書,進(jìn)廁所去了。

四、 我生病而她快要死了

我有兩天吃不下飯了,只喝了點水。主人把我最愛嚼的磨牙棒放在我鼻前,我連嗅它的興致也沒。主人喚我,我努力了半天,還是站不起來。

“可憐的喬治,你怎么了?”

主人連忙打電話給寵物醫(yī)院。我每年都在那里打預(yù)防針,以前也在那里洗澡剪毛,自從小徐介紹了到府寵物美容服務(wù)后,就很少過去了。不是我吹牛,我的身體強(qiáng)健,雖然這兩年跑得沒從前快,除了春天會發(fā)皮膚病,長點耳螨,其他病都沒生過。但現(xiàn)在,我可能真的是病了。

主人放下電話對我說:“那家店竟然關(guān)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的事,我們卡上還有錢!”要是平日,主人一定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拿到他應(yīng)拿的退費,說“維護(hù)消費者權(quán)益”之類的話,但現(xiàn)在他沒心思伸張正義或維護(hù)權(quán)益,“我怎么把你弄下樓?出租車恐怕不肯載一只病狗……”

主人拿出手機(jī),在上頭滑來滑去,終于下定決心,撥通一個電話?!凹斡?,是我,喬治生病了,我需要人幫忙帶它去醫(yī)院……”

主人為我破例打電話給白阿姨,我很感激,如果站得起來,我一定會搖著尾巴舔他的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把我抱起。那是個瘦小的陌生男人,穿著起毛球的深藍(lán)毛衣,一身煙味,我竟然沒有察覺他來到我們的樓層,我們的家,竟然沒力氣掙脫他的懷抱。主人鎖門,撳電梯,我們?nèi)齻€下到底樓,男人把我放在一輛車的后座,主人陪我一起,手一直放在我的頸脖處,那是他常給我撓癢的地方。男人開車,不久,我就趴在寵物醫(yī)院的檢查桌上,等著挨針了。

醫(yī)生說要做一些檢查,需要幾個鐘頭的時間,主人說他會陪著我。有他在我身邊,我感到安全,雖然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但我努力伸出舌頭舔了他一下。男人說如果還需要幫忙,就跟他媽媽打手機(jī)吧。主人一再謝過,男人嘴里說“不要緊不要緊”,很快走掉了。

“出外靠朋友啊!”主人感嘆,“沒有朋友,獨居大城市里,真是太可悲了?!?/p>

主人有很多老同學(xué)呀,不是常聚會吃飯嗎?主人卻不找他們幫忙。有些大事,像買房投資,他一個電話打去,老同學(xué)就給他出主意,分享各種經(jīng)驗,而像帶我看病這種日常小事,卻不好跟他們開口。他說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是像小徐那樣嗎?我想到小徐白著一張臉站在書架前的樣子。

也許主人跟我想到一塊去了,第二天他就上樓了。我還是很虛弱,吃過藥趴在客廳茶幾下,那里有一塊我專屬的小毯子,是最舒服的角落。

主人回來了,還有小徐。小徐一身酒味,步履不穩(wěn),一進(jìn)來就往沙發(fā)上坐倒,以前總是利落扎起的頭發(fā),亂糟糟披散著,身上的灰色針織衫有很多油漬,透出食物的氣味。她微微搖晃著身體,好像在暈船,臉上浮著恍惚的笑。她瘦了很多。她也生病了嗎?這就是為什么她不下樓來嗎?

“在我這里,你想說什么就說吧,我要是幫得上忙,一定盡力?!?/p>

“你幫不了的,沒有人能幫得了,只有我自己,只有我?!毙⌒炜蓱z兮兮地說,拉著主人的袖口,像個小女孩似的,“我以為不會再更壞了,咬咬牙,畢竟是自己的媽媽,從小母女相依為命,但現(xiàn)在,她不認(rèn)得我了,我成了陌生人,湯老師,我沒辦法,真的,沒法接受……”

“她不認(rèn)得你了?”

“不認(rèn)得了,完全認(rèn)不出我是誰?!毙⌒鞄е蘼曊f,“就在剛才,你不也聽到她喊我姆媽?”

主人在她身邊坐下,小徐靠到他肩頭哭起來。主人有點慌,輕輕拍她的背,“不哭哦,小徐,有什么我?guī)偷蒙厦Φ摹?/p>

“我真的覺得自己死了,快死了,我媽看我就是個陌生人,要不就是另外一個跳出來在她腦袋里的人,她的眼神讓我頭皮發(fā)麻,”小徐緊緊抱住主人的臂膀像抓住大海上的浮木,“我跟她綁在一起,從早到晚,我得為她負(fù)責(zé)。我沒有生活了,人生被截斷了,然后,我還覺得自己不好,不孝……”

“別這么說,你已經(jīng)做了你所能做的?!?/p>

小徐瞪著主人,“湯老師,你有辦法愛一個不記得你的人嗎?”

“嗯,這個,”主人回避她的眼光,“自己的媽媽嘛,總歸是愛的?!?/p>

小徐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我都想鉆出茶幾,遠(yuǎn)遠(yuǎn)地躲起來?!拔也荒?,我不能愛一個忘記女兒的媽媽,我只能同情她,憐憫她,但同時,我更同情自己,憐憫自己。你說,我們不背叛,是因為愛,還是因為內(nèi)疚?”

