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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4期|宋方童:再見,董先生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4期 |  宋方童  2019年04月22日08:24

宋方童,1979年出生,現(xiàn)居四川樂山,《樂山日報》副刊編輯。出版散文集《記憶溫暖如初》,有小說、散文在《山東文學(xué)》《草原》《青年作家》《鹿鳴》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尋找野菊花的出生地》獲2013年度四川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散文《峽谷,風(fēng)經(jīng)過的地方》獲樂山市第七屆“郭沫若文藝獎” 。

如果不是這面模糊的鏡子,我不知道我就是我。它顯得如此古怪,肥大的臉沒有輪廓,像浮在三維世界里一朵不安的云,無所來亦無所去。我眨了眨眼睛,以確定那是不是我,鏡子里的人只是抖動了一下毛聳聳的頭,敷衍地回應(yīng)。

電梯裝著我和一群人,從一樓開始,每到一層都會歇一歇,喘口氣。我把眼睛緩慢地從面前反光的鏡面上移開,看到面前多了一架手推車。一個男人驚奇地和推車的婦女打招呼,咦,是你。什么時候來的?誰病了?這樣的問題每天可能重復(fù)很多遍。中年婦女用手扶了扶搭在孩子臉上的一張面巾,訕訕地說,我,我兒子哦。她拿眼掃了掃電梯鍵,為難地回答,神經(jīng)病,哦不,神經(jīng)炎。男孩子沉默著,一動不動,好像沒在手推車上,更沒在這個電梯上。

我跟著手推車走出了電梯。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的走廊白天都亮著燈,明晃晃的,撲鼻的消毒水味從廁所蔓延到每一間病室,旮旯縫隙,到處都是。

我媽說非動手術(shù)不可,她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第一次和藹可親地對我笑笑。我以為至少能從那雙暗黃色的眼睛里看到隱隱的淚水,但沒有,她總是不能愉快地滿足我所愿,總是令我失望。

整整十一天,我所有的睡眠加到一起有二十四個小時嗎?我問自己,肯定沒有,我睡著的標(biāo)志是做夢,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都會準(zhǔn)確記住。我曾經(jīng)把它們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厚厚幾大本,可惜我媽后來全部貢獻給了收破爛的。做夢是一件上天入地的美事,我總這么想,哪怕是撞到了一個鬼,再或者夢里自己死了,那痛也是暫時的。眼睛睜開,我會幸福地想,哦,夢而已?;氐竭@個白紙黑字的現(xiàn)實,一切慘不忍睹,三十二年的光陰,窸窸窣窣,上面布滿了抖也抖不掉的皮屑,老到悲傷至極。

我累得每一塊肌肉骨骼都不屬于自己。站在冰冷搖晃的503,像一顆在不知不覺中耗光了真氣的皮球,癟到連我自己都不想拯救自己?!澳銘?yīng)該多生幾個娃娃,不然,夠累。”隔壁老王頭嘆著氣,朝我咕嚕。這是樂山市最好的三甲醫(yī)院之一,每天,住院部大樓都像剛剛出鍋的早市,看望病人的家屬和三朋四友組成了豪華的陣容,他們拎著花籃水果、牛奶腦白金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走廊上。我從不瞟一眼,這和我無關(guān)。

我和張繼生好像一對苦命的鴛鴦,白天,我負責(zé)我媽輸液吃喝拉撒,張繼生負責(zé)出門掙銀子。晚上,我窩在我媽腳那頭,翻來覆去失眠,張繼生則睡在電梯口那張鋁合金的椅子上,打呼嚕說夢話。

