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2期|陳世旭:江洲影
汛期是農(nóng)場最緊張的日子。連天暴雨,勞力都日夜在壩上拼命。棉花地里,草長瘋了,幾天就蓋過了剛成林的棉花。暴雨一停,剛見退水,勞力就趕緊撤回了棉花地,只留下看壩的等水完全退回到江里。
二隊留下看壩的是雞矢和老鼠嘴。雞矢下農(nóng)場頭年,挖溝時扭傷了背脊,全身僵硬,稍稍一動就痛得鉆心。場醫(yī)說,我只能給你緩解,天氣不好就會復發(fā)。要想斷根,還是要去找姑塘鎮(zhèn)的曹婆子。果然這個汛期上壩,沒有幾天他的傷處就痛起來了,動作一大就齜牙咧嘴。一個省城伢子,遠在外鄉(xiāng),病了無依無靠,大家都很熬憐。隊長吳毛俚也發(fā)了善心,說,忍一下,你跟老鼠嘴兩個先看幾天壩,等水落了,他送你去姑塘。
老鼠嘴在隊上好像是打雜的,隊里一有雜七雜八的事就把他轟出去。
每天早上,雞矢都是老鼠嘴的歌子吵醒的。
打個呵欠望青天,
我打單身幾多年。
黃連樹上吊苦膽,
苦上加苦真可憐。
幾時能跟姐團圓。
老鼠嘴一把一把往灶膛添柴,一聲一聲打著歌子,聲音壓得低低的。
是當?shù)氐摹拔寰漕^”。歌子很凄惶,表情卻快活。禿腦門,高鼻梁,眼窩深得跟井一樣,兩只細眼在井底晶亮,一口白牙閃閃發(fā)光。灶膛里嗶嗶剝剝燒得正旺的火光照在他烏黑的臉上,像抹了一層油。
老鼠嘴是二隊最快活的人。四十郎當,光卵一條繩,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只要醒著,嘴就一直不停呱唧,天上地下,沒完沒了。哪里一堆人,哪里就一定是他在呱唧。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云里霧里,古今不搭。比方他說,江心洲本來是沒有的,頭天夜里還不見一點疤跡,二天一早醒來江上就拱出了一大塊,所以叫“夢洲”。隊上的老人說,老鼠嘴是坐在一只漁盆里飄到江心洲來的,最多兩歲,讓在江邊洗衣服的吳寡婦撿起。長大了,他跟人扯白,說他先人是從老遠的地方漂洋過海來的,那海的水是紅的。
這張老鼠嘴討人喜也討人嫌。雞矢這幫下放來的城里人一有空就圍著他聽他呱唧,常常搞得聽他呱唧的人比聽干部讀報紙、念文件的人還多。每次開會,不管上面坐的是分場干部、總場干部,還是縣里甚至省里來的干部,他都在下面大話鬧天。搞得主持會的干部拍桌子怒喝:
老鼠嘴,閉上你那張死嘴!
死嘴?哪里死了?
老鼠嘴把嘴巴張得老大,惹起哄堂大笑。
看看干部鐵青了臉,老鼠嘴伸出一只手,手掌朝前擺了擺:
好好,你請你請。
好像是他當家做主。
干部們自然就很不高興。評先進,定隊干,什么正經(jīng)事都輪不到他頭上。他也不作興,不呱唧,他就唱歌??傊觳婚e著。
因為家里窮,雞矢從小就膽小,性格很孤僻,到了農(nóng)場從來不敢跟各級干部搭殼,兩只鬼靈精怪的賊眼總是瞪得老大,看得人發(fā)虛。除了寫寫畫畫,平日里他覺得最快活的事就是聽老鼠嘴呱唧。不管什么事,只要從老鼠嘴的嘴巴里出來,立刻就有油有鹽,活靈活現(xiàn),能把死人都說得從棺材里爬起來。
農(nóng)場的日子很難熬。地廣人稀,一個勞力要攤上十多畝。種的是棉花,將近三百天的生長期,一年到頭沒有幾天歇工。早上最多四五點,隊長吳毛俚就把一截爛鐵敲得鬼叫,晚上到了七八點,他還舍不得吹收工的哨子。男男女女每天一下棉花地就拿下身尋開心。一到歇坡,就打做一堆,捏奶、扒褲子,嘰嘰嘎嘎手腳亂蹬。怎么開心怎么鬧。雞矢正在青春期,頭低著,耳朵卻豎著,心撲撲跳,夜里在床上跑馬。
但凡這種時候,都聽不到老鼠嘴的聲音。老鼠嘴從來不說葷話。他在地里總是把大家丟得老遠,一個人在遠處唱歌:
新打鋤頭兩角叉,
送給情姐鋤棉花。
鋤了棉花又鋤豆,
豆兒牽藤棉開花,
慢慢總要纏住她。
到了夜里吳毛俚不吹收工哨子,他就唱:
日頭落山往下丟,
叫聲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江里客船灣了洲。
莫把亮月當日頭。
一聽老鼠嘴打歌,吳毛俚的老婆就罵老公:你個戳屎包,你不要命,別個也不要命么!
