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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19年第3期|王海濱 :故里故人
來源:《湖南文學》2019年第3期 | 王海濱   2019年04月01日10:01

老實人金南

我們村大都姓王,但金南姓金,卻又是我們院中宗親,這讓幼時的我搞不明白,等到年歲漸長,才知道,原來金南是入贅到我們村的。

入贅在我們當?shù)乇环Q作“招迷糊”。

我只要獨自出村做點什么事情,祖母就緊追著我屁股后面千叮嚀萬囑咐:

“仔細看路,可別迷糊嘍?!?/p>

這個“迷糊”,我明白,就是指迷路,指找不到家,為什么入贅被叫做“招迷糊”呢?一頭霧水地問祖父,祖父抄著手,瞇著眼,一臉不屑一顧:

“都是娶媳婦嫁閨女,哪有大老爺們被娶進來的,那還不是這個大老爺們‘迷糊’了嗎?那不叫‘招迷糊’叫什么?”

我還是似懂非懂。

不過,聽說,一開始“招迷糊”的并不是金南叔:他家里四個半大小子,戳在屋里房梁一般,名字分別是東、西、南、北,眼看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怎奈家窮四壁,爹娘沒有錢糧給他們張羅婚事。就有媒婆子牽線讓大小子到我們村入贅,大小子一聽抬腳就出門來我們村趕集,在集上東轉轉西轉轉,打聽來打聽去,回家說“這差事干不了”,說完倒頭大睡;只好讓二小子入贅,二小子鉆到大哥身邊西扯葫蘆東扯瓢地嘮了一宿嗑,早上起來大聲宣告:

“我雞巴毛還沒長齊,x都不知道怎么日,不去!”

好歹得解決一個啊,這樣多少會減輕負擔。爹娘互相對視一眼,愁苦不堪,目光都落在了老三金南身上??吹降锟醋约海先鹉峡跊]開臉先紅了。他臉一紅,爹娘的愁容就舒展了:

以往,凡是遇事老三金南宜臉紅,就代表放棄或妥協(xié)。例如,哥幾個爭搶一塊地瓜,當?shù)囊宦暫浅?,老三馬上臉紅,立刻松手,地瓜就到了其他兄弟們口中。

老三現(xiàn)在臉紅了,不就意味著他同意了嘛。

金南入贅到了芳姑姑家。

芳姑姑單名芳,很好聽的名字,但人長的一般,尤其是一顆大虎牙,把五官的美破壞地一塌糊涂。

金南進入芳姑姑家,應該被叫做姑父,但芳姑姑的母親不同意這么叫,她讓我們叫金南叔:

“姑父是外人,叔才是自家人!”

我叫芳姑姑的母親為書蘭奶奶。記憶中,書蘭奶奶人高馬大,體態(tài)豐腴,小腳,大臉盤,眼睛總是瞇著,看不清眼球在哪里。她有一手絕活:治療脫臼。小孩子愛脫臼,不是手腕就是肩膀,“咔唄”一下,掉下來了,孩子疼的哇哇大哭,被抱著急忙往書蘭奶奶家跑,抱孩子的一邊跑一邊叮囑跟隨著的家人:

“快去準備點東西啊,不拿東西,老太太不一次給孩子攆好啊。”

書蘭奶奶從不白給誰家孩子治療,一定得收點東西:十個雞蛋、一包點心、半斤紅糖、一盒五毛錢的煙、一斤五花肉、一塊的確良布料,等等,什么都行。有一回村東頭羅鍋家的老四胳膊脫臼,家里實在沒有東西拿,羅鍋一邊吩咐老婆領著孩子去找書蘭奶奶,一邊著急忙慌地跑到村外河溝,脫鞋扒襪地跳進去,摸了兩條泥鰍,急急忙忙送了過來。

也有外村不知情的領著孩子慕名前來求醫(yī),手里沒來得及帶東西,書蘭奶奶照舊笑容滿面,眼睛瞇得更細了,一捏一推,好了。對方長舒一口氣,道謝而去。頂多過半天,就會頭冒大汗地返回來,因為又脫臼了。好在這一次手中有備,小孩子也可以免遭一回罪。

