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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19年第2期|文珍:貓傅
來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文珍  2019年03月29日08:36

貓最好看了!

它們長得像海豹又像狗

不那么像兔子但賽狐貍

尤其是

白色長毛的那一種

小貓咪最可怕了

比旺盛的好奇心更可怕的

是它們真的可以跳很高!

(因此破壞力翻倍)

睡著的貓像一座座小型山丘

感到滿意的貓則像壞掉的風箱

醒著的貓好比家具的活靈魂:

隨時可移動,尤與洛可可風相宜

啊神圣家徽!神龕里不肯安分半秒

半夜在你著涼之前(更多是之后)

肚腹上輕輕搭著的溫柔肉墊

地板及其他衛(wèi)生死角的

“無限量”毛團供應商

茶杯里漂浮毛發(fā)的法定認領者

噢,當然還有晚飯餐碟里——

也就不必購買乏味(主要太沾毛)的黑衣了

更節(jié)約了,上好(反正都是磨爪用)的沙發(fā)。

非常擅長歪頭殺的好朋友!

尤其配以含情脈脈實則空洞的凝視。

小型造糞機器。出產(chǎn)穩(wěn)定且多

家中植物和爬行類動物的天敵

靈長類動物虛妄幸福感的來源

看似比小孩子更信任你的——

實際做夢都在夢見罐頭,金槍魚明蝦味

魂飛魄散的一聲咂嘴,幽幽嘆息。

自金字塔逃出的長老

驕傲地向著現(xiàn)代文明踱步:

你,在寫什么?

山竹般粉爪如哥薩克鐵騎踏過鍵盤

按出一長串難解的母星字符

翻譯過來是:

快來安撫我!否則就讓你追悔莫及!

好在我及時抱住了尊爪

一只手熟練地伸到脖頸下

另一只輕輕拍打偉岸身軀

壞掉的風箱又如舊響起:

呼嚕嚕,呼嚕,呼嚕嚕。

我愛貓咪,貓咪也愛我。呼

——寫于2018年9月5日的頌圣詩

我喜歡貓,大概是朋友圈里人人都知道的事。頭像是貓,偶爾曬出的日常生活,十之八九也都關于貓。家中養(yǎng)了兩只貓咪已逾十年……朋友逢年過節(jié)一旦想不出送我什么好,送關于貓的一切總是十拿九穩(wěn):貓冰箱貼,貓本子,貓形鼠標墊,印有貓頭的帆布包。日??吹浇重垼部偸亲卟粍勇?。也漸漸匯聚若干云吸貓的同好,大家一起對著可愛的貓圖和視頻真心實意發(fā)出血槽已空的慘呼。

但是,我?guī)缀鯊膩頉]有真正寫過它們。只除了在日記里寫過一只照顧過又失蹤的流浪貓小黃。

真正動心起念想寫貓,其實源于今年九月一個原本和貓完全不相干的新書活動。寧肯老師說愛貓的人習性多半像貓,比如我散文里對周遭事物的觀察,就完全借鑒了貓族的目光。更進一步發(fā)揮說我身體里大概同時住了一只刁鉆的男貓和端莊的女貓……曉楓則用一貫漂亮有力的語言,形容了貓的慵懶/甜美,看上去與世無爭同時又有突然攻擊致人以死的力量。輪到我說了,我當然完全贊同上述諸位對貓和寫作的理解。然而突然要當眾談論起對貓的看法,卻一時啞然,有如“近鄉(xiāng)情怯”。自己像貓嗎?也許只能說,我很樂意被說成像貓……那么,貓究竟是怎樣一種動物?這問題太大了,差不多和人是什么一樣復雜。差不多靜了幾十秒,我才說,因為從小就喜歡貓,小時候又沒什么能力照顧好它們,貓對我來說一直代表著感傷而美好的事物。是我想竭盡全力去愛卻又總是做不到的。

沒說完的話也許是,貓教給了我最初的愛和失去。也可以說,它們是一個孤獨的小孩的情感教育老師。

我不知道臺上或者臺下的人聽出來什么異樣沒有,當時說這些話的時候,心里突然間非常難過,難過到幾乎說不下去。就在那一刻我想,也許可以寫寫一生中遇到過的貓吧。是時候了。

說來也巧,沒多久曉楓就替上海文藝出版社問我愿不愿意寫一篇寫作者的貓。我很痛快地答應了。并一發(fā)不可收拾,在幾個深夜一連寫到了約稿字數(shù)的上限。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早在臺上說那番話的那個瞬間,內(nèi)心那個一直緊閉的回憶閥門就已經(jīng)悄悄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擰開了。生命最初的,那些我曾經(jīng)用一顆孩子的心竭盡全力愛過也依戀過我的貓咪們,一只只輕盈地從記憶深處走出來。我記得每一只它們,雖然并不確定它們現(xiàn)在究竟身在何方——貓的天堂或者另一個世界——以及是否記得我。

“——謹以此文,獻給我曾經(jīng)遇到卻終究無緣的所有貓咪?!?/p>

這句式戲仿自塞林格那篇《為埃斯米而作》。這些歲月支離的故事里,同樣“既有愛,也有污穢凄苦”。當然,也有許許多多真正的好貓。它們同時也一直教育我要當一只好小貓——假如,我當真有幸被它們看成同類。

01

娭毑家的黃貓

我其實不大記得第一次見到貓這種動物是什么時候了。

但追本溯源,多半是在祖母家。長沙及其附近地區(qū),比如湘鄉(xiāng)、寧鄉(xiāng)、湘潭,稱呼老年女性包括自家祖母都叫娭毑。所以我也有一個娭毑。

娭毑待我們幾個堂兄表妹都嚴厲,但就是這樣嚴厲得讓人生畏的娭毑,竟然曾經(jīng)擁有一只很美的黃貓。

從我記事起那黃貓已經(jīng)很大了——當然從孩子的視角看。記憶里它最常做的事,就是偎在北京爐邊休息。關于這種“北京爐”,也可以稍作介紹。我后來到了北京,并沒在任何人家里見過這種爐子,倒是當時的湖南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般是白鐵鑄造,下面踏腳處稍簡陋一點是鐵架子,更講究一點就鑄成一個半圓筒形的環(huán),緊貼在爐膛下方,這樣爐子燒熱后,人可以把腳放在架子上或環(huán)形爐筒上取暖。爐膛上則是一個厚爐板類似炕桌,中間有蓋子可掀開換煤球,爐膛也開有后門可生火,這一套和尋常爐子是一樣的。一旦爐火足夠旺,爐板因是金屬傳熱性能好,幾近燙手,而這些源源不斷的熱量,也就經(jīng)由這良好的導熱體漸漸擴散在南方冬日室內(nèi)的冷空氣中,一個燒旺的北京爐子至少能讓二十平方米的客廳的一半熱和起來,怕冷的人們自然而然就被寒冷驅(qū)趕著圍坐在爐邊。我們小孩子冷天不讓出門,常常就百無聊賴地圍坐在爐邊烤橘子,烤得一室都是芬芳的熟橘皮香。

對黃貓最初的記憶就和北京爐有關。

從小媽媽就不斷和我重復某家小孩被得了狂犬病的貓抓傷后,一周全身長斑、變成貓人的恐怖訓誡故事。言傳還須身教。每當她看到我在奶奶家稍微流露要摸這只黃貓的企圖,總及時喝止。其表情之嚴重,喝止之聲色俱厲,仿佛貓就代表瘟疫與不潔,好比披著毛皮的魔鬼。

我被嚇住,也就只能遙遠地、惆悵地望著它??赏豢杉?。

因此幼年印象里,那只黃貓總是一個模糊的憂傷的影子。長久在地上游走,悄無聲息地。而炕桌以上的世界則充滿笑語,那是人類所統(tǒng)治的世界,是低賤的貓輩所不能參與的。

從沒見過這只貓上沙發(fā)或者桌子。這是萬萬不被允許的,一旦發(fā)現(xiàn)就是犯了天條,要遭天譴。我吃飯時偷偷把炒菜里的肉絲挑出來扔在地上喂它,不管貓在什么地方,永遠都會瞬間移動趕來吃掉。記憶里只有一次配合戰(zhàn)沒打好,貓略遲了一步,我倆的小秘密終于被娭毑發(fā)現(xiàn)了,她震怒非常:你在做什么?人都沒有幾塊肉好吃!