無疑,我和張繼生是孤獨的,所有的人都以為睡在503中間一床的胖女人是屬于前半生在鄉(xiāng)下后半生闖進城里的新移民,似乎只有這種人,才會城里鄉(xiāng)下兩不搭,沒個靠山和走動的人。503住著三個人,一個峨眉的平頭漢子,我媽,還有一個腦袋里長了瘤子的老太婆。那個平頭漢子起碼一米八,當(dāng)他躺在床上,閃著光的鐵制伸縮床就像被打了一針,咧嘴歪牙地一陣響。面對一米八,護士小姐顯得畏懼不安,她們的針總不能精準(zhǔn)地插入那根年輕的血管。每次扎針,一米八就像一個碩大的嬰兒,咬著牙齒咝咝地往里吸氣。我抬眼看了看她們的戰(zhàn)果,一米八的腳背紅得像冬天的蘿卜,輸液袋搖搖晃晃地懸在上面,有氣無力地往下擠出一滴氯化鈉。

老王頭似乎再也承受不起一個人的保姆工作,他強烈要求女兒找一名護工。他文弱地小聲說,好久沒有去晨練了,腰和腿越來越惱火了,以前老伴的身體比他還好,再這樣下去,他得提前躺在醫(yī)院里。她的女兒是門診上的財務(wù),一有空就跑上來看看媽。媽媽,今天好點沒有。媽媽,你就醒一醒啊,今年過年的時候你燉的雞湯好好喝。媽媽,媽媽……女財務(wù)有時候笑笑,有時候抹眼淚。我記得有天去窗口詢問住院消費,那張年輕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端坐在那里,好像住院部門口那尊嚴(yán)肅的某醫(yī)者的雕像。

老王頭家的護工請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結(jié)實的女人,穿著大花的衣服,頭發(fā)油油的,像剛從水里出來。老王頭像遇到了救星,他把床上的女人輕松地交到護工手里,小激動地說,我走了噢,我到廣場上走走。這是尿紙片,這是牛奶,這是噴霧。護工熟稔地把被單角掖掖,看著老王頭一溜煙消失在大門口。

一整天,503靜悄悄的。我原來坐在腦瘤患者與我媽中間的過道上,但將死之人的鼻息是如此惡臭,像沉在水底的一條腐魚,水、空氣和陽光,也抵擋不住已經(jīng)流逝的生命。這張?zhí)撃[的臉上,五官都大了一號,毫無聲息,只有嘴巴,像菜市場的魚,微微的輕輕的,細若游絲地吐著氣。據(jù)說,她已經(jīng)在這里躺了快一個月了,老王頭說,轉(zhuǎn)到省醫(y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無藥可救。腦子里的那個瘤子,是一顆有著長長引線但始終不知何時拉響的炸彈。一米八一旦輸完液體,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護工彼此沉默了一天,在我目力所及之下,她只干過三件事,上廁所,吃飯,給腦瘤患者通過鼻管導(dǎo)入藥品和流食。老王頭晚上六點出現(xiàn)在503,他的老伴剛剛拉了稀,一股說臭不臭但惡心到令人嘔吐的怪味晃蕩在病房。他聽到護工在嘀咕,這都換了好幾遍尿紙片了,吃得也正常,咋個又拉稀了哦。真是不乖。

王月明說她要手術(shù),這令我吃驚,也讓我后悔不迭。因為突發(fā)的腦溢血,她被我和張繼生在凌晨三點五十分呼叫救護車一路送到了醫(yī)院。那天凌晨,我照例在半睡半醒之間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陌生的臉,他把頭一點一點地伸向我,這次好像又要說點什么。我拼命反抗,和以往任何時候那樣,使出渾身的力氣。我不想聽你說什么,不管你是誰。當(dāng)我大汗淋漓地從夢魘之中鉆出來,現(xiàn)實的夢魘之門吱嘎一聲開啟,王月明用對我從來沒有使用過的語氣說,真真,過,過來一下。然后一切戛然停止。

王月明很少給我電話,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三條大街,一個紅綠燈。為了表明三十二年間我們僅存的那點母女關(guān)系,我規(guī)定自己半個月至少打一個電話,人可以不見,那根將斷未斷的線還是要維系的。不然,我溫真真就不是溫真真。