主人沉默不語。我說過,小徐是很難懂的,但是以前主人總是吃得住她。大概對一個有酒意的人,很難用一般的邏輯去理解吧?他們愛說什么就說什么,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小徐突然一下子捧住主人的臉,咬住主人的嘴巴不放。我急了,努力站起來呵斥,但我的聲音太微弱,嚇不到她,我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撲上去,只能干著急。

主人起先搖著頭想擺脫她,但小徐身高一米七跟男人差不多,她發(fā)狠勁抱住,主人怎么也甩不開,后來主人的雙手軟軟放在她腰背上,任她咬著,不再掙扎了。不久,我聽到主人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我心里越來越害怕,是時候了,這就是考驗忠誠的時候,當(dāng)主人需要我時,我哪怕再怎么頭昏眼花四肢無力,也得去救他。就在我終于從茶幾下?lián)u搖晃晃出來,走到他們的腳前,準(zhǔn)備往小徐的腿上咬下去時,他們兩人分開了。兩個人都紅著臉喘著氣,但看起來,主人脫離危險了。

他們兩個都不說話,也不看對方。我又回到茶幾下,剛才的緊張讓我更虛弱了。

小徐說話了,“現(xiàn)在你懂了吧?這就是我感受到的,我快死了,可是我又那么想活著?!?/p>

主人也說話了,“那個,咳,小徐,你不會死的,你還年輕,時候未到?!?/p>

“我想過,死,我想過主動去迎接它,而不是被動等待?!彼玖似饋?,“湯老師,謝謝你,謝謝你來看我,聽我說話。”

小徐走了。她就像狂風(fēng)暴雨襲卷大地,離開時把我們的能量全吸光,我跟主人累得動彈不得,直到夜幕低垂。

五、夜半囈語和我的第一次

小區(qū)里的樹木葉子變紅變黃,一片片飄落,落在地上成了腐爛前的暗褐色,我從上頭踩踏過去時,它們沙沙呻吟。清潔工握著竹掃帚邊掃邊嘟噥,從草地里刷刷刷用力耙出落葉,跟小路上的掃成一堆。地面變得冷硬,每下一次雨,天氣就更冷?!按何媲飪觥保魅苏f,春天轉(zhuǎn)暖時要提防倒春寒,衣服不急著脫,秋天變涼時還有秋老虎,不急著添衣,這是上海人過日子的經(jīng)驗談。但現(xiàn)在還是秋天,主人一起床就打開中央空調(diào)的暖氣,睡前才關(guān)。他似乎比往年怕冷,

而且身上有種落葉腐敗的氣味。

我的病好了,可是我再也沒法像從前那樣酣睡。從前我只要找個靠墻的角落趴下,頭舒服地枕在前腳,或者側(cè)身躺倒,下一分鐘就甜蜜入睡。主人說我會打呼嚕,夢里跟別的狗爭骨頭。我不記得做過這樣的夢,只記得我總是在聽到某種聲響時醒來,腳步聲、主人呼喚、雷電轟隆,以前還有外頭的喇叭或鞭炮,現(xiàn)在這種聲響近乎絕跡了,主人說上海已經(jīng)是禁鳴喇叭、禁放鞭炮的文明城市了。

我能馬上進(jìn)入警戒,但是如果四周沒有異常,回頭馬上又睡著,像開關(guān)一樣。主人很羨慕我這種本事,他說年紀(jì)大了就難安睡,睡著了容易醒來?;蛟S我也老了,這陣子以來,我總在半夜時分醒來。

醒來時,我所在的客廳一片昏暗,屋里沒開燈,但是馬路上的路燈和一些終夜不滅的牌招,甚至是天上的明月,投進(jìn)來一些亮光,一種檸檬的青黃,就像半醒半睡時見到的朦朧世界。我寧愿沒有這些外頭的光照進(jìn)來,因為它讓這個客廳有了各種影子,有的深有的淺,有的還會抽長變形。沙發(fā)上那個抱枕,看起來就像艾美,她趴在那里,下一刻就會跳下來跑掉。書架旁的立燈,像一個瘦削的女人,低頭站在那里,她的人生已經(jīng)被截斷了。餐桌椅上搭的外套,是一個人伏在桌上,她已老去并且不再相信任何誓言。我大氣不敢出一聲,怕她們知道我醒了。

但是有的聲音卻肆無忌憚。我貼靠的墻成了傳聲筒揚聲器,傳來世界的耳語。有人在說夢話,斷斷續(xù)續(xù),咂著嘴巴磨牙吞口水……不愛就是不愛了,我能怎么辦……主任,你這是柿子撿軟的捏……你不試試,怎么知道我不如他……這東西寄到時就散架了,你還有理……我為了你做這么多,你就這樣報答我……有人在哭。有人在罵。媽!有人在叫喚。你是誰,怎么在我家?我女兒呢?

它們是白天里沒敢說出的下半句,是苦笑假笑后的真意,和著淚水咽下,在五臟六腑里興風(fēng)作浪卷起聲流,聲流像雨水般淅淅瀝瀝,溯墻縫如藤蔓般蜿蜒,沒有市聲電視音樂腳步聲去掩護(hù)遮蓋,它們赤裸裸地沿著墻壁傳到我的耳朵。破碎的語句,破碎的夢境,不記得內(nèi)容,只記得曾經(jīng)擁有和失去。驚嘆悵惘,不請自來,如麻雀斂翅停駐椅背,如蝙蝠倒掛天花板,伴隨的嘆息和呻吟是更細(xì)小的碎片,蚊蚋般在室內(nèi)飛飛停停,發(fā)出令人心煩的嗡鳴。

我的耳朵不同于主人的。有些聲音他怎么也聽不到,卻清清楚楚鉆進(jìn)我耳里。當(dāng)我半夜醒來,那一波波刺耳或凄惻的聲浪,折磨著我這只八歲的雪納瑞,正在或已經(jīng)老去的喬治大叔。直到東方透出一絲魚肚白,鳥兒飛上樹梢鳴叫,聲音消失了,我才又進(jìn)入夢鄉(xiāng)……

“喬治,你還在睡?”

