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19年第2期|吳克敬:為嘴
作者簡介:
吳克敬,陜西扶風人,西北大學文學碩士,西北大學駐校作家、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曾獲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等獎項;2010年,中篇小說《手銬上的藍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缎邼贰洞蟪蟆贰独质帧贰恶R背上的電影》等四部作品改編拍攝成電影,其中《羞澀》獲美國雪城電影節(jié)最佳攝影獎;長篇小說《初婚》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已在央視和東方、江蘇等衛(wèi)視播出。
午飯過后,為嘴就翻箱倒柜地化妝起自己來了。
老實說,為嘴不是個愛化妝的人。在她的人生記錄里,涂脂抹粉地化妝自己,此前只有兩次,一次是她和丈夫安養(yǎng)鴿拍結婚照的日子,由專業(yè)的化妝師化妝過一次,另一次就是她和丈夫安養(yǎng)鴿新婚的那一天了,此后兩年,她就再沒化妝過。為嘴長得好,人出脫得苗條端正,站著有站著的姿勢,坐著又有坐著的姿勢,臉皮白凈,鼻梁挺,眼睛大,不化妝時,似乎比化了妝還要好看宜人。不過,鳳棲鎮(zhèn)農村信用社主任安勝強說了,為嘴還是化了妝好看,化了妝的為嘴,就像影視劇里的明星一樣。
這么說來,為嘴翻箱倒柜地化妝自己,是要去鎮(zhèn)里的農村信用社嗎?
為嘴自己不說,誰又知道呢?
鳳棲鎮(zhèn)北街村的人,還有為嘴的家里人都知道,漂亮宜人的為嘴,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她人活得很低調,也很收斂,自從嫁給安養(yǎng)鴿,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她都是把她一雙好看的眼睛,盯在安養(yǎng)鴿身上,安養(yǎng)鴿高興開心,她就高興開心,安養(yǎng)鴿心灰憋氣,她也就心灰憋氣。這有什么辦法呢?啥辦法都沒有,這讓為嘴自己都不解,她認真地想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她太愛安養(yǎng)鴿了。
為嘴的家,距離鳳棲鎮(zhèn)較遠,當年她和安養(yǎng)鴿都在縣城的高中上學,他倆的感情一點一滴地積累著,到要畢業(yè)高考時,是為嘴自己忍不住,在一次晚自習結束后,看安養(yǎng)鴿獨自去學校的操場上,她也就去了。安養(yǎng)鴿懷里抱著一大摞復習資料,踽踽地在操場上踱步,踱幾步停一步的,像是心里裝著什么為難事似的。為嘴看見了,跟到操場上,躲在一邊的樹陰里,看著安養(yǎng)鴿踱步。初夏暖暖的風吹著,天上的月亮在云縫里出沒。為嘴覺得她的心,和著安養(yǎng)鴿踱步的節(jié)奏,有走有停地跳動著,直到安養(yǎng)鴿踱步到離她很近的地方,她從樹陰里跳了出來。
跳出來站到安養(yǎng)鴿面前的為嘴,說出了埋在她心里的一句話,養(yǎng)鴿,我愛你!
為嘴想她說出這句話后,安養(yǎng)鴿會回答她一句同樣的話。但是沒有,安養(yǎng)鴿說出了一句為嘴怎么都沒有想到的話。
安養(yǎng)鴿說,天明,我就離校了。
為嘴聽不明白,說,離校?
安養(yǎng)鴿說,離校。
家里的經濟情況,實在沒法支撐安養(yǎng)鴿再讀書深造了。為嘴不知道,安養(yǎng)鴿的奶奶病了許多年,前些日子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安養(yǎng)鴿的父親,為他苦命的母親傷心地嚎哭著,竟然把他自己的一口氣憋在胸腔出不來,跟著他的母親,一塊入了土?,F在的家里,就剩下一個年老半癡的爺爺,一個體弱心傷的媽媽,以及兩個年紀尚小的妹妹,他還怎么繼續(xù)上學深造呢?