之后再在娭毑家吃飯,都會被所有大人緊密盯防有沒有偷搛碗里的肉喂貓。

此后我和黃貓只好在娭毑家的陽臺相會。只要我一往那邊走,沒多久黃貓也會默默尾隨而來。這很感人,因為我手上并沒有肉了。我便蹲下摸它的毛,彼此都有點相對唏噓。但這里至少沒人管我摸它,也沒人會再重復一遍貓人的故事。我倆都是這家里弱小而無足輕重的角色,我四五歲,黃貓不知道多少歲,沒有名字,不清楚性別,好像也沒有老鼠給它捉,記憶里從來沒見過娭毑喂它。

還曾給黃貓起了一個名字叫文花,被大人們傳為笑談許久。但是我想,它是爺爺奶奶家的貓,應該和我擁有同一個姓。我們是親戚,是朋友。

文花非常乖,慣常遵守一只靠墻貼地行走的“四腳獸”的本分。只有一次我親睹它挑戰(zhàn)人類世界的秩序。那次媽媽出差了我被寄放在娭毑家,在慣常的喝罵聲中洗漱完畢上床,而它不知何時尾隨我來到臥室,又輕輕巧巧地跳上了床,并在被褥上頗優(yōu)雅而有韻律地來回踩踏,喉嚨里發(fā)出愜意的呼嚕呼嚕聲。長大后回想,才明白當時那酷似泰式“馬殺雞”的動作其實是貓在“踩奶”,是重復幼年哺乳期的動作,一般只發(fā)生在貓?zhí)貏e有安全感的瞬間。然而試想一下當時臥室的燈還沒關,娭毑或其他大人隨時可能進來,五歲的我一時間竟恐懼得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敢伸手摸一下它的背脊或者趕它下去。

那一刻的猶豫、擔心、不忍驅(qū)趕,和能清楚感知到時間流逝的驚惶,過了二三十年還如昨日。我很想保護犯下天條的它,但彼時的我同樣也只是一個弱小的,沒什么力量和經(jīng)常挨罵的小孩子。

只能在漸漸石化的時間里,眼睜睜看著橘色虎紋毛皮的小老虎文花,來回重復著那個有點可笑的動作,像在舂米,又像拜年。

過了好一會,腳步聲突然近了。文花這樣靈敏的貓,卻好似沒有察覺,繼續(xù)踩踏。

我又怕又急,一下子整個人趴在它背上。

“文珍你在搞什么鬼?”

“我腳頭有點癢,撓完馬上就睡?!?/p>

“不在被窩里撓,非要鉆到被子外面去!感冒了就曉得厲害,作古作怪!”

燈被頗粗暴地“啪”一聲滅了。我直起身子,滿意地看到危險正在大步遠離,像只小泥鰍一樣刺溜滑進被窩。而一直打著小呼嚕的文花那晚是什么時候下床的,我不曉得。

但是那晚一定做了好些關于它的夢吧。夢里面我們一起吃肉,一起快樂地在床上打滾。

也是文花,讓我知道這世界無趣表面下意想不到的洶涌暗流。

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只看上去很乖的貓心里在想什么。

02

外婆家的貓

娭毑家有貓,一百多公里以外的縣城的外婆家也有。

起初只見到一只很瘦的貍花貓拴在爐子邊。外婆家也有北京爐子,會把燒完的灰煤球踩碎了給貓當廁所砂盆,對貓比娭毑對文花要好一點。我還見過她給這只貍花貓做貓飯,用切碎的生豬肝拌白米飯,雖然只是一片白中星星點點的紅,看上去倒蠻香。

但那只外婆喚作“咪咪”的花貓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就很瘦,骨肉支離的,像在一個很大的骨頭架子上蒙了一層稀疏的毛皮,豬肝飯也總是剩著變成碗底干硬的飯粒,長大后想來,或許是總被拴著得了抑郁癥。只能偶爾趁大人不注意,蹲在它跟前摸摸它。它總沒精打采地低頭避開,帶著一種厭世的神氣。再去,就不見了。那時候太小,也沒問出來去哪了。

外婆家又出現(xiàn)了貓,是一年多以后。我已經(jīng)七歲了。

這次是只一個月就被抱來的貍花貓,也叫“咪咪”,好看的虎紋貓臉有一種天真的憨態(tài)。我歡喜得一見就抱著不撒手。媽媽回到娘家也很高興,見到只輕聲呵斥幾聲,沒有斷喝?,F(xiàn)在想來,她在娭毑家的聲色俱厲,極有可能也是一種表演,顯得自己管教孩子嚴格,不會一味溺愛縱容——娭毑她們時常數(shù)落她太慣我,“把一棵好苗子慣壞了”。

這只小咪喜歡我。我當然更喜歡它。我們是這個家里唯二的兩個幼童。

最大膽的一次,我抱著小咪一路走到資江邊去。小咪在我懷里溫馴得一動不動,并不掙扎。江灘離外婆家不遠,一路上路過很多行色匆匆的大人小孩,沒人發(fā)現(xiàn)我懷里抱著貓。而我的喜悅和心幾乎要一起躍出來,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見:我懷里有好可愛好可愛的一只小花貓呵!

終于跋涉到了江邊。找了塊干燥的大石頭坐下,繼續(xù)緊緊抱著貓看江水,看過往輪船。有幾個男孩子跑過來,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懷里的貓。

“你抱了只貓來玩??!”“哎喲,這么小的貓!”“它餓不餓?”

七嘴八舌的,都是不認識的,完全陌生的男孩子。倒是看上去都和我差不多大。最多大一兩歲。

我矜持地笑:“是啊,年年家的小花貓。它叫咪咪?!薄禄窖岳?,外婆叫年年。

他們點點頭,沒說什么又風一樣地跑了去。我欽佩地想:不愧是在江邊住的小孩,見多識廣。要是我看見別人抱著一只這么可愛的小貓出來,肯定會大驚小怪更久的!

是臨近春節(jié)的寒假里。我覺出小咪在懷里發(fā)抖,用衣服裹緊一點,起身回去了。

接下來十幾天,我每天都和它膩在一起,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抱著貓。媽媽這次就跟沒看見一樣,最多形式主義地念叨幾句:小心,別被它抓了——

但聲音不太大。好像也知道這么小的貓其實傷害不了孩子,有點好笑自己的瞎操心似的。

春節(jié)過來拜年的人多,外婆人緣又好,大門時常大敞著,怕貓跑丟,我不抱小咪時,它就只能照舊拴在爐子跟前。也許是實在長得討喜的緣故,客人見到都隨口夸幾句,沒多久它的聲名就傳開了,奇怪的是,不是夸小咪可愛,而是夸它聰明。

我就親眼看見過一次小咪在北京爐子上烤火。它是怎么烤的呢,整只貓盤在踏腳的爐盤上離爐膛太近太燙,趴在地上又太冷,遂前兩爪趴在溫暖的爐盤上,后兩爪還站在冰涼的地上,像個做功課的小孩兒,不多時竟愜意得歪頭枕在前爪上睡著了??腿藗円娏硕疾幻鈬K嘖稱奇,說這貓怕不成了精?什么貓會這般人模人樣地烤火呢?

沒幾天又有新聞。說小咪不用拴也會自己回家,不曉得從哪里叼來了一條大魚,或者就是誰家缸里的錦鯉也不一定,總之是金黃耀眼的一條大魚,差不多有它一半身體大。人人都驚嘆,但竟然沒人阻止。我害怕不敢過去看。過不多時,據(jù)說整條魚都吃光了,躺過魚的水泥地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濕漉漉的魚形的印跡。而小咪肚子滾圓,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我。

外婆的客人們一邊嗑瓜子,一邊笑著說:咪咪也要過年的嘛。

不斷出去打秋風,加上外婆的貓飯,小咪長得又快又好,毛色油亮。

可惜過完年我就要回婁底市里了?;厝ツ翘煳冶Я诵∵浜芫茫v:我很快就回來看你,等我。一大早小咪不知道又在外面瘋跑了多久,累得趴在懷里呼呼大睡,我眼淚一滴滴落在它毛茸茸的小身體上,它也沒有醒。

又過了兩個月,還在春天里,終于哀求得媽媽再帶我去新化外婆家,下了火車就一路疾跑,一進外婆家門,卻聽說小咪早已經(jīng)歿了。

外婆簡短地說:你三姨奶奶看它好玩,借回家去捉老鼠,結(jié)果碰到一只吃了藥的,就藥死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小咪的俊秀模樣就在眼前,空貓碗還在爐邊,甚至連它小身體微微戰(zhàn)栗的觸感都還記得,怎么,就藥死了呢?它還要陪我去江邊的呀,它那么可愛,那么機敏,還那么??!

外婆轉(zhuǎn)頭對媽媽說:說起來好笑,小孩子家哭貓也就算了。你三姨那么大的人了還哭了好幾天!她說,這只貓很會捉老鼠??!又不愛叫!

我淚眼婆娑地看她們一眼。為什么不能哭?雖然三姨奶奶間接地害死了它,在那一瞬間,仿佛這世上唯有她是我的盟友。她是會哭貓的大人。

但更多的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我哭著,決定不原諒他們所有人,包括三姨奶奶,包括賣老鼠藥的。

03

伯父家的貓

伯父是衛(wèi)校的老師。平時時常會帶學生上實驗課,常解剖青蛙、兔子……也有貓。而花貓就是他從實驗室里帶回來,準備回家養(yǎng)著捉老鼠的。因為算救了它一命,他有時會笑嘻嘻地說“這只小花貓差點就死了呢”。我則和對其他所有貓一樣,能偶爾蹲下來摸摸就很滿意了。我自己家住在電業(yè)局,鄰居家有兩只神氣的長毛大白貓,等閑是不讓人摸的。

沒多久爸爸說家里鬧老鼠,要把貓借回去幾天。這簡直樂瘋了我,但竭力忍著表面上不露出來,生怕父母見我高興,就此作罷。

這時我差不多已經(jīng)十歲了,上初一。

記得那是個春天。以往只要媽媽一出差,爸爸就把我寄放在娭毑家,但娭毑比爸爸媽媽管我要嚴,因此不喜歡去。后來黃貓沒了,就更不愛去了。那個春天因為借了貓,我苦苦哀求,終于被允許可以在家住,前提是要乖乖和爸爸一起到他廠里的徒弟家吃飯。

徒弟家有菜有飯,但沒有書。他們吃過飯就開始在昏黃燈光下打撲克,而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只踅摸到一本《電視機維修27問》。又想起伯父家的貓還在家里挨餓,就和爸爸說:我要回家。

爸爸正抓了一手牌,嘴里還叼著煙,一時間顧不上我:要回就回吧,路上小心點!

