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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19年第1期|遲子建:用文字收攏時代速度的韁繩 ——在新加坡華族文化中心的演講
來源:《長城》2019年第1期 | 遲子建  2019年02月21日07:58

作者簡介:

遲子建,1964年生于漠河。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xué)作品六百余萬字,出版有九十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勵。作品有英、法、日、意、韓、泰、荷蘭、瑞典文等海外譯本。

來新加坡參加文學(xué)節(jié)前,我向《聯(lián)合早報》的張曦娜女士詢問,這次活動是否有演講環(huán)節(jié)?她回復(fù)說有,并且告訴我這屆文學(xué)節(jié)的主題是——“時代速度,文字溫度”,讓我圍繞它備稿。

這個主題八個字,但涵蓋面太廣了。也就是說,它是連綿的群山,望不到邊際,可我作為參與者,也只能進山,找到熟悉的風(fēng)景,談點個人創(chuàng)作體會。也許它只是群山中一個不起眼的山頭,或是山間一條無名的小河,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山河,是我的腳丈量過的,用心印證過的,帶有我的體溫。

速度和溫度,雖然都有個“度”字,但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先說速度,按照詞典解釋,它是表示物體運動的快慢程度;而溫度,是物體冷熱程度的物理量。速率和溫標(biāo),無疑是物體的外化形式,我們能夠記錄到的。而文字的溫度,因為出自人體,靠的是心靈捕捉,我們在談文字溫度時,顯然與記錄其他物體的溫度,標(biāo)尺不同。

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似乎很多事物都在競賽,不由自主地進入跑道。競賽自然產(chǎn)生了速度。最快的速度應(yīng)該是什么呢?在不同領(lǐng)域不同地區(qū)的人眼里,高速度的概念是不一樣的。比如在經(jīng)濟學(xué)家眼里,GDP的漲幅就是完美速度;在宇宙探索的人眼里,火箭的速度是最震撼人的;在鐵路設(shè)計者心目中,列車在鐵軌上穩(wěn)健地每一次提升時速,是最激動人心的??墒窃谝恍┙?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耕牛被拖拉機取代,自行車被摩托車打入冷宮,那么拖拉機和摩托車的速度,在這些人眼里,就是高速。這如同人們看待日子,對它的快慢,感受程度也是不一樣的。在生活節(jié)奏快的都市白領(lǐng)眼里,因繁忙而感覺一天很短,時間總是不夠用;而在遙遠的鄉(xiāng)村,能夠過閑適日子的人眼里,日升月落,就像唱京劇,一板一眼,一天太長了。所以速度進入人類生活軌道后,不是絕對速度了。

快速發(fā)展不可避免地消耗地球資源,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獲得極大豐富和便利的同時,也付出了沉重代價。全球氣候變暖,北冰洋冰蓋快速縮小,大氣臭氧層中臭氧含量逐日減少,地球上物種消失的速度超過科學(xué)家預(yù)測,各類化工物質(zhì)的過量排放,讓我們與星空成了隔世情人。信息的發(fā)達,生活方式的改變,使我們的文學(xué)作品,可能永遠少了一些詩意人物,比如鄉(xiāng)村郵差,比如以手工勞作之美而著稱的木匠,鐵匠,人工割麥者和淘金者,專辦紅白喜事的陰陽先生等。

在發(fā)展過程中,現(xiàn)代和文明,本該是鐵軌的雙軌,共同負載時代的高速列車,可這兩條軌道,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不對稱,甚至扭曲變形。所以我們生活的列車,在人類日漸膨脹的欲望中,并不是一路凱歌高奏的,越來越多的站臺出現(xiàn)了迷失者。盲目向前,讓人疲憊空虛,靈魂無所依托,快速度并沒有帶來與之同步的愉悅度。這個時候,文學(xué)作品以它獨立不羈的氣質(zhì),加入到做時代速度減速閥的行列中——回望我們的足跡,反思我們發(fā)展中的過激行為,從各個不同角度,拾取我們不該遺忘的事物,讓靈魂有所歸依。文學(xué)比時代慢半拍的天性,讓它成為收獲過的大地的一個安然的拾穗者,自覺地承擔(dān)了去沙取金的使命。