我睜開眼睛,主人手拿狗繩站在我面前?!澳阏娴氖抢狭税。涠疾混`了。”主人夸張地?fù)u頭。

怎么不靈?就是太靈才睡不好嘛。我有點委屈地探手拉腳伸了個懶腰。

不管怎么樣,我喜歡出門。我們小區(qū)有十二棟南北向的大樓,乳白色的樓面,白框的鋁門和鋁窗,陽臺欄桿生著鐵銹,墻上安著長方形的空調(diào)機(jī),少數(shù)幾家還有傘狀的衛(wèi)星接收器。這種灰傘曾經(jīng)家家戶戶都有,用來收看外國電視節(jié)目。有一天,外頭乒乒乓乓一陣響,有人從頂樓吊鋼索下來,把灰傘一個個敲掉。主人湊近窗口,有人探頭出來,或站在陽臺上張望,沒有人說什么。后來大家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外國的新聞、電視電影、球類轉(zhuǎn)播和歌唱舞蹈比賽,那些常塞進(jìn)我們信箱的安裝衛(wèi)星天線廣告不見了。主人說,現(xiàn)在很多節(jié)目又看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垂下吊索,拿了棒棍一陣亂打。

我對這些大樓不感興趣。我很少抬頭仰望什么,除了看我的主人,其他時候都是一門心思低頭嗅聞狗族的味道,他們的屎尿,如果有小母狗的氣味,那更叫我興奮莫名。氣味,它有時比本尊更讓我著迷。

小區(qū)的綠地林木扶疏,四時花開,草地上可以盡情奔跑,我喜歡鉆到八角金葵和繡球花叢里去嚇野貓。秋千架和滑梯附近總是有很多抱奶娃的阿姨,比較著所帶養(yǎng)孩子的生長進(jìn)度和能力,就跟主人也會跟其他狗主交換心得一樣:吃什么狗糧,有沒有給人食,大小便訓(xùn)練好了?胡子變黃怎么辦?毛色怎么保持,蟲藥和預(yù)防針……旁邊的運動器械上,一個老人踩在步行秋千架上,兩只腳前后擺動像在走路,他面無表情走著像提線木偶,突然頭一偏,一口痰吐出幾步遠(yuǎn),主人牽著我的繩緊了緊,把我?guī)硪粋€方向。

一只花貓從草叢里箭般射出,輕巧停在了用粗繩結(jié)成的索網(wǎng)前,這面網(wǎng)由兩根鐵柱固定,常看到小孩子在上頭攀爬。順著花貓的眼光,我跟主人都看到在網(wǎng)子的最上面,停了一只色彩斑斕的鳥,那鳥一動不動直視前方?!笆躯W鵡啊,是誰家的鸚鵡飛出來了?這里可不是澳洲,那里的鸚鵡就跟我們的麻雀一樣?!?/p>

小時候,我對麻雀挺有興趣,當(dāng)它們停在草地上啄食時,我會像這只花貓一樣飛奔上前,每一次都差那么一點點?,F(xiàn)在我跑不動了,對非我族類也不再感興趣。

花貓的長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像身后藏了根棍棒,準(zhǔn)備突襲。那面網(wǎng)實在太高了,我是不會輕易嘗試的,摔下來就要吃屎了??墒腔ㄘ埖难劬\亮,盯住了鸚鵡,似乎志在必得,看來它有本事一躍而上。但是鳥有翅膀呀,只要它離了這面網(wǎng),誰抓得到?鸚鵡依舊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似乎一無所覺,又似乎洞悉一切,我看不明白眼前到底是爾虞我詐的貓鳥對峙,或只是相互逗弄消磨時光的游戲。

“真有趣,對吧,喬治?”主人哈哈笑起來,“小時候,我就喜歡看金龜子、天牛、蚱蜢、大螞蟻、蝸牛,什么都喜歡看,蹲在地上看半天,什么貓啊狗啊鳥啊兔子,都好看都喜歡,后來,不看了,只看人,看到現(xiàn)在,人我是不想看了,還是喜歡看它們?!?/p>

什么不想看人,不是老盯著白阿姨笑瞇瞇地看嗎?

主人低頭看我,“喬治,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不再去想那些做錯的、來不及和沒勇氣做的……”

行經(jīng)籃球場,里頭有幾個孩子在打球,他們大聲叫著,講的是英文。主人側(cè)耳聽了一會兒,那異國的語言,似乎勾起他某種回憶,但他沒有多逗留。

小區(qū)住了很多發(fā)色各異的外國人,黑發(fā)黃膚的孩子有的也講英文,他們的父母跟主人一樣曾經(jīng)長住國外。小徐跟主人討論過,這些隨父母回到上海的孩子,讀美國學(xué)校和國際學(xué)校,為的是以后要回到美國去,雖然住在中國多年,中文卻說得很“推板”。中文還是他們父母的母語呢!因為英文是更高等的國際語言嗎?小徐連珠炮地問,回到美國,同學(xué)們接受他們是美國人嗎?萬一中文講不好,英文也有口音呢?主人說人要是能放開一點,目的性不要那么強(qiáng)就好了,人生沒什么,就是一個旅程,隨性隨意,很快也就走到頭了……他們繼續(xù)討論,我忘了結(jié)論是什么。

我有時興致高昂走在主人前面,有時拖拖拉拉走在后頭。上回有只柴犬告訴我,他的日本主人要求他只能走在主人的身后,尊卑有序。走在主人前面的我,和走在后頭的我,難道不是同一只雪納瑞嗎?我真想跟主人請教這個問題。

我們來到小區(qū)的北邊,這里有個金魚池,幾個大人帶著小孩在看金魚,一個穿棉襖戴毛線帽的小娃,搖搖晃晃往前走,后面跟著像奶奶的嘴里一直喊著當(dāng)心,當(dāng)心跌倒了。我一靠近,奶奶連忙一個箭步過來抱起孫子,她看看威嚴(yán)的主人,嘴里說汪汪,是可愛的汪汪,身子害怕地往后縮,讓我們過去了。

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穿短褲的小男孩,這種天氣穿短褲或是短裙加褲襪的,也只有日本小孩了。日本很冷,他們訓(xùn)練小孩不畏寒。男孩用普通話問主人,我可以摸它嗎?主人說可以,你輕輕摸它的背。我其實不喜歡陌生人摸我,但主人既然同意了,我只好耐住性子讓那小孩摸,他的媽媽在兩步路外有點抱歉似的微笑著,好像在說:不好意思,打擾了。

依照平日的路線,接下來就要往桂花樹那邊拐去,主人卻另有想法。他把我往另一頭拉,我前腳使勁抵住,汪汪兩聲,頭往另一頭示意,主人笑了?!皢讨危阍谶@個地方遛了七八年,成了井底之蛙了,這不怪你,怪我太想保護(hù)你,也怪我懶。其實,我早該安排讓你有女朋友的,生一窩小喬治不是挺好的嘛,自從你生了場大病……不說了,我們走!”