本來等爸爸打完牌,是可以坐他摩托車一起回去的。徒弟家離我們家走路也就二十來分鐘,但偏是一條土路,下雨天就成了泥路。然而我寧肯冒著春雨深一腳淺一腳地撐傘一腳泥濘地回家,心里充滿趕緊回去照顧貓的迫切,生平第一次有一種對弱小者的責任感。一種,極為接近愛的心情。

到家打開門,貓咪果然迎上來。它看上去很餓了。

平時都是媽媽喂它,我其實不知道可以給它吃什么,爸爸也沒交代。翻箱倒柜,終于從冰箱里找出一大塊凍豬肉,解凍了切一小塊喂給它吃。怕解凍太慢,還在煤氣灶的火上燎一下再喂??救獾臍馕逗芟悖乙膊火?。

貓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吃完了還要,就再切。一直到它吃夠為止。

媽媽那次出了很久差,而爸爸漸漸不好意思帶我去徒弟家吃飯了。過了兩天,還是把我送去了奶奶家。我百般抗議無效,又不好說是牽掛著要喂貓——不知道走了以后貓吃什么?

一天中午在奶奶家午睡,突然接到了爸爸的電話,咆哮著說要立刻把貓還回去。

我心知大事不好,奓著膽子問:為什么?

他氣急敗壞:你還問為什么?!你干的好事!好大一塊肉就快被你切光了!我中午打開冰箱才發(fā)現(xiàn),今天就送回去!

話筒那邊的聲音很憤怒,我囁嚅著:我錯了,求爸爸不要……

不行!你想養(yǎng)也可以,除非以后不咬指甲了!

這又是我的一個說不起話的短處。從很小一直咬到十幾歲,改不掉。家里人為此想了無數(shù)辦法,往指甲上又是抹辣椒水,又是抹黃連,娭毑甚至威脅過要抹自己的口水——全沒用。洗了還是照咬不誤。

我猶豫幾秒,很艱難地做了決定:好,以后再也不咬了。

爸爸卻在那邊嗤一聲:騙誰?你不咬指甲了,好比我講日后再不抽煙。

小貓還是被不由分說地送回了二伯家。

我壯著膽子問過幾次:爸,你問問二伯小貓怎么樣了?

他不理我。大概還在心疼那塊上好的里脊肉。

媽媽出差回來了,我總算結(jié)束坐牢回了家。一直牽掛貓,又沒處問。根本也不知道二伯家的電話號碼。

結(jié)果還是我自己有一次在娭毑家碰到了二伯。他閑閑道:“那只小花貓啊?虧你還記得。沒多久我也出差了,把它拴在一樓院子里,忘了解開。出了一禮拜差,回來一看,倒已經(jīng)餓死了。哈哈哈哈?!?/p>

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不能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它后來臨死前,爪子刨地上的土刨得兩道那么深!哈哈哈哈?!?/p>

我咬緊牙沒哭,只是不明白二伯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么仔細。又忍耐一會,慢慢起身走到娭毑家的陽臺上,那是我曾經(jīng)和文花見面的地方。小花貓死得好慘,那么文花現(xiàn)在又去哪里了呢?

后來我在第二本小說集的后記里寫:“就因為這件事,我終生痛恨不必要的殘忍?!?/p>

長大后的我,已經(jīng)明白二伯的“哈哈哈哈”并不是什么大人式的灑脫幽默。告訴一個小孩子這樣的死亡,以這樣的態(tài)度,只能叫作殘忍。一個學醫(yī)的人就必須對動物冷酷無情嗎?那么,我永遠不會選擇這個職業(yè)。

想起一件年年的往事。她十六歲那年,被家里人送到了資江對岸的護士學校,說打仗時哪里都需要護士,畢業(yè)后出路好。沒過一個禮拜,她連夜游過資江回了家。那時的江面還很寬,總有好幾里吧。

別人問她為什么要跑,她搖頭說:“學校里好多死人(骨頭),我怕?!?/p>

我是年年的外孫。

我們都恐懼死亡、尸體、鮮血淋漓或者其他更無稽的殘忍,比如戰(zhàn)爭,比如生命無端的浪費。而年年去世,時至今日也已經(jīng)離開整整一年了。她在地下還會見到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貓咪嗎?還會拌貓飯給它們吃嗎?以及,餓死的貓也會轉(zhuǎn)世投胎嗎,還會選擇當一只弱小的動物嗎?

04

自家的貓

時鐘在對于貓的回憶中徹底撥亂了。六歲,七歲,或者更大一點,但不超過八歲??偠灾易约杭依?,其實也短暫地養(yǎng)過一只貓,只是連毛色都全然忘記了。

唯一記得的,是媽媽絕對地不允許它上床,上沙發(fā),上桌子。她認定了貓是只能在地上行走的兩腳獸。有一次打開衣柜門,卻赫然發(fā)現(xiàn)這只貓端坐在她最好的一件毛衣上方,當即發(fā)出了幾十分貝的尖叫。

我想起最初那只黃貓在娭毑床上踩奶的場景。貓不慣常都這樣陽奉陰違嗎?但我喜歡貓的這種狡黠和自洽。毛主席說得好,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哪怕這樣默不作聲的反抗也好。小孩子天生和弱者是一國的。

媽媽最奇怪的地方還不在這些方面,在于她喂貓吃白菜和蘿卜。她和鄰居說,我們吃什么,就給貓吃什么。其實不是的。我家貓是完全吃素的,而我們的菜里還有不少肉絲!

貓熬不住腸胃無油水的焦枯,偷過幾次鄉(xiāng)下親戚送來的魚干。很快被發(fā)現(xiàn)了,挨了幾下打。

媽媽似乎指望貓自謀生計,主要靠捉老鼠糊口,以及偶爾吃人類施舍的齋飯清清腸胃。

但是,家里并沒有老鼠??v然有,也早被這只缺葷少腥的貓咪抓光了。

就在這樣的鐵幕政策下,在某個冬日的黃昏,這只被迫如信女一般吃長齋的貓咪終于決定逃亡。是我樓上的小哥哥先發(fā)現(xiàn)貓咪不見的,我們一起追出樓道,還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飛奔的身影,消失在了樓下無邊的黑暗中。

我當即奔回廚房,果斷地拿出小魚干一條一條地往樓下丟去,口里喚著咪咪咪咪,但為時已晚。咪咪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大概也是我第一次眼睜睜地面臨不可抗的離別。再大一點開始背古詩,學到一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就無端想起它來。又看到李煜的“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也想起它。再后來讀巴金的《家》,看到覺慧眼睜睜地看鳴鳳死去那種慚愧和自責,以及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心,也若有所動……想起當時趴在欄桿上,呆呆看了很久,終究沒哭。也許暗自覺得,貓?zhí)映錾?,會過得更開心吧。

它離家出走得相當徹底,此后再也沒有回來。

而貓在我童年的情感教育中,實在扮演了方方面面的角色。

媽媽有沒有懊悔,卻不得而知。好些年后,她主動和人說起養(yǎng)過一只吃白菜蘿卜的貓的笑話,說:哎,那時真沒什么好喂貓呵。雙職工就那么一點工資,老文還非要下海。

只能以白菜蘿卜果腹的貓當然是可憐的。但是,想想非巧婦而更難為無米之炊的年輕的媽媽,也不禁悵然。

05

學校的貓

中學時舉家搬到深圳。也養(yǎng)過幾次貓,終究不得善果,不是送了人,就是跑丟了。

高中最后一次養(yǎng)貓,是高三時學校門口小賣部的母貓生了一窩小貓。因為母貓懷孕時曾抓傷過我——也怪我下課后沒事總?cè)ッK于有一天,它剛被幾個男生惹怒,我一過去就殃及池魚挨了一爪——等小貓生下來了,店老板內(nèi)疚地專門送了我一只,也是貍花貓,尾巴天生下來就殘疾不能卷曲,俗稱“麒麟尾”的。據(jù)說這樣的貓不好看,但極聰明。我一路捧著裝著它的紙盒回家,聽見里面微弱如嬰的貓叫聲,無盡喜歡。

那個暑假我們家還住在廉租房里,但很快就要搬去關外的樓房了。我依舊不知道可以喂貓什么,但因為高中寄宿,好歹有了一點零花錢可以買火腿腸。喂不起整條火腿腸,只能和黃瓜一起剁碎了拌勻當貓飯。好在麒麟咪不嫌棄。

沒兩個月我就要去廣州上大學了。

上學前搬了家,麒麟咪也隨著搬了過去。但據(jù)說第一個月,因為父母都要上班而且路程變遠了照顧不過來,媽媽就把貓送給了新的鄰居。

我又哭又鬧,終于得到許可讓這只貓再回來過一個周末。我不知道新領養(yǎng)它的家環(huán)境是怎樣,但住關外出租房的人家,大多數(shù)都沒有什么錢……咪咪會比在我家吃得更好嗎?那家人喜歡它嗎?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麒麟咪瘦了一點。重新見到我之后是一種不敢置信的,驚大于喜的表情。有點冷淡,不太肯靠近我。