那就結(jié)合我的個人創(chuàng)作,來談?wù)勁c此話題相關(guān)的一些作品吧。

我出生在中國最北的村莊,中俄界河黑龍江,就在村中靜靜流過。由于地處偏遠,每年有半年是飄雪的日子,我感受的大自然風(fēng)寒,自然比別人要多。我發(fā)表的首部中篇《北極村童話》,就是回望式的作品。小說中那個中俄邊境的小村莊,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寒風(fēng)凜冽的長冬,泥濘的春天,絢爛的夏日,蒼涼的秋日,是作品變幻的幕布,而在幕布前穿行的人,莫不有著這樣那樣的隱秘傷痛——從前蘇聯(lián)逃過來的白俄老奶奶,在偽滿時為日本人淘過金的姥爺,以及在文革陰云中被扭曲的人。我初登文壇,演繹的這曲故地“童話”,彌漫著傷懷之氣,為我日后的寫作奠定了基調(diào),也為回望式作品的出現(xiàn),拉開了序幕。這以后三十年出版的作品中,長篇《樹下》《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短篇《逝川》《親親土豆》《霧月牛欄》《清水洗塵》《一壇豬油》《采漿果的人》;中篇《日落碗窯》《秧歌》《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晚安玫瑰》等,都與回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向下看的姿態(tài),回望的眼光,使我的寫作一直是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它愿意在歷史的幽谷徜徉,拾取往日陽光;它也愿意將浮夸的泡沫蕩去,使其相對清澈。我想通過三篇小說,展開來談我對這個問題的粗淺認識。

寫作三十多年,我發(fā)表的五百多萬字小說作品中,我留意了一下,長篇中篇短篇的比例相對是均衡的,也就是說,這幾種小說的長度,在我的寫作歷程中,從未在哪個階段缺失,它們是齊頭并進向前發(fā)展的,所以各選一篇來解讀。

先從短篇小說《采漿果的人》入手吧。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對金錢的過度崇拜,是人類腳步開始出現(xiàn)踉蹌的一大因由。最早感受到金錢對一個村莊的腐蝕的,是我聽到的一個故事。我的故鄉(xiāng)生長有各類野生漿果,比如都柿(藍莓),雅格達(紅豆越桔),因為它們富含花青素,對健康非常有益,所以在市場上成為新寵。每到秋天,收購野生漿果的人就來了。這些收購商付給采山人的是現(xiàn)金,因而很吸引人。野生漿果沒有成本投入,只需付出辛勞,加上那么一點運氣,就可以給家庭增加額外收入。所以一到秋天,那些以種地為生的人,不顧自己辛勞耕耘了幾個月的莊稼,把秋收置于腦后,帶著采摘漿果的工具,去了深山。北國的冬天說來就來,昨天還是秋陽朗照,一夜之間,天就可能變臉了,降下滔天大雪。有一年農(nóng)人們瘋狂地采漿果的時候,無情的大雪來了,將他們未及收獲的農(nóng)作物,無情掩埋了。這個事件促使我寫出《采漿果的人》,在小說中,我塑造了一對智障兄妹大魯二魯(我童年生活的山村,確有這樣一對智障兄妹,他們非常善良勤勞),小說中的大魯二魯尊重父母遺訓(xùn),也就是農(nóng)事古訓(xùn),春天要去田地播種,秋天不忘了收獲歸倉,這樣一年衣食無憂。大魯二魯將春種秋收的樸素原則,視為生活的最高原則,所以外鄉(xiāng)人來收購野生漿果時,他們不為眼前利益所誘惑,按部就班地秋收,將蘿卜、土豆、白菜等越冬蔬菜,一樣樣地收回家中。大雪突襲時,只有他們收完了莊稼,而村莊其他人都傻了眼,因為他們一年的收成,被大雪化為泡影了。我們可以看出,所謂的聰明人在追逐金錢時,舍本逐末,淪為傻子;而看似的癡呆,卻是生活中真正的聰明人。結(jié)尾我寫到二魯在大雪過后,戴了一串鮮紅的項鏈出來,這項鏈?zhǔn)怯么堂倒┏傻?,這種野果通常生長在地頭的草叢中,看來大魯二魯在收獲間隙,也采了漿果,并為它做了最美的鑲嵌。

接下來要談到的一部中篇小說《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是我十年前發(fā)表的作品,那正是中國鐵路高速發(fā)展時期,一次次的列車提速,帶來了經(jīng)濟繁榮,也給出行人帶來了便利。但是,也出現(xiàn)了一些弊端。也就是說,一些偏遠之地的小站,比如四等五等的小站(它們多是村鎮(zhèn)所在地),在提速過程中,它們被時代列車甩下來了,列車不再停靠,呼嘯著一躍而過。生活在這樣地方的人,出行就頗為周折,要驅(qū)車去更大的站,比如縣城等,才能搭上外出的列車。

