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3期|王哲珠:家園
王哲珠,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各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小說一百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老寨》《長河》《琉璃夏》《塵埃閃爍》,中篇小說集《琴聲落地》。長篇小說《戛然而止的列車》獲首屆老書蟲文學(xué)獎一等獎。長篇小說《長河》獲得廣東省有為獎——第二屆“大瀝杯”小說獎。
一
我宣布帶未婚妻給母親上墳的決定時,未婚妻正看著連續(xù)劇,劇中是一個婚禮的場景。那場婚禮布滿粉色的氣球和白色的紗,有種虛夸的歡樂,著了新衣上了新妝的新郎新娘顯得失真。我討厭這種場景,像在生活上蒙了一層泡沫,笨拙地自我催眠?;槎Y進行曲一響,我就起身,繞沙發(fā)走了兩圈,喝下一杯水,未婚妻的目光在我身上和電視屏幕間拉扯,我終于面對她,提出為母親上墳。未婚妻的目光和脖子同時挺了一下,又去看電視屏幕。我側(cè)開臉,不看她,不想知道她目光里是希望還是失望。
那么遠,早上出發(fā)時天未亮透,陰蒙蒙的,到母親所葬那座山山腳時,天已黃昏,也是陰蒙蒙的。才半年,母親的墳頭被草覆蓋了,和滿山墳包變得相似,除了碑上的名字,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特點。我久久盯著母親的名字,突然想不起母親的臉,只想得起她臉上永遠揮不去的迷茫和愁意。
未婚妻擺放著供品,糕點、水果、茶葉、紙錢、香燭……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準備這些的,我不喜歡她弄出這樣的儀式感,更不喜歡她跪著擺放供品,好像母親是她的什么人。我抬起頭,天空的灰色更重了,悶得我呼吸困難。
香燃了,未婚妻遞給我三炷香,我接過,未婚妻將手放在我肩上,輕輕用了力,我跪下去,突然后悔不已,我把未婚妻帶來做什么,這是一個儀式,這個儀式會讓事情不可收拾。我來這是為了反悔一件事的,這件事我答應(yīng)過母親,答應(yīng)過未婚妻,我得當著她們的面說清楚,我下意識里是需要一個儀式的?該死的儀式感。
臨走前整整十天,母親每天要重復(fù)那個儀式,像電影里庸俗的情節(jié),母親無力的手拉著我,病倦的目光網(wǎng)住我,讓未婚妻和我并排坐在床沿。母親已被病痛蒙住,大半時間里意識模糊,但只要進入這個儀式,她就變得清醒。每次都準確清晰地重復(fù)那些交代,讓我定一個日子,帶著未婚妻走進日子,走進煙火生活深處,一路走下去,要庸俗而幸福。開始幾天,我咬著舌頭,怕一不小心漏出什么話,會變成我不愿意的承諾,我盡力不看未婚妻,但她的目光灼燒著我的臉,我在這個情節(jié)里無法脫身。第八天,儀式進行了一半,母親昏迷過去,我抱住她,仍記得咬住舌頭咬住某種承諾。第九天,儀式剛剛開始,母親咳出了血,我將臉埋在她手背上,朝她點了點頭,她揪住我的頭發(fā),需要我的聲音,我嗚了一聲。臨走前那一刻,母親再次變得精神,完整地重復(fù)了那個儀式,看著我朝她彎下脖子,看著未婚妻將手放在我的掌心。
在未婚妻之前,我拒絕過別人介紹的二十幾次相親機會,直到朋友懷疑我本人出了問題。第一次遇見未婚妻時,我心跳了,那種心跳過于突然和強大,以致我忘記了很多東西,那段時間我暫時從生活中抽身。等我重新跌回那份命定于我的狀態(tài),她已成了我的未婚妻。
我反悔了,想取消對母親的承諾,取消未婚妻這個稱呼,來之前,我想過一萬種理由,但所有理由都那么虛假。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我一只手插進發(fā)中,暗暗揪住一縷發(fā),撲倒在母親墳前,我不知道,母親知道么?
這次上墳反成了另一種儀式,如果我不提那個決定,就是在向母親和未婚妻保證什么,我該怎樣開口。這些年,我越來越害怕開口了。
我轉(zhuǎn)身,背對母親的墳包,不該來,我最厭惡上墳的。
我從小害怕清明節(jié),在這一天,我得隨母親上墳,從小到大,年年如是,直到我離開母親的院子獨自生活,從未逃過。
母親帶我給爺爺奶奶上墳。爺爺奶奶是母親告訴我的,我只知道爺爺奶奶這種稱呼,村里的小孩大都有爺爺奶奶,但我不明白,我從沒見過他們。母親給我講,那是兩個怎樣好的老人,如果在的話,肯定是最好的爺爺奶奶奶,講了好些年,繞來繞去都是那點內(nèi)容,爺爺奶奶在我印象中就像兩張紙片,薄薄的,在風(fēng)里一晃一晃,看不清楚,也抓摸不著。長大后,我意識到母親也不了解爺爺奶奶,她幾乎沒跟他們相處過。
十幾歲那些年,我不止一次抗拒跟母親去上墳,母親一次次讓我明白,我不單是替自己,更是替父親上墳的。她語調(diào)深沉,目光深沉,表情深沉,她一這樣,我就投降了。我隨在她身后,腳步一拖一拖地,雙手攥成拳頭,像要赴難的烈士。
對我來說,每年的上墳都是赴難。
我和母親到的時候,那兩座墳包前總已聚了一群人,遠遠見到我們,人群自動分列成兩行,等著我和母親走近。我盡力低頭看地或抬頭看天,不看那些人不斷停點著的頭和臉上努力掙著的笑意,那種沉默的熱情讓我呼吸不暢。
每次都是一男一女最先迎上前,在我小的時候,他們撫住我的雙肩,將我推到墳前,某一年,他們的手即將放上我肩膀時,我抖了一下,兩雙手在半空愣了一下,從此,我的肩膀再不用接受那兩雙手。母親讓我喊那個男的大伯,喊那個女的大伯母,我從未喊過。
他們先讓我在一個墳包前跪下,遞給我三炷香,教我高高舉起,教我喊爺爺。大伯和大伯母分跪在我兩邊,開始向墳里的爺爺介紹我,家里唯一的男孫——據(jù)母親說,大伯生了四個女兒,嫁出的姑姑倒生了個男孩,但那是外孫——每說到這,大伯就偏過臉看著我,跪在我后側(cè)的母親捅捅我,讓我向墳包彎腰行禮。接著到奶奶墳前,將這儀式重復(fù)進行一遍。
上過香,大伯帶著我從那群人面前巡過,一個一個地:老叔、老嬸、堂伯、堂叔、堂嬸、堂姐、堂妹……他們沖我笑,用力地看我,要從我身上挖出點什么的樣子。他們低聲談?wù)撈鹞业母赣H,像在談?wù)撘粋€遙遠的人物。大人們拉我的手,嚴肅又低沉地交代我些什么事,好像我對父親的存在與否負有重大責任。這個程序每年過一遍,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確認什么,但我從未記住過那些臉。
我大一點的時候,再不愿走這個儀式,身子梗得僵硬,歪了臉眼皮往上撩,母親便緊隨著我,時時給我看她愁苦的臉。母親的愁苦像棍子,一下一下敲打著我的腳步,照他們的意思往前邁,但我的沉默里帶了不屑和怒氣,那些臉的笑容便一年比一年陌生。
關(guān)于我的儀式終于走完,他們給我準備了零食,這是特別的“照顧”,其他孩子和我隔著距離,不出聲地看我。我抓著零食,不吃。
那群人圍住母親,壓低聲量談什么,喳喳喳地,又熱鬧又沉悶,母親或點頭或搖頭,很快舉起袖子擦眼淚,我從小就感覺到那淚跟她在家里流的不一樣,很驕傲的樣子,舉起袖子像舉起一面旗子。
看著那兩座墳包,不明白為什么每年要跑來這里磕頭上香,噢,他們說,這是我的爺爺奶奶,很怪。他們說我是替父親來的,我開始想象父親。想像父親比想象遠方云朵后的風(fēng)景更縹緲,我經(jīng)常想得腦門發(fā)疼,胸口發(fā)慌。