我尾隨主人,走到了小區(qū)的大門。大門有一個出口一個入口,車子由此進(jìn)出,兩邊都有警衛(wèi)亭。主人牽著我走出大門,停在馬路邊的人行紅磚道,金扇子般的落葉鋪地。眼前是我從未踏上的大馬路,車子停停走走來來去去,轟隆聲像風(fēng)一會兒刮得緊,一會兒停,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一輛電瓶車刷地擦身而過,車尾有個保溫箱,發(fā)出食物的香味。那邊還有輛黃魚車,車上堆滿大大小小紙箱,我認(rèn)出那是常送到我們大樓來的那種箱子。主人帶我往前走,沿著紅磚道,我嗅聞著遭逢的所有一切,激動地灑了幾滴尿。

主人牽著我,左顧右盼,也像頭一回見到般發(fā)出各種喟嘆,“喬治你說,如果人跟人之間沒有信任可言了,為什么這些人會緊挨著車子走呢?那對司機(jī)要有多大的信任啊……”我沒留意主人說什么,因為密集出現(xiàn)的形體、色彩和線條以及陌生的味道,讓我頭昏眼花打起了噴嚏。

主人帶我繞小區(qū)的外圍一圈,經(jīng)過公園和商鋪,有許多氣味我辨識不出,還有幾個我沒見過的同類,他們眼光中帶著鄙夷:鄉(xiāng)巴佬!原來外面的世界這么不一樣,而我住在高墻的那一頭,從外面看不到里頭有月季園有秋千架,看不到我們那棟大樓,看不到我們的陽臺,陽臺上的花草,屋子里頭我的食盆水盆,我的小毯子,我的玩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突然膽怯起來,撒腿拼命往前,拉著主人往大門,往我們的家跑去。

進(jìn)門時,主人氣喘吁吁,我也吐著舌頭直哈氣,他說:“怎么樣,開洋葷了?以后我們常出小區(qū)去遛,好不好?”

六、裁縫鋪和生意經(jīng)

我在廁所里聞來嗅去,這是主人臥室里的廁所,歸他專用。進(jìn)門處有個客衛(wèi),是我雨雪天上廁所的地方。主人的廁所,向來只有他的味道,可是現(xiàn)在多了一種異味。完了,我想,除了夜半的聲音,現(xiàn)在連陌生的氣味也入侵我們的領(lǐng)土了。我汪汪叫起來。

主人無精打采出現(xiàn)在門口。他最近睡得很多,白天常在沙發(fā)上就盹著了。

“你在這里做啥?”主人打量我。

我嗅著墻角,那里有一攤水,水正從天花板沿著墻壁往下滴,我汪汪叫著,天花板上有兩三處水漬,水正在一滴滴落下,滴在主人的毛巾和浴袍上,滴在墻上的小書架,上面有幾本主人上廁所喜歡翻看的書。

主人打電話給物業(yè),物業(yè)答應(yīng)派人到樓上查看。其實主人也可以上樓看一下的,但自從上回小徐咬了他以后,他余悸猶存,小徐也沒再下樓來。到了下午,有人敲門,身穿深藍(lán)色制服,挎?zhèn)€工具包。他告訴主人,樓上浴室排水管有問題,排水管要修,我們的天花板也要換,我們可以自己找人修,也可以由物業(yè)修,但是物業(yè)現(xiàn)在活多,最快也要三個禮拜后,修理費樓上住客會負(fù)責(zé)。主人說,算了算了,我自己找人修修,用不了太多錢的。

隔天白阿姨來訪。她一聽這事,便說主人是個“憨大”,明明是樓上的問題,不找他們賠償就很好了,竟然要自己花鈔票。她似乎很懂這些裝修什么的價錢,給主人算了一筆賬,又說:“你天花板沒拆開來看,搞不好里頭問題大得很呢!”

主人聽了面有難色?!斑@個,樓上鄰居是個小姑娘,一個人照顧生病的媽媽不容易,為了這點小事還要去跟她……”

“啥小姑娘,沒聽你講過呀?”

估計主人覺得被個小姑娘抱著咬很丟人,吞吞吐吐交代不清楚。白阿姨沒追問,只是去打開冰箱,看還有兩只水梨,洗凈削皮切塊,端到桌上,跟主人一人一根叉子吃起來。小指微翹,細(xì)嚼慢咽,白阿姨吃東西的模樣很秀氣,尤其是主人盯著她看的時候。吃著吃著,兩人相視一笑,不知同時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白阿姨今天穿件收腰的細(xì)絨洋裝,圓領(lǐng),前排扣,暗紫色的面料上有小白花,顯得文雅嫻靜。主人含笑看著,“你自己做的?”白阿姨笑,“有客人拿了樣子來做,我覺得蠻好的,自己也做了一件,不過那客人做的是珊瑚色,顏色比這個要跳?!?/p>

“這個好看?!?/p>

白阿姨笑了。她原來有幾顆牙壞了,跟主人重逢后,主人特別讓她去一家以外國人為主要服務(wù)對象的牙科診所修補,白阿姨也就不再一笑就掩口了。

白阿姨很少提及在市場的那個小鋪。市場不遠(yuǎn),走路也就十五分鐘,白阿姨的高氏裁縫店已經(jīng)開了二十幾年,她的手藝是愛人高師傅手把手教出來的,一開始當(dāng)下手幫忙,車邊熨燙縫扣子開單收錢,做點簡單的活,她的文化水平較高,也知道什么美什么不美,慢慢地就從設(shè)計量身剪裁到縫制,獨當(dāng)一面了。在市場里,人人都喊她白姊,她做的也多是熟人的活兒,有的客人從小姑娘做到了當(dāng)媽媽。這批老客人做完,以后估計也沒什么人要做衣服了,她曾這么跟主人感嘆。你也該休息了,辛苦了一輩子,主人這么說。白阿姨聽了只是嘆氣。主人知道她煩惱在家啃老的兒子,沒有婚房,談了幾個對象都沒成。