因為會治病,所以書蘭奶奶大多數(shù)時間并不下地干活,偶爾去地里一趟,一定戴大草帽。

祖母說,書蘭奶奶的婆家算得上地主,村后原來有一片棗林,都是她們家的,書蘭奶奶娶進來的時候,家里是雇著長工的;書蘭奶奶的娘家是十里外一戶殺豬的,吃喝不缺香辣。兩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可惜的是,門當戶對的兩家,人丁都怎么興旺:書蘭奶奶娘家的一兄一弟都生了閨女,書蘭奶奶生了五個孩子,也只存活了兩個閨女,大姑娘已經(jīng)出嫁,芳姑姑是老二。

金南叔干活不惜力氣。書蘭奶奶家地多,男勞力少,金南叔幾乎忙得天天腳不沾地,披星戴月:大清早是最早一個扛鋤下地干活的,黃昏一定是最后一個從地里回村的。

村里的老爺們兒隔三差五會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喊過幾回金南叔,他不是說地里的秫秸沒有運完,就是說場里的麥子還沒有翻曬,都不參加,后來也就沒有人喊他了。

村里的媳婦們訓斥自家男人都愛拿金南叔他做參照:

“你看人家金南,整天放下耙子就是掃帚,里里外外一把手,整天跟牛一樣任勞任怨,你怎么就一點也學不來呢……”

被訓的男人往往死皮賴臉:

“你希望天天跟牛睡在一炕頭上啊……我是你男人!不是你的牛!……”

有時候,被說急了,一腳把媳婦踹下了炕:

“滾你媽的蛋,看誰好上誰家的炕頭去!還不給老子把洗腳水端來?!”

媳婦流著淚咬著牙去端洗腳水了,晚上照舊鉆到自家男人的懷里去……

金南叔有兩個兒子,都不姓金,一個叫王大河,一個叫王大江,和我同齡,整天玩在一起。他們凡事都愛提他爸爸:

“我爸說,不能去樹上掏鳥窩,說不定鳥窩里面會有蛇,你正仰著臉張著嘴呢,一下子就鉆你嘴里去了……”

——金南叔說的是真事,他們村一個掏鳥窩的就讓蛇鉆到嘴里去了;

“我爸說,如果下河被螞蟥叮咬了,就拿著鞋底猛抽被叮咬的部位,螞蟥就會鉆出來,千萬不要硬拽……”

經(jīng)過驗證,這是一個對付螞蟥叮咬最好的方法;

“我爸說,吃地瓜就愛放臭屁,屁不能憋著,會把人憋壞的……”

所以,王大河和王大江從來放屁都肆無忌憚,不分時間和場合,只要他們稍稍一抬屁股,我們立馬撒丫子就跑,把被熏到——他們的屁很有殺傷力,濃度高,擴散范圍廣,回回暈倒三四個,昏過去一大幫。

……

一旦,哪一天,他們哥倆嘴里不說“我爸說”這幾個字,我們就知道,他爸爸在家又受氣了:不是被罵、被打,就是被罰飯了。

“被誰打、罵、罰飯?”

“還能有誰?我奶奶唄!”

大河大江不叫書蘭奶奶姥姥,而叫奶奶,這也是書蘭奶奶規(guī)定的。

書蘭奶奶對金南叔十分苛刻:

倘若哪天金南叔沒在她起床前把院子打掃干凈,她起床后就數(shù)落金南叔大半天,從金南叔的爺爺輩開始說起一直說到金南叔本人,說什么幾輩沒有一個勤快人,要不怎么窮的叮當響,兒子說不上媳婦呢……;

倘若哪天包包子,金南叔在她吃下兩個包子之前,已經(jīng)吃了第三個,她就會把抓起一個包子皮——她縱容孫子們吃包子只吃餡不吃皮,砸向金南叔的臉,然后數(shù)落金南叔眼皮淺肚皮大,天天只知道吃……

倘若金南叔摟著兩個兒子嬉嬉鬧鬧,偶爾說到你爺爺家怎樣怎樣,書蘭奶奶登時就陰沉著臉走上來,一把把兩個孫子拽到身后,劈頭蓋臉開始大罵:

“……孩子的爺爺在這兒呢!吃里扒外的狗東西……你要是再這么說,就給我滾!……”

書蘭奶奶家就住我們家隔壁,很多時候,她罵金南叔的話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每當書蘭奶奶大發(fā)雷霆的時候,我祖母就嘀咕說,芳干嘛呢?芳怎么不護著自己的爺們兒呢?