安養(yǎng)鴿成了他們家唯一的支柱,他離校后,立即南下廣州,成了萬千打工者中的一員。
安養(yǎng)鴿如果堅持上學,他是有資格和條件參加高考的,而他參加就一定能考得上,但他放棄了高考,為嘴攔不住。為嘴參加了高考,卻沒能考得上,這個結果,為嘴心里有底,沒能考上大學,對她是一種解脫。高考結束后,為嘴立即動身去了廣州,尋找她愛在心里的安養(yǎng)鴿。情況真是不錯,為嘴把安養(yǎng)鴿找到了。兩個相愛的人,在南方那個開放火熱的城市,不斷加深著他們的感情,而且還探討著他們的未來。他們辛辛苦苦地打拼了兩年,就雙雙回到古周原上的鳳棲鎮(zhèn),手牽手恩恩愛愛地走進了婚姻殿堂,同時也開始了他們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
小夫妻能做什么呢?他們選擇了養(yǎng)鴿。
丈夫安養(yǎng)鴿,不是就叫養(yǎng)鴿嗎?這很好,宿命決定了他可以走養(yǎng)鴿致富的路。小夫妻把他們打工掙下來的血汗錢,全都投了進去,與北街村村委會立下公約,租下村口廢棄的一處農業(yè)機械站,自己設計鴿舍,自己動手基建,把人累瘦了一圈子,終于把一座還算現代化的養(yǎng)鴿場建設起來,并成功引入優(yōu)良鴿種,小心謹慎地試養(yǎng)起來。
安養(yǎng)鴿和為嘴,之所以飼養(yǎng)鴿子,并不是因為鴿子好看。他們小夫妻在廣州打工,發(fā)現那里的飯店酒樓,不論大小,都少不了乳鴿這道菜。他們回到鳳棲鎮(zhèn),結婚前跑了西安、陳倉、咸陽、楊凌幾個距離鎮(zhèn)子都不是很遠的城市,發(fā)現這些北方城市的大小飯店酒樓,亦如廣州那樣的南方城市一樣,都加進了乳鴿這道菜品。他們詢問飯店酒樓的經營情況,進一步得知,乳鴿這道菜,很受食客歡迎,消費量巨大,而進貨渠道又非常有限,都是從南方的養(yǎng)殖戶那里收購,成本高就不論了,還常常斷貨,無法滿足食客的要求。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幾個城市調查回來,安養(yǎng)鴿和為嘴,竊喜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選擇,相信他們一定會有個光彩的未來。
黑黑明明,守在養(yǎng)鴿場里的小夫妻,小心地飼養(yǎng)著那一籠一籠精靈一樣的鴿子。聆聽著“精靈”們咕咕咕咕的淺鳴,他們小夫妻仿佛聽著一曲不絕于耳的天籟之音。
安養(yǎng)鴿和為嘴,給他們的養(yǎng)鴿場起名叫“藍色精靈”。
自從安養(yǎng)鴿和為嘴把養(yǎng)鴿場辦起來,就有村上的人來轉轉悠悠。不能說來者就不懷好意,也不能說來者就懷有善意。為嘴發(fā)現丈夫安養(yǎng)鴿似乎不怎么歡迎村里人到他們養(yǎng)鴿場來,特別是他們把養(yǎng)鴿場全面建設好,引進優(yōu)良鴿種后,丈夫安養(yǎng)鴿干脆在養(yǎng)鴿場的大門口,立起一塊牌子,謝絕一切人到養(yǎng)鴿場來。
為此,為嘴還問過安養(yǎng)鴿,她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討厭大家?
安養(yǎng)鴿沒說他討厭大家,只是告訴為嘴說,鴿子的養(yǎng)殖,是很怕疫病災害的。
為嘴承認丈夫安養(yǎng)鴿的理由是正確的,但她還是不能擺脫心里的疑惑。這是因為,不論為嘴去養(yǎng)鴿場里忙碌,還是走在鳳棲鎮(zhèn)北街村的街道上,她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在問候她時,不是稱呼她“為嘴家的”,就是稱呼她“為嘴”。
什么“為嘴家的”?
什么“為嘴”?
為嘴有自己的名字,她并不叫“為嘴”,所以起初聽到時,為嘴是不知其意的,一次次不斷聽著,為嘴心里有了疑惑。一個人活著,誰不是為了嘴呢?為了嘴吃得飽吃得好吃出新的生活,這沒什么錯,也沒什么不對,因為人活著都是為嘴的。但是,在鳳棲鎮(zhèn)北街村,人們不把別人稱呼“為嘴家的”,偏偏要把她稱呼“為嘴家的”,稱呼“為嘴”。
為嘴問了丈夫安養(yǎng)鴿,“為嘴”?他們叫我“為嘴”。
安養(yǎng)鴿臉色陰了下來。
為嘴卻還要問,“為嘴家的”?他們?yōu)槭裁唇形摇盀樽旒业摹保?/p>
安養(yǎng)鴿陰下來的臉能擰出水來。
為嘴問,他們這么叫我,是不是說咱母親、咱奶奶也被人叫“為嘴”?
安養(yǎng)鴿擰得出水的臉,躲開了為嘴問著一連串問題的嘴,但是為嘴沒有停下問她要問的問題。
為嘴問,母親有名字,奶奶有名字,我也有名字,我們都有名字呀!
為嘴說得沒錯,在她和安養(yǎng)鴿好上后,她就從安養(yǎng)鴿的嘴里掏出了母親和奶奶的名字,兩個人名字都很好聽,母親叫“子娟”,奶奶叫“桃居”。為嘴從安養(yǎng)鴿的嘴里掏出母親和奶奶的名字時,她好一陣激動,以為母親和奶奶的名字,在鄉(xiāng)村社會中是少有的,既現實又詩意,她一下子就記下了,并且特別地喜歡。她還把自己的名字與母親和奶奶的名字比較,覺得自己的名字沒有母親和奶奶的好,有點直白,有點落俗,她叫“喜悅”,是不是直白了些?落俗了些?不過,這有什么呢?名字嘛,就是人的一個代號,最先起個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了。
但是,村里人為什么叫她們安家三代女人是“為嘴”呢?
從安養(yǎng)鴿的嘴里問不出所以然,為嘴還問了母親和奶奶,她除了把母親問得不說話,把奶奶問得嘆氣外,只從奶奶嘴里問出這樣一句話。
奶奶桃居說,人活著,誰不是為嘴呢?