當(dāng)初主人會把房子買在這里,就是圖個方便去市場偷看白阿姨。那時白阿姨還不愿意見他。裁縫店在市場邊角,墻上掛著一件件成品,寬大的裙幅肥短的褲管,真實世界里絕大多數(shù)中老年人的尺碼。主人遠(yuǎn)遠(yuǎn)站在雜貨鋪邊,從垂掛的掃帚鍋盆和尼龍袋縫隙偷瞄,看白阿姨坐在小鋪前,跟客人說話,展開一幅面料,或是背過身去踩縫紉機(jī)。站得太久,雜貨店老板問了他好幾趟買什么,最后主人學(xué)乖了,一去就先買點什么,刷子抹布或是拖鞋,然后拿出手機(jī)滑,老板就不來打擾了。白阿姨在店里忙碌,眼睛從來不往雜貨鋪這里看,但是她頭上的白發(fā)不見了,嘴上涂了潤唇膏,顴骨上的曬斑也淡了,氣色竟是越來越好。

兩年后,主人西裝革履,攜了一塊在淮海路“真絲大王”精挑細(xì)選的面料進(jìn)了裁縫鋪。白阿姨初見故人并不驚詫,攤開面料,只見幽幽湖綠底色上漩著珍珠白水紋,有的水紋小,有的水紋蕩開去不知所止。她問:要做件啥?主人訥訥回答:做件旗袍。白阿姨翻來覆去欣賞手中的面料說:這年頭還有什么穿旗袍的場合,不如做件連衣裙吧。主人忙點頭:連衣裙好,就依你的尺碼做。白阿姨讓面料從手中滑下,轉(zhuǎn)頭看主人,主人額頭冒汗也舍不得移開眼光。最終白阿姨寫了個取件單,塞到主人手里,揮手示意他離開。單子上寫的是她的手機(jī)號。

白阿姨一直是小菜場里的一朵花,她的文化水平高,氣質(zhì)跟他人不同,那些賣肉賣魚賣蔬菜水果的男人,不管單身還是帶眷,常是半買半送給她最肥的帶魚、最好的豬肘子、最新鮮的草莓、新剝的蠶豆和剛上市的冬筍,白阿姨表達(dá)謝意的方式就是瞇眼一笑。傳出有個海歸教授在追求她后,在眾人眼里,她更加神秘而高不可攀了……

這一段是白阿姨跟主人興起就要說起的,除此之外,裁縫店的生意好壞,客人挑剔與否,攤販之間有沒有擠兌和矛盾……主人問起,她總是說,這些有啥好講的呀?

吃了梨,白阿姨又進(jìn)廚房去,說看冰箱里有雞蛋,給主人做個蒸蛋。“看你氣色不太好,下回給你燉只老母雞,加紅棗黃耆枸杞,鮮得來眉毛落脫了?!?/p>

蛋進(jìn)鍋去蒸了,白阿姨過來傍著主人坐?!吧匣乇焕贤瑢W(xué)騙去投資那個什么茶的,結(jié)果竹籃打水,本錢都賠光了,記得吧?”

“人家也不見得是騙我,運道不好吧?!?/p>

“你呀,從國外回來的洋盤,不曉得外頭騙子不要太多哦,尤其是一些年輕女人,專門騙有錢的海歸老頭?!?/p>

“你不要擔(dān)心,我自己曉得的?!?/p>

“人生就是筆生意經(jīng),有時你虧欠別人,有時別人虧欠你。算盤打打,收支總要打平才好吧?!卑装⒁陶Z氣有點凌厲,卻又像是嘲弄。

“那感情呢?也是生意經(jīng)?”主人調(diào)侃她。

白阿姨不語,進(jìn)廚房去了。這時有人扣門,兩長三短。主人有一秒鐘的慌張,我立刻感覺到了,忍不住汪了一聲。

白阿姨出來探看,看到小徐,兩個人都一愣。

“小徐,進(jìn)來進(jìn)來?!敝魅嘶謴?fù)鎮(zhèn)靜?!斑@是樓上的鄰居小徐,這是白、白老師?!?/p>

穿牛仔褲和過膝長毛衣的小徐,熟門熟路從柜子里取拖鞋換上,走了進(jìn)來,白阿姨微笑,瞇細(xì)了眼打量。

小徐先跟主人道歉,媽媽不知何時開水龍頭洗手,沒關(guān)上,水流了一地,她出去郵局領(lǐng)掛號信,稿費的匯票,有的出版社就是沒法直接轉(zhuǎn)賬,回來后也沒及時發(fā)現(xiàn),忙著煮飯喂飯,等要送媽媽上床睡午覺時才看到一片汪洋……小徐的眼睛紅通通的,臉色像大樓的灰墻,兩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互絞著。

“坐啊,徐小姐,要喝點什么嗎?老湯這里要什么沒什么的?!卑装⒁滔駛€主人般招呼起客人。

小徐看一眼白阿姨,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曉得了?!?/p>

主人讓白阿姨也坐下,三人落座在餐桌邊。“小徐,漏水不是什么大問題,我也沒什么損失,自己找人來修修就好了?!?/p>

“那怎么行呢?應(yīng)該我來負(fù)責(zé)?!?/p>

“你也夠忙的,這事就不用掛心了吧?!?/p>

“老湯就是個老好人,”白阿姨插嘴了,“你要不要先去浴室看看,有股臭味呢?!?/p>

“算了算了。”主人說。

白阿姨笑笑。

小徐說:“這樣吧,湯老師您自己找人來修,多少錢我再給您?!?/p>

主人還想說什么,小徐截斷他,“我倒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您不是有朋友在醫(yī)界,還有人投資養(yǎng)老這一塊的嗎?我想問問,是不是可以介紹有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人來幫幫我,一個禮拜幾天都行。”

小徐走后,白阿姨說話了:“看來她媽媽很糊涂了,忘了關(guān)水,搞得我們淹水,要是忘了關(guān)火呢?攤上這種鄰居,也是倒霉?!?/p>

“鄰居不好選的,住在這種公寓大樓,鄰居換來換去,見面也不打招呼的,怎么選?”