我有父親的照片。
那是母親偷偷留下來的。某一天,我回家時腦袋和嘴角都掛了血跡,母親顫抖著手撫摸我的傷口時,我躲開了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陣,關(guān)于伙伴的嘲笑,關(guān)于從未出現(xiàn)的父親。母親等我嚷完,默默為我的傷口上藥。
半夜,我被母親輕輕晃醒,她往我手心塞了一張硬繃繃的紙張,轉(zhuǎn)身拉了窗布,點起油燈。
照片上是一個男人,看起來年輕有為。我疑惑地看著母親,她微笑著點頭,告訴我這男人是我的父親,她的笑意燈光一樣柔軟,帶了一層淡桔色,她的目光粘著照片,指給我照片里的男人,眉眼如何清朗干凈,鼻子多么有力,嘴巴這樣有棱有角。她讓我明天照照鏡子,會發(fā)現(xiàn)自己和父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母親很得意,當年她將照片藏得很好,家里稍有點用的東西幾乎都被查走了,但照片好好的,有兩張,一張是她跟父親的合影,一張是父親的個人照。合影她自己保存,父親的個人照留給我了。當時,他們兩人成親時,父親拉她進城拍照,她還覺得太時髦,現(xiàn)在看來,父親是對的,他總是對的。母親像交代一個秘密寶藏,無數(shù)次交代我保好照片,不能讓任何人看到。
那天晚上下半夜,我坐在黑暗里,雙手托著那張照片,盯著那個男人——噢,他是我父親——窗口有月光,父親的五官朦朦朧朧的,我伸手撫摸自己的五官,也朦朦朧朧的,像嗎?這兩張臉。
我照鏡子,研究我的五官,對著那張照片,有時覺得很像,有時又覺得一點也不像,有時我對照片著了迷,躲在屋里看上半天,有時突然生起氣,用破布將它層層包起,塞在破席子下。但席子下不安全,家里所有角落都是不安全的,我感覺。
最終,我將父親的照片夾進本子,帶在書包里,但這使我不敢輕易離開書包,書包獨自待在教室里時我心驚肉跳,我看過他們怎樣將母親扭出去,向她質(zhì)問父親的一切,要她交代與父親相關(guān)的所有東西。我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揀偏僻的小路走,將書伸在書包中,摸著那本日記,感覺那張照片變成了刀,冰冷鋒利,隨時可能將我和母親破碎的生活再割一個大口子。
我想了個辦法,用一小塊紙張將父親的臉蒙住了。每次偷偷翻開筆記本時,我就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的身體,穿著整齊的中山裝,頸上頂著一塊白紙,我總?cè)滩蛔《⒛菈K白紙,想象父親的目光在白紙后看我,那會是什么樣的目光,我最終揭開白紙去看那張臉,看得越久,那張臉越陌生,我蓋上白紙,整張照片突然顯得詭異。
一個月光透亮的晚上,我和父親的臉對視半夜后,下了床,從書包里摸到小刀,將父親照片的頭臉割下來,用作業(yè)本的紙包了,包成手指長寬的一條,塞在床鋪最里角席子下。
從此,父親的照片只剩下一截身體。后來,我突然忘了父親的臉,想看看他的樣子,我翻開整張席子,把整個床鋪掀了,沒有找到父親的臉,那紙張包著的手指長寬的一條。讓老鼠叼走了嗎?母親法席子時抖落弄丟了嗎?
我再沒有找到父親的臉,我從記憶里找,也沒找到。
丟了也好。我對著那截失去臉的照片賭氣。是這個男人讓母親活成這樣,讓母親不肯改嫁。母親一個人時總看那張合影,她和父親的。我相信是那張照片綁住了母親,綁住了我們的日子。我偷偷尋找母親的照片,想把它藏好,甚至丟掉,這樣,母親就會跟我一樣,慢慢忘掉父親的臉,從此再不會那么累。
但我從未找到母親藏的那張照片。
我從小知道,母親長得好,比村里所有女人都好看。有段時間,村里一個貧農(nóng)想娶母親的。知道這件事時,我很興奮,想讓母親答應(yīng),可我恥辱感粘住了我的嘴巴。那個貧農(nóng)在村里人眼里是極好的,他們評價他出身好,人品和樣子都是端正的,干活又是一把好手。更主要的是,小小的我看著他竟也很順眼。母親被圍著批的時候,那個貧農(nóng)常出來替母親說話,他的話村里人多多少少是聽一點的。他也不和村里那些人聚在一起,弄什么革命隊伍,他就是干活,過日子。
貧農(nóng)的老婆幾年前生病去世了,沒留下孩子,有些姑娘是愿意嫁他的,他都拒了。他看上我母親了,可他不敢跟我母親說話??匆娢业臅r候,他眼里有溫溫的東西,我有時被看得羞起來,狠狠瞪他,他微微一笑,不在意的樣子,遞給我一捧花生。要是別人,我會把花生拍掉,甚至踩進泥里,可我接了他的花生。他干活真是好手,種出的花生這樣香。
村里人離母親遠遠的時候,貧農(nóng)讓人上門提親,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禮數(shù)周全得讓村里人吃驚。他肯娶我母親,是極高看母親的。母親也是吃驚的,但母親沒答應(yīng)。
我還小,可我直覺得到,母親跟貧農(nóng)在一起會有日子,一天一天好好過下去的日子,現(xiàn)在,母親是在磨日子,拖著我一起磨。我還知道,改嫁將是母親表明某種東西最好的法子,村里人說那叫立場,從今以后母親將不用被那么多人圍著、質(zhì)問著。
母親沒改嫁,一直都沒有。
長大后,我厚著臉皮,暗中托母親的好友給她安排了無數(shù)次相親,母親從沒有點過頭。我恨起母親,她把生活變成一塊石頭綁在身上,拖著往前爬,還要帶上我。因為這事,我甚至公開和母親吵。
母親靜靜聽我吵,吵完就帶我看她的院子。
三間屋,兩間正屋住人,一間偏屋做飯堆放雜物,屋前圍出一個長形的院子。母親描述父親當年怎樣搭起這屋子,用結(jié)實的籬笆圍了這院子,院里兩棵玉蘭是父親手栽的。當年,父親母親第一次單獨相見,母親立在一棵玉蘭樹下等父親。見面的第一句話,父親感慨母親和玉蘭一樣,他摘了朵玉蘭花,放進母親的手心。屋后那一小片竹子是父親種下的,種竹子的時候,他的安排是,等日子太平了,等孩子出生了,竹子長大了,一家子坐在竹子下,納涼,喝茶,嚼花生,談小日子里的小事情。屋里的家具是父親自己設(shè)計的,喊了幾個工匠,在院子里一件一件做出來,一件一件搬進屋,父親堅信這些這家具將陪著他們,把日子一天天過老,過圓滿……
母親的聲音飄了,變成絲霧狀,兜住我的頭臉,弄得我恍恍惚惚。這些故事我聽了一次又一次,從小到大,它們像灑了一路的沙子,硌痛了我的歲月。
我想捂住雙耳,不聽母親那些斑駁的故事,想蒙住雙眼,不看母親破敗的樣子,我不忍,除了對我,我不知母親還能怎樣傾訴。這院子是母親所有的領(lǐng)地。
母親被拉出來的時候,那幫人準備將院子收歸公有,母親抱住院子木門,像長上木頭上的疙瘩,任別人怎樣敲打扒拉也弄不下來,她的手腳磨出了血,血染在木門上,門板變得猙獰,和母親一起守在門邊的我吼起來,聲音和動作也變得無比猙獰。
那些男人怒了,意思是看母親是個女人,手下留了情的,再執(zhí)迷不悟會來硬的,守一個木門能守住什么呢,矮矮的籬笆什么也擋不了。母親號叫起來,我從未聽過這樣瘆人的聲音,她好像變成一個似人似獸的怪物。周圍那些聲音猛地凍住,目光凝結(jié)在母親身上。母親拿頭往木門上撞,那表情和力度讓人相信她會撞成碎片。人群往后退開一段距離。
那個想娶母親的貧農(nóng)來了,說了很多話。
那群人終于慢慢退去。