奶奶桃居開了口,母親子娟也就說話了,為嘴丟人嗎?為嘴不丟人。
奶奶桃居和母親子娟的話,為嘴聽進耳朵了。她真誠地認同奶奶桃居的話,也真誠地認同母親子娟的話,雖然她的心里還有疑惑,還有一種不甚快活的感受,但她釋然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喜悅”,別人不叫她“喜悅”,叫她“為嘴”就“為嘴”吧。她為嘴,不僅要讓她的嘴吃得飽吃得好,還要讓她的嘴說得起話。
是的,當一個人的嘴吃飽了吃好了的時候,更高的追求就是自己的嘴說得起話。
奶奶桃居、母親子娟,她們那個時候為嘴,也許只是為了吃得飽吃得好吧!
為嘴這么想是對的。奶奶桃居為嘴,的確是為了家里人吃飽,母親為嘴,也只是為了家里人吃飽,至于吃得好,都是一種奢望了。
為嘴不知道,奶奶桃居之所以被人“為嘴”“為嘴”地叫,是有她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的。
有人把那個時期稱為“自然災害”。不知這么說的人,對那個時期的自然現象做過研究沒有?據研究過的人稱,那個時期的災害是一場人禍。究竟是自然災害還是人為禍患?奶奶桃居是不好說的,她有自己的經歷,痛苦的經歷能夠說明一切。她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中葉嫁進鳳棲鎮(zhèn)的北街村來,她和她的男人安養(yǎng)鴿的爺爺,很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一次一次的努力,奶奶桃居是懷上了,但卻怎么都坐不住胎。小小的一個生命,在她的肚子里,孕育著,兩月三月的,就都可憐得化作一攤血水,從她的身體里流出來……流掉了幾個自己的孩子呢?奶奶桃居忘不了,前后一共五個。奶奶桃居坐不住胎,左鄰右舍像她一樣的婆娘媳婦,都坐不住胎。原因是明確的,大家都吃不飽,個別斷糧無食的人家,不能出門乞討還有餓死在家里的呢。營養(yǎng)跟不上,奶奶桃居就沒法坐住胎,直到懷上安養(yǎng)鴿的父親,也就是1963年的時候,情況好轉了一些,卻也是困難重重,而最根本的,還是一個吃。把嘴怎么填飽,能夠坐住胎,把她懷胎的孩兒落草人間,對奶奶桃居來說是個大問題。
奶奶桃居為了嘴,把她嬌媚亮眼的臉皮不要了,扯下來裝進她的褲襠,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樣,乘著夜色,到集體的土地里去偷還未成熟的莊稼去了。
偷集體的莊稼是個技術活,你不能挎著籠筐去,也不能背著布包去,要只身一人,甩著兩條胳膊大搖大擺地去。這技巧,奶奶從村里常偷莊稼的女人那里,都討教來了。這么大搖大擺地去,會給他人一個錯覺,人家是正大光明的,人家是不會做那些狗盜鼠竄的傷臉事的。這是一種掩飾,但問題是,偷來的莊稼往哪里藏呢?女人們的經驗是,自己胯襠就不錯,先把褲腿用布條子扎綁起來,偷的玉米棒子就往胯襠里塞,偷的高粱穗子也往胯襠里塞……奶奶桃居頭一回出門偷莊稼,她雖然把這些技巧都認真地學了來,但她忽視了一個問題,在穿衣上,是必須穿著深色的衣裳去的,或者黑,或者藍,可她卻穿了件月白色的小褂,從鳳棲鎮(zhèn)北街村的村道上走出去,走出村口,走進田野,走到一片開著紫色花兒的苜蓿地里去了。月白色的小褂,不像黑色、藍色的衣裳,很自然地就融合進了夜色,而月白色的小褂是鮮亮的,特別是在朦朧的夜色里,更為醒目惹眼。奶奶桃居從北街村家里走出來,走過村街,走出村口,走進苜蓿地,就沒能躲開人的眼睛,特別是村里負責守夜防盜的民兵排長,背著一桿沒子彈的老套筒,瞪著一雙光棍漢饑渴的眼睛,盯在穿著月白色小褂的奶奶桃居身上。奶奶桃居走得快了,他跟得快;奶奶桃居走得慢了,他跟得慢。村子里的女人,誰偷莊稼,民兵排長心里有一本賬,他沒有見過奶奶桃居偷過莊稼,他甚至不相信穿著月白色小褂的奶奶桃居會去偷莊稼,他之所以亦步亦趨地尾隨著奶奶桃居往遍地輕紗的集體大田里走,是看著奶奶桃居在夜色里十分搖曳動人。
奶奶桃居走進苜蓿地。泛濫著一片紫色花兒的苜蓿地,在淡淡的月光下,像一塊無邊無際的錦緞,散發(fā)出一股幽幽的清香,走在苜蓿地里的奶奶桃居,仿佛一位翩然夜行的仙子。仙子似的奶奶桃居,在苜蓿地里走了三五十步,就拐到挨著苜蓿地的一片玉米地,在她就要往玉米地里鉆的時候,還稍稍駐足了一會兒,伸手扯了一把苜?;ǎ偷奖羌庀?,深深地嗅了嗅,再一張嘴,把那束苜?;ㄈM嘴里,咀嚼了起來。咀嚼著苜?;ǖ哪棠烫揖樱^微微地低了低,鉆進玉米地里去了。到她把自己的胯襠,用她偷掰的玉米棒子塞得滿滿當當,踽踽地走出玉米地時,有一桿槍平端著,直直地戳在她的胸前。
端槍戳著奶奶桃居的人是民兵排長,他聲音低沉嚴厲地說話了。
民兵排長說,你是頭一次偷莊稼吧?