“你這房子保了火險嗎?”白阿姨問,還問了一些關(guān)于房子的事,看來她對這里的房價很清楚。“你當(dāng)初要是貸款多買一套就好了。”

“我就是個退休的老人,沒有工作戶口身份證,怎么貸款?再說,我就一個人,要兩套房子做啥?”

聽主人語氣有點不耐煩,白阿姨便不再說。禮拜三通常要吃了晚飯才走,白阿姨去淘米洗菜,準(zhǔn)備妥當(dāng),到飯點下油鍋炒一下,配上蒸蛋和阿姨買的燒雞也就可以了,兩個人都吃得不多。出了廚房,看到主人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嘴巴半開。

“哪能困著了?”她過去給主人身上蓋條毯子,自己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我也長吁了口氣趴下,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主人還沒帶我出去遛呢!

七、被最愛的人背叛

過去幾天,主人常在講電話,有幾通還是英文。我不知道他跟誰講話,但主人臉色蒼白,氣息短促,身上冒冷汗,他的手常捂著肚子,有時還要吞點藥片緩緩。我們每天還是出門,只是腳程縮短了,往常要走三圈,現(xiàn)在只走一圈。

一大早,白阿姨就來了。

“走吧,車子在下面等著,病歷、證件和卡都帶著?!?/p>

“病歷我的醫(yī)生已經(jīng)傳過去了,直接過去就好?!?/p>

白阿姨背著鼓鼓的包,里頭估計都是看病要用的東西,給主人取了件厚外套,“醫(yī)院里很冷的。”她眼光四處逡巡,想著是不是遺忘了什么,看到了我?!肮吩趺崔k?今天要是能回來,也很晚了。”

“我托了小徐,也給了她鑰匙?!?/p>

門關(guān)上了。

我聽著電梯門開,電梯往下,心也跟著下沉。主人……隨著年紀(jì)老大,我越來越不能忍受跟主人分離。每次他出門,我總要哼幾聲,叮嚀他早點回來。他一進(jìn)門,我便快步上前歡迎,雖然不像小時候那樣狂跳狂吠,但看著他的眼光只有更加深情,尾巴搖得分外熱情。最近主人也對我更加憐惜了,他讀書看報時,如果我趴在他腳邊,他一定會用腳蹭蹭我,不時跟我說說話。

我趴在門口等待,等待是我的美德,僅次于忠誠。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在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嗅了嗅空空如也的食盆,又到主人浴室去查看是否還有別的陌生物入侵,聲音、氣味或其他。我想到昨天半夜醒來,聽到的竟是主人在說話。他說,復(fù)發(fā),復(fù)發(fā)了……說了幾句英文,又叫著白阿姨的名字,嘉影,吾對不起儂……

那時我睜開眼睛,看到艾美臥在沙發(fā)上。心電感應(yīng)下,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狗族不是靠語言溝通的,我們的叫聲只能傳遞簡單直接的訊息:滾開,歡迎,這是我的。其他更復(fù)雜的事要靠氣味和心電感應(yīng),我們趴在那里狀似睡覺,其實交流得正歡呢。

艾美,你是怎么掉進(jìn)浴缸里去的呢?

我的心碎了。

怎么這時候還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你總是看不起我。

我的心碎了,你這個笨蛋。

親愛的,別生氣,生氣傷身,雖然現(xiàn)在對你也沒什么影響了。你能回來嗎?我很想念你。

你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當(dāng)然有,你說、你說你心碎了,為什么呢?

因為我被所愛的人背叛了。

啊!我聽說這是最大的痛苦。

你總算說了句狗話。別再想我了,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艾美……

沙發(fā)上只有一個抱枕。我可愛的艾美?。?/p>

正在胡思亂想時,有人插進(jìn)鑰匙轉(zhuǎn)動門把。

“喬治,我來帶你出去放風(fēng)?!?/p>

小徐嘴里這么說著,卻習(xí)慣性地走向那個落地大書架。她看著架上的書,長長嘆了口氣?!拔液孟肽惆?!”她夸張地張開手臂,做出要擁抱書架的模樣。“這里是天堂,差不多是,跟我那里比起來,什么地方都是天堂?!?/p>

小徐開始翻書,好像忘了她來的目的,我急得在她腳邊轉(zhuǎn),終于她注意到我了?!皢讨危闶遣皇侵浪械拿孛苣兀亢芏嗖荒芨鷦e人說又必須一吐為快的話,都說給你聽了對吧?”

她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看著看著,突然淚花涌進(jìn)眼里,往地上抱腿一坐,頭伏在腿上抽泣起來。她哭起來很任性,哭夠了,濕臉在褲子上蹭蹭,抬頭看我,“你都知道是嗎?你的眼神和艾美的一模一樣,充滿信賴,忠誠……”

她抱住我的脖子,跟我臉貼臉。我不習(xí)慣跟人貼著臉,主人從來不會這樣,他總是很莊重的,這個小徐,會咬人還會貼臉。她是不是也常跟艾美貼臉呢?想到這里,我就站著不動,讓她繼續(xù)貼著我的臉。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發(fā)生的?!彼Z,“我在幫媽媽放洗澡水,她已經(jīng)第三次把褲子弄臟了,還不穿紙尿布,我好累,她罵我,推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罵她,打她,兩個人都在尖叫,我覺得她好可憐,好可恨,我也好可憐,好可恨,我想毀滅一切,我,一定是瘋了……”

晚上,主人回來了。他虛弱地拍拍我的頭,白阿姨給了我狗糧和清水。主人對她說:“你也累了一天,回去吧,過兩天我們再商量。”

“美國那邊?”