事實是,芳姑姑不但從來不會偏袒金南叔,還會變本加厲。有一年春節(jié)剛過沒幾天,一大早,就聽到他們家人仰馬翻鬼哭狼嚎,我按耐不住好奇偷偷扒在墻頭上往那邊看,看見金南叔居然大冷天里光著上半身,站在屋門口,因為背對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大江大河一人抱著他爸一條腿哇哇大哭,芳姑姑和他臉對臉站著,敞胸裂懷披頭散發(fā),使勁繃著嘴——那顆虎牙直挺挺地伸著,胸脯一一鼓一鼓地,手里握著一把菜刀,母夜叉一般吼著:

“信不信我把你那邊的臉也給你劃嘍??!”

在我的詫異聲中,金南叔轉過臉來,一臉嚇人的血污。

金南叔本來長得很周正,四四方方的臉膛,一向笑呵呵模樣,常年勞作導致的胳膊上一塊塊腱子肉,看著就那么有力量,不能說帥氣,但看著舒服。不過,那個春天以后,他的臉上多了一道疤痕:從右耳朵跟一直橫亙到右嘴角,使他看上去多了幾分猙獰和恐怖。

即便相貌有了變化,金南叔脾性依舊,說話先帶笑,遇事愛臉紅——這時候,那道疤痕更紅。

不久,金南叔的四兄弟來我們村趕集,半路看見他哥在地里拉犁,大汗淋漓,就下地幫忙,才看清哥哥臉上的疤痕,一問緣由,勃然大怒,登時抄起一把鋤頭就要去找芳家人算賬,卻被金南叔給攔下了:

“算了,都過去了,不要再把事兒鬧大了,叫人家笑話的!”

四兄弟氣咻咻卻無可奈何只得低頭幫哥哥拉犁,吭哧吭哧犁了一壟地,突然想起什么,就問,家里不是有牛嗎?為什么不讓牛來拉犁,金南叔囁嚅半天,說不上子丑寅卯,他不能直接說出書蘭奶奶的原話:

“牛的力氣用一點少一點,省著用吧!人有的是力氣,越用越有勁兒!”

盡管金南叔不說,他兄弟也猜出了一二三,再次勃然!回家就喊來了另外兩個哥哥。三兄弟氣勢逼人地往書蘭奶奶家院子里一站,三座鐵塔一般。

老大手抓把鐵锨,說:“我們家老三是來給你當女婿的,不是來當牛做馬的!你們這樣做對得起良心嗎?!”

老二手握頂門杠,說:“我們家老三做了哪些對不住老丈人家的事兒,讓老丈人一家這么虧待他???”

老四舉著明晃晃的大糞叉,說:“出來說明白!否則砸個稀巴爛!!”

書蘭奶奶躲在屋里不出來,嘴里發(fā)出說唱一樣的哼吟,起起伏伏:

“……人家欺負上門來了,還有天理嗎?……老天爺啊……”

芳姑姑本來還耍橫,叉腰擋在三兄弟面前,想大聲呵斥,還沒出聲兒,就被老四一把揪住衣領子像抓只雞一樣拎起來,像甩狗屎一樣,甩在了地上。隨即,芳姑姑發(fā)出一陣嚎啕,一開始哭得還很滋潤,幾聲以后,就剩干嚎了,殺豬宰羊一般。

院門口,聚集了一幫看熱鬧的街坊四鄰。他們似乎都滿心期待發(fā)生什么事情。

最后,還是書蘭奶奶老伴老謀深算,他抄著手站在屋門口臺階上,居高臨下,笑呵呵地高聲喊金南叔:

“你來,當著你兄弟們的面,你說,咱們家誰對你不好?誰額外難為你了?有——嗎?!”

這句“有嗎”聲線拉得特別長,似乎對金南叔特別有震懾力。金南叔臉紅到脖子根了,囁囁嚅嚅半天才勉強堆起笑臉:

“沒有的,沒有的,誰也沒有待我不好!回去告訴咱爹媽吧,我在這里很好!”