奶奶桃居說不出話來,她吃驚民兵排長戳在她胸前的槍口,更吃驚民兵排長的問話。她顫抖的手,把褲腰上的褲帶一松,塞滿嫩玉米棒子的褲子順勢而下,連同玉米棒子,全都落在了地上,一覽無余地暴露出了奶奶桃居白花花的大腿和小腹。民兵排長,一手握槍,槍口對著她,騰出一只手來,彎腰數她偷掰下來的嫩玉米棒子。
一、二、三、四……數到最后,滿共數了十三棵嫩玉米棒子。
民兵排長數得很耐心,數過一遍后,倒過來還要數。奶奶桃居的腿軟了,頭也暈得厲害,她軟軟地、暈暈地倒在了苜蓿地里,一大片爛漫的苜?;?,被奶奶桃居壓在了身下,而更多的苜?;ǎ瑖梢粋€大大的屏障。正在這時,隱在云后的半個月亮,露出頭來,照著奶奶桃居的身體,使她裸露的大腿和小腹,更白更亮。
奶奶桃居閉著眼睛說話了,她說,都是為了嘴。
民兵排長逮住奶奶桃居的話,跟著也說,為嘴!對,誰不是為嘴呢?
民兵排長的話,讓奶奶桃居想起給她傳授經驗的村里的婦女,她們給她說了,偷莊稼是會被人逮住的,誰都可能被逮住,逮住了沒有啥,咱只管把抓著褲腰的手松下來,讓褲子和偷著的莊稼墜落地上,就沒啥可怕的了。
奶奶桃居想到這里,就還閉著眼睛說了一句話,她說,不為嘴吃什么?你說吃什么?
奶奶桃居還想說,我為嘴不是為我自己,我不怕餓,我扛得住餓,可我肚子里還有我的孩兒,我親親的孩兒挨不住餓。我有五個孩兒因為扛不住餓,都已化為一攤血水流掉了,我不想我肚子里第六個孩兒也化為一攤血水流掉。我為我的嘴,我是為我孩兒的命哩!
民兵排長聽懂了奶奶桃居的話,他說,咱村上的婦女沒傻的,你比她們更聰明。
民兵排長把他手里的長槍,輕輕放在了一邊。他解開了他的褲腰帶,爬在了奶奶桃居的身上。民兵排長的屁股,在明亮的月光下起伏著,他嘴里還嘰里咕嚕地說著話。
民兵排長說,我可沒有強迫你。
民兵排長說,你說都是為了嘴。
民兵排長說,為嘴……為嘴……
民兵排長趴在奶奶桃居身上一聲一聲地說著,說罷了自己穿好衣裳,也讓奶奶桃居穿好衣裳,把奶奶桃居和她掰的嫩玉米棒子,一起送到家里來。到奶奶桃居坐住胎,足日足月地生下個大胖小子后,民兵排長喝了一場大酒,掉進北街村的一口枯井里,被人救上來,送往鎮(zhèn)醫(yī)院。在彌留之際,北街村有幾個婦女去看他,其中就有奶奶桃居。神志不清的民兵排長,把他藏在心底的秘密,當著婦女們的面說了出來。
民兵排長如果只是對一眾婦女囫圇地說,倒也沒什么,婦女們相互笑笑也就罷了??伤駠髡f了后,特別提到了奶奶桃居。
民兵排長說奶奶桃居會說話,說得精彩到位。
民兵排長說奶奶桃居說了,不為嘴吃什么?啊啊,你說吃什么?