日落了,母親滑到地上,像一攤被淋透的軟泥,我將她拖進屋里時,天黑了。我將貧農(nóng)帶來的青草洗凈,按他教的方法打出汁,攪了醋,給母親抹傷口。母親沒有出聲也沒有反應(yīng),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
我走出來,坐在門檻上,看著濃黑的夜發(fā)呆。這么黑的夜里,看不清籬笆,看不清木門,院子好像消失了。我希望這個院子消失掉,我討厭這個院子。
稍稍懂事后,只要有機會,我就離開母親的院子。
我整日在外面游蕩,一個人。我不明白身邊怎么就突然沒有一個伙伴了——之前,因為我們院里沒有一個父親,我伙伴不多,但朋友還是有幾個的——他們的表情和目光不對了。我也不明白母親怎么就成了壞女人,壞得無法收拾,以致那么多人對她有那樣大的恨。我害怕,我哭泣,慢慢地,我讓自己變得僵硬,從頭到腳,從目光到表情,繃得又緊又直,有時,覺得自己成了一截會動的木頭。
開始,我躲著人,鉆小樹林,走路的最邊沿,看見人就拐彎。我走到離村子遠遠的地方,跑到山上,在無人的地方奔跑,直跑得腳底脫皮,眼前發(fā)黑。那段時間,我整天幻想一種隱身術(shù),讓世上所有人都看不到我,而我可以自由地走遍每個角落,晃晃蕩蕩,輕松自在得像村里那些狗。
在母親第一次被拉到人群面前,雙手被揪到身后,脖子彎軟下去時,我走路不再躲人,我走出惡狠狠的步子,帶著惡狠狠的眼神。那時,正是十幾歲的年紀,四鄉(xiāng)八寨很多十幾歲的孩子聚在一起,密謀著他們有生以來最偉大的事情,燃燒著青春的烈火,而我冷眼旁觀,遠遠游離在這團狂熱之外。我成了一匹獨狼。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種孤獨是硬撐的,帶著說清道不明的羞恥感,這種羞恥感是先天帶來的,從未見過的父親留給我的,也就是說,滲在我的皮肉里,甚至長在骨頭里,沒辦法洗去的。我像掉入陷阱的狼,看見的天空都是絕望的灰。直到我看見我的語文老師。
初中的語文老師一向以才子著稱,過年時,四鄉(xiāng)八寨有頭有臉人家的對聯(lián)都由他寫,他操著普通話誦讀課文時,有著電影演員般的氣質(zhì)和音調(diào),他能看很厚的書,能寫很長的文章。有一天,他被拉下了講臺,整齊的白上衣被扯得發(fā)皺,讓他低頭,剪亂他一頭好看的發(fā)。不到半個月,他那張和名氣很搭的斯文的臉就發(fā)黃發(fā)灰了。
那天,我穿過大嶺村一片田野準備到山上,碰到了語文老師,才想起他是這個村的。他蹲在一片田地邊,我下意識地向他走去,我一向喜歡他的,他也喜歡我,經(jīng)??湮业淖郑€為我的作文寫了長長的評語。離他幾米遠時,我立住了,想起我的境地,也想起他的境地,之前的一切好像過去很久很久了。我們對視了一眼,都怯怯地掉開目光,我們在彼此眼里看到孤獨,這讓我們又羞愧又恥辱。
語文老師走了,步子邁得很急,搖搖晃晃的。我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轉(zhuǎn)入一片竹林。我想起那些人給語文老師扣的帽子,變得疑惑不安,這樣一個人和那些帽子?我不相信,有種直覺性的東西讓我無法接受。那個下午,我蹲在田野邊想了很久,關(guān)于黑白,關(guān)于人世荒唐,思緒極雜亂,最終沒想明白什么,但當我起身時,莫名的恥辱感消失了,感覺自己有了某種力量,自己為自己認定的。
往村里走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孤獨里帶了驕傲。也是那天晚上,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也是這樣,她悲傷而不羞愧,孤獨而不以為恥。直到我長大后,突然想,或許是因為這樣,那些揪著她的人恨意才那樣深。
每次在人群面前“交待”完回來,母親總要在門檻坐半天,愛打扮的她任頭發(fā)凌散,衣衫臟亂,深長地喘著氣,帶著剛歷過狂風(fēng)暴雨的彼累,但她的眼睛發(fā)著奇異的光芒,那光芒讓憔悴的臉也有了光彩。我給她端水,她喃喃念著父親的名字,竟帶了那么一絲驕傲。我恨起來,都是因為父親。
母親重重放下水碗,再次向我強調(diào)提過無數(shù)次的事實——母親嘴里的事實——父親是殺過日本人的,他參軍就為了這個。整整五年,父親只回家探過幾次親,那時,他是英雄,所有人認定的,而她是英雄的妻子。父親無數(shù)次給母親描述安靜溫暖的日子,但那種日子有個前,他這樣告訴母親,等趕走日本人……說到這,母親就陷入了沉默。
沉默一陣后,母親又開始背誦父親那篇文章,每提一次她都要表示惋惜,她將那舊雜志燒了,不敢留著,原本想先埋在地下的,想想燒了更干凈,反正已經(jīng)裝在腦子里。在那篇文章里,父親痛陳家園有大難,百姓有大悲,敘說他身體內(nèi)涌動的熱血,將怎樣盡匹夫之責,他相信家園終將安好,他的日子也終安好,這種安好將會穩(wěn)穩(wěn)地托著我——他的兒子。
我討厭聽母親背誦這篇文,但她一旦開口,我就止不住想象父親往戰(zhàn)場走去的背影,背著槍與刺刀,他恐懼過嗎?是他的家園給了他勇氣嗎?重傷之后再上戰(zhàn)場時,他變得更膽怯了還是更無畏了?紛飛的戰(zhàn)火中,他時時憧憬著安好的日子嗎?
每每背誦完這篇文,母親就陷入迷醉狀態(tài),好像那些文字都是酒,滲入了她的血液里。
我煩躁起來,向母親表明我恨父親。他最終走了,坐著飛機或輪船,丟下母親和我,丟下他為之殺人的所有人。母親哭得起來,哭得身子發(fā)軟。她為父親解釋,父親是被帶走被裹走被逼著走的,他沒有任何自由和辦法,他是顆棋子,棋子就是被掂在手指間,沒有棋子知道自己會被放在哪,更無力決定。那種時候,我突然驚覺母親是讀過一些書的,據(jù)她講過,是父親帶著她讀的,她的天地是父親為她構(gòu)建的,全是父親的氣息。
父親將母親帶進了一番全新的天地,也給她框了一個院子。
懂事起,我就想著離開這個院子,永遠地離開。
我離開了母親的院子。
我找了個城市。知道有進城這回事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繞走了一夜,想象自己進了城,一切都會消失掉,我真正走出暗色,同時,將有無限可能性,那些可能性帶子一樣在我面前飄飛,我將選擇屬于我的那根帶子,牽住,讓它把我?guī)蜻h方。對遠方的想象讓我手心發(fā)熱,我雙手搓在臉上,不知是想讓自己冷靜還是想讓自己更加狂熱。反正,在遠方,我會變得很輕,呼吸輕了,腳步輕了,笑容輕了。
我住進了租房,嚴格意義上應(yīng)該是棚子,在一個建筑工地干活。工人棚搭在工地邊,每每進棚子,我便下意識地低下頭,我住的是下鋪,上床的時候,也下意識地彎下脖子,每天這樣一點一彎的,之前的想象開始萎縮。我躺在棚子里,整夜整夜睜著眼睛,想弄清楚我逃離了院子來到這棚子的區(qū)別,弄清楚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做什么,我從未想清楚過。
其他工友是很清楚的,先在城市為別人蓋房子,最終是為了回老家蓋自己的房子。提到自己的房子時,他們的安然與確定讓我嫉妒,我該將我的房子安在哪里?房子最好安在自己的家園里……我的念頭一觸摸到“家園”兩個字就不敢往前走了。剛來時,有工友往喝的水里放泥土,故鄉(xiāng)帶出來的土,我看看自己的杯子,只有城市的水,空洞得可怕。我不會將母親那個院子的土帶來,更不會帶院子外的土,我的手在空氣里神經(jīng)質(zhì)地抓摸,該在哪里掏一撮土?