……

所有的人都很失望,他們不可思議地搖著腦袋,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嘆息聲從書蘭奶奶家門口一直蔓延到村里的角角落落

祖母一直站在墻根下,豎著耳朵傾聽著墻那邊的動靜,這時也輕聲嘆息說:

“一家人打架動了刀子,可不是小事,而且,還真?zhèn)巳?,金南要是借機大鬧,芳一家是不占理的,可惜啊,悄不聲息地就讓這件事兒過去了,這還不助長芳一家的氣焰啊……,哎——,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啊,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金南叔照舊天天干最累的活,天天受一家人的氣。田間地頭,勞作間隙,倘若說起這些事情來,就有人勸他,不能這樣委曲求全,他就會訥訥地說:

“都是一家人,鬧什么呢?鬧了又有什么結果呢?不叫人笑話嘛?再說,孩子們也大了,我得給他們留點臉面啊……”

又過了幾年,一個冬天的晚上,村里的男人們終于把金南叔叫出來耍了一晚上麻將,還喝了酒。聽說,金南叔還破天荒地唱了歌。父親也去了,回來告訴母親說沒想到金南還有一副好嗓子,母親隨口說了句:

“會唱不會說有什么用?!?/p>

父親一咂摸,的確如此,也就不再說什么。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金南叔就把自己吊在了家門口的橫梁上。

黃毛

黃毛名叫春英,在那個眾人還不知道染發(fā)為何物的年代,她一頭黃發(fā),來自天生,于是,大家都叫她:“黃毛”,久而久之,幾乎沒有誰還記得她那個好聽的原名了。

黃毛很勤快,整天不閑著,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全家人的飯菜常年都是她大包大攬,最會做貼餅子熬小魚——魚是她親自去河里抓來的,幾寸長的小鰱魚小鯽魚,放在鍋里熬燉,鍋沿上貼圓圓的比巴掌小些的玉米餅,熟了以后一面有焦脆的饹馇,開鍋滿屋香;還會做雞蛋湯,一個雞蛋,能打出不多不少八碗湯,碗碗都有蛋花,不偏不向;地里的莊稼活樣樣精通,沒有一樣不行,連老爺兒們干的扶犁鋤地都能上手,而且,犁的地不歪不斜;尤其會使喚牲口,街坊四鄰家的小毛驢大騾子老黃牛嫩馬駒,都聽她擺布。每年麥子割下來,需要牲口壓麥。大日頭低下,拉著石碾子,一圈圈轉,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那些牲口也會使奸?;皇亲е胱铀奶幣?,就是躲在某個陰涼地里不挪窩,這個時候,主家就喊:

“快啊,愣著干嘛啊,去找黃毛啊,只有黃毛能收拾的了這家伙了,快一點啊……”

黃毛哪怕正在吃餅子喝粥,立馬抬屁股就來,一邊把最后一口餅子塞進嘴里,一邊接過辮子韁繩,使勁咽下餅子,一嗓子吆喝出去:

“駕——喔——”

那懶騾子犟驢準老老實實開始邁步。

就那么神奇。

因為一頭黃頭發(fā),黃毛總是遭到嬉笑和嘲弄。一有人嬉笑嘲弄她,她就著急發(fā)脾氣。

村口,幾個近乎同齡的半大小子正在嬉戲,看見黃毛背著一個筐草從地里回來,就跟在她身后,嬉皮笑臉地高一聲低一聲地喊:

“黃毛黃毛真稀奇,姥娘門上羞死你……黃毛黃毛真稀奇,姥娘門上羞死你?!?/p>

正喊得盡興,黃毛撂下筐,一個回馬槍,就近揪住一個小子的衣領,一蹲一背一起一扔,那個小子就像一只口袋般飛落到道邊糞堆上。

是的,黃毛很有力氣,還很會摔跤。

只要生氣,背起人來就摔。有一回,把一個愣頭小子摔進了豬圈里,豬圈里的老母豬正在奶崽,還以為來者要為害小崽,上來吭哧一口就咬了愣頭小子的腳脖子——那個疤至今猶存。

街坊四鄰都說黃毛脾性不好:

“愣頭小子們說笑就說笑吧,管他們干嘛呢?越是在意,他們不越是鬧嗎?這個黃毛,哪都好,就是脾氣不好!”