民兵排長說過后,擰過臉去,便咽了氣,卻讓奶奶桃居背上個“為嘴”的別號,讓人明里暗里地叫,后來還叫到她的兒媳身上,人們把她兒媳子娟也叫了“為嘴”。如今,喜悅進門來了,喜悅也被人叫成了“為嘴家的”,這可是讓人太難堪了。
難堪的喜悅,不知道奶奶桃居為嘴的事情,自然地,也就不知道母親子娟為嘴的事情。
母親子娟嫁進家門來,言三語四地聽說了奶奶桃居為嘴的事情,她與身為婆母的奶奶桃居鬧了好些年的矛盾,她在家里,好多年就沒正眼看過奶奶桃居,她剛剛強強地生活在家里,剛剛強強地生活在鳳棲鎮(zhèn)北街村,她要以自己的剛強贖回奶奶桃居丟了的臉。她差不多可以說都要實現她的目標了,可是孩子他爸因為奶奶桃居的死,傷心地一口氣沒能喘過來,跟著他的母親一起入了土后,剛強的母親子娟,剛強不起來了,她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著一位年長半癡的長輩,以及安養(yǎng)鴿和他身后的妹妹,實在是扛不下來呀!不說別的,只說一夏一秋的收種碾打,母親子娟把自己累個死去活來,也沒法做得齊備,總是丟鞋撂襪子,下種的時候,種不到豐產的土壤,收獲的時候,自然只能收獲到薄收的倉房里。繳納了要繳的這糧那款,剩給她養(yǎng)家糊口的,就更是寡薄,完全不能滿足一家人的吃喝和用度。兒子安養(yǎng)鴿會讀書,他身后的妹妹也都不差,要想很好地供養(yǎng)兒子女兒上學讀書,那根本就是一種奢望。母親作難的時候,甚至想賣她身上的血和肉,可她身上能有多少血?能有多少肉?一滴一滴地把血全抽出來,一片一片地把肉全刮下來,又能賣幾個錢?母親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好在有個當著村長的本家老弟,趕著點兒,幫她種夏種秋,幫她收夏收秋,而且是,村長老弟的手里還有政府下發(fā)到村組的低保救助,這是母親子娟要爭取的。
麥子割回到場上來,是要與時間來爭來搶的,爭搶著喂進脫粒機,把麥草、麥粒分離開來,還要乘著風勢,把麥粒從麥糠中揚出來。這個活兒,可不是母親子娟做得了的,這在莊家人的嘴里,是叫“霸王活”呢!母親子娟需要有人幫忙。這個常幫忙的人,母親子娟走到他跟前,沒有動嘴,只是拿眼睛把這個人看了看,這個人就來給母親子娟幫忙了。
這個人就是當著村長的本家老弟。
老弟看懂了嫂子子娟眼睛里的話。村里人說,嫂子的尻股蛋子,老弟有一半子。老弟把村里人的話給嫂子子娟早說過了,但嫂子子娟沒有搭理他。現如今,他不給嫂子子娟說那句村里人說過的話,嫂子子娟自己拿眼睛給他說話了。他是村長,有權力調動電動脫粒機,來給嫂子子娟脫粒,半個下午的時光,就把嫂子子娟家的麥子全部脫粒了??墒菦]有風,麥粒從麥糠里揚不出來,所以就只有等了。
嫂子子娟,回家蒸了花卷,燒了湯,提到場上來,看著幫了她忙的村長老弟吃飽喝足,他們就雙雙等在場上,等著風來了揚場。
他們等風的時候,嫂子子娟問了一句話,她說,村上的低保救助下來了嗎?
村長老弟說,快下來了。
嫂子子娟說,你不知道,我太難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又癡又呆,小的呢,卻都聰明用功。你大侄子安養(yǎng)鴿在縣城中學上學,很快就要高考讀大學了!他身后的妹妹,也都不差,跟在他哥的身后,被大哥帶著,一個上著初中,一個上著高小。我想讓他們兄妹,把學都上出來,可我……
嫂子子娟話沒有說完,村長老弟把一粒小拇指甲蓋大的白色藥片,喂進了嫂子子娟嘴里。
村長老弟說,咱不能惹下事來,你說呢?
村長老弟說,一片避孕藥。
嫂子子娟把那片避孕藥在嘴里干咽了幾下,還沒咽下去,村長老弟就把她的嘴扳過來,用他的嘴把嫂子子娟的嘴堵住,用他嘴里的唾液幫助嫂子子娟把避孕藥咽進了肚子,然后,他們雙雙滾在麥堆上,把麥堆撲騰開一大片,像厚厚的氈毯一樣。
安養(yǎng)鴿是否聽聞了母親子娟在打麥場上的事情?他沒說別人就不知道,但就在這件事情過后不久,安養(yǎng)鴿在縣城中學拿到高中畢業(yè)證后,沒有參加高考,甚至連家都沒回,就決然地南下廣州打工去了。
安養(yǎng)鴿攜手喜悅,從廣州回到鳳棲鎮(zhèn)北街村的家里,辦了一場還算隆重的婚禮,把親戚鄰人都請了一頓。在大家以為他倆還要南下打工時,小夫妻卻出人意料地扎根在北街村不走了。
小夫妻創(chuàng)業(yè)養(yǎng)鴿,幾年下來,忙得連生養(yǎng)自己的后代都沒有空,總算是忙出了一個殷實的家業(yè)。他們小夫妻,憑著養(yǎng)鴿子的收益,供應著老人的吃喝穿戴,供應著妹妹們求學上進。老人的吃喝穿戴,在北街村是最體面的,大妹已考進了大學,小妹也讀到了縣城高中,這也就是說,他們“為嘴”一家,在鳳棲鎮(zhèn)北街村算是一戶富裕起來的人家了呢!