我變得虛飄飄,干活沒有勁頭,力氣似乎漏個殆盡。我在工地行走,聽著指揮做事,搬磚、拉土、送水泥漿、搭架子……日頭從我面前移到頭頂再到后背,我的影子從長到短,繞著我挪移,這就是我日子的標志。我經(jīng)常一陣恍惚,感覺腳下的影子才是真實的我,干著活的那個變成了影子。工友們各種擔憂、借問、勸說,他們努力將我拉進氛圍里,和他們一起前進,他們不知道我缺的是什么。
某一天,見我蔫頭蔫腦,一個工友讓我加油,他學(xué)著電視里播音員的腔調(diào),開玩笑“教導(dǎo)”我一句:記住我們是在為社會添磚加瓦。我懷里的磚塊立即掉落,砸在腳上,人倒下去。
受傷了,我得了假期,工友們都為我悲傷的假期。他們把我安排在棚子里休息,我偷偷跑掉了,瘸著步子在城市里逛蕩。城市正在急速生長,到處是急切又興奮的人,到處在為社會添磚加瓦,我不知道該為什么添磚加瓦,我是個自私的人,甚至是個沒用的人。
我再次來到海邊。當初準備進城時,我只挑了這個城市,它在海邊,我想去的那片海海邊。進城后,只要有時間,我就搭車到海邊,好像這里是我真正的家。我在海邊長久默立,或是不停地走,繞著海水的邊沿,不管是靜立還是走動,目光總往海的另一邊去,我望著涌動不止的波浪,想象波浪將我的目光送到對岸。對岸是有父親的土地,對于那塊土地,父親是怎樣觸摸的,對他來說,那里的土地出遠門值得帶上一撮嗎?海這邊的土地呢,當年離開時,他是否帶走了一撮?我經(jīng)常看見父親出現(xiàn)在波浪上,仍是那張照片的樣子,身材高大,著中山裝,但沒有頭臉,顯得詭異而凄涼。我手伸進衣袋,那張失去頭臉的照片就在里面,我摸著,手心被割開,傷口一會發(fā)冷,一會發(fā)燙。
那些年,我待在城市,不停地換活干,不停地換地方住,不停地變換周圍的人群,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拋進陌生的漩渦里,這給我怪異的安全感,還有不必負責的虛飄感,我碰到過一些女人,那些女人是合適的,或?qū)ξ矣悬c意思,或我對其有點意思,可以一起經(jīng)營起一種叫日子的東西的,那日子將又庸常又溫暖,或許有點小小的憂傷,但會很堅韌。我逃了,反復(fù)地逃,直到所有女人和日子對我死心。
我的逃跑其實只是繞,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里打轉(zhuǎn),繞著那片海。這片波濤不定的海成了我的固定,母親的小院已被記憶的灰塵蒙住,自離開后我再沒有回去。除了給母親寄錢或寄信時寫到那個地址,我對那片土地再不想有任何觸及。直到母親病重。
母親病重,我再次回到小院,帶著未婚妻?;厝ブ埃液臀椿槠抻喕椴痪?,我相信已說服了自己,要好好過日子,其他一切跟我什么相干呢?租房越來越流行了,家的概念會越來越薄的。但推開木門,走進小院那瞬間,我回望了未婚妻一眼,知道自己心里什么都沒改變。未婚妻大概看我臉色極差,拉住我的手,輕輕用了力,是鼓勵的意思,她以為我為母親悲痛。我猛地甩開她的手,匆匆走在她前面進屋,我會對不住她的,愧疚讓我對她的態(tài)度變差。
每天傍晚照顧母親喝過粥服下藥,我就搬一張椅子,靜靜坐在院中,讓夜晚來臨前的灰色一層一層落在身上,過往的歲月隨著這灰色將我蒙頭蓋住。
母親總是日未落便關(guān)院門,好像這樣就守好了她的家園。我們兩個人的飯那么簡單,早早就吃過了。那些黃昏,母親搬一矮椅坐在門檻邊,她無數(shù)次要我坐在她身邊,我總是扭著身子退開,退至院子角落。兩人沉默著,看著籬笆外的天空。我們害怕籬笆外的腳步聲,只要有人路過,立即把目光收回,身體縮緊,呼吸輕了,等那腳步慢慢遠去。院子是母親的地盤,但那時村子里任何一雙腳我們都沒有力量阻擋。
去世之前,母親曾含糊提過,想好好整修一下這院子,我假裝沒有聽見。那時,母親的心思放在我的婚事上,其他的也不敢逼太緊。母親曾認為我用不成家來報復(fù)她的愁苦,報復(fù)這個詞讓我在她臨走前點下了頭。
葬過母親那天晚上,我和未婚妻兩人呆在院里,我像母親當年一樣,搬張矮椅坐在門檻邊,院子里有父親種的玉蘭,屋子里有父親自己設(shè)計自己制作的家具,現(xiàn)在,父親對我來說沒了頭臉,母親成了山上的墳包,院子不是我的,我是自由的。我舉起手,大笑,然后大哭。未婚妻擁住我,我受了驚嚇般想掙脫,她抱得極緊,用盡了力氣,整個身體吊在我身上,我旋了下身子,把她甩出去,轉(zhuǎn)身進屋,忽略她燃燒的眼睛。
一大早,我從鎮(zhèn)上提著汽油回來時,未婚妻在村子里亂轉(zhuǎn),她甚至去母親的墳前找了一遍。她揪住我,指甲掐住我的皮肉,聲音狂風(fēng)一樣四散開,問我去了哪。我不應(yīng)聲,進屋將我和她的行李拿到院門外,遠遠放著。我開始四下澆汽油,澆得極仔細,像為心愛的花草澆水,每個角落都勻勻撒到了。未婚妻過來搶汽油桶,我轉(zhuǎn)臉看了她一眼,她就默默退開了。
燃起來了,火躥得極快,火光在空氣中歡躍騰跳,父親母親的院子在火光中變得絢麗無比,我很高興看著這絢麗一點一點把院子舔掉。我想唱歌,用平生以來最大的聲音唱,但四周很沉默,我突然發(fā)不出聲音。四鄉(xiāng)八寨的人幾乎都來了,密密擠著,遠遠圍住院子,沒有一個人發(fā)聲,他們的臉被火光映成赤紅色,他們看我的目光也一片赤紅。妻子例外,她好像被這場火凍壞了,抱著雙肩顫抖,滿臉青白。
我一直立在院前,直到火把父親母親的院子吃盡。人已走光,離開時他們遠遠繞著我走,半斜著身子,腳步怯怯的,好像我是一顆定炸彈。院子只剩下灰燼,天空中飛揚著灰屑,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妻子,空中的灰屑好像全落到她眼里去了,她的目光變得灰黑含混。
葬了母親回城后,未婚妻一直在為婚禮做準備,她動靜弄得很大,購置新的家具和家用電器,準備新的生活用品,買各種玩意布置房子,甚至買來了一疊喜帖……我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我們間變得極少對話,就是交流也是些奇怪的話題,關(guān)于各自工作的,關(guān)于國際國內(nèi)新聞,關(guān)于各種社會八卦,談這些時,感覺說不出的荒誕,好像是兩個人陌生人借我們的嘴巴在對話,未婚妻一定也感覺到了,但我們誰也不點破,反而越談越興奮,越談越多。談話會在極熱烈時猛然斷掉,像一根瞬間折斷的棍子,啪地一聲之后,空氣里滿是寂寞。我走神了,良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未婚妻在暗暗哭泣。
半年過去,直到某次晚飯,未婚妻提到我的母親,提到母親的病,于是,我清晰又直接地面對著母親臨走之前的交代,再無處可逃,未婚妻盯住我,我看到她眼里映出母親的影子。
第二天,我獨自去了海邊。掏出父親那張失去頭臉的照片,拿出打火機,最終,打火機被我扔進大海,照片攥在手心,它越來越鋒利了。我想不透母親藏的那張合影到哪去了,直到去世,她再未提過,我搜遍她的遺物,沒有找到,難道母親將它毀了?