小說故事的主要內(nèi)核,源自一個真實故事。我故鄉(xiāng)的一個警察,在臘月忙年的時候,抓到一個賊。賊竄入一戶有錢人家的倉房,偷了一袋面,一條肉。北方的冬天一來就是半年,所以我們那兒,家家都在戶外搭建了倉房,作為天然冰箱。雞鴨魚肉這樣的年貨,都是放在倉房中的,吃時拿到屋子解凍。賊去的那家倉房,有很多年貨,但他偷的東西很少,警察審訊他時,問他這是為什么?他說家里實在太窮,所以只偷了面和肉,想在過年時能像別人家一樣,包頓餃子吃,他以為有錢人家不在意丟這點東西,沒想到他們報案了,而且案發(fā)后他很快就落網(wǎng)了。后來才知道,不是因為警察神勇,是這賊太沒經(jīng)驗了,極北的雪地就像干凈的白紙,將他作案的足跡清晰地呈供給警方,警察循著足跡就鎖定了他。警察自然不相信這個賊所說的一切,去了他家,結(jié)果令警察大吃一驚,這家確實窮得快揭不開鍋了,警察動了惻隱之心,自掏腰包買了大米和豆油,送到他家,把這個賊放了。

我在小說中,用這個真實故事做了主要線索,然后將故事發(fā)展下去——警察的善良之舉,讓賊無地自容,他發(fā)誓不再干偷盜的事情,洗心革面,沖動之下,剁下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以表決心。警察對這個賊的莽撞之舉又憐又恨,催促他接指。當(dāng)?shù)夭⒉惶械尼t(yī)生給賊做了斷指再植手術(sh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行,警察便催促他去哈爾濱做二次手術(shù)。我們知道斷指再植,如果時間耽擱過久,再高超的醫(yī)生也回天乏術(shù)。因為開往哈爾濱的列車提速了,在這個小站不再停了,而連降的大雪又封鎖了陸路交通,公路阻斷,他不能乘坐汽車就近去列車停靠站搭上火車,所以警察動了讓快車在這個小站停一下的念頭。他去聯(lián)系車站的信號員,信號員跟機務(wù)段溝通后未被允許,一籌莫展之際,一個重要人物登場了,她就是小說中的云娘,一個信奉神靈的鄂倫春老嫗。她是個孤老婆子,陪伴她的是一條叫嘎烏(鄂倫春語,“撐桿”之意)的老狗。

我將故事放在臘八的日子,在民間傳說中,臘八是佛祖釋迦牟尼成道日,被稱為“法寶節(jié)”,人們喜歡在這一天食粥,所以這天有喝臘八粥的習(xí)俗。故事的場景就很自然地放在了火車站旁的一家小店,順吉客店,南來北往者聚集之地。臘八節(jié)的晚上,順吉客店準(zhǔn)備了肉粥。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警察,云娘,剁掉了手指的賊,車站信號員,以及一對提著一條鮮活紅魚,要搭乘列車去山東威海,趕在兒子忌日時(他們的兒子是見義勇為的英雄)給兒子結(jié)陰婚的夫婦,漸次在這里登場。

在構(gòu)思這篇小說時,我就想這列已不允許在這個小站停下的快速列車,在臘八節(jié)的夜晚,一定要停下。怎么讓它停?這是考驗作者的問題。于是我讓帶著神偶口袋的云娘出場,她身后有個真正的神靈,就是叫嘎烏的那條狗。它在山林陪伴主人多年,已是老眼昏花,風(fēng)燭殘年了。我寫嘎烏在列車沒提速前,每天晚上在固定時刻,從山腳出發(fā),穿越車站的鐵軌,到順吉客店接喝過酒的云娘回家。嘎烏病了好幾個月,并不知道列車提速了,但臘八節(jié)的這天,久已不來順吉客店的云娘,一如從前地來喝酒了,各路想讓列車停留一刻的人也紛紛登場,在大家絕望之際,嘎烏按照以往時刻,突然來客店接喝酒的主人回家,結(jié)果耳聾的它在穿越鐵軌時,被提速后的列車撞個正著,嘎烏殞命之際,列車停了下來,那對趕著為兒子操辦陰婚的夫妻,如愿踏上列車。我在小說中,沒讓那個自殘的賊踏上那趟列車,因為他已有勇氣接受殘缺的人生了,他把斷指投進客店火爐,當(dāng)柴燒了。結(jié)尾我是讓云娘背著死去的嘎烏,在夜色中蹣跚回家。

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就是這樣,在飛馳的高速列車下,有我們該停頓片刻拾取的人類神話,有該體恤和關(guān)愛的生靈,有穿越生死和時空的大愛。我給這個四等小站所在地的鎮(zhèn)子,命名為布基蘭,它是鄂倫春語,意思是神衣上喇叭狀的飾物,是祈福用的。