我輕聲喚它的名字:咪咪,咪咪?!乙郧八械呢?,路上見到的貓,都叫咪咪。這一點上面,我沒什么想象力。但也因為,我曾以為貓只聽得懂咪咪。

麒麟咪很慢很慢地,最終還是過來了。我把它用過的墊子找出來放在地上,它也不上去,繼續(xù)用一種將信將疑的眼神打量,好像已全然對這墊子陌生了。

不知道它出去后遇到了什么。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我跪坐在墊子上,輕輕地抱起它。幾乎是一瞬間,麒麟咪就開始劇烈地呼嚕起來。就好像壓抑已久的熱情被釋放。它甚至開始舔我的臉,舔我的眼淚。溫熱粗糙的舌頭,一下一下。就好像在說它原諒我。也好像在說,不要離開它。更多的眼淚洶涌地流下來。我背對著媽媽。

媽媽自顧自說:這邊房租是低,但交通費高了不少??赡苓€是要搬回去,雖然這是樓房,比以前寬敞。

我只是緊緊地抱著我的麒麟咪,什么都沒有說。

這樣就好像我們千辛萬苦搬到了關外再回去,只是為了遺棄這只小貓在這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麒麟咪。它是一只麻灰色的小貓,一胎兄弟姐妹五只,它是里面唯一一只尾巴天生伸不直的,樣子卻最神氣。它會剝蝦,也能靈巧地吃到螃蟹里的肉——有一次在外面吃了海鮮打包帶回去,它整個瘋了,把剩下的蟹腳蝦殼吃得干干凈凈,吃了整整一個小時。香港回歸的那一年,它正好在我家。夏天的雨后我們一起在外面的草地上玩耍,它有時候能撲到蝴蝶,旋即又很輕地放開爪子,讓蝴蝶飛走。

這就是我對于麒麟咪的全部回憶。

06

大學的貓Ⅰ

到了大二還是大三,在校外看到一個籠子里有一只兩三個月的小黃貓在賣,三十塊錢,走來走去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買下了。

在宿舍里養(yǎng)了很久,省下伙食費買幼貓貓糧給它吃。舍友也都喜歡它。

是秋天養(yǎng)起來的,到了冬天,小黃貓覺得冷,就呼地跳到床上來。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被子總不夠厚,舍友都把脫下來的大衣放在我床上。我也坦然地接受了。她們也知道貓會上我的床,卻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可能被弄臟。媽媽工作太忙,似乎一直對我是疏于照顧的,而我上大學比其他人都早,被舍友照顧慣了,也就懵懵懂懂地不以為意。到了十二月,我們所有人抱著那只小黃貓給一個射手座的舍友過了生日。壽星也喜歡貓,黃咪就在中間被她親人地摟著,和人臉比起來貓臉特別小,又特別和諧,到現(xiàn)在我還留著那張照片。

接我回去過寒假的媽媽發(fā)現(xiàn)我在宿舍養(yǎng)了貓,不免震怒:怎么又養(yǎng)了貓!這樣怎么學習!

她卻并沒發(fā)現(xiàn)我床上的被子太薄。我和舍友也都忘了提。

發(fā)作一通之后她說:還是把貓帶回深圳吧。你們正好也要放假了。

沒人留在宿舍里過年。我也不可能留下,只有答應。

寒假后再想把小黃貓帶回學校卻遭到了阻攔。對媽媽而言,貓好像一直是我成長過程中不斷冒出又必須要不斷清掃的路障。而且,在宿舍里怎么好養(yǎng)貓?她非常有道理地質(zhì)疑道:你們是去讀書,不是去玩物喪志的!我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么,只記得爭論不過她。我的青春期叛逆只剩下一點點了,更何況,和愛貓一樣,我同樣愛我的媽媽。

上學一個月再回家,才得知媽媽再次把貓送人了。這次就是送給了小區(qū)門口小賣部的老板,說店里有老鼠。

這時我家已經(jīng)買了房子了,就在剛進梅林關不遠的福田區(qū)。是個新樓盤,很小,真的就是“小區(qū)”,但也綠樹蔥蘢,兩棟高樓相向而立,物業(yè)保安俱全。門口還有小賣部。

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貓送人。更可怕的是,才一個月,小賣部老板就嫌這只貓發(fā)情老出去,怕走丟,私自給它做了手術(shù)。我之前不確定黃咪是只公貓,剛剛知道它已經(jīng)永遠不是了——也正因為如此,一進小區(qū),黃咪看到我,就向我飛奔而來。

我蹲下,看它向我飛奔過來的身影,心頭痛縮成拳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媽媽在樓上大聲喊我回去。整個樓的人都聽到了,我得關鐵門回家了。黃咪在門外撕心裂肺地叫,眼淚再次像開了閘。為什么不讓我養(yǎng)貓?就因為“要專心學習”嗎?我都已經(jīng)開始有稿費了,可以買貓糧罐頭給貓吃了,也有錢買貓砂不必偷工地的沙子了……

然而我最終還是懦弱地關上了鐵門。我仍然沒有違逆母親的勇氣。

那年我十八歲半。

又過了半年,聽小賣部老板說黃咪還是跑了。我盯著他的臉看,一張很尋常的南方男人的瘦臉,不知道怎么就可以親自下手閹割一只活貓。他被我看毛了,說:看我干嗎?是你媽媽主動把貓給我的。

又說:你的貓很威水!之前周圍好多母貓找它。一晚上貓叫個不停,吵死了。

聽說黃貓威風八面的情史之后,我更難過了。它原本可以成為一只多么魅力四射自由自在的公貓啊?,F(xiàn)在它徹底離開了,帶著人類留給它身體和心靈的殘缺,永遠地消失了。會不會有野貓欺負它去了勢?它還記得我宿舍床的一隅嗎?還記得床褥和舍友衣服的氣味嗎?如果再遇到,我蹲下來,它會不會,依然不管不顧地向我飛奔而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07

大學的貓II

黃貓被送走過了一年多,寒假后我和舍友去學校北門外的小吃街吃飯,偶爾看到了一窩冬天剛生的小貓。

張愛玲在《造人》一文里寫: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小孩看作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累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認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憑空制造出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有評判力的腦子,這樣的身體,知道最細致的痛苦也知道快樂,憑空制造了一個人,然后半饑半飽半明半昧地養(yǎng)大他……造人是危險的工作。

而貓也一樣。一過了冬天,大地上到處跑著幼年的新生的貓,前一年死掉的流浪貓尸體,被車輛撞死的貓,永遠會被及時地清理掉……而新貓咪照樣在這個世界繁衍生息著,一樣是可愛的天真的眼睛,探究世界的好奇的心。

我這時已經(jīng)被黃貓的事傷透了自己的心,不太敢養(yǎng)貓了。但小吃店的老板看我一直忍不住往那邊看,慷慨地笑道:老熟客了,你挑一只走!

我便不再敢看,匆匆地離開了。下定決心如果不能對一只貓負起責任來,此后將不再養(yǎng)貓。但里面依然有一只三花給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那么小的一個毛團上,一雙黑到發(fā)藍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可愛得教人融化,同時也讓人生出即將動心的畏懼來。

沒多久聽說樓上宿舍的某某,也是隔壁班的好友,在小吃街買了一只貓,回來養(yǎng)了一天就說養(yǎng)不了了,只能給我。

我百般不情愿地上去看。無巧不成書,正是那只三花。

我問她:你養(yǎng)不了干嗎要買?

某某笑嘻嘻:那么可愛,誰忍得住啊。何況有你啊,你肯定會接手的。你連路上的流浪貓都喂!

最終還是成了我的甜蜜的負擔。

那么小的貓,出生最多不過一個月,連把牛奶倒在碗里舔食都不會。只能找來空眼藥水瓶,吸滿牛奶輕輕捏開貓嘴,再擠出一條筆直奶線到它嘴里去。

待小貓啊嗚啊嗚,喉嚨里發(fā)出來不及吞咽的聲音,我便住手,它又不滿足地急切地四處尋求,我又趕緊吸滿一瓶子,再擠。如是數(shù)十次,喂完大半盒利樂磚燕塘鮮奶才罷休。

滿兩個月,才可以吃泡軟的幼貓貓糧。這時候我已開始到報社實習,日常都有稿費了。開始挑貓糧的品牌,看成分表,雖然當時市面上最常見的,還是偉嘉和喜躍。

大概三個來月時,小貓身上的絨毛還沒有褪盡,已經(jīng)可以吃幼貓貓糧和妙鮮包了。它一直在我床頭墊了衣服的鞋盒里睡,有天我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盒子空了。宿舍每個人的床底下都沒有,桌子底下也沒有。當時宿舍的廁所是蹲坑,擔心它掉到洞里,急得發(fā)瘋,翻箱倒柜找出手電來射進去看,并沒有。

醒來才五點。好不容易睜眼熬到六點,爬上七樓從最遠一間宿舍敲起,問有沒有看到貓……翻天覆地一早上,驚起周末貪睡紅粉無數(shù),還好是女生宿舍,沒人對騷擾者報以老拳。

一路從七樓找到一樓,又從我們樓找到隔壁樓,一輪地毯式搜尋后,終于在高一級的女生宿舍宿管處找到了逃貓,阿姨說它昨晚就溜進來了,也不吃東西(也就是阿姨從食堂打包帶回來的饅頭),一直慘叫。連連道謝再抱回宿舍,喂了貓糧,逃犯一臉無辜地光速打起了呼嚕,好像沒犯過任何錯的模樣。

一早眼睛熬成兔子的我怒笑:嫌宿舍太悶想出去放風?那就出去溜達一下。

和帶小時候外婆家的咪咪一樣——這次的三花也叫咪咪,目的地同樣是江——直接下樓帶咪咪去了珠江邊的北門,只是沒有抱它。約莫流落在外一夜,貓同樣驚魂甫定,非常害怕再走失。廣州春日上午陽光猛烈,我打了一把傘,走很遠才回頭看貓一眼,貓還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著。我用傘柄招它,三花以為我和它玩,作勢欲撲,結(jié)果我又板起臉往前走。就這樣一前一后一路相跟著走到江邊。

三花累得蹲坐在岸上看我,像一只狗。我在牌坊臺階上坐下,它便怯怯地跳到我身上來。

我正色問它:還亂跑嗎?