從海邊回來后,我做了決定,帶未婚妻給母親上墳。
上墳后回到城里,我們兩人一聲不吭,各自換衣上床,未婚妻從身后抱住了我,我咬了咬牙,將她雙手握在我手心里。我們以這樣的姿勢躺了一夜。窗口亮起來時,未婚妻起身收拾,出門前交代我別去上班。我點點頭,將自己蒙在被窩里。
未婚妻做了一頓豐盛的飯,我愛吃的菜都是她最拿手的,我們一起的日子里,她用這份手藝做了見證,有那么一刻,我想扔了筷子,把她抱進房間,那是她布置好的新房。
我扔了筷子,自己進了房間,拖出一個皮箱,這個箱子在半年前送過母親回來后就買下了,這次帶未婚妻去上墳前就準備好了。未婚妻繞過桌子,朝箱子踢起來,踢著踢著把自己踢倒了,她就那么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給了她一個極長的擁抱,用盡全身力氣。
我掏出父親那半截照片,小心地收在箱子一角。我可以穿過那片海了,帶著這張照片。
二
我將車停在山腳下時,妻子呆了,雙手抓緊車座椅,身子僵硬,看我的眼里充滿恐慌,孩子般無遮無攔的慌,我胸口鈍痛了一下,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調(diào)讓她下車,我要去買束花。妻子以極快的速度下了車,繞到我面前,揪住我的領(lǐng)口,張開嘴,喉嚨咕咕響了一陣,沒有半句成形的話。
買花回來,我沒見到妻子,繞著車慌慌地找,妻子蹲在車輪邊,捂著臉,將自己縮成瘦小的一團。我拉起她,扶著她慢慢往山上走,感覺胸口里那顆心已徹底冰化成鐵。
我們走得極慢,好像這是座極難攀爬的大山,事實上,這是一座很緩的山,加上每個墳?zāi)顾闹芏夹蕹鲆恍∪ζ降?,很容易走。妻子走走停停,我不催她,耐心地停在旁邊,或許我自己也想停一停的。這個地方我每次來都有種做賊的心虛感。
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在山下某個角落守著,看著為父親上墳幾個人從山下來,遠去,才買了花上山。開始幾年,獨自一個人,我放下花,在墳前坐半天。后來,有了妻子,帶她一起去,對我守在山下很不以為然,于她看來,我和那些人一樣,有著同樣的資格,甚至更有資格。我苦笑,四下望去,這是他們的地盤。妻子最討厭我這種說法,她認為沒有什么地盤不地盤,都是我胡想出來的,這些胡想把我的日子絆死了。
將花奉上,我和妻子并立在墳前,海這邊的墳做得漂亮,像一間間小小的長形房子,有好看的門面和顏色,墓地少了些蕭瑟。我想起母親那個墳包,就像她的一生,灰撲撲,愁意滿面。
找到父親時,他已經(jīng)是一座墳,我無法將之與衣袋里那半截照片聯(lián)系,我想指著墳大罵一頓,但我最終雙腿一軟,跪了下去。他和母親,和我,注定陰差陽錯。
收到父親的信時——準確地說是他家人轉(zhuǎn)來的信——母親和她的小院已經(jīng)去世兩個月。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有封海那邊來的信,寄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很重視,找到村干部,村干部找到了我。我連夜趕回,在那些干部面前拆開那封信,短短幾句話,最重要的是有個地址。我將那個地址嚼進肚子里。
趕在海這邊時,父親另一個兒子看了我許久,將我?guī)仙健?/p>
我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會將妻子帶到父親墳前,就像多年前將海那邊的未婚妻帶到母親墳前。
妻子在父親墳前跪下,我胸口一陣悶響,伸手去扯她,扯不起,她整個人在地上生根了。她開始敘說,告訴父親,他有過三個孫子,或許是男的或許是女的,前兩個孫子很早就尋他去了,她問父親是否見到了他們,如果見到,請給她托個夢,說說那兩個孩子是男是女,長什么樣子,在那邊也會長大嗎?是不是恨她……
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猛烈搖晃妻子,想把她搖起來。
任我將她晃趴在地,她雙手護住肚子,繼續(xù)告訴父親,已經(jīng)有了第三個孫子,但愿老人家讓孩子留在人世,好好活一段,像個普普通通的人那樣活……
我尖吼一聲,狂奔下山,繞著山腳轉(zhuǎn)圈。
妻子下山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跑掉了所有力氣,攤坐在汽車輪子邊,妻子蹲在我面前,伸手撫我的頭我的臉,她的手冷得像鬼,目光沾染了墳?zāi)沟年帤?,我顫抖起來?/p>
我很早就起床了,給妻子做了早點。兩人早餐時,我提了下醫(yī)院,妻子專心切分著煎雞蛋,沒有任何反應(yīng),安靜得像窗外的晨光。我把一杯牛奶推到她面前,她端杯默默喝了。我又提了下預(yù)約的時間,妻子眼皮沒撩一下,只是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我離開餐桌,我聽不得她這種聲音。再回頭過時,妻子已經(jīng)進了房間,我跟進去,她坐在床上,一件一件往手提包里收拾些必用物品,她的背影單薄無力,側(cè)臉對著我,眉梢嘴角晃著憂傷的影子,我真想抱抱她,但我不敢。
關(guān)門、下樓、進汽車,妻子跟著我,又安靜又柔順,我盡力將車開慢點,怕驚醒了她那份平和。
我不明白,每次都看著妻子將藥吃下去的,為什么還是出事,這是第三次了,懷疑擁堵在喉頭,但我不敢讓它們跳出嘴巴。昨晚,我夢見妻子跳車而逃,從此我找不到她。在這件事上,結(jié)婚時就和妻子約好的,她哭了,但點了頭,可婚后她一直想改變什么,她把那種力量想得太輕了。
車越來越慢,路擁堵了,我不?;仡^看看妻子,她望著窗外,完全不受影響的樣子。窗外行人越走越多,開始變成一簇一簇,或拿著紙板,或舉著旗子,激烈地交談,我沒看那些紙板和旗子,但不安煙霧般籠罩了我,這些天的話題點是什么,電視里最熱鬧的新聞是什么,我從未表現(xiàn)過半絲關(guān)心,但比誰都清楚。也正是這些東西,讓我下定決心帶妻子去上墳,將送妻子去醫(yī)院的日子提前了。妻子仍看著窗外,我希望她看看的,這會讓她跟我一樣下定決心。
完全走不動了,車停在路邊,被人群堵住。我不敢開窗,探頭從擋風(fēng)玻璃看出去,看不到路。妻子沒有任何反應(yīng),車內(nèi)極靜,我試著放了首音樂,以轉(zhuǎn)移注意力,樂聲柔美,但讓人煩躁,關(guān)了音樂,更靜,外面的喧鬧很遙遠,似乎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詭異而不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妻子開始失神,手撐著太陽穴,坐得搖搖晃晃的,再坐下去,我也會窒息的。我打開車門,喧鬧聲水一樣灌進來,弄得我一個趔趄。我扶著妻子,在路邊找了棵樹,從車后備箱拿出張折疊椅,靠樹放好,讓她坐下。我走進人群,周圍都是臉,都是嘴巴,都是聲音,都是口號……我迷失了方向,看不見妻子,步子慌亂了,往左邊擠一擠,覺得不對,又往右邊擠一擠,還是不對。我抬頭看街兩邊,這街道我是多么熟悉,無數(shù)次來回過,可我認不得了,招牌和店面都是陌生的。我失措了,想喊妻子,但張了張嘴不敢發(fā)聲,從海那邊過來這么多年,我的口音沒有半絲改變,我在一片聲音的汪洋中,這片聲音全是這邊的口音,我想象一開口,我的聲音將如魚雷在這片汪洋中炸響。
我被某雙手拉住了,把我往人群里拉,要我融入他們,我該融入的,我努力融入過很多人群,又拼命逃離人,融入沒有成功過,逃離也沒有成功,我把自己撕扯得面目全非。
我要走出去,妻子看不到我,會亂跑嗎?會開口說話嗎?她的口音跟我一樣,是來自海那一邊的,最好不要開口。我腳步邁不動了,腳被周圍的腳絞住,手被扯住,身體被往下拉,我跌坐在人群里,看起來成為他們的一員。聲音突然退潮般一層層遠去,周圍突兀地靜下,我在這安靜中咬緊舌頭,呼吸也小心地斂著。沉默一點點堆積,變成黏稠的膠質(zhì)物,蒙著五官,我感到暈眩,人、標語、招牌、樹、房子在虛化,我用力揉搓眼皮,周圍世界的線條仍然在模糊下去。