吳毛俚就有氣無力地吹哨子。
報警的銅鑼掛在壁上,落了塵土??磯尉褪秦撠熝膊?,壩要沒有事,日子就很清閑。日里三頓,做飯吃飯。夜里隔個把時辰出去打一通太平鼓。好多日子,天上看不到一絲云。江面上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疼。冒著濃煙的拖船拖著一長串駁船或是一些打滿了補丁的船帆,慢慢移動。夜里,壩里的農(nóng)場漆黑一片,偶爾隱約有一二聲狗叫。他們看的這截壩在洲尾,好幾里長。洲尾有回流,平日常有“江流子”被回流送到灘上。常有人為搶“江流子”打得頭破血流。搶到手,就地埋了,可以到場部領(lǐng)埋尸費,埋一個等于一個壯勞力在地里忙半個月。這一帶也就有了各種蹊蹺故事:昏昏暗暗的月光下,有女人把頭端在手上梳頭發(fā);陰雨天,江邊的林子里,到處是凄凄慘慘的抽泣聲。雞矢最怕夜里出去打太平鼓。按說,兩個人,應該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但雞矢既不敢一個人出去,也不敢一個人留在棚里,一步不離老鼠嘴。好在老鼠嘴永遠沒有瞌困,一夜都是他打鼓,回回都把雞矢帶上,回回都讓雞矢走前面。走后面,雞矢的背脊就發(fā)毛,覺得有什么跟在后頭張牙舞爪,隨時會撲上來?;氐缴谂?,雞矢又不敢先進門,生怕有個拖長舌頭的無常吊在梁上,或是有個面色慘白的女人張著血盆大口歪在鋪上媚笑。
莫怕,伢兒。我老鼠嘴,鬼神不近!
一看雞矢心驚膽戰(zhàn)的樣子,老鼠嘴就瞇著細眼笑。
你要不困,我給你講古。
老鼠嘴閑不住的嘴開始吧唧:
看得清對面湖口的那堆影子么?