這篇小說后來被改編成電影,名為《布基蘭》,我參加了首映,影片基本的調(diào)子是對的,風(fēng)景足夠震撼,但投資方考慮到商業(yè)元素,加了一些情節(jié),總體不夠和諧,有些遺憾。

講過了短篇和中篇,大家很自然地期待我今天要講的長篇,是哪一部了。如果說我在這個話題的短篇中篇的選本上,略有躊躇的話,那么在長篇的選擇上,是沒有猶疑的,它一定就是《額爾古納河右岸》,是的,就是它,我2005年出版的作品。我在小說中寫了鄂溫克族使鹿部落近百年的風(fēng)云。

這個部落目前只有兩百多人,與他們飼養(yǎng)的馴鹿相依為伴,在我故鄉(xiāng)大興安嶺的山林中遷徙游走。他們信奉薩滿教,喜食生肉,住在移動的稀棱柱里,日月是他們的燈盞,溪流就是它們永不枯竭的自來水源。大興安嶺林木茂盛,是新中國建設(shè)的重要木材基地,林木經(jīng)過半個世紀(jì)的砍伐和自然災(zāi)害,生態(tài)環(huán)境大不如前。所以政府及時實施了天然林保護工程,禁止采伐,讓林木休養(yǎng)生息。

我所描寫的部落,就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面臨著轉(zhuǎn)型的。政府的考慮似乎無可指責(zé),為保護森林,讓他們過上更舒適的日子,在山林外造屋,讓他們搬遷下山,居有定所。他們用上了煤氣灶,自來水,享受較好的醫(yī)療,而且政府為他們飼養(yǎng)的馴鹿,蓋了鹿圈。但是他們下山定居后,無論是馴鹿還是部族的人,都遇到了生存問題,馴鹿不吃培植的草料,人們不喜歡睡在看不見星星的屋子里,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雙重的水土不服,促使他們和馴鹿又回歸森林。

我去采訪這個部落的時候,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他們對死亡的態(tài)度(他們平均壽命只在五十歲上下),無比坦然和超然,在與大自然同生共息的歲月中,他們把自己看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像一棵樹或一朵花一樣。他們相信死后會復(fù)生,不懼生命在塵世凋謝,當(dāng)然這與他們的宗教信仰有關(guān)。他們已不像過去那樣獵殺野生動物,也去山外買牛肉等肉食帶到山上,對大自然的索取少之又少,而且極富大愛。比如我小說中寫到的女薩滿,在實際生活中,她確實是每救一個人,就會死一個自己的孩子,但她從未放棄過救人,她也因此失去了幾個自己的孩子。還有,他們喜歡歌唱,能即興編詞,當(dāng)然他們用的是鄂溫克語,一種能說但沒有文字記錄的文字。這些現(xiàn)實人物觸動著我,轉(zhuǎn)化為小說人物——那里有不顧個人安危的薩滿,有走出森林后又回歸的民族畫家,有為鄂溫克語言造字的人,等等等等,可以說我是想在一個高速發(fā)展的時代,從他們身上看我們將遺失的文明,而那又應(yīng)該是我們傾情擁抱的。

其實對待這樣的我們?nèi)祟愇拿鞯幕罨粌H僅是中國存在著該怎樣更好對待的問題,發(fā)達國家也如此。寫作這部長篇的動因之一,就是2003年,我在澳大利亞訪問了一個月。我在北部的達爾文市見到的土著,刺痛了我,他們進城后,成了政府需要賑濟和拯救的一族,他們離開生活領(lǐng)地,在達爾文市消沉地泡在酒館,或是在街頭賣藝,他們那種頹廢的精神狀態(tài),令我難過。我想他們?nèi)绻€生活在過去生活的領(lǐng)地,是自己土地的主人,沒有來到燈紅酒綠的都市,也許就不會迷失。

還有一個事情,是我2005年在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時經(jīng)歷的,當(dāng)然那時我已完成了《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寫作。有一次主辦方組織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們,游覽密西西比河。日程上說我們將參觀印第安人的遺址,對此我無比期待。記得那天尋訪遺址,走在林木茂盛的山間,我以為所到的遺址一定有著印第安人的生活印記,哪怕是一件原始武器,一個褪色的生活器物也好,可是我失望了。我們最終看到的遺址,只是一座山下遺留下來的一些石片。印第安人的生活印記,早已是昨日長風(fēng),消失在山谷了。