我自己也模糊了,成了綿軟的一團,被高高托起,有兩派人,其中一派將我扒拉了一下,確認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個,便扔垃圾一樣,將我往另一派扔過去。無數(shù)的手接住我,將我細細研究一陣,說我也不是他們的同伴,將我拋回來。就這樣,我在空中被扔來扔去,最后,他們終于決定結(jié)束這個游戲,同時托起我,將我往側(cè)面一扔,我落進了無邊的大海。
有人揪住我的胳膊,我拼命抱住那只手,害怕被海浪沖走。有人抽泣了一聲,我猛回過神,妻子不知什么時候擠到我身邊,抓著我,滿臉恐慌,淚流滿面。
終于到醫(yī)院門口。
我扔下自己的車,拉著妻子從那群沉默的人群中穿過,直到把那片目光拋下,叫了車。上車后,妻子似乎恢復(fù)了平靜,我拉著她一只手,她不動也不說話。
醫(yī)院門口下車時,妻子的手突然從我手心滑落,我一驚,轉(zhuǎn)身,妻子已經(jīng)跑出幾步遠,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她斜著身子用力甩開我,我攔腰將她抱住,往醫(yī)院拖,她雙腳抵著地,拼命扭著身子。我不出聲,她也不出聲,兩人無聲地掐著,我彎下腰,一把扛起她,直奔進醫(yī)院。
在醫(yī)院樓下大堂,妻子甩了我一個耳光,高聲嚷叫孩子不是我的,我沒有任何權(quán)利。我們兩人被圍在一圈人中間,那圈人的表情堅定了我的決心,我的胳膊圈著妻子的腰,一點也不放松,妻子聲音愈來愈尖,又連甩我?guī)讉€耳光,周圍的手指和目光開始指指點點,妻子對那圈人大喊,孩子在她肚子里,是她一個人的,她有權(quán)利生下,她會自己養(yǎng),養(yǎng)成一個正常的人。
正常的人這幾字刺激了我,我咬咬牙,再次抱起她,往樓梯跑去,人群水一樣往兩邊分。妻子突然不動不出聲了,軟綿綿搭在我肩上,我弄傷了她?弄疼了她的肚子?我忙放下妻子,她晃了晃,緩緩直起身,湊到我鼻子面前,罵我變態(tài)。
是的,我變態(tài),我是個畸形兒,妻子早知道的。認識妻子后,我是有些特殊感覺的,但我保持著距離,倒是妻子一步步走近,我一步步后退。她不能成為我第二個未婚妻,到這邊以后,我仍然去海邊,希望望見海那邊的土地,哪一邊才是我可以捧一撮土帶去遠方的,我不知道,所以我沒有資格。
或許是同病相憐,忘了哪一天,我突然在妻子面前開了口,過往的歲月線一樣,被妻子一點一點牽扯出來,我的畸形一面面在她面前翻開。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時,妻子早已堵住我的去路。
無數(shù)個黃昏中,我獨坐,妻子走到我背后,雙手揉捏我的肩膀,說要重塑我,像雕刻家那樣,把我身上那些別扭的疙瘩去掉,重捏一個正常的人,她說要做我們家園,那樣我就不會再飄了。我苦笑,繼而冷笑。妻子卻當一件工程來做了。她帶我去最出名的小吃街,在蒸騰的香氣和吆喝聲中穿行,要我嘗遍各種熱的冷的小吃,教我學(xué)她閉起眼睛,讓食物的味道“滲透”每個細胞;她要我陪著漫步于絢麗的服裝商業(yè)街,和她一起試穿那些保守的,潮流的,古怪的衣服,把我推到鏡前,讓我看看自己可以被衣服如何改變;她帶我流連于市場,讓我留意賣肉的賣菜的賣海鮮的賣熟食的,指定我搭配出合理的晚餐;她纏著我逛公園,看那些運動的老人,歡笑的幾口之家,牽小狗的有閑太太,聽音樂的年輕人……
這種日子于我是陌生的,妻子相信,這最普通最煙火的日子是有質(zhì)感的,有種庸常到讓人安寧的幸福,這種幸福能讓人忘記很多東西,也能讓人迷戀很多東西,記起真正的日子,這種日子會成為我的家園。
她沒想到,我的畸形如此嚴重,幾年過去了,我和她走進了婚姻,但沒走進日子,我依然沒法讓自己的孩子出生?,F(xiàn)在,她重新確認了我的變態(tài)。
我抱著妻子從醫(yī)院出來,抱她上車,回到家將她抱到床上,她好像成了流質(zhì)物,整個人癱在被子上,長時間不動一下。我給她熬生魚粥,海那邊那塊土地的熬法,妻子最喜歡的。我坐在床上,將妻子半抱著,一口一口喂她喝粥,她一口一口喝下去,配合得令人擔心。我想跟她說話,不停地說,說上幾天幾夜,直到我們走出這膠著狀態(tài),但我腦袋枯竭,口舌僵硬,吐不出半絲聲音。
妻子跟我是一樣的,我們飄蕩中碰到一起,本想拉著手趟出一條路的,可我扯著她往暗處走。
認識不久,妻子帶我見了她的父親,這個老人——他已聽妻子講過我的事情——握住我的手,晃著,雙唇微抖,我知道很多話擠在他嘴邊,弄得他無措。老人在桌上擺出了一雙破舊的布鞋,一件發(fā)黃發(fā)灰的舊褂子,這是老人的母親留下的所有東西,那場戰(zhàn)斗之前,他隨部隊經(jīng)過村子,跑進家門停留了小半天,母親為他穿上衣穿上鞋。老人經(jīng)常將臉埋在這兩樣?xùn)|西里,好像一頭鉆進歲月,久久無法抽身。
老人又拿出一幅畫,那是一幅鉛筆畫的、近似于素描的畫,陳舊而笨拙,畫了一個中年婦女。這是老人的母親,他自己畫的,沒有母親的照片,多年來,他就用這幅畫在海的那邊尋找母親,他知道母親老了,但記憶里只有這一張中年的面孔。
老人被部隊帶走兩年后不久,父親去世了,家里那兩間舊屋只住著母親。那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再沒有機會回去,被裹挾到海的這邊。等到有機會再回去時,他跳上船,直奔那個村莊。兩間舊屋已經(jīng)崩塌,其間發(fā)生過太多事,村里人給他講述一場場變故,沒人具體記得他母親是在哪場變故里消失的,都自顧不及。老人立在廢墟前,歲月在四周拉伸、變形、崩壞,瞬間已滄海桑田。
老人仍然回去,每年回,到他父親的墳前默坐并等待,如果母親還活著,她不會忘記父親的墳。他在墳包上的雜草叢中尋找蛛絲馬跡,想象有半截燃過的香,或一角未燒徹底的紙錢,或一滴凝結(jié)的燭淚,什么都沒有,除了芳草萋萋。
老人拿那幅畫尋找母親,復(fù)印無數(shù)張,四處探聽,四處張貼。那張畫本來模糊,復(fù)印之后變得更為抽象。妻子很明白,就算奶奶真的在,怕是她自己看見這畫也會認不得,更致命的是,老人只知道當年村里人稱呼母親陳二嫂,他從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在那些歲月那片土地上,有太多沒有名字的人,但他們都有家園,并為家園交出了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
妻子每年陪父親回去,明知不會有結(jié)果,但總照父親的意思去做,對于父親來說,這已經(jīng)成了某種儀式。
到海這邊這么多年,老人保持著老家口音,并從小要求女兒也得隨他的口音。因此,妻子第一次開口時,我已經(jīng)在某種意義上走近了她。也許正是因為看見父親奔波一輩子,她才想將我重新“塑”成正常人。從她父親身上,她早該明白的,某些力量比她想象的大得多。
現(xiàn)在,妻子所有的力氣被我吸干抽凈,她就那么攤在床上,從白天到黑夜,目光渙散迷茫,我抱著她,卻沒有力量安慰她。
一個月后,妻子的身體恢復(fù)了,但很多東西再沒有恢復(fù)。我們?nèi)匀粶蕰r上下班,妻子每天下班后順便買菜,飯桌上仍是我愛吃的菜式,飯后我們還是看電視或散步,我每天和往常一樣早起做早點,給妻子留出時間挑選漂亮衣服,但妻子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開始,我努力逗她開口,努力找話題,她靜靜聽我說,只是聽,看著我,嘴唇抿得緊緊的,我的話被她看回去,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話越來越少,直至沉默,家里只有電視在說話,我和妻子的舌頭好像長了苔,再生長不出語言。
然而我們比往任何時候都更親密,每天晚上必定同時休息,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幾乎抱得彼此沒法順暢地喘氣,我們這樣一整夜一整夜地抱,越抱孤獨越濃重,但我們誰也不肯先放手,似乎先放手便會失去什么。