它假裝悔改地喵叫了一聲。

往返總有兩公里?;厝ヂ飞衔冶阈能浟艘宦繁?。等進了宿舍,它往一個裝滿衣服的編織袋上一跳,就此四肢攤開趴在袋子頂上睡著,整整睡了十幾個小時,連晚飯都沒吃。也不知道是過了怎么憂思重重的一夜,又一路忐忑不安拉練到江邊,當真是精疲力竭了。

三花從此以后再也沒有逃出宿舍過。

養(yǎng)黃貓時是冬天,寒冷干燥,到了這只花咪,正好從春到夏,就有愛干凈的舍友開始嫌有貓味。為留住它,我甚至創(chuàng)下了只要一聽到嘆氣聲就拖地、一天內(nèi)拖六次地的記錄。當時正好也準備考研,便和隔壁班的另一位好友(不是送貓給我的那位)約定一起出去租房。是朋友的朋友家,江邊高層豪宅,精裝修,三室兩廳,總共才兩千多,一個人一千二不到。只約法三章不許養(yǎng)寵物,也不允許外人留宿。

但我還是把咪咪帶到了這個豪宅。而好友也偶爾帶男朋友回來過夜。

我們共同和咪咪在江邊度過了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第二年開春,就是著名的“非典”,北京成了棄都,而廣州作為南方的重災區(qū)同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好友瀟灑地去了廣西旅行,我考完第一次研,因為英語涂錯答題卡總分不夠,還得繼續(xù)復習一年。仿佛自動保護機制啟動,也并不覺多么失望,只照常去羊城晚報實習,掙一點稿費。四月非典風聲漸漸緊了,就不再去東風東路坐班,在房子里寫稿。從四月到五月,差不多半個多月沒有出門。在此期間咪咪一直陪我。在鳳凰村買回來的一盆梔子花,也靜靜地全開了,一共二十七朵。

那個春天過得異常文藝。在房間里很大聲地放盧巧音、王菲、黃耀明,寫文章。深更半夜還在看圣經(jīng),但并不信教,只當作詩歌來看。有時到客廳里放DVD,愛看不看的,手里一刻不停地做折紙手工。三花在春夏之交的午后陽光里臥著,毛皮呈現(xiàn)一種復雜美麗的琥珀色。與之相對的,是自己的前途未明,但心底十分寧靜。

那是我和咪咪在一起最好的時光。

好友回來了,我們就一起給它拍照,對飲一種很甜的法國橘子酒,笑得裹在被子里打滾,我假裝不記得那是她法國男友上次也蓋過的被子。偶爾坐船去江對岸的福利院當義工,路上好友突然笑問:不知道咪咪坐船會不會暈?不暈的話下次也帶它出來兜風。

我們像是暫時組成的一家三口。非常幸福。

又有一次,我獨自在路上撿到了一只被車撞了的小貓,外表看上去完好,但尾部一直沁血,一滴滴沿著尾巴落在當時穿的白裙子上,帶去獸醫(yī)院說已經(jīng)不能治了,還是堅持著要求給它打了一劑強心針,抱回住處,就放在三花的窩里。三花也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初夏的陽光輕輕地打在那個舊窩和臥著的小貓上,一切看上去都很像奇跡會發(fā)生的模樣,然而十分鐘后,小貓死了。

是和外婆家第二只貓很像的,有白手套的貍花貓。大概也只有三個月大。看上去很平靜,也沒有多少痛苦。大概是被一輛車撞飛了,落在馬路外面,所以沒有被碾壓,但是內(nèi)臟大概都碎了。

好友不在家,原本宿舍的一個舍友過來幫我把小貓埋了。雖然養(yǎng)過很多次貓,也大多沒好結(jié)果,但這仍然是眼睜睜看著死在面前的第一只貓。情感上的震動之大簡直不能想象,我站在學校馬崗嶺的密林中哭出聲音,沒辦法動手,是舍友幫我挖的坑,又把用布包裹好的小貍花貓輕輕放進去。雖然是只和我一個小時緣分不到的小貓,卻從此給我留下一個終身后遺癥。后來學會開車,最害怕的事,就是路面閃過貓或者狗……必然心神大亂。

回到家里,流著眼淚抱了三花良久。

忘了說三花冬天已經(jīng)發(fā)過情了,但我倆對此都毫無辦法。后來發(fā)作得漸漸不堪了,終于決心帶它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打了麻藥以后醫(yī)生才說,這只貓可能有心臟病,不能手術(shù)。

而這時三花已經(jīng)完全被麻醉了。躺在那里,孱弱,僵硬,冰涼。眼睛沒有完全合上,露出大片眼白。據(jù)說要不停地滴眼藥水才不會干涸。那個穿白大褂的男醫(yī)生又冷冷補一句:這就是只土貓吧?能不能醒來我也不確定。

舍友氣得和他辯論。我就只剩下一路抱著咪咪痛哭。這次我們真的是坐船回去,但是咪咪已經(jīng)不知道暈不暈船了。

回家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它才醒。我抱著它,比那只小貓死掉之后抱了更久,它的身體好久才暖和起來,也許是因為我的眼淚把它的毛全打濕了。

沒過多久……就大學畢業(yè)了。暑假好友要和男朋友去法國準備留學,而我還要繼續(xù)復習考研,一個人租不起整套房,只能跟著退房。咪咪不能跟我顛沛流離,也只能送回家去。當時非典未平,坐火車通不過安檢,大巴司機一開始也不同意,說全車人的安全怎么辦,最后退一步說只能放在車后行李艙。也是氣瘋了吵了半天,害怕貓受傷、逃走、暈車……最終仍然只能屈服。一路看著窗外發(fā)呆。為什么貓這么弱小,而我也一樣?

還好三花路上沒事。這次回家和媽媽約法三章。我很平靜地說:如果這次再把我的貓送人,我就永遠不回這個家了。

她答應我說不會再送。

她也不讓我在家復習。就還是回到廣州,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這次房東嚴令不許養(yǎng)貓,咪咪仍然只能留在家里。走之前買了最大袋的偉嘉貓糧,仔細告訴好每天喂的分量,也交代媽媽留意鄰居家有沒有合適的公貓——老發(fā)情據(jù)說是會加劇心臟病的。

回到廣州,從八月一直復習到十一月。媽媽怕我影響學習,一直不讓我回深圳。中間每次打電話回去,問起咪咪,媽媽都說:很好。有時候還喚它過來:咪咪快來!你小主人又問你了!哎,貓就是不聽指令。

我在聽筒這邊隱約也聽到了貓叫似的。很安心地笑著。

十一月外婆七十大壽,必得回去了。媽媽來火車站接我,路上才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實情:咪咪早就丟了。

什么時候丟的?!

你走后不久,它發(fā)情厲害,就跑出去了。

深秋深圳的陽光依舊煦暖。我站在大街中間,再次淚流滿面。還是為了一只貓。還是為了把貓交到自己的母親手里。

媽媽倉皇失措,不知道怎么辦好,立刻把我推進一家最近的理發(fā)店:麻煩給她剪個短劉海。

她是覺得在陌生人的注視中,我就會情緒自動疏導好了嗎?

但剪發(fā)全程中我一直在哭??刂撇蛔〉?。理發(fā)師最后忍不住問:你十幾了?

我淚眼婆娑:今年大學畢業(yè),二十一了。

還以為你不到十五!怎么一直哭?

只能說實話:我的貓丟了。

鏡子里面倒映出來理發(fā)師的臉,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錯愕。他一定是和我媽媽一樣,不太喜歡貓的大人。

外婆在我回家前已坐立難安,看著墻上時鐘喃喃自語:怎么辦?文珍要回來了。她一定會怪我的。

就因為據(jù)說外婆怕成這樣,我相信了貓應該不是故意被放走的,是自己跑丟的。

媽媽說:你看你買的那么大一袋貓糧還都立在那里!我放走它做什么?

我沒有和她們爭辯,只在家附近漫無目的地找了很久。好多天過去了,但凡看見三花,就懷疑是咪咪。但都不是。

又過了一年多。已是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春天了,有一次在樓梯里遇到很少碰面的鄰居阿姨,她看見我冷不丁地說:你的貓……

我敏感地問:怎么了?

那貓就是發(fā)情太厲害才爬到我家陽臺的??赡苁潜晃彝崎_陽臺門嚇了一下,才掉下去的……

這時一樓已經(jīng)到了,她匆匆地走出去:你家里人不讓我告訴你……

我還呆呆立在電梯里。直到被上面的人按了,又開始上升。一直升到頂樓,從天臺上俯身往下看,那么高,我家在十樓,鄰居家也在十樓,差不多就是頂樓了。

滾燙的眼淚垂直地落下去。變成芥子大小,微塵大小,粉身碎骨。露珠粉碎成齏粉,擴散成云團,最終變成貓的形狀。

猛然間想起在法國的好友當時在江上渡輪的笑臉:不知道,咪咪暈不暈船?