江上起了霧,起起伏伏的對岸飄忽不定。最遠的天上,有一大片暗影,上面有小點的亮光在移動。那是廬山。移動的亮點是在上面夜行的汽車燈光。
老鼠嘴指著那片暗影下鄱陽湖出口一個孤孤單單的山影:
那叫鞋山,是楊戩楊二郎的老妹三圣姑不守禮法私奔人間,被楊二郎追得落下的一只繡鞋。日里你要去近處看,真跟繡鞋沒有二樣。我們等水退了要去的姑塘,就在鞋山過去不遠。古時這里的水路從江北往南走,必須經(jīng)過姑塘。姑塘灣水深,避風,是天生的良港。進出鄱陽湖的船旅必定在姑塘鎮(zhèn)打尖,歇夜,灣風(在避風的灣子泊船)做生意。江北江南、上水下水沒有不曉得的。乾隆皇帝都慕名來過,一上岸,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他走了之后,地方官紳集資在那尿跡上立了塊丈八高的碑:皇恩浩蕩,讓一只石頭烏龜馱著。說你不信,那碑至今還在,先是由一個大戶人家收藏,埋在地下,后來為保萬全,又暗地抬去砌了壩腳。
因為鬧熱,也就多事。方圓幾百里鄱陽湖上,姑塘是湖盜最喜歡打劫的一個處所。鎮(zhèn)上的大戶,多養(yǎng)有打師。打師未必都是一流貨色,也不能確保都沒有二心,因此謀打師很不易。有一家想出一個絕法子:討了個江北女打師做二房。那女打師不只功夫好,長得還出眾。風聲傳開,惹起強人的好奇,很快就有人來討教。
來人不敢冒失,一來來了一伙。說是生意人,個個賊眉鼠眼。老板點頭哈腰,讓“里頭人”上茶。
茶端上來,來人眼睛一下直了:
盛茶碗的托子是磨米的碾盤。一個面帶羞色的秀氣女人,一只手抓著碾盤把手,一只手把碾盤上的茶碗分送各位。
強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紛紛站起開溜。出門十幾步開外,老板在他們身后喊了一聲:不送。強人們回頭,只見老板身邊,那女人雙腳騰空,貼在門板上,照舊是面帶羞色。強人們縮了頸,腳板像抹了油,轉(zhuǎn)眼跑得疤子不見煙。女人那回是留了一手。不然,那班人再快也快不過她。十幾丈的水面,她甩塊瓦片打水漂,就能踮著瓦片追上去。
這戶人家從此太平無事。
有一天,姑塘來了一個挑擔賣索的,樣子蔫蔫的,很寒酸,蹲在地上,口里有一句沒一句,唱著叫花子歌:
月兒稀,月兒稀,
老爹原是有名的。
前番把我一把米,
放在黃麻袋兒里。
撞著一只焦黃狗,
哞地咬碎袋兒底。
他的樣子有趣,引得許多人來圍看。做買賣,他的口氣卻大,說他的棕索兩頭牛也扯不斷。
鎮(zhèn)上有個打師覺得好笑,上去抓起一卷:
只怕是陳年爛索?
棕是今年割的,索是昨天搓出來的。
可以試么?
可以。
那棕索手指粗一根,麻花似的扭成一卷,每卷有膀子粗。鎮(zhèn)上打師分出一根,纏在手指上,輕輕一扯,斷了。又分出一根,又一扯,又斷了。轉(zhuǎn)眼間,一卷棕索就長長短短地斷了一地。
分明是爛索么。
鎮(zhèn)上打師聽著四周一片叫好,很得意。
那個賣索的幽幽看了打師一眼,說:
都在江湖上混飯,何必呢。
混也要混個正當,不能哄人么。
既是這樣不曉得咸淡,那我就認了吧。
賣索的人說著,把擔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嶄新的棕索在日頭底下散著一股清香。他兩只手平抓那膀子粗的一卷,只輕輕一擰,一卷棕索就齊齊地斷了。又摘了一卷,又一擰,又齊齊斷了。沒有多久,一擔棕索就在地上斷成一堆。
滿街的閑人像是一下斷了氣,沒了聲息。鎮(zhèn)上打師的臉變得灰青。江湖上逢到這種事,生事者十之有九是要拿命賠禮的。
了結(jié)這件事的是那個女打師。她讓老板出面打圓場,讓那位出風頭的鎮(zhèn)上打師擺了一街酒席,把姑塘鎮(zhèn)的頭面人物都請到。又在街上足足放了一天炮仗。然后卷起鋪蓋離開了姑塘,由賣索的人頂了他的差事。
之后,鎮(zhèn)上人才曉得,女打師同賣索的原是師姐弟。江北山里,出了名的窮地方,當初娘老子拗錢不過,逼女兒做了二房。師弟一走了之。沒有想到走出千里萬里還是回了頭。
世上冤家多??!
老鼠嘴嘆了口氣,突然打住。
后來呢?