那段時間,我多了個怪癖,將世界地圖鋪在桌面上,盯著我這輩子奔波過的兩塊隔海相望的土地,拿著父親那半截照片,在海的兩邊挪來挪去地放。我從來沒有為父親找到合適的位置,因此,我也無法為自己找到位置。妻子經(jīng)常在我出門時將地圖收起,我回家后四下找,有時找到了,找不到時就重買一張地圖,不久,家里便四處散放著地圖,好像我和妻子兩人對壘之后戰(zhàn)場。
我去了海邊,這次一個人去——和妻子在一起后,我去海邊總是帶著她的,我們共同望向海那邊的方向,我想念我的母親,她則替父親想念母親——我在海邊走,不停地走,只要我愿意,我把自己一生的歲月走完,海仍在延伸。
天晚了,我雙腿發(fā)木,立定在浪花邊。夜把海水浸黑了,蒙蒙的月光下黑浪從遠處一涌一涌撲來,又一涌一涌奔遠,它們在追逐些什么呢,這樣樂此不疲。
我好奇了,追著波浪往海里走,波浪是膠質(zhì)的,我走得搖搖晃晃,但浪穩(wěn)穩(wěn)地承受住我的身體。我往海的中心越走越遠,回過頭看不到岸了,在大海之中,我不再受任何土地限制。我舉起雙手,仰起頭,沖天高吼,我沒有發(fā)出清晰的話語,但那是自由的歡呼,是的,在海上,我徹底自由的。我奔跑起來,在膠質(zhì)的波浪上,伸展著雙手。
我被絆倒了,波浪中出現(xiàn)一根粗大的鐵絲,我想抬腿跨過去,鐵絲浮起來,高到我的腰部,我彎身想從鐵絲下鉆過去,鐵絲立即降低,我明白了,這代表某種邊界,大海也是有邊界的。我往后退,身后也出現(xiàn)了一根鐵絲,再次將我絆倒。往左邊去,左邊的鐵絲浮起來,往右邊跳,右邊的鐵絲跳出水面,四處有鐵絲,我一次次絆倒,腿上胳膊上腰上被刮得傷痕累累,鐵絲行蹤不定,我被包圍了,不知往何處去,我昂頭尖嘯,發(fā)出狼一樣的聲音。
我驚醒,自己靠著海邊一顆石頭睡著了,醒夢里,我雙手在山石頭上抓撓,指頭火辣辣地,摸了一下,有熱乎乎的血。我抱住石頭,像醒夢里一樣,對天號叫。
從海邊歸來,已經(jīng)是兩天后。我準備好了,進了門,和妻子碰面那一刻就說出那個決定。但開門后我立在門邊不動了,大白天的,屋里昏暗無光,所有窗簾拉得嚴嚴的,屋里安靜整齊得有些空曠,似乎屋子很久沒人生活過了,我目光晃了幾遍,才發(fā)現(xiàn)蜷在沙發(fā)角落的妻子,她像一只冬眠的動物,臉埋于膝蓋中間蟄伏著。我走過去,手撫在她肩背上,她身子猛地彈開,受了極大驚嚇的樣子,我將那個決定吞進肚子里。
妻子什么都沒問,她深長地吐了口氣,起身拉開所有窗簾,將光線放進屋子,開了電視,聲量放得很大,然后進了廚房,洗菜、切肉發(fā)、做菜,我跟進去,她指指碗柜,示意我先擺好碗筷。
吃著飯,我告訴妻子自己去了海邊。妻子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懂她的眼神,她沒出聲,給我夾了塊肉。
我再次整理支撐那個決定的理由:跟我在一起這么些年,妻子受的傷害掩蓋了幸福,這次是傷透了,再這樣下去,我將拉著她一起畸形,我們不會再有真正的日子。妻子比我小十幾歲,她還年輕,又長得精致,有一種安寧雅致的氣質(zhì),仍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她會有很多機會。妻子會有新的生活,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
妻子給我盛了一碗湯,我回過神,我們真安靜,電視機的聲量太大了。電視播放的是新聞,關(guān)于海兩邊的事情,播音員報道著目前的局勢,連線專家發(fā)表看法,專家們侃侃談著,分析當前,涉及曾有過的歷史,還預(yù)測了未來可能的走向,都是高瞻遠矚,有理有據(jù)的。
那個決定又涌起來了,如此強烈,我壓都壓不住。我竟然開口了,對妻子陳列著支撐那個決定的理由,開始話磕磕絆絆的,慢慢地越來越理直氣壯,鬼使神差的,我的腔調(diào)有點像電視里那個播音員了。
妻子先是聽著,端著碗,很入神的樣子,接著她慢慢立起身,我那些理由列得差不多了,那個決定就要出口了。妻子手猛地揮出去,碗飛向半空,飛出長長的弧線,砰地砸在電視上,同時大喊著幫我說出那個決定,離婚。從飯桌到電視機,那么遠的距離,妻子的碗竟砸中電視屏幕的中心,那個播音員和專家的臉上涂滿飯粒和菜湯,他們還在說著,鎮(zhèn)定自若。
我繞過桌子,扶妻子到沙發(fā)坐下,她抖得像高燒病人,臉和眼睛通紅。給妻子倒了一杯水后,我拿了抹布和垃圾桶,到電視邊收拾碎裂的瓷片和失去形狀的飯菜。
我知道結(jié)束了,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是混蛋,這個決定最后還是妻子替我出口,我注定一輩子無法安寧,這是我軟弱的代價。
我想我走動了有近一個小時了,不知第幾次將手指停在門鈴上方,我希望這門自己打開,走出一個人來。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門前,這么些年過去,仍然這樣膽怯。
當年,到海這邊的第一件事,我就直奔這個門,按著信上的地址。我背著行囊,一路尋來,像遠歸的游子,但找到時,這扇門的陌生卻驚嚇了我,我久久不敢去敲開。
我摸著衣袋里那半截照片,期待開門后出現(xiàn)的那張臉將完整這張照片,補全我多年的想象。開門后出現(xiàn)的那張臉令我意外,那么年輕,但他的身材就是照片是那個身體,那張臉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報了姓名,年輕人愣了一下,將我讓進門。
我們互相打量著,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很怪異,有種面對前世的錯覺,好像想在彼此身上確認自己。他的客氣和熱情讓我拘謹,但話還是談起來了,父親已去世,他沒等到渡過海重回老家的機會,只留下了信。年輕人是父親另一個兒子,父親還有另外兩個女兒——這是我的弟弟,也就是說,我還有兄弟姐妹,這事實讓我喉頭發(fā)干——他母親還健在,就在樓上,他剛剛上樓跟她說了,她一時沒理好情緒,暫時不會下樓。我萬分理解,我感激這個年輕人——噢,我弟弟——在父親去世之后將信寄給了我。他給我看墻上父親的照片,我終于再次看到父親那張臉,竟沒有半點熟悉感。他帶我到父親墳前,我放下花,跪了許久許久,弄不清楚胸口的哀傷是為父親還是為自己。
弟弟到我的住處找過我?guī)状?,特別是我努力站穩(wěn)腳跟那段時間,看得出,他是想幫些什么的——父親給了他們不錯的生活。他終不敢開口,我感激他不開口。他請過我去家里,說他母親想見我,我沒去,直到他母親親自上門來找我,我后悔了,立在門外,將老人家迎進門。
老人家懇我談?wù)勎业哪赣H。她的坦誠讓我驚訝,很多年里,我的母親像硌在她和父親之間的沙子,將她的日子硌出傷痕,對我母親,她又憐又好奇又忍不住恨。她知道父親藏著他和我母親的合影,但從不敢去搜來看一看。當時,聽說我去了,她躲在樓上,坐在樓梯口聽我的聲音,想聽出父親年輕時的痕跡。她想見我,但不敢見我。她身體往后仰,靠著椅背,深長地呼出一口氣,像呼出長長的過往,她微微笑了,笑得又安寧又平和,一切過去了,她想知道母親,想見見我。
我替母親和這位老人家和解了。
我提醒自己,早就想好了要面對的。我按下了門鈴。
弟弟開的門,眼神稍稍一頓,立即溢出溫和的笑,側(cè)身讓著我,像讓一個每天歸家的人,我回了一個笑,這是我在他面前笑得最輕松的一次。
弟弟解釋母親出門了,我表示自己是來找他的。我坐下,抬頭看墻上父親的掛相,弟弟讓我等一等,轉(zhuǎn)身進了另一個房間,好一會,抱了一大盒東西出來,放在我面前矮桌上。他打開盒子,將東西一樣拿出,相冊、舊鋼筆、明信片、舊懷表……都是父親的遺物。弟弟懂我。
弟弟開始講述各張相片的由頭,他口音完全屬于海這邊了。我極想問問他,父親生前還保留著原先的口音嗎?對于弟弟的口音,他是否有過想法,是否曾像妻子的父親一樣,想過讓孩子們保留下海那邊的口音?