黃毛的爹娘也這樣說,黃毛就是聽不進去,只要有人拿她的黃頭發(fā)說笑,她就著急生氣,氣得肚子像蛤蟆那樣一鼓一鼓的。

愛生氣的黃毛不愛說話,。

所以,我一出門玩耍,母親就叮囑我,如果看到黃毛千萬別笑話她,看到黃毛生氣,趕緊跑:

“跑得慢了,她會把你摔到豬圈里的。”

黃毛家很窮。

原因一,是沒有富裕的祖上。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nóng)民,世代都是在土里刨食;二,是沒有勤快且精明的爹娘。尤其是她爹,沒文化不說,還是有名的榆木疙瘩腦袋,凡事開竅慢,遇事認死理,不會貫通,不會疏絡;她娘看著精明,實則笨得汗顏,大字不識一籮筐。有一回,她家的雞跑到鄰居家的雞窩里生了一個蛋,她娘非要把那只蛋拿走,鄰居的老婆恰好也是一個不通情理的二百五,死活不讓,但她沒拿到雞蛋,干脆把老母雞抱在了懷里:

“你不把雞蛋留下,我就把雞留下!”

黃毛的娘看看手中熱乎乎的雞蛋,再看看被夾在鄰居咯吱窩底下缺毛少肉的母雞,思量片刻,拿著雞蛋回家了,進門就喜滋滋地炫耀:

“哼!我最終還是把咱家雞下的蛋要回來了!”

這件事一度成為全村人茶余飯后的笑料。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黃毛好像也不例外。她當家作主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退學,她說累,讀一遍課文,還不如拔幾壟麥子輕快。

小學沒畢業(yè)的黃毛長得說不上難看,但絕對說不上好看。個子很高,腰身有點粗,面皮不白,因為頭發(fā)黃,所以從沒見她像其他小姑娘那樣梳過什么辮子,一年四季總是短發(fā),非常短的那種,因為短,總有那么幾根幾綹的頭發(fā)直直愣愣,張牙舞爪的感覺。

黃毛的娘給黃毛買過帽子,黃毛堅決拒絕,一年四季不戴帽子,即便春天犁地施肥夏天揚場曬麥秋天拾棉摘豆也不戴,大冬天,耳朵凍得通紅,依舊不戴。

人們詫異,黃毛到底是喜歡這一頭黃毛呢?還是厭惡這一頭黃毛呢?

黃毛從沒表態(tài)。

全家祖宗八輩都是黑頭發(fā),怎么到了春英,就一頭黃毛呢?

這是黃毛爹娘時常犯愁的事情,兩口子沒事就依在炕垛上,長吁短嘆,聲調(diào)一個高一個低,很和諧。

當然,黃毛爹娘最發(fā)愁的事還不是黃毛的頭發(fā)。

黃毛不是獨女,還有一個哥哥,來子。來子的腦子不是很靈光,去地里拔麥子,半天下來拔不完一壟,而且,永遠不會捆麥子,爹媽教給他無數(shù)遍,他就是捆不成個,都是黃毛幫他捆;一天下來,問他拔了多少麥子,他看著腳底下散亂的麥子:

“拔了七八十來壟吧”。

來子也不怎么會算數(shù)。

來子該結婚了。

但是,誰會嫁給他呢?

“誰會這么不長眼嫁給來子??!”

這是村里最會說媒的劉婆子背后叨咕的話。說劉婆子會說媒,一點都不夸張,村子里幾乎所有的大姑娘都是她牽線搭橋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幾乎所有的大半小子的媳婦也都是她舞動三寸不爛之舌說進門來的。全村不下地干活的除去會打針的瘸子馮醫(yī)生、會教書識字的齊老師、開五金百貨店的張大褂子,就是她劉婆子了。

劉婆子張著一張巧嘴,能把死人說活,活人也能被說死——村里不止一個人這樣背后說。

黃毛的娘一年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劉婆子家,請她不知道喝了多少碗黃毛做的蛋花湯,吃了多少頓小魚貼餅子,來子的媳婦還是沒有著落。不是劉婆子不上心,實在是來子的自身條件太艱難。三年內(nèi),劉婆子前前后后領來了七八個大姑娘,沒有一個愿意留下來。

年根底下,黃毛的母親鼻涕一把淚一把,懇求劉婆子:

“就沒有一點法子了嗎?”