雞矢聽得入了神。
困一覺吧,天快亮了。
老鼠嘴仰面倒在鋪上,不一會就打起鼾來,也不知真假。
從農(nóng)場去姑塘鎮(zhèn),劃船要一上午。
是條小劃子。老鼠嘴在后面掌舵搖櫓,雞矢仰在敞開的船艙里,拖的日子長了,傷處痛得鉆心。
大晴天藍得透明。雞矢直直睜著的眼睛,一陣陣發(fā)黑。
一年前,初中畢業(yè),在街道工廠打雜的母親養(yǎng)活他和弟妹都眼見得沒氣力了,更不用說供他升學。有一天老師跑到家里來,說外省有幾個初高中畢業(yè)生不升學,自愿報名下鄉(xiāng)支援農(nóng)業(yè)第一線,全國都在宣傳。學校希望也出現(xiàn)這樣一批走在時代前列的同學。眼前就有個農(nóng)場在省城招工,那個農(nóng)場在長江中下游、鄱陽湖口的江心洲上,抬頭就可以看到廬山。他想也不想就報了名,不管怎樣,家里總是少了一張?zhí)畈粷M的嘴巴。下鄉(xiāng)頭天晚上,老娘坐在他的竹床邊,搖著蒲扇給他趕蚊子,無聲地哭了一夜。下了鄉(xiāng),他一有空就翻到處順來的書,一面異想天開地寫起小說,指望能賺到稿費幫老娘。在棉花地邊鋤草或是挖溝,邊搜腸刮肚,回來就邊吃飯邊爬格子。而今八字還不見一撇,要是殘廢了,老娘怎么辦!
雞矢想著,眼淚不停地往外冒。
伢兒莫哭??!你不是“雞屎分子”么?有“雞屎”的人應該想得開。
因為老是寫寫畫畫,雞矢落了個“雞屎(知識)分子”雅號,洲巴佬覺得“分子”多余,直接就叫“雞屎”,他順便拿它做了筆名。稿子寄到雜志社,有個編輯實在看不得,給他回了一封信:先不講別的,光這個名字就一股臭味,哪怕改成個“雞矢”也好些。他就改成了“雞矢”。
船走的是上水。老鼠嘴“咣當咣當”吃力地搖著櫓,笑瞇瞇地俯視著雞矢,兩只細眼在深洞里發(fā)光:
看看船到哪里了?
一面嶙峋的石壁,一眼看不到頂,迎面撲下。巖縫里長滿了青苔,寒氣陣陣撲來。
這就是鞋山。
老鼠嘴說。
哦!
雞矢身子一動,痛得全身一搐。
莫動,莫動,我上回跟你說到哪里了?
師姐弟。
“師姐弟”,老鼠嘴沉吟著。
后來……師姐弟兩個也不曉得怎樣瞞過了人,隔些日子就雇船,飄到湖上。
船工從小跟著船老大在江上撐渡船,船老大死了,船上就他一個。年輕,有的是力氣,單船孤篷,灣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有一回在姑塘過夜,有人來包船,他一眼就認出是賣棕索的那個打師。第二天他把船泊到約定的水汊,前后腳來了師姐弟。他們讓船工把船搖到鞋山下邊。
亮月通明,湖平得跟鏡子一樣,四下白水光光。
壁上掛燈燈也紅,
郎抱情姐在懷中。
郎是日頭姐是月,
姐是楊柳郎是風。
喊姐一聲姐身顫,
好比鯉魚戲花籃。
鯉魚戲在花籃里,
進去容易出來難。
船艙里漏出的歌子浸了酒香。
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船工同他們就一板之隔,心里像貓爪抓。巴望他們快完事,又巴望他們沒完沒了;怕再見到他們,又怕再見不到他們。轉(zhuǎn)頭又覺得自己心思不正,發(fā)狠決不漏一絲口風。
師姐弟的偷情,幾年間也就神不知鬼不覺。
隱情是師弟自己公開的。師姐的老板被鎮(zhèn)壓之后,師弟向政府交出了一包金銀細軟。那是師姐交他收藏的私房,預備他們以后過日子的。師姐由此受了管制,師弟如愿端了政府飯碗。