我終究沒問,不敢問。
我要認識父親。
和母親一起生活那些年,她無數(shù)次跟我講述過父親。她仔細地描述父親五官,描述父親的笑容,描述父親拿主意時的利落,描述父親看著報紙上那些國難時眉頭變形的樣子。她努力想讓我用想象構(gòu)建軍對父親的印象,用她的話說,讓我看到父親,好像活生生就在眼前。
母親口中的父親,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父親跟她之間的事情,父親給她圍的院子布置的家,父親牽著她的手為她編織日子。這樣的敘說里,我認識了一個男人,有情有義的,能為他的女人遮風(fēng)擋雨,也懂得為他的女人經(jīng)營生活意趣的。
另一方面的父親是個戰(zhàn)士,他拿命去拼,身上滿是彈痕和傷疤,這些傷成為他的底氣,從一個士兵變成班長、排長、連長,再到營長,母親已經(jīng)說不清父親后來是什么了,但她相信,父親至少是個將軍。父親盡力了,為他的家園。母親講得動情,我沒有感覺,這是個英雄,母親口中的英雄。有段時間,我甚至有些不屑,父親為了他的家園,可他最終沒有被他的家園所承認。
母親講了很多,對我來說,仍然是虛幻,那不是父親,那只是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
我讓同父異母的弟弟講講父親,母親講的那些對我來說是那么抽象,她講了那么多,父親對于我仍是個影子,是個稱呼。
父親最凡常的日子,他有什么生活習(xí)慣,脾氣怎么樣,有什么特別喜歡甚至上癮的東西或事情嗎,他做什么工作,不可能一直是個軍人吧,如果不是,他工作有什么得與失,他和海這邊的妻子怎樣相識的,感情好嗎,是否在弟弟面前提過我,作為一個父親,他對弟弟有過怎樣的期望……
弟弟像個記憶極佳的乖學(xué)生,對著我滔滔說著。我一邊翻著父親的相冊,看著父親一張張照片,歲月一點點沾染在他臉上,他從意氣風(fēng)發(fā)到滄桑滿面。讓人感慨,但陌生。
我奇怪父親的遺物里還有一疊明信片,誰寄給他的,他還有不為人知的親密關(guān)系?這是我感興趣的,但我不敢造次拿出。弟弟看見我的目光,將那疊明信片遞到我手上,說其實早該交給我了,這是我母親的東西。
玉蘭:
我回不去了,我沒法聯(lián)系你,你還好嗎?孩子呢?你要好好的。
施 國
玉蘭:
昨夜一晚未睡,我擔心你和孩子,聽說那邊出事了。
施 國
玉蘭:
這片海太寬了,我跨不過去,沒人能跨過去,我該怎么辦?
施 國
玉蘭:
我在這邊住不安穩(wěn),這里四面都是海,我好像在一艘船上,夢里老一晃一晃的,我想回家。
施 國
……
每張明信都寫得極簡單,我腦子嗡嗡響。玉蘭是母親的小名,父親起的,專屬于父親一個人的。如果母親生前看到這些,眉眼間的愁意會淡一些嗎?沒有如果。
弟弟講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出門時拿著父親那疊明信片,一張父親中年時的照片,還有一本存折。那是父親留給我和母親的,父親多年之前就開始存了,去世之前交代弟弟要送到。我到海這邊時,弟弟就提到存折,當時我像受了污辱,弄得弟弟不敢再提。如今,弟弟認為說開了,那是我的東西,我再不拿就是不原諒。
父親仍然是個影子,絕望感攫住了我。
除了海邊,我想不起還能去哪。房子給了妻子,車子給了妻子,所有東西都給了妻子,出門時,她在身后尖叫,說她不要那些。我咬著牙,沒有回一次頭,感覺自己不會再回來。
我在海邊坐著,靠住一塊巖石,久久看著海邊,好像翻涌的波浪能給出點什么主意。
我確實得到了靈感,它棍子般敲得我彈跳起來,那個島,沒錯,那個島只屬于海。我繞著巖石轉(zhuǎn)圈,跟它分享我的靈感。
我直奔回城,將父親那個存折里的錢都取出,那一刻,我相信父親冥冥之中幫著我。我用那筆錢買下一條不錯的二手漁船,加滿油,備上很多淡水和食物,我相信自己要呆很久。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前兩年為什么跑去學(xué)開船,為什么在周末喜歡租漁船出去,一切都是為了今天準備的。
我出發(fā)了,那個島的方向早明了于心,我一直在注意它,以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行為全找到了原因。我知道那個島不能去,有那么多眼睛盯著,有那么多人想以它為借口,但我向它沖去,飛快地開著船,風(fēng)將我的發(fā)豎起來,我的衣衫鼓滿了風(fēng),我體內(nèi)涌動著從未有過的勇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我仰起臉,高聲吼叫,這一次,是興奮得發(fā)狂的聲音。
日要落了,讓夜快點到來,黑色的波浪將更有質(zhì)感更有力量。
登上那個島的時候,夜了,四圍漆黑,但這黑是透明的,我在黑里奔跑,任崎嶇將我一次次絆倒,我全身的皮膚都有了呼吸的能力,身體輕了,融入透明的黑暗里,在波浪上四處流淌,和風(fēng)一樣任性。
我累得躺倒在地,伸展四肢,我用身體擁抱整片海的味道和聲音,擁抱這個夜晚所有的黑。我知道,明天,或許會有持槍者來,將我押走,我或許會出現(xiàn)在無數(shù)鏡頭里,那時候,我的事情將變成很多人的事情,他們會將我送到某個地方,我很好奇,他們將把我送到哪片土地,海的這邊還是那邊?
我再次高呼。
我的高呼斷了,猛地直起身子。我看見了妻子,從暗夜里走出,走向我,拉著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有著父親的眉眼,清晰極了。妻子將孩子推到我面前,說這孩子被人世留下了。
我拉住孩子,猶豫著,妻子說,哪有什么海這邊和那邊,日子在哪里,人世就在哪里。妻子的手拉住我,那雙細小的手又溫暖又有力,我抬起頭,星星出現(xiàn)了,天空有一層光,那層光薄薄的,但很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