再回到剛才的話題,也就是我的這部長篇,當(dāng)我寫作它時,走出山林定居的鄂溫克山民,開始漸次回歸了,現(xiàn)在政府已給他們提供了更為人性的生存方式,他們依然可以和馴鹿生活在深山里,不定期下山補充給養(yǎng)。我側(cè)面了解到,一些獵民點成為了旅游熱點,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開始改善。

2012年我在參加倫敦書展時,參加了一場與英國作家的對談。主持人問我為什么會想到寫《額爾古納河右岸》?我想一部作品誕生的因素有很多,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但我采取了最簡單明了的回答,我打量著主持人穿的鞋子,打量著與我對談的英國作家穿的鞋子,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我說:“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穿的鞋子,很可能是同一品牌的,但是在中國的北方,有一個部落的人,他們生活在大森林中,他們穿的鞋子,是自己打制的,是那種樸拙而美麗的鹿皮靴子。我覺得這樣的靴子留下的足跡,值得一個小說家去追蹤,更值得人類銘記。”——這段話依然是我今天特別想說的。

在我眼里,破壞自然,遠離自然,無視人類歷史進程中,我們不該遺忘的文明,就是跟萬千生靈告別,人類會不知不覺被孤立起來,我們的心靈會走向黑夜。

今年過世的英國著名物理學(xué)家霍金在2010年接受采訪時預(yù)言,地球?qū)⒃?600年前毀滅,他說人類已步入越來越危險的時期,我們已經(jīng)歷了多次事關(guān)生死的時間。由于一天天掠奪地球資源,人類不能將賭注放在一個星球上,應(yīng)該考慮移民火星或其他星球。這些論斷,并非危言聳聽,因為災(zāi)難是冷面殺手,它的降臨通常是悄無聲息的。

但我對地球上智慧的人類還是抱有信心,因為人類已經(jīng)從歷史上的各類戰(zhàn)爭、重大傳染性疾病、應(yīng)對生態(tài)危機等泥濘中跋涉而出,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只要我們還有慈心和愛心,反躬自省的勇氣,科學(xué)的發(fā)展理念,那么我們頭頂?shù)年庼玻粫]之不去。文學(xué)在這個過程中能做什么?我們在座的應(yīng)該對美國作家梭羅的《瓦爾登湖》不陌生,對蕾切爾·卡森女士的《寂靜的春天》不陌生,對前蘇聯(lián)的艾特瑪托夫的《死刑臺》不陌生,這些作品通常被劃歸到自然文學(xué)或生態(tài)文學(xué)的行列。它們從不同側(cè)面,指出了我們面臨的問題,自然危機,生態(tài)危機,道德危機等,提醒我們擺脫貪婪,免于災(zāi)難。這些作品,無疑是這個趨向的典范文本。

近些年玄幻穿越類小說格外受寵,中國的穿越小說,穿越過去時,很多是回到漢唐時期,而穿越未來時,常常是外星系。其實這也反向證明了作家們對復(fù)雜現(xiàn)實是有深入思索的,他們看似以逃逸的方式,進入另一塊文學(xué)區(qū)域,其實表達的還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憂慮。因為沒有哪個時空是塵埃不染的。

但我們必須承認的是,文學(xué)還有比我今天談的話題更為普遍的精神價值、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如果作品都是一個傾向和調(diào)子的,那也是悲哀。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文學(xué)在全球化過程中,越來越邊緣化,越來越小眾,所以不斷有人宣告文學(xué)死了,可縱觀這些年的文學(xué)發(fā)展,它依然頑強活著,哪怕活在角落。我曾說過,只要人類存在,我們對萬事萬物還渴望著表達的話,文學(xué)依然是最佳途徑,不會消亡。

再回到開篇的題目上吧,用文字收攏時代速度的韁繩,其實這也只是一種形容,或是一種希冀。單純的文字本身,是沒有溫度和情感的,可作家將文字組織起來,當(dāng)文字變成文學(xué)的時候,它就有非凡的氣韻了,能與人的心靈世界溝通,安撫著塵世的我們。茶后誦讀一首詩或散文,夜晚讀幾頁動人的小說,依然會給奔波勞碌的我們,帶來藝術(shù)的享受。所以說文學(xué)在這個時代,因為是開啟心靈之門的一把隱秘鑰匙,依然不可或缺。

我說以文字收攏時代速度的韁繩,并沒有拉歷史倒車的企圖。更加開放和包容的世界,是每一個人心中都呼喚的。我只是想說,我們以文字收攏一下時代速度的韁繩,就不會因過松,而縱容它脫韁;也不會因過緊,使它裹足不前。我希望我們手握的韁繩張弛有度、不疾不徐,這樣我們才能走出優(yōu)雅的步伐。在這個旅程上,選擇文學(xué),無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