又想起在下渡看見咪咪。天真的瞳仁黑到發(fā)藍。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團初生的溫柔。以及它一路跟我跑到江邊去,它那天是多么害怕我再把它弄丟啊。

可我最終還是把它弄丟了。

心臟陡然間一陣銳痛。痛得蹲下身來。醫(yī)生也說咪咪有心臟病所以不能做手術(shù)。

咪咪最終死于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沒有貓愛過它。它也不知道真正的愛是什么。

但是,它曾用過一只貓有過的最大溫柔陪伴過我們。在不太受情欲折磨的時候,它愿意陪我耐心地看二十七朵梔子花次第開放。它會溫柔地舔去我的眼淚。并和我一起照顧著一只出車禍的小貓,把自己的窩讓給它睡。

它至死都是少女。

08

北京的貓

失去咪咪是2003年。后來到了北京讀書,有時也會在校園里碰到流浪貓。當時喜歡我的男生看我蹲下摩挲貓頭,就假裝很懂地說:你可以去買一條火腿腸喂貓啊。我抬臉看他一眼,心想,我和貓之間的事,不必你管。

也曾和哲學系一只白貓成了朋友。我叫它貓格拉底。在北京微微有陽光的冬日午后,貓格拉底在院子的泥地上翻滾,亮出肚皮,我安靜地在枯掉的紫藤架下看。每次去看,都帶一小把貓糧或者火腿腸。我給它特意起了名字,和文花一樣。三花咪咪離開之后,我好像再也不能夠輕易喚出“咪咪”這兩個字了,每次心臟都會驟痛。

第二年春天再去靜園六院,已經(jīng)看不到貓格拉底了。學校哪里都找不到它。心里雖難過,卻也沒有大慟。畢竟更多更殘酷的離別都已發(fā)生過了:永結(jié)無情游,也就只能相期邈云漢。

也曾經(jīng)在外邊租過一陣平房。五四大街上的沙灘后街,人教社以前的宿舍,最早的京師大學堂。租一間很小的一室一廳,冬天七百五十塊錢,因為沒有暖氣片,只能靠空調(diào)取暖,干燥得可怕。就這樣難以想象地挨了一個冬天,在房子里除了抱著熱水袋幾乎什么都不能做,頭腦都被凍木了,也并沒有如我所想寫出多少文章來。雖住在平房,雞犬之聲相聞,卻也不認識任何鄰居,倒是院子里有一只黃貓常來看我,我也經(jīng)常在路口小賣部散稱了貓糧喂它。這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老北京有“橘貓壓垮炕”的說法,只知它分外親人,院子里好幾戶都在喂它,它也愿意一年四季在院子中間給大家表演亮出肚皮。后來我把這一段經(jīng)歷寫在了畢業(yè)小說《第八日》里,那只撒嬌又親人的黃貓的原型,就是它。

別人叫它什么我不知道,我悄悄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冰糖橙,因為它總是露天睡在一個裝冰糖橙的紙箱里。毛皮也是橙黃色的,正好。

房子租約七月到期了,退了??芍灰ッ佬g(shù)館一帶,我還是會不自覺地走到那條街上,回到那個院子里。頭幾年去找冰糖橙,都還在。后來工作了,單位近了,再去反而看不到了。

但我一直記得它的叫聲。非常柔細,動人心腸。

也記得那時冬天最冷的那幾天,我害怕它在外面太冷,會打開門讓它進來。它會睡在我房間的地墊上過一夜。第二天打開門再悄悄離開。

也有時不肯進來——因為知道屋里屋外差不多冷。睡不著的夜里,它究竟會去什么地方探險呢?流浪貓的世界,其實一直是我特別好奇的。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和一只流浪貓互換靈魂,至少一個晚上。

咪咪離開后的第五年,也就是2008奧運的那年春天。有一個傍晚,我在單位附近的菜市場門口買菜,突然發(fā)現(xiàn)了門口有個老人,守著一個紙箱。

心中一動,知道最好不要去看,但依然不受控制地走過去。

紙箱里果然有五只小貓。和三花咪最初差不多大的幾個毛團抖抖索索地擠在一起,在春寒依然料峭的三月的暮色里,許多雙黑得發(fā)藍的晶瑩的眼睛……我剛蹲下身,有一只身體純白、頭頂有一小塊淡黃色的小貓沒頭沒腦地往我的包里爬,像是突然聞到了什么氣息。

但我輕輕地把它推開,茫然地在那一堆毛團里找接近三花的玳?;ㄉ?。如果沒有三花,橘貓也行。冰糖橙是橘貓,在大學里養(yǎng)過的第一只貓也是。它們都叫咪咪。

老人說,這一窩倒的確有只黃貓,但孫子的同學想要,放在家里了。

我說,我能去看看嗎?

走街串巷,從朝內(nèi)南小街過禮士胡同,又穿過幾條豎巷,終于到了。小黃貓還在,但眼神漠然,絕不像我養(yǎng)過的任何一只貓。叫它咪咪,也并不看我。

又默默地回到了巷子口?;氐搅四莻€紙箱跟前。

天已經(jīng)全黑了。那只小白貓還在,和其他毛球抖成一團。我再次蹲下。它再次離開隊伍,繼續(xù)向我跌跌撞撞地爬過來,目標很明確:我的包。

我由它費力地鉆進去。抬頭和老板說,就它吧。

十塊錢。哪怕是十年前,也幾乎等于不要錢。

老板說:自己家貓生的養(yǎng)不了,本來想不要錢,但轉(zhuǎn)念一想,萬一是壞人帶回去虐待呢?

我問:萬一壞人也愿意花這十塊錢呢?

老板佯嗔:那我還不會觀察嗎?

……

就這樣,我就帶了這只主動選擇了我的小貓回家。起名包子。

在同一年,還收養(yǎng)了一只好友因結(jié)婚不能養(yǎng)的三歲美國短毛貓當當。據(jù)說身價高達三千之昂。倆貓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偶爾打架,我笑道:包子你只是當當身價的三百分之一知不知道?倆貓卻毫無階級觀念,剛打完不久,立刻友愛地互相理毛。舔得對方渾身濕漉漉都是自己的口水。

至今包子和當當在我家已經(jīng)十年了。它們的故事則純?nèi)皇窍矂×恕?/p>

很早我就發(fā)現(xiàn)了當當對食物的執(zhí)念非同凡貓。它可以讓渡一切福利,只除食盆。再后來,包子做手術(shù),我偷偷給它開了一個小罐頭補充營養(yǎng),被無意間溜達過來的當當發(fā)現(xiàn)了,從此它永遠不相信我們給兩只貓的伙食是一樣的了……

再后來,當當就發(fā)展出一個惡習。同槽并食,它一定先離開。不多時,包子也覺得獨食無趣走開,當當再從藏身處回去盆邊吃包子的飯。但其實也就是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區(qū)別,因為包子發(fā)現(xiàn)自己碗里的沒有了,會去吃當當碗里的……

養(yǎng)兩只貓,也熱鬧,更有趣。它們友好時互相舔毛,也會配合打斗以吸引主人注意力要吃的,所謂“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如果貓界也有奧斯卡,它倆也許也可以去角逐一二獎項吧?

它們?nèi)粘3詢深D。早上干,純貓糧。晚上那頓是干貓糧拌罐頭,早先是妙鮮包,后來越來越高級,非純?nèi)夤揞^不能解頤也。這些年因為貓漸漸上了年紀,基本上買的都是不含淀粉的鮮肉制成的天然糧,幾大百一袋,倆貓可吃仨月。上床并非剛需,只人在床上才會大駕光臨。如人在客廳,則一起移步沙發(fā),左右臥倒,貓奴如吾,常生出“左牽黃右擎蒼”之豪情。

當當從小就喜歡舔包子的毛。有時包子也會回舔,但還是被打理的時候更多。它有樣學樣,跳上床來,有時會在枕上舔我的頭發(fā),抱在懷里也常舔我的手。后來上網(wǎng)查,才知道舔舐毛發(fā)本是動物界由地位尊貴者向地位低下者的教導。由此說來,包子是要教我做一只好貓了。

倆貓皆雄壯威武,體重巔峰時達十二斤左右。年紀大了,體重回落,漸漸固定在十點六斤左右——包子是白貓愛美,經(jīng)常借故踏上體重秤。一聽到電子觸屏聲,我即飛奔去看,每次都是10.6無疑。抱當當去稱,結(jié)果竟精準地保持一致。

沒什么人能再把它們從我身邊帶走。沒什么比貓在身邊更好的了。它們可愛,活潑,情緒穩(wěn)定,對人類充滿友善,讓我漸漸淡忘忘記了很多關于貓的傷心往事。我第一次感到我有能力照顧好兩只小動物。可以對它們的貓生負責。有能力保護它們。這讓我感到幸福。

我從來不說往事,更習慣說: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大人們總是抬起眼睛威嚴地看我。它們不知饑綏,是貓中“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有一次,沒及時晾涼每日必換的白開水,被大人連瞪了好幾眼,但我心實喜。

09

附錄:給小黃的

——他們說,流浪貓突然從長待的地方永久消失,不會是好兆頭。我不信。

小黃,我昨晚夢見你了。我以前有沒有夢過你?也許有過,可忘記了。

一開始是夢見我們好幾個人一起去找你。到底有哪些人記不清了,多半是平時一起喂流浪貓的同事吧。我們來來去去地喚你,你始終不肯答應。這個冬天,我看到一場雪,或者一場大風,或者零度以下結(jié)冰的天氣都會想起你。你的空飯盆仍然孤零零地放在自行車棚里,放水的那邊早已干涸,有幾片枯葉沾在里面,很臟。我看著它,心里非常惆悵,這是你曾經(jīng)存在過的鐵證,可是你后來到底去哪了呢?