王月明沒有那天凌晨我想象的那么十萬火急,從她家到醫(yī)院,再到住院部的這十一天,她一直清醒著,手腳輕松自如,只是說話有點大舌頭。和神經(jīng)內(nèi)科那些神經(jīng)功能失調(diào)的腦溢血患者有很大不同,她眼睛珠子咕嚕嚕到處轉(zhuǎn),看我和張繼生在一邊和醫(yī)生說話,一邊忙碌,也看和她同病相憐的人掙扎著奮力從椅子上站起來,繼而又啪地一下坐下去。每次這樣看,王月明臉上就會浮出一絲得意的笑。這笑我很熟悉,小時候每次她看我摔跟頭,就會這樣沒心沒肺地笑上一會兒。

我沒問王月明的主治醫(yī)生為什么王月明會這樣反常,如果我這樣問了,倒會被理解為我反常了。正當(dāng)我疑竇重重,那位帥氣得幾乎可以用漂亮二字來形容的主治醫(yī)生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拿出一張頭部CT,指著某塊出血點對我說,眼下你媽倒是可以出院了,但我想征求一下家屬的意見,你媽的血管有點不正常,這次出血雖然只是小血管破裂,但以防下次來個大的,可以做下介入手術(shù)。為了闡述介入手術(shù)的安全性和科學(xué)性,他打開了自己的手機,用一個三維圖向我證實這個手術(shù)對病人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我看到一根小小的銀針,在嘩嘩作響的血管里穿梭游走,這個與身體無關(guān)的外來物種,從大腿、脖子直達腦袋,最后像掃雷的機器人在腦袋里尋找目標(biāo)。

王月明在手術(shù)室里傳來一聲悶聲悶氣的叫聲,把我和張繼生嚇了一大跳。我眼前立馬出現(xiàn)了王月明頭破血流的場景,那根掃雷的銀針,一定在拐彎的時候走了直線。王月明在平靜之中被推出了手術(shù)室,她神情自然,微酣著,好像剛剛做了一個美夢,這會暫時不想醒來。后來我問王月明是不是在手術(shù)室里大叫過,王月明瞪著眼睛問,不疼怎么會叫?

事實證明我和張繼生聽到的大叫是別人的,只不過疼痛把王月明和其他人的聲音混淆在了一起。主治醫(yī)生報告給我們一個壞消息:王月明有腦血管瘤。

除了老王頭家的那個腦瘤患者,我這一生還看到過兩個腦瘤病人,一個是我的鄰居,一個是我的朋友。她們都是女的,都是人到中年暈倒后被突然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這兩個人通過手術(shù)能跑能跳了,只是我的那個女朋友,因為生病,老公跑掉了。當(dāng)然,這兩個和老王頭家的那個比起來,是可以治愈的良性疾病,只要不復(fù)發(fā)。我目瞪口呆茫然地望著那張漂亮的臉,好一會兒工夫,我終于明白,王月明腦袋中的瘤子不是真的瘤子,只不過是血管的膨脹和突起,僅此而已。他說,這個手術(shù)必須做,非做不可,不然以后血壓一高,就不僅僅是出血的問題了。他把緊緊抓住的五根指頭一下松開,好像街道上的消防栓被汽車硬生生撞了上去,嘩啦一聲,泄開了。

王月明對開顱手術(shù)的回應(yīng)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我相信她根本就沒在腦子里過過。她說,不做是等死,做了是在希望里等死。我覺得她的前半句一定話里有話,只是不想說而已。對于錢的事,我和張繼生并不擔(dān)心,那天在等待救護車的時候,王月明癱坐在吐了一床的鋪蓋窩里,冷靜地指揮我從衣柜里搬出了一個鞋盒子,里面各種各樣的票據(jù),還有一張二十萬元的定期存單。

王月明手術(shù)之前的那個夜晚,老王頭家來了很多人,把奄奄一息的病人搬回了家。自從他家的護工提出不干之后,老王頭終于決定卸下心中的大石頭,他說他和錢都遭不住了。在家里照顧,他還可以上上小廣場。顯然,新請來的護工比老王頭還缺乏信心,病人的狀況越來越折磨人,開始每天拉一次稀,后來想拉就拉,你在旁邊想當(dāng)個沒事人都不行,酸腐的稀屎味,直沖大門,趕跑了很多護士。