后來,她先是擺零食攤。天亮就當街坐著,臉上沒有喜色也沒有愁容。頭上戴一頂灰黑的麥草帽,天晴遮太陽,刮風擋塵土,下雨當雨傘。雨下久了,雨水就從麥草縫漏下,聚成細流,在她挺直的背上流。老大一塊塑料布,蓋在零食攤上,下雨也不斷生意。
后來不準擺零食攤了,她就到鎮(zhèn)外亂墳坡去開荒,養(yǎng)豬。日子還是實在。間或還有一聲沒一聲地打歌子:
青竹當馬不能騎,
兔子耕田怎馱犁,
扁擔劃船難過江,
相好大姐不是妻,
日后總有拆分時。
鎮(zhèn)上人從不難為她,時不時還要求她。
那年冬天奇冷,雪大。有個大隊死了好幾頭牛,又沒有錢置新的。到了春上,耕力就很不足。偏在這時,最得力的一頭閹牯脫了臼。一大堆骨肉癱在坎下,兩只大眼淚水汪汪。
幾個后生用好幾條杠子把牛抬到鎮(zhèn)上,快半夜了。好不容易敲開鎮(zhèn)醫(yī)院的門,值班的人說:
你們把門牌看清楚,這是人民醫(yī)院,治人的。
隨手就關(guān)了門。
眾人急得沒有法子。
只有找她了。
一幫人做賊一樣摸到鎮(zhèn)外那間茅草屋,細細喚開了門。
她二話不說就跟著走。
先是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說:沒有事。
然后,起身,讓大家離牛遠些,自己站了個樁,兩只手緩緩地平端到胸口。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她出了口長氣,猛然蹲下,“喔嗬”了一聲,先前癱在地上的牛,竟隨了那聲低低的發(fā)喊忽地站起。
抬回去歇兩日就可以下田。
她輕飄飄一聲,在黑地里沒了影。
一幫壯年漢子,發(fā)了半天呆:一個細弱女人,把脫了臼的牛腿復位,就像是拍個巴掌。早前的神話,還真不是虛傳。
雞矢聽得入神。老鼠嘴這回不是瞎呱唧,細節(jié),表情,動作,氣息,清清楚楚,連麥草帽縫隙里落到背脊上的雨水都歷歷在目,就像那個人一直就站在他面前。
他應該是其中的一個角色,雞矢想。是哪個?不好問。
師姐接起牛腳之后,鎮(zhèn)上干部壯了膽子,在鎮(zhèn)醫(yī)院增加了一個傷科,讓她做跌打。
我們這回去姑塘找的曹婆子,就是這位師姐?
雞矢隱忍著背脊上的疼痛。整個故事的人物關(guān)系漸漸清晰起來。
不是!
老鼠嘴抬起頭,長出了口氣。
當天下午見到了曹婆子。
不曉得為什么要喊她“曹婆子”。她跟“婆子”一點不沾邊。一身素白,清清爽爽,眉眼端正,動作利落,恰到好處,一點不少,也一點不多。說話輕聲細語,走路像風吹過,卻聽不到風聲。
曹婆子看一眼雞矢,什么也沒有問,讓他就那樣穿著一身冬衣,在一張條凳上坐下。
伢兒莫怕,就好,沒有事的。
雞矢想起老鼠嘴說的那個師姐把牛腳復位,屏住氣,硬起頭皮,等著她用力,卻只聽她說:
好了。
雞矢疑惑地眨著眼睛,以為她在跟別人說話。幾句話的工夫,她的手雖然在他背后,卻根本就沒有碰過他。
鎮(zhèn)醫(yī)院先前是鎮(zhèn)街上的商鋪,里面老深。老鼠嘴一進傷科門就老老實實坐在一個黑角落里,兩只細眼在深眼窩里格外明亮??纯措u矢站起,他跟著站起,慢慢吞吞走到曹婆子身邊。
伢兒要留些日子,你只管回去。
曹婆子交代。
老鼠嘴張開嘴,想說什么,還是閉住了。
已經(jīng)出了傷科的門,曹婆子在后面喊住老鼠嘴:
早些找個里頭人,看你一身衣服爛得!