我們一大群人在我的夢里走著,叫著你的名字。咪咪,小黃,咪咪。我們走過大街小巷,荒野,以及空無一人的胡同,見人就打聽你的消息(也只有在夢里,才會有這么多人當真為你奔走)。沒人知道你的下落,你就好像世上任何一只突然消失的流浪貓一樣人間蒸發(fā)了,除了那個粉紅骯臟的飯盆之外,別無其他證據(jù)說明你來過,活過,愛過。

這樣漫無目的又無所獲的游行持續(xù)了大約好幾個小時。從下午的明亮天光一直走到了昏暗傍晚。我們身處一個貧民窟里,凄慘的太陽將落未落,四處都是早春荒涼的野地,草還沒有長出,空曠無人,只有一個公廁孤零零地佇立著(在許多夢里我都夢見過公廁。這對于我而言,尤其是一個悲慘、齷齪、讓人恐懼的所在)。剛走進去就聽見有人說你已經(jīng)死了。一個看上去不像騙子的大媽,說曾經(jīng)有一個男人把你帶來這片荒地,用繩子把你拴在欄桿上,拴了很久也沒有再回來。你就這樣慢慢慢慢地死去了。

她說話時我還站在公共廁所里,粗陋的水泥短墻后面,一陣一陣冰涼的臭氣里,我沒辦法把我的耳朵閉上。我大哭起來。

就在哭泣中你突然又神奇地回來了:變成了最初見你那般小小的模樣,出生一個月不到的小黃貓,身上有老虎的斑紋,小兔般的粉紅小鼻,溫柔如童的黑眼睛。我一把將你抱在懷里,你不耐地掙扎,我把你放在地上作勢欲走,再回頭,天已經(jīng)黑了,你一刻不停地跟著我,我過了街,就看見你小小的身子從街那邊向我沖過來,興高采烈地。

夢里天色越來越黑。而實際的時間是早上六點五十分。天亮了。

小黃,你知道的,我一直深深后悔沒有領養(yǎng)你,更后悔把你所有的小貓咪們送走,一定是傷了你的心了。

是我們傷了你的心了嗎?你如果沒有傷心,怎么會突然離開呢?

這個冬天那么冷。每一次看見下雪,我都幻覺底下會埋著一只貓。小黃一直在下面。你其實一直不曾遠離。

小黃,對不起。我一直欠你一聲對不起。請原諒我,原諒我們吧。

只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把你的孩子送走,你會不辭而別。

你此時究竟在何處,這個過于寒冷的冬天,這個遲遲不肯到來的春天,你到底過得如何?如果早知你會離開,我們當初還會那么堅決地把你的孩子們送走嗎?——我不知道。一切的一切,無法假設的同時也無法作答。

你最早出現(xiàn)我們院子里,是在2008年的早春。我剛開始在一家出版社工作,遇到你像是天意:老天知道我最喜歡貓,所以我待的地方總有可愛貓咪。整個北京就是一個偌大的流浪貓樂園;而在我你卻是唯一。我給你起名字叫小黃。如果我家里沒有養(yǎng)貓,也許我是會把你帶回家的,小黃。

然而既然家里已經(jīng)有貓了,我就只好自欺欺人:也許你流浪慣了,更喜歡外面的廣闊天地呢。何況我們單位有那么多人喜歡你。大家都時常給你一點吃的,食堂里吃剩的魚骨頭,米飯,面條,肉丸子。我甚至有一天在你的食盆里見到剩下的滿滿一盆蘇打餅干。

喂你正經(jīng)貓糧的人當然也有,比如我,和兩三個同事。每個中午,只要我想得起來,就會去給你洗碗,再盛滿新鮮的自來水。我給你在水龍頭下洗過無數(shù)次碗,即使在天氣最寒冷的一月,即使在雙手沾不得冷水的日子,即使那碗曾裝過我不吃的雞肉或者其他剩菜變得骯臟不堪。就在這些洗貓碗的日子里,我漸漸確認對你的感情:我是愛你的,小黃。雖然我從來不曾把你帶回家,可那是不能,并非不愿。

而你同樣也愛著我。懷著天真蠻暴的熱情,傻氣地愛著照顧你的人。你是一只多么善于“愛”的小動物??!我每次走到院子里,你都會從不知道哪個角落竄出來,遠遠近近地跟著我,撒嬌,打滾,喵喵叫。你的叫聲非常之嗲,正如你的身體一樣柔軟,單薄,動人心腸。

我歡喜你的長相,你的叫聲,你親近人的性情;雖然你不過一只甚為平凡的黃貍花貓。閑來無事,我拍攝你各種姿態(tài)。在屋頂上的,在地上打滾的,大嚼貓糧的。你是我生活里唯一保持長久關系的流浪貓,也是我在單位里最早認識的朋友,是初上班朝九晚五的巨大慰藉。在你的成長期,你幾乎不曾離開我們院子半步。你被許多人照顧,也愛許多人,但我多情地以為你最愛我。隨時隨地,只要我一在院子里高聲叫“咪咪”,你十之八九會立刻出現(xiàn)在我面前,急切地,熱烈地,腳前腳后。有時是真餓了,有時盆里卻分明有食。這樣我就知道你只是著急讓我摸摸你——摸摸那并不順滑然而溫暖的,黃色毛皮。只要我手一靠近,你喉嚨就發(fā)出呼嚕聲。你是想告訴我,和我在一起,你很快樂嗎?

小黃,那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光,不是嗎?當我在院子的車輛中和你玩躲貓貓。當我蹲下輕撫你的頭頂。當你向我飛奔,靠近了卻又故意躲起來。我并不是在盡某種義務,出于道德感在照顧你,小黃。你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工作中的一點亮色。我愛你勝過愛許多人。我是真的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照顧你下去。

然而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事情從你鬧貓開始起變化。當2009年的春天開始,或者更早一點,2008年的冬天,當你開始第一次鬧貓,并招惹了許多公貓來院子里打轉(zhuǎn)時,我就該知道,此事不能久長。

我們所不知道的是,這么活潑的小黃,原來是個小姑娘。在母貓中你多情,嫵媚,讓許多公貓為你發(fā)了狂。那段時間院子里來去的求愛者們就沒有斷過。黑貓,白貓,花貓和黃貓,長毛,短毛。有一只毛皮稀疏的長毛白貓好像是你關系最為固定的男朋友,它分享你的食盆,大搖大擺在你的領地走來走去,在你常曬太陽的車棚頂上乘涼,并且多半是它,讓你懷了孕。

你懷孕后院子里公貓數(shù)量驟減。被貓叫春逼得要發(fā)瘋的厭貓者們好歹獲得了片刻安寧。他們不再向我們抱怨,也不再鬼鬼祟祟地拿著竹竿靠近你。你重新從一個小蕩婦變成了小淑女,從沒有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卻令人敬佩地產(chǎn)下四只健康小貓。它們大多黃白相間,像你。而它們的父親是誰終于變成一個謎團。

不論如何,你這單親離異的小媽媽都開始無師自通地撫養(yǎng)起孩子來;你把它們一只一只都養(yǎng)得多么好呵!藏在一個廢棄的水房里,房間上了鎖,只有窗玻璃裂了個大口子可供貓輩進出,準確點說,是大貓進出。小貓都太小了,爬不上去。人自然也進不去,因此你得以安心地在里面生產(chǎn)、哺乳。我去看過,從那個玻璃裂口望進去,全是廢棄的辦公用品。但是我真的無法想象,某一天小貓吃奶已不足夠,你又是如何再一只只叼著越來越沉的它們,艱難地躍過那條狹窄且鋒利的玻璃裂縫,并母子皆毫發(fā)無傷?你,連同你的孩子,總而言之,是來了一次集體的大搬遷,搬到了后樓樓道里。

此前一直隱山藏水的危險終于顯露出來:對于厭貓者們,院子里一只勢單力孤的貓還可以忍,但是兩只,三只,四只……忍受極限就逐漸逼近。而到了五只(一只大貓加四只小貓),最后的稻草終于壓垮了駱駝。厭貓者們徹底崩潰了。他們在后樓唉聲嘆氣,對滿樓亂竄的小貓視同瘟疫,并對我們指桑罵槐:喜歡貓也不要把貓養(yǎng)在我們這里!單位還是要上班的!