“明天再說吧,機(jī)票本來也都訂好了,過兩個禮拜就走,那邊醫(yī)院什么的,秀芝會先安排好?!?/p>

這還是主人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

“你什么時候,再回來?”

主人不語。

“不會,就不回來了吧?”

“醫(yī)生如果準(zhǔn)許,我一定回來,這次進(jìn)醫(yī)院,還不知道有沒有當(dāng)年的運氣?!?/p>

主人把白阿姨的手包在自己手掌里,每次白阿姨不高興時,主人總是這樣的。白阿姨低聲抽泣起來。

“別難過了,生死有命,說起來,我感謝這個病,八年前要不是它,我怎么會有勇氣回來找你?當(dāng)年我跟自己說,如果能過這一關(guān),接下來的日子,我要為自己活?!敝魅艘策煅柿?。

我在旁也嗚嗚哼起來,感覺到離別就在眼前。

八、等待的結(jié)束和開始

艾美的死因讓我一想起來就毛骨悚然。主人,應(yīng)該是保護(hù)我們,而我們報之以忠誠,現(xiàn)在主人都能傷害我們,還有誰可以信賴?

我想到,主人也曾信誓旦旦對我說,只要你活著,我就不會離開的。可是,主人已經(jīng)整理好行李,交代小呂和小徐照顧我,半年,他這么說,半年后,我如果不能回來,再作安排。

他打電話跟關(guān)系特別好的幾個老同學(xué)辭行,有幾位還趕來家里探望。其中有個老同學(xué)是他跟白阿姨的舊友,多虧了他,主人才能順利找到白阿姨,并買下這間公寓。主人對他說起這公寓的安排,說萬一回不來,房子就是白阿姨的了。他也跟小徐說到我,萬一他回不來,白阿姨會代替他照顧我。

白阿姨告訴主人,不用等半年,她現(xiàn)在就搬進(jìn)來,看房子,看狗。裁縫鋪客人越來越少,索性收掉不做了,她現(xiàn)在住的小公寓,重新裝修,備下當(dāng)兒子的婚房,讓兒子加把勁,爭取明年娶媳婦。

主人聽了就笑了,說:你終于改變心意了,早讓你搬過來,早讓你把那裁縫店關(guān)了,一門心思跟我過日子,你總是有那么多顧忌。到我們這年齡,能再相聚多么不容易,還管別人說什么?

白阿姨說:我不管別人,就是兒子那里搞不定?,F(xiàn)在給他挪了一間婚房出來,他不點頭也不行了。裝修期間,他就來這里住,書房客廳打打地鋪,你放心,等你回來,他不會住在這里的,這里,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和你的寶貝狗。

白阿姨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她不喜歡狗,這個我很確定,主人卻把我托付給她。

白阿姨幾天來血壓升高,頭疼不適,主人不讓她送行,兩人爭執(zhí)了一番,最后決定讓她兒子送。

主人是早上離開的。他吃過白阿姨給他熬的排骨稀飯,就著一碟四喜烤麩,完了還喝了杯咖啡。不中不西,白阿姨笑他。他說:“我早就是不中不西了,只要別‘勿倪勿三’就好了?!?/p>

他們輕松說笑,可是只要一背過身去,兩人臉上都是垮的。

約好的送機(jī)專車到了,行李拖出來放在門口,這時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幫忙把行李拿到樓下。樓道里濃濃的煙味,可能男人在門外等了一段時間,在這煙味的掩蓋下,我還是聞到他身上的氣味,讓我想到針頭、強(qiáng)光、絞痛、嘔吐,想到了寵物醫(yī)院。

白阿姨眼淚流了下來,跟主人緊緊擁抱。

主人困難地彎下腰來摸我的頭,我的胡子,我的長嘴,我反復(fù)舔著他的手心和手背?!皢讨?,我的喬治啊,謝謝你這么多年來的陪伴,再會了,有緣會再相見的?!?/p>

大門嘭一聲關(guān)上,我再怎么拼命抓門和號叫,主人也不回來了。

白阿姨突然間泄了氣,原來一直撐著的架子垮下來,整個人縮小了,縮成一個小老太婆,拖著腳步往前走了幾步,癱倒在沙發(fā)上,兩腿叉開,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秀雅和矜持。

我感覺白阿姨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比較像裁縫鋪的那個她。

第二次出小區(qū)放風(fēng)時,主人就把我?guī)У搅四莻€小菜場。你簡直無法想象那個地方有多少氣味,這些氣味都跟食物有關(guān)。白燈亮晃晃照著連綿不盡一攤又一攤的蔬果魚肉,人影憧憧,語聲高亢,我聽過主人跟小徐談到“異國風(fēng)情”,想必這就是。地上濕黏,我舉步猶疑,全身簌簌發(fā)抖。幾只野貓冷漠地盯著我,驕傲地豎起長尾巴,像高舉屬地的旗幟。主人在雜貨鋪前停步。他說:喬治buddy,我好久沒來這里了,這里就是白阿姨工作的地方,我們偷偷在這里瞧瞧她。

我看到了白阿姨。她穿著一件醬紫色的舊棉服,頭發(fā)用個皮筋束起,正跟一個男人在說什么,她說話的神情很輕松,甚至是放肆,那男人背對我們,高個子,頭發(fā)又黑又厚,有點駝背,白阿姨說著說著,伸手便打了那男人一記。我感到主人拉繩的手一緊。男人走掉了,白阿姨坐下來,臺子上有個“愛拍的”,是主人送她的生日禮物。她盯著“愛拍的”不知在看什么劇,面無表情,臉肉松弛,就跟這個小菜場里其他的女人一樣,既沒有特別丑,也沒有特別美。

白阿姨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直到有人撳門鈴,她又拖著腳步去開門。

“走了?”

“走了?!卑装⒁痰膬鹤有Γ袄项^走了,現(xiàn)在這房子是我們的了!”