哦,哦。
一向天王老子都不在乎的老鼠嘴雞啄米樣的點頭,像個乖伢子。
除了農(nóng)場干部,洲巴佬有幾個平日里不是破衣爛衫?打單身的老鼠嘴,上身從來就沒有扣子,拿根草索系住腰身了事,褲腳一長一短,到處是洞,能遮住屁股溝子就不錯了。雞矢來農(nóng)場不到兩年,也跟叫花子差不多了。洲巴佬不講究這些。老鼠嘴打的歌里就有:
天上星子朗朗稀,
莫笑我窮穿破衣。
十個指頭有長短,
江里漲水有高低。
是人總有出頭時。
住院的病房是鎮(zhèn)醫(yī)院下街一棟無主的老屋,木柱朽了,屋瓦漏光,空得嚇人,又陰又暗。半夜里,老鼠“吱吱”叫著爬到雞矢臉上,把他嚇得驚叫坐起,一身冷汗。抖抖索索地摸到火柴,點亮煤油燈,發(fā)現(xiàn)對面先前睡著老鼠嘴的床是空的,靠近他床頭的后門,門閂拉開了。夜風刮著屋瓦上的枯草,窸窸窣窣地夾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
老鼠嘴!
雞矢麻著膽子爬起,走到后門,臉貼近稀松的板縫。外面的湖灣邊上,果然蹲著老鼠嘴。水樣的月光在他背上顫顫抖動。
老鼠嘴,一個只要醒著,就瞇著細眼嬉笑、就齜著一口白牙吧唧、就離人堆遠遠的打歌的老鼠嘴,哭得好傷心。
雞矢縮回被窩,睜眼到天亮。
天亮后老鼠嘴搖船走了。雞矢在姑塘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聽得最多的是曹婆子的故事。關(guān)于她的往日,她的撩人的豐姿和傳奇,她引起的騷動和風波,永遠掛在人們的嘴上。多少年過去,世上不知出了多少新的韻事,新的糾葛,新的演義,始終無法把她和她過去的一切沖淡。
她真就是老鼠嘴說的那個師姐。
那個師弟,在城里當了官,成家立業(yè),順風順水。不過,每年會來一趟姑塘,看他師姐。
師姐還會理他?
雞矢問。他覺得那人應該遭報應才是。
藕斷絲連,打斷骨頭連著筋啊。
眾人嘆息。
好多年后,雞矢才知道了這一場愛恨情仇的真相。
曉得師弟負心后,師姐在師弟胸口上輕推了一掌,師弟當時什么感覺也沒有。一年之后,他才覺出胸口那塊地方發(fā)麻發(fā)緊。然后就全身作冷,喘不過氣。記起去年師姐面無表情的那一掌,曉得師姐點了他的命穴。不趕緊找到師姐,活不過幾天。趁還能走動,他只有涎著臉偷偷溜到鎮(zhèn)上,找到被管制的師姐,又是叩頭又是下跪。師姐每次都冷冷地不作聲,等他磕頭磕得鼻青臉腫了,求饒求得喉嚨啞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那兒輕拂一掌,讓他復原。第二年同樣的日子,他只有再來,再磕頭,再下跪,再鼻青臉腫,再喉嚨啞了。幾十年間,年年非到姑塘來……傷透了心的師姐畢竟是女人,心腸軟,手沒有下絕。
退休以后,師弟幫鎮(zhèn)上辦了一家藥廠,自己當廠長。后來卻讓人查出,藥廠賣的都是假藥。
二年春上發(fā)病的日子,師弟最后一次到姑塘。師姐任他滿地亂爬,再不肯出手。
師弟死后,家屬給曹婆子寄來了訃告。曹婆子看完,把那張紙點著,看著它燒成了一團焦黑。算是最后了了師姐弟的情分。
鎮(zhèn)上人多年的疑惑,于是大白。
已經(jīng)回到省城真的靠寫寫畫畫過日子的雞矢偶爾聽到這個消息,頭一個想到的是老鼠嘴。一生癡心著一個女人、一直單身的老鼠嘴后來怎樣了?活著,還是死了?好久沒有去那里了,那個漂浮在鄱陽湖口外的江心洲,是一個快要淡去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