富裕起來的喜悅,漸漸聽不到村里人叫她“為嘴”“為嘴家的”了。
現在,鳳棲鎮(zhèn)北街村人,見面遠遠都喊她“喜悅”。大家仿佛大夢一場后,終于知道喜悅有她的名字。喜悅像她的名字一樣,把自家的日子過得很喜悅,把自家的產業(yè)經營得很喜悅,所以,村里人喊她“喜悅”的名字時,把喊聲提得都很高,生怕她聽不見似的,而且又都喊得很親熱,好像他們是多么體己的朋友似的。北街村人,凡是喜悅的長輩,就都親熱地喊她“喜悅”,而平輩里大她或是小她的人,就都喊她“喜悅妹子”或是“喜悅嫂子”,晚輩的人,喊叫得就更順嘴了,一概都喊她“喜悅嬸子”。
喜悅和她丈夫,成了村里說得起話的人了。
鳳棲鎮(zhèn)黨委和鎮(zhèn)政府評選“脫貧致富帶頭人”,喜悅和丈夫安養(yǎng)鴿沒有爭議地被選上了。鎮(zhèn)黨委和鎮(zhèn)政府,還把他們小夫妻的材料上報到縣委、縣政府,縣委、縣政府接著又上報給了市委、市政府,小夫妻的材料上報到哪一級,哪一級就毫不吝嗇地要給他們小夫妻頒發(fā)一個“脫貧致富帶頭人”的牌匾。在他們的養(yǎng)鴿場門口,現在已經赫然地懸掛著市、縣、鎮(zhèn)三級黨委和政府頒發(fā)給他們的銅制獎牌了。白天的時候,三個銅制獎牌在陽光反射下,燦爛生輝,太陽下山了,到了晚上,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養(yǎng)鴿場大門口晝夜不熄的燈光,依然照耀三個銅制獎牌,三個銅制獎牌也依然燦爛生輝。
不斷有人到養(yǎng)鴿場來,有來取經的,也有閑聊的。
是取經的,喜悅在,喜悅給他們講,安養(yǎng)鴿在,安養(yǎng)鴿給他們講。他們是“脫貧致富帶頭人”,他們有責任做得像個脫貧致富帶頭人的樣子。是來閑聊的,喜悅沒有那個心情,也沒有那個時間陪人閑聊,這就完全依賴安養(yǎng)鴿了,他有心情沒心情,他有時間沒時間,都得硬著頭皮陪人聊。這是因為,能來閑聊的人,都是有身份有資格的人。譬如安養(yǎng)鴿、喜悅要叫“老叔”的老村長,譬如鳳棲鎮(zhèn)農村信用社主任安勝強,再就是鎮(zhèn)黨委、鎮(zhèn)政府的頭頭腦腦們。他們閑聊,聊到吃飯的時候,安養(yǎng)鴿還得請他們到鎮(zhèn)子上的飯店去,點幾個菜,喝一場酒。他們吃菜喝酒,經常還要喊著喜悅,要喜悅陪他們吃,陪他們喝。喜悅能推脫時,盡量推脫掉,實在推脫不掉的,她也出席了幾次。一次是陪老村長,吃著菜,喝著酒,老村長就說了。
老村長說,你們回村養(yǎng)鴿子,是我租給你們的場地吧?
安養(yǎng)鴿和喜悅點頭感謝著他。
老村長就又說,我?guī)土四銈?,我有困難了,求你們,你們幫我嗎?
安養(yǎng)鴿和喜悅同樣點頭應承著。風水輪流轉,在北街村,原來霸氣悍蠻的老村長,可以威逼利誘母親子娟,不情愿地委身給他。但是現在,他把他們家的日子,還有村上的管理,搞得全都一團糟,家里的人給他翻白眼,村上的人對他有意見,他從里子到面子,都已輸給安養(yǎng)鴿和喜悅了。他這么給安養(yǎng)鴿和喜悅說,小夫妻倆能拒絕嗎?他倆是想拒絕的,但前想后想的,就不能拒絕了。老村長的借口真是多,有時是給村里辦什么事缺錢,有時是給家里辦什么事缺錢,他張了口,安養(yǎng)鴿和喜悅多少都會給他錢。
信用社主任安勝強來了,說的都是關心鴿場的事。
安勝強不是別人,他與安養(yǎng)鴿是同村同輩的叔伯兄弟,他來了給安養(yǎng)鴿和喜悅說,現在的資金形勢是嚴峻的,你們在信用社的借款,是我給你們背著的。
他還給安養(yǎng)鴿和喜悅說,養(yǎng)鴿子不容易,我是伯子哥,我能給你們背。
信用社主任安勝強沒有多少話說,他每次閑聊,除了到飯店里吃菜喝酒,說的都是這方面的車轱轆話。他對安養(yǎng)鴿說話,眼睛呢,卻一下一下地瞟向喜悅。如果安養(yǎng)鴿不在,只有喜悅一人,他的眼睛,就像鷹眼一樣,直勾勾刺在喜悅臉上。他還會討好喜悅,說喜悅生得好,眼睛大,有氣質,不像他娶回的婆娘,肉墩墩死豬一個。
信用社主任安勝強始終記得安養(yǎng)鴿和喜悅結婚時的情景。
他多次說,喜悅你結婚那天穿著婚紗,讓人看著,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女。
他還多次說,喜悅你脫了婚紗,穿著那身紅綢暗花小襖和裙子,就更是讓人忘不了,懷疑你是從影視劇里走出來的大明星。
信用社主任安勝強夸贊喜悅,喜悅聽得懂,也看得懂,他對她是有幻想和企圖的,喜悅因此對他抱著千般警惕、萬般防范。喜悅雖然不愛聽人學舌,但她耳聞了信用社主任安勝強好色,開在鳳棲鎮(zhèn)上的洗頭屋、練歌房和洗浴中心什么的地方,是他最愛光顧的,當然總是有人掏錢請他去。
村級換屆工作,突然地推進起來,安養(yǎng)鴿和喜悅是“脫貧致富帶頭人”,因此被政策性地提出來,換屆時要重點考慮,他們自己脫貧致富了,也要帶領北街村全體村民脫貧致富。
信用社主任安勝強被鎮(zhèn)黨委和鎮(zhèn)政府抽調出來,回北街村指導村級換屆工作。他一到北街村來,就做安養(yǎng)鴿和喜悅的工作。他說了,如果不是為了避嫌,真該動員他倆一起進村委會,來帶領北街村村民集體致富。但為了避嫌,兩人中一定要推舉出一個來,與老村長競爭新一屆的村班子領導。安勝強這么動員著安養(yǎng)鴿和喜悅的時候,北街村的村民也部分地站出來放話,擁護安養(yǎng)鴿或喜悅,競選新村長。
競選還是不競選,就這么擺在了安養(yǎng)鴿和喜悅的面前。夫妻倆為此還在養(yǎng)鴿場,在鴿子群咕咕亂叫的場景里,認真地討論了幾句。
安養(yǎng)鴿問了喜悅,咱參加競選嗎?