“他可能還會回來?!?/p>

“六個月治不好末期的癌癥?!彼L嘆一口氣,又笑了,“六年,等了整整六年!”

“別說了。”白阿姨皺眉頭。

“你難道不開心?以前你老跟我說,老頭怎么負(fù)心怎么可恨,害得你嫁給我老爸,一輩子替人做衣裳。后來他回來,你不愿見他,我跟你說,老頭肯定手頭有錢,回來贖罪的,就讓他賠償對你的虧欠嘛,你才跟他見了面……”

“別說了,說這些做啥?”

“你一個月見他兩次,吊足他的胃口,他也吃你這套。你們老一輩的想法,我真搞不懂,像我們,拗?jǐn)嗑褪欠址昼姷氖?,沒什么感情值得這樣傻等,一等六年?!?/p>

“六年,你以為六年有多長?一眨眼就過去,一輩子也是,一眨眼就過去。”白阿姨拉開餐桌椅坐下,看著眼前笑逐顏開的兒子,“你還是趕緊尋個對象吧!”

“有錢還怕討不到老婆?這房子有六七百萬吧?”他到廚房去,一會兒端出一碗涼掉的排骨稀飯,站著就吃起來。

“微波爐里轉(zhuǎn)一下好吃?!?/p>

“不用了。你對這老頭也夠好的,每次來都特別打扮,帶東西,姆媽,還真看不出你有演戲天分?!?/p>

“我演什么戲?”白阿姨聲音提高了,“你根本不知道姆媽以前是什么樣的?!?/p>

“好好好,你有文化,嫁給阿拉爸爸委屈你了。”他啃著排骨,“我提醒你哦,不要假戲真做,老頭回他家去了,再怎么樣,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當(dāng)初如果不是看他有這房子,我會讓自己的媽媽做這種事?”

“你管自己就好,還想管到我頭上?”白阿姨斥道,“當(dāng)初是我自己要跟他見面的,我們也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個月兩次,敘敘舊喝喝茶,給他煮一頓飯……”白阿姨的聲音低下去了。

“依我看,趕緊把這房子賣了,我可以跟朋友做投資,還要買輛車?!?/p>

“你個小赤佬,賣什么房子,我們那套房給你當(dāng)婚房,以后你也不必養(yǎng)我,多少寫意!”

我汪汪抗議了。我們家從來沒人像他們這樣說話的。

“要寫意,先把這狗給摜脫吧,一只短腿丑八怪,要喂要遛,生病還要花錢?!?/p>

他們兩人同時閉嘴看著我,我又汪一聲。

“狗最臟,它們吃大便,從小你就這么跟我說?!?/p>

“你要摜脫伊?這是他的寶貝。”

“寶貝又哪能?顧不了人,還顧得了狗?”他悻悻然說,抬起腳要踢,我正要閃躲,誰知落在我跟前的卻是他啃剩的排骨。我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它太香了,我趕緊在他后悔之前咬起,躲到角落去慢慢享受。

這塊排骨的滋味妙不可言,吃完后有點口渴,我喝了點水。不知何時,白阿姨的兒子已經(jīng)走了,客廳里只有白阿姨一個人,她坐在那里,安安靜靜,手里捧著一杯茶,感覺又像是那個我熟悉的人。

“真假公主這電影,看過嗎?英格麗褒曼演的,我很喜歡她,氣質(zhì)高貴。”白阿姨問我。

電影?我怎么會看過。

“一個失憶的女人,被找去假扮俄國的安娜公主,她跟公主長得很像,一下子就學(xué)會公主的儀態(tài),真假難分,結(jié)果你知道嗎?”白阿姨瞪著我,“她其實就是安娜公主,只是失憶了。”

我趴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看不懂眼前這位是主人的白阿姨,還是小菜場那個裁縫。

白阿姨沒有再瞪我,她的眼光遠(yuǎn)遠(yuǎn)落在窗外的天際,天是灰色的,霧蒙蒙。據(jù)說北方的霧霾吹到南方來了,早上主人查看氣象時這么說。想到主人,我的心頭一緊。

白阿姨對著外頭灰白的天空說話了:“兒子不懂,你也不懂。一開始,我不愿見你,是因為恨,也是因為,我老了。那個白嘉影,早就不在了,但是你卻跑回來尋伊。我不愿意你心里美好的影像幻滅,每個月見兩次,見面前細(xì)細(xì)琢磨,怎么打扮,白嘉影會喜歡的,你也欣賞的。這些準(zhǔn)備,要花鈔票花時間,一個月兩趟,沒法再多了?!?/p>

她轉(zhuǎn)頭,眼睛盯著墻上的畫,畫的是玻璃瓶里盛開的玫瑰,嬌艷欲滴,她跟那玫瑰說:“男人無法了解,女人老了以后,要維持她的美,是多么不容易?皮肉松了,臉上都是斑,身上也……我?guī)腿思易鲆路?,脫下衣服的女人看多了,過了四十,沒有幾個是好看的。”

她吁了口長氣,低頭喝茶,喝了兩口,又對著杯里舒張的茶葉說起來?!拔也皇堑跛缚?,我自己也是秉著,忍著,為了維持一個美好的形象。每次見過,晚上總是……這么多年了,以為心早就死了……”

她終于又看向我:“你曉得吧?也許你都曉得。一開始,的確是為了拿回點補償,可是,每趟來,回去后我開心哪,多少年沒有這樣開心了,竟然有一個機(jī)會,重新做回白嘉影,為此,我感謝他。我感謝他的愛,不管他愛的是不是真正的我,這愛讓我多么快活,作為女人的快活?!?/p>

“現(xiàn)在,我的心松了,也……空了,你說,他會回來嗎?”白阿姨問了這句話后,不再出聲了。

天色漸晚,對面大樓許多人家點了燈,像許多眼睛突然亮起。有燈光的地方,不是有人,就是在等人。我不知道主人會不會回來,但我會等他。我跟主人心愛的女人待在一起,她已經(jīng)完成她長久的等待,而我的等待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