劉婆子抬左手捋了捋左側的頭發(fā),又抬右手捋了捋右側的頭發(fā)——其實,兩邊的頭發(fā)都很光溜,沉吟良久,面帶詭異的微笑,斜睨著涕淚橫流的黃毛母親: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嗎?真是小瞧我了,法子還真是有一個?!?/p>

第二年開春,柳沒結絮楊沒乍花,桃花將敗梨花正白,來子結婚了。來子的婚事從相親到定親再到結婚,速度迅捷得令全村人詫異,新媳婦說不上漂亮,但是模樣周正,健健康康。

“沒看見那腰身嗎,保準能生能養(yǎng)——磨盤腚娘娘命??!”

這是劉婆子的話。

劉婆子的話讓黃毛父母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攏嘴。

來子也高興地合不攏嘴,但結婚第二天,來子就找他娘哭訴,說媳婦打了自己一巴掌,問為何?來子說:

“她問我喜歡她嗎?我說喜歡,她問喜歡什么?我說喜歡她的腚——劉奶奶不是說她的腚是娘娘的腚嘛?她是娘娘,我不就是當皇上了嗎?——我剛說完,她就打我一巴掌?!?/p>

“啪?!?/p>

來子娘也打了他一巴掌。

來子娘打完兒子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進自己屋里去了,還順手掩上屋門,哭聲像只老鼠一樣從門縫里溜達到院子里,淌了一地的悲傷。

來子不知道娘傷心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他的妹妹黃毛,因為黃毛也出嫁了。

黃毛嫁給了來子媳婦的哥哥。

來子媳婦的哥哥是小兒麻痹癥患者,上半身魁梧健壯,下半身猥瑣畸形,身量不足一個孩子高,已年過三十。

黃毛和來子媳婦各自成全了自家兄弟。

這叫換親。

這是幾年來,劉婆子撮合成的第三次換親,來子結婚那天,劉婆子最風光,不但坐首席,還被塞了紅包,所有人說的都是溢美之詞,劉婆子由衷地開心,幸福地眩暈,喝了好多酒,只是在酒后回家的時候,稀里糊涂地進了村里那個老鰥夫的家。老鰥夫叫有福,已年過七十,閑暇之余給人家看羊,那天他也來黃毛家喝喜酒,酒后回家一進門,發(fā)現(xiàn)床上倒著一頭“羊”,使勁擦了擦眼睛再看,原來不是羊,是人!于是就大呼小叫,驚動了四鄰,大家急忙忙趕去一看,見醉酒的劉婆子四仰八叉睡在他的炕上。

有福爺爺拍著大腿嗷嗷叫:

“我一生清白啊,這不是存心讓我晚節(jié)不保嗎?我跳黃河能說清嗎?能說清我現(xiàn)在就去啊……!”

這是題外話了。

還是說黃毛一家。

來子結婚一直笑。黃毛卻是一直哭。紅彤彤的衣褲映襯著她一頭黃毛一臉淚水,使得她看上去更加不好看。七大姑八大姨們交頭接耳地嘀嘀咕咕:

“多虧了這么一換,要不然,誰會要這一頭黃毛的啊,……”

“這丫頭,脾氣還這么大,多虧了有個哥哥,好歹找了一個婆家……”

……,……

聽說,黃毛離家前到開五金雜貨店的張大褂子那借來了秤砣,把家里經(jīng)常貼餅子熬小魚那口鐵鍋砸了個窟窿:

“叫你們再也別想吃餅子熬小魚了?!?/p>

這是黃毛留給家人的最后一句話。

家里的鍋被砸了一個窟窿,黃毛的爹娘大氣不敢出。她哥哥來子站在新房門口笑嘻嘻說:

“砸得好!砸得好!”

黃毛的爹回手一個嘴巴子打過去,來子一臉委屈,小聲辯解:

“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是她說的?!?/p>

她是他的大腚盤媳婦。

……

作者簡介:王海濱 中央電視臺導演,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文學作品曾數(shù)十次在《北京文學》《山花》《中國廣播報》《中國廣播影視報》《電影》《讀者文摘》《海峽》《北京紀事》等國家和省市級報刊雜志發(fā)表,新聞作品曾獲得過“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