喜悅回答安養(yǎng)鴿,你說呢?咱們參加競選嗎?
他們夫妻的話,還處在一個疑問層面,而咕咕亂叫的鴿群,用它們響成一片的喧嘩,似在回答夫妻倆的疑問,選吧!選吧!
安養(yǎng)鴿說,咱家過去,在村里是說不起話的。
喜悅也說,咱家現在,在村里還要說不起話嗎?
還是喧嚷的鴿群,搶著回答了安養(yǎng)鴿和喜悅的話,說得起,說得起。
安養(yǎng)鴿因此說了,為了咱的嘴說得起話,我看咱們一定要競選。
喜悅支持著安養(yǎng)鴿,說,為嘴說得起話,咱們參加競選。
這場夫妻兩人的鴿場對話,堅定了他們參加北街村村長競選的決心。夫妻倆還就誰參加競選,討論了一陣子,喜悅支持安養(yǎng)鴿參選,安養(yǎng)鴿則支持喜悅參選。喜悅支持安養(yǎng)鴿的理由是,你大男人一個,本鄉(xiāng)本土的,你有優(yōu)勢;安養(yǎng)鴿支持喜悅的理由是,你是女性,換屆政策有一條,照顧女性參與選舉。相持不下時,夫妻倆用了最傳統(tǒng)的辦法,也就是把一枚硬幣投向空中,硬幣落到地上,是數字,就由安養(yǎng)鴿參加競選,是花兒,就由喜悅參加競選。結果很清晰,一枚五角錢的銅制硬幣,從空中落下地來,跳了幾跳,平躺下來,是數字,安養(yǎng)鴿無話可說,他出面參加北街村村長的競選了。
與安養(yǎng)鴿打對臺的,就是向他借了幾筆錢的他叫“老叔”的老村長。
兩人在信用社主任安勝強的主持下,在村民大會上,進行了一場村級治理的辯論。老資格的村長叔,說的都是老詞兒,新出馬的安養(yǎng)鴿,說得都是新詞兒。村長叔的核心意思,北街村的人祖祖輩輩住在北街村,咱們把自己的日子過順溜了,才不會辱沒祖宗,千萬不要太冒險。安養(yǎng)鴿有新思維,他號召北街村人不能安于現狀,要以鳳棲鎮(zhèn)為依靠,把市場做大,做到鳳棲鎮(zhèn)以外的縣城去,甚至省城里去。兩種主張辯論過后,北街村像炸了鍋一樣,好幾天,村民熱議的都是老村長和安養(yǎng)鴿的辯論,好像是,新手安養(yǎng)鴿的想法,在大家的熱議中,漸漸變得有力起來。信用社主任安勝強聽到了村民們的議論,對安養(yǎng)鴿說了,村民投票時,你一定會勝出的。
安養(yǎng)鴿為自己樂觀著,喜悅也為安養(yǎng)鴿樂觀著,可是不甚做聲的母親子娟,卻一點都不樂觀。和兒子打對臺的老村長,就是她曾經委身過的村長老弟,他雖然把自家的日子過得不怎么樣,但他的手段還是很多的。他當年讓子娟委身于他,手段用得就非常高明。于是,母親子娟在家里提醒兒子安養(yǎng)鴿不要太樂觀。
母親子娟說,你村長叔不是好對付的。
母親子娟給兒子安養(yǎng)鴿說過話后,發(fā)現兒子安養(yǎng)鴿并沒有太重視,因此還逮住兒媳喜悅說了。
母親子娟說,為了咱嘴上說得起話,你要幫助安養(yǎng)鴿哩!讓他不要冒失,讓他一定要想周全,可不敢為嘴說得起話,到頭來沒說得起而傷了嘴。
母親也許是多慮了。很有手段的老村長,在北街村村民投票選舉新一屆村長的前夜,自覺尋到養(yǎng)鴿場來,向安養(yǎng)鴿表達了他的愿望。老村長說了,他在北街村服務村民都幾十年了,他是不想再做那個服務工作了。他之所以還站出來和安養(yǎng)鴿打對臺,其實都是給安養(yǎng)鴿鋪路哩。安養(yǎng)鴿需要一個對頭,而這個對頭,他是最合適的,安養(yǎng)鴿如果是打敗他上臺的,安養(yǎng)鴿后邊的路就要好走得多。
老村長的表白,真誠而樸實,安養(yǎng)鴿信了。在老村長說明日投票,他在他的票上也簽安養(yǎng)鴿的名字時,安養(yǎng)鴿不能自禁地在自己身上摸起來。像老村長多次向他伸手時一樣,安養(yǎng)鴿摸出了一把紅艷艷的百元大鈔,推進老村長的手里,要他拿著錢去花,以后手頭上緊,需要錢了就來,他不能讓老村長沒有錢花。
