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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迅與章廷謙校點的《游仙窟》
來源:文匯報 | 宋志堅  2019年03月14日09:27

在魯迅與章廷謙(筆名川島)的交往中,有關(guān)《游仙窟》標點整理與出版,值得一書。

《游仙窟》系唐人張文成的著作,卻不見于中國史籍記載,只在日本流傳。直到清人楊守敬著《日本訪書志》,方使國人知有此著。章廷謙在北大聽魯迅講中國小說史時,曾萌生輯錄、校訂和標點唐代傳奇小說《游仙窟》的念頭。他的這個想法曾告訴過魯迅,因而,魯迅輯校的《唐宋傳奇集》沒有收錄《游仙窟》。對此,魯迅在《唐宋傳奇集》序例中曾有交代:“本集所取,唐文從寬,宋制則頗加決擇。凡明清人所輯叢刊,有妄作者,輒加審正,黜其偽欺,非敢刊落,以求信也。日本有《游仙窟》,為唐張文成作,本當(dāng)置《白猿傳》之次,以章矛塵君方圖版行,故不編入。”魯迅還把自己抄錄的《游仙窟》借給章廷謙,鼓勵章廷謙把這本書標點整理出版,并且為他的標點校輯本作序。

讀魯迅致章廷謙的書信,可知魯迅為章廷謙標點、校輯此書所做的,遠遠不止于此。

在章廷謙標點、校輯《游仙窟》的過程中,魯迅與他時有交談,包括面談與筆談。這種交談,乃是一種學(xué)術(shù)上的研討與指點。例如,關(guān)于《游仙窟》的細注,系唐人所作,日本人所作,還是唐時日本人所作,便是魯迅與章廷謙探討的一個內(nèi)容。魯迅在1926年2月23日給章廷謙的信中說:“記得日前面談,我說《游仙窟》細注,蓋日本人所為,無足道。昨見楊守敬《日本訪書志》,則以為亦唐人作,因其中所引用書,有非唐后所有者。但唐時日本人所作,亦未可知。然則倘要保存古董之全部,則不刪亦無不可者也乎耳?!庇秩纾瑢τ谟崆鷪@關(guān)于《游仙窟》詩的意見與考據(jù),魯迅也曾作過認真的思考與研究,并提出具體意見以供章廷謙參考。俞曲園在《茶香室四鈔》卷十三中提及《游仙窟》詩時說:“不知張文成為何許人,與崔氏婦女狎游唱和,竟成一集?!闭峦⒅t原擬將這些話錄入卷首,魯迅在1928年8月19日給章廷謙的信中說,“曲園老之說,錄入卷首,我以為好的”,但同時又對俞曲園所見到的是否《游仙窟》之全本提出疑問。1928年10月18日給章廷謙的信中又說:“《游仙窟》詩,見《全唐詩逸》,此書大約在《知不足齋叢書》卅集中,總之當(dāng)在廿五集以后,但恐怕并無題跋;蔭公考據(jù)亦不見出色,我以為可不必附了?!贝颂幩f之“蔭公”,便是俞曲園。俞曲園在提及《游仙窟》詩時說的那幾句話,以后也沒有印入章廷謙標點的北新版的《游仙窟》。

魯迅為章廷謙校點的《游仙窟》作序,其實也遠非那六七百字而已。《游仙窟》要出版,魯迅當(dāng)然是作序的最佳人選,章廷謙向魯迅提出了這一請求,魯迅沒有推辭,也不想以不著邊際的三言兩語敷衍了事。他在1926年7月9日給章廷謙的信中說:“《游仙窟》上作一《癡華鬘》似的短序,并不需用時,當(dāng)然可以急就。但要兩部參考書,前些日向京師圖書館去借,竟沒有,不知北大有否,名列下,請一查,并代借。如亦無,則頗難動手。須得后才行,前途頗為渺茫矣。”魯迅所開的兩部參考書,一部是楊守敬《日本訪書志》,另一部則是森立之《經(jīng)籍訪古志》。他還在信中提示:“案以上兩部當(dāng)在史部目錄類中?!?926年7月27日將“書目中可用之處”抄出后,就讓章廷謙將這兩部書還給北大圖書館了。然而,在此不久之后,魯迅去了廈門,以后又去了廣州。他做成《〈游仙窟〉序言》,已是1927年7月7日。1927年7月8日《魯迅日記》記載:“上午寄章矛塵信并《游仙窟》序一篇,又本文一卷。”此序確實不到700字,卻系學(xué)術(shù)研究之結(jié)晶,在對作者張文成即張族鳥的生平及“傳于今者”的其他“誠亦多詆誚浮艷之辭”的著作作了考證之后,就《游仙窟》的來龍去脈以及章廷謙的標點、校輯之意義作了簡明扼要的闡述:

《游仙窟》為傳奇,又多俳調(diào),故史志皆不載;清楊守敬作《日本訪書志》,始著于錄,而貶之一如《唐書》之言。日本則初頗珍秘,以為異書;嘗有注,似亦唐時人作。河世寧曾取其中之詩十余首入《全唐詩逸》,鮑氏刊之《知不足齋叢書》中;今矛塵將具印之,而全文始復(fù)歸華土。不特當(dāng)時之習(xí)俗如酬對舞詠,時語如(目兼)(目舌)嫈嫇可資博識;即其始以駢儷之語作傳奇,前于陳球之《燕山外史》者千載,亦為治文學(xué)史者所不能廢矣。

章廷謙校點的《游仙窟》付印之后,仍然在魯迅的不斷關(guān)注之中。那時候章廷謙在杭州,書是由李小峰的北新書局在上海印的,所以,1928年3月6日,魯迅在給章廷謙的信中說:“《游仙窟》不如寄來,我可以代校。”并在同一信中,又說到書的封面:“《游仙窟》以插畫為書面,原是好的,但不知內(nèi)有適用者否?”在“代校”的過程中,魯迅隨時發(fā)現(xiàn)或想到什么,都及時向章廷謙提出,并為他出主意。例如1928年3月31日的信中,魯迅說:“《游仙窟》事件,我以為你可以作一序,及周啟明之譯文,我的舊序,不如不用,其中材料,你要采用便可用。至于印本,我以為不必太講究;我現(xiàn)在覺得,‘印得好’和‘新式圈點’易[是]頗難并立的。該《窟》圈點本印行后,既有如許善本,我以為大可以連注印一本舊式裝訂的闊氣本也。但圈點則無須矣。”關(guān)于俞曲園老人所見的是否《游仙窟》之全本的疑問及其“考據(jù)亦不見出色,我以為可不必附了”的建議,也都是在“代?!钡倪^程中提出的。

此書之印刷也是好事多磨。1928年10月12日,魯迅寫信給章廷謙說:“《游仙窟》初校后,印局同盟罷工,昨天才又將再校送來,還要校一回才好。該印局字模,亦不見佳。”以后一拖再拖,魯迅幾次催促李小峰,也不見有什么效果,他知道鄭振鐸也在排印此書,又見《文學(xué)周報》大講《游仙窟》,以為章廷謙校點的本子必定落后了,誰知在他正感到無奈并為之嘆息之時,李小峰將五本北新版《游仙窟》的樣書送到魯迅手上,這真可謂是給了魯迅一個意外的驚喜,他于1929年3月15日寫信給章廷謙說:“……不料現(xiàn)在北新本居然印行,鄭公本卻尚未出世,《文周》之大講,一若替李公小峰登廣告也者。嗚呼噫嘻,此實為不佞所不及料,而自悔其性急之為多事者也?!比绱诉@般,其心情之變化、情緒之起落簡直就像對待自己校輯的著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