如此謾罵過幾次后,更發(fā)生了發(fā)指的流血事件。小黃你當媽媽之后食量大增,我們喂你的貓糧,已不能夠滿足你要為四只嗷嗷待哺的幼兒哺乳的需要。因此你漸漸進化成一個好獵手,四處索食的同時,翻找垃圾堆,偷獵麻雀、喜鵲,以及保安養(yǎng)的鴿子。因此你終于和院子里的實際統(tǒng)治者們結(jié)了仇。他們看你原本就不順眼,再趁著有人告狀的由頭,在一個春寒料峭的中午,隊長果真就來履行清理之責了——

他是這么干的:先用一根電線套成活結(jié)狀,然后套住樓道里一只小貓的脖子,再高高拎起。據(jù)目擊大姐復述:小貓慘叫不已,嘴角慢慢滲出血來。如此慘狀,我們單位畢竟是文化單位,目擊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成功阻止,如此方救下一條貓命來。

此事一傳揚,我們這些愛貓人便炸了鍋。怎么辦?小黃,一貫冷靜的小媽媽,聰明機變的小媽媽,你告訴我,我們該拿你那些驚慌失措又蹤跡無定、惹許多人憐又招更多人厭的小孩們怎么辦?

想到的唯有找人領養(yǎng)。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很快有人答復。其他同事也廣為動員,終于所有小貓都悉數(shù)有人認養(yǎng)。這是好事,大家都高興;恐怕只除了你,小黃。你看我們歡喜,也便喵喵歡叫,一定不知,我們是在慶祝你的孩子即將送人。

許是曾被人殘酷對待,小小貓們不像媽媽,并不親近人。我在樓道蹲守了整整一個中午,并沒有一只小貓被我誘得靠近。然而帶走小貓的時間日近。最后一天,領養(yǎng)其中三只的人馬上就要來了。我狠心地想:小黃,縱然是對不住也顧不得了。你該知道這是為了你們好。于是就來了一場后樓大搜捕,三場愈演愈烈的人貓搏斗,人們戴了手套又戴口罩,狀如神風敢死隊,終于舍生忘死地抓住三只小貓,為此一個男同事甚至還受了傷,手套被其中一只小貓抓破,需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而小貓們當天就被裝入紙箱送到順義的農(nóng)場去,一個同事的朋友住在那兒。

剩下最后一只小貓,不知隱匿在單位哪個陰暗的角落。它個頭最大,也最難抓,那么兇又力大無窮,那么狡黠又絕望如受傷小獸,我們費了許多力氣仍然抓不住它。明天它的領養(yǎng)人就要來了,怎么辦?

最后關頭,還是你,小黃,出來幫了人類的忙。

此前任憑我們翻天覆地,你并不過多干涉,只是遠遠看著,并不對我們哈氣齜牙:或許你以為這場搜捕只是某種游戲。抓小貓的這些人,正是平日里和自己最要好的。小黃,你總是如此天真地愛著人類,你不相信照顧了自己一年多的人會當真對小貓怎么樣。

最后一只小貓不肯出來的那夜,我們都絕望了,還是你一聲聲地喚:冷了嗎,餓了嗎?媽媽在這里,快出來吧。如此這般,才終于把它叫出來。出來的結(jié)果當然是小貓立刻就擒。

星期六一早,精疲力竭的逃亡者終于進了籠子。再有幾個小時,即將領養(yǎng)它的主人就要來了。后來那姑娘給它起名字叫奔奔,這個彪悍的小逃亡者,最終過上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生活……可這都是后話了。當時,小貓在籠里惘然不知即將迎接自己的蜜罐命運,只低聲地一徑嗚咽著。而小黃你守在籠外,靜靜地。

你們母子在單位后樓黑暗的宿舍樓道里整整相伴了一夜。作為一個初次失去三個孩子的小媽媽,你看上去不怎么憂傷,一整晚都不叫。被從小照顧的經(jīng)驗讓你無條件信任人類,你仍然不相信我們會真的對你、對你的孩子怎么樣。

直到最后奔奔被送走的一刻。

領養(yǎng)人來了。小貓得被帶走了。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們把小貓從捕貓籠里轉(zhuǎn)入紙盒,然后用寬膠帶層層密封。我說哎呀忘了讓小黃再看一眼孩子??赏聜兌颊f:小黃是貓啊。貓的記憶力不會有那么好。它只是現(xiàn)在難過一下,很快就會忘記的。它會很快發(fā)情,所以最好趕緊給它做個手術(shù)。

再次自欺欺人地,我信了這話。提著小貓下去的時候,小黃一直遠遠地跟在后面,小聲而納悶地叫著,態(tài)度并不激烈。你從來都是那樣一只溫馴的貓,生離死別的關頭,竟也如此溫和。

我那天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很高興。我對小黃說,不要傷心。這個籠子還放在這里,過幾天帶你去做絕育手術(shù),以后你就不會再傷心了。我們只要你,只要你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要乖啊。別傷心。

從你的平靜表現(xiàn)我低估了你的悲傷:你那張小小的、天真的貓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蛟S只是因為你無法做出悲傷表情。你的痛苦全藏在你小小的、對人類力量無能為力的身軀里。不管你如何追隨,守候,喵喵叫,都無法阻擋我們自以為是的舉動,更無法阻擋命運規(guī)定的母子分離。

緊接著,我就出差整整一周。回來后便被告知:你從院子里失蹤了。

同事們說整整一個星期你都在院子里找你的孩子,那些尖叫的,嗚咽的,吃過你兩個月奶的小東西們,一個都不見了,就好像數(shù)月懷胎是場夢。夢醒了,你繼續(xù)孑然一身,空空蕩蕩。你因此而失魂落魄,走來走去,夜里大聲慘叫,不吃不喝,碗里面的貓糧一點也不少,好幾天實在餓得受不了才去扒拉幾口。我不在,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你換水。你好像也想不起來喝。

那個告訴我的大姐并且面帶一種憮然的表情:那種叫聲……聽起來真讓人受不了。高一聲,低一聲。你們沒當過父母的人永遠不會明白。

我呆呆聽著,像聽一個故事,好久才反應過來:那么我見你的最后一眼,就是那個把奔奔送走的周六清晨了嗎?我將再也見不到你在單位的院子里打滾,在我手上撒嬌,并狼吞虎咽貓糧了嗎?我將再也不能高叫一聲小黃,就看到你小小身影迅疾如風般向我卷來了嗎?他們說我出差了幾天之后你才最終離開。那么那幾天,你一直在苦苦等我給你一個交代、一句解釋嗎?你在等我撫慰,等我告訴你這一切是為什么嗎?

你那么愛人,你一定不曾怨恨,而只是在等。終于你等不及,自己去找它們了。可你怎么那么笨,找不到回來的路?在你新的居住地,還有沒有人天天喂你,有沒有人天天給你洗水碗,又有沒有人高叫你的名字,然后你再沖過去,嬌憨地滿地打滾?

小黃,我昨晚又夢見你了。

我夢見你死了;我大哭起來。你神奇地又在我的悲傷里活過來,變成了最初見你的模樣,出生一個月不到的小黃貓,身上有老虎樣的斑紋,小兔般的粉紅小鼻,溫柔如童的黑眼睛。我把你抱在懷里,你掙開,我作勢欲走,再回頭,你還和以前一樣不停地跟著我,像陣風一樣興高采烈地沖來。我過了街,站在對面,也能看見你小小的身子在人群和車流空隙間跑著,雀躍地,快活地??墒悄菞l街好長,天好黑。你向我奔跑,卻永遠跑不到跟前。

小黃,天長地久,我一直在街道這邊等你。

你跑不過來。

10

尾聲

我幼年的宏愿之一,除了要當聯(lián)合國總統(tǒng)(長大后才知道根本沒這個職務)、有無數(shù)銀鈿可天女散花發(fā)給天底下所有窮人外,還有一條,就是家里要養(yǎng)十八只貓。誰問都作如是答,而且是,“十八只又胖又可愛的貓?zhí)稍诩依?,橫十,豎八。不,橫八,豎十”。

博爾赫斯理想中天堂的模樣是圖書館……而坐擁許多姿態(tài)各異自得其樂的貓,則是我想象中的黃金國度。

就像所有孩子的狂想一樣,這宏愿同樣地不能成真……工作后倒有一個據(jù)說家中養(yǎng)了二十四只流浪貓的同事,但人家住的是別墅。我從小到大,也就認識這么一位。

我此刻的愿望其實只是:能把包子和當當好好養(yǎng)到老,養(yǎng)到死。

曾編過一本繪本,作者記錄她家白貓笨笨的一生,書名叫《謝謝你用一生陪伴我》。名字是我們一起想的,書出來后,很多同事和讀者都看哭了。

時至今日,便也在此默默寫下,自己和貓的“十八春”。

謝謝那些來過我世界的所有貓咪。和它們未完成的緣分,幾乎橫亙了我整個青春期和求學生涯。

從小學到大學,并沒有任何人給小孩子開一門課叫“情感教育”。而貓卻正是我這一門課的啟蒙老師。在那些數(shù)不清的眼淚、歡笑和別離里,我開始學習愛和愛而不得的痛楚,物質(zhì)匱乏和觀念差異導致的悲劇,以及世界展露殘酷真相的同時,永遠有一些溫柔的奇跡在別處發(fā)生。比如說十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我究竟何以鬼使神差去南小街買水果,又如何在茫然不知中靠近了那個紙箱。最后是包子選擇了我,正如這個冬夜,它選擇在我的腳底蜷成一團,甜蜜地呼嚕。

遇到白貓包子時,它只有一個月大?,F(xiàn)在它已經(jīng)十歲零十個月。而當當十三歲,也已經(jīng)在我家超過十年了。

這又是另一個很長的關于愛的故事了。

“謝謝當當愛包子。謝謝包子,教我如何做一只好貓?!?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