板上釘釘子,安養(yǎng)鴿當選鳳棲鎮(zhèn)北街村村長的事,看來沒有什么問題了??墒窃趤砣盏耐镀爆F場,面對坐了一場面的北街村村民,站在主席臺桌子后面的信用社主任安勝強,從他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先是右手拿著,在左手上摔打了兩下,然后又是左手拿著,在右手上摔打了兩下。他舉目巡視全場一周,語氣嚴厲地說話了。他說他得到鎮(zhèn)黨委和鎮(zhèn)政府的正式通知,北街村村長的換屆選舉推遲進行。說到這里,他把在手里摔打了幾下的那沓人民幣高舉起來,搖了幾搖,告訴村民們說,這是一沓人民幣是吧?如果這沓人民幣不是用來賄選,干干凈凈的,用起來就好了,然而有人用這沓人民幣賄選,就成了另一個問題,甚至是一種犯罪,這錢就不干凈了,就成了犯罪的贓物。
說罷這段話,信用社主任安勝強宣布散會,但他留下安養(yǎng)鴿,并帶著他去了鎮(zhèn)子上,交給相關人員,要安養(yǎng)鴿老實交代他的賄選行為。
賄選?安養(yǎng)鴿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徹底弄蒙了。他何曾賄選過?又何時賄選過?安養(yǎng)鴿沒法承認自己的罪行,他在鎮(zhèn)子里抵抗著,可是信用社主任安勝強有獲取的證據在,安養(yǎng)鴿不僅在選舉前夜賄賂了老村長,還在換屆選舉之前,就以金錢鋪路,為他能夠順利競選村長而收買人心。
安養(yǎng)鴿這時,縱使有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三天三夜,安養(yǎng)鴿被留置在鎮(zhèn)子里,喜悅一次一次地去,卻連安養(yǎng)鴿的面都見不上。她能見到的只有他們本家叔伯兄長安勝強,這位生著一雙鷹眼的兄長,對來探視安養(yǎng)鴿的喜悅,倒是十分客氣,甚至表現得非常地親熱。喜悅問他安養(yǎng)鴿的事情怎么樣?安勝強告訴她,那樣的事,說大真是小不了,說小卻也大不了。問題的癥結,在于當事人的態(tài)度。
信用社主任安勝強這么給喜悅說了后,還進一步告訴喜悅,你們在信用社的借款該到期了。
安勝強說,上級有指示,銀根要收一收了呢!
安勝強說,不過事在人為,看的還是一個態(tài)度。
是個什么態(tài)度呢?給安勝強錢嗎?喜悅不敢保證,因為安養(yǎng)鴿的事情就出在錢上面,她不敢再冒這個險了。長長的一個夜晚,喜悅獨守在養(yǎng)鴿場里,她想清楚了一個問題,好色的本家兄長安勝強,早把他陰損的鷹眼盯在了她的身上,他說的態(tài)度,暗指的可是她的身體?
清晨起來,喜悅察看養(yǎng)鴿場,發(fā)現少了安養(yǎng)鴿還真是問題,每個籠子里都有死去的鴿子,她把死鴿子清理出來,挖坑埋掉,心想可不敢再這么下去了,如果處理不好,引起瘟疫,她和安養(yǎng)鴿的養(yǎng)鴿場,就全毀了。當不當村長是無所謂的,養(yǎng)鴿場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只要養(yǎng)鴿場在,天天聽得見鴿子咕咕咕咕的喧囂,他們就有希望,就什么都不怕。
喜悅這么想著,回到家里來,就翻箱倒柜地化妝起自己來了。結婚時的化妝品都過期板結了,粉餅呀,腮紅啊,眼影呀,都不怎么好用了。然而好用不好用,喜悅都把它們往臉上抹,涂抹了不滿意,端來水洗去再涂再抹。喜悅在家化妝了一下午,直到天黑下來,差不多才化妝出個模樣來。這時候,她再動手換穿衣裳,信用社主任安勝強說她穿著婚紗時,像是下凡的仙女,說她穿著紅綢的衣裙時,像是電影明星。她在今天晚上,能穿婚紗嗎?當然不能,她只能穿著影視明星似的紅綢衣裙了。
喜悅把壓在箱底只穿了一回的紅綢衣裙翻出來,也不管皺沒皺,穿上了就從她和安養(yǎng)鴿住的房子里出來,急急地向大門口走去。她的前腳都已跨過了門檻,卻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這是母親子娟呢,母親子娟把一個小小的紙包塞進了喜悅的手里。
母親子娟說,記著吃了。
母親子娟說,要事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