旁邊的病床只空了不到半小時,新的病人就來了。那時,王月明正在剃頭,電話預(yù)約的一個剃頭匠以二十五元的價格把王月明剃成了一個光頭。

我從來不知道我媽有這么好看,光頭把王月明塑造成了一尊彌勒佛,她笑容滿面地望著我們,有那么一會兒,我驚奇地感受著一個發(fā)型對王月明質(zhì)的改變。曾經(jīng)我是那么討厭我媽眼下的那顆痣,它靜靜地趴在那里,但時不時又隨著主人的心情蹦跶起來,一會兒飛揚跋扈,一會兒又安靜得像只吸血的蚊子。

把王月明送進手術(shù)室,麻醉醫(yī)生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筆,簽字。我掃了掃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我知道我必須看看它們,但我也知道,看與不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已經(jīng)進去了,手術(shù)室的燈光已經(jīng)打開。麻醉師走進去又走出來威脅我,你媽有哮喘,插管麻醉的時候有可能引發(fā)哮喘,進而窒息;或者,血壓一高,曾經(jīng)的出血點再次大面積潰堤。

張繼生選擇在這一天陪著我,我推不動滑動的病床,也無力奔跑于各個需要簽字的辦公室。我們兩個,默默地待在503,醫(yī)生說,就在這里等,有事讓護士叫你們。

站在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的走廊盡頭,望著一棵站在春天里的樹,我淚如泉涌。王月明曾經(jīng)說過,你跑得再遠還是溫真真。

我和王月明的芥蒂就像我和她的關(guān)系,與生俱來,不可更改。

我的記憶是從三歲開始的,我問王月明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爸爸是誰,爸爸在哪兒。其實這個問題是幫別人問的,我并不關(guān)心這個,可周圍的人問個不停,連幼兒園的老師也捉住我決不放過這個問題,你回家找你媽媽說哦。一開始,王月明說,你爸爸去江西了,干嗎,當(dāng)工人。后來他們不信,王月明就說,你爸死了。我又問,爸爸的爸爸呢,爸爸的媽媽呢,這時候,王月明就兇巴巴地朝我翻白眼,我一看不妙,再也不問了。

我的疼痛不是那個姓溫的男人,當(dāng)然,他有理由姓溫,不然我又是從哪里蹦出來的。我的疼痛在于每次我一跑步,背后總會跟著一串串鼻涕蟲。剛剛開始我還引以為豪,慢慢我知道,那些家伙都在學(xué)我。左腿長右腿短,這是上天送我的禮物,受用終身。據(jù)說,我跑起來的樣子像在跳舞,而且,總是在夠一件什么得不到的東西。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樣子,這是最好的一個形容。

可王月明認為一切都是正常的,包括這一輩子都不會現(xiàn)身的姓溫的男人,還有我,還有我的左腳右腳。有時候,她直接從柴火堆里撿出一根帶刺的棍子,拿到我面前晃晃,看你不好好走路,不好好走路。大概六歲的時候,我終于在刻苦磨煉中學(xué)會了一種平衡術(shù),人們看到我跑起來仍然像在跳舞,但這次我不再搖晃,不再向前找尋夠不著的東西。他們只是有點疑惑,為什么我看起來總是急匆匆的,就像三里之外,有人在喊我。

我和王月明搬到樂山是在十年前,我二十二歲。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要來這里,這個城市的水流和小里小氣的街道讓人不安。如果說到有什么喜歡的,那就是夕陽下,細碎的光灑滿了河流,對岸的青山靜靜地、安詳?shù)嘏吭诖蟮厣?,一尊大佛朝我這邊注視著,似乎有什么話想說。我把頭輕輕放在城墻垛子上,硌人的紅砂巖頂?shù)梦疑矗夷亓飨铝藥椎窝蹨I。

張繼生之前是王科。帶王科回家時,王月明把王科的祖宗八代都問了,就差沒問人家有沒有家族遺傳疾病了。其實我挺喜歡王科的,他長得白白凈凈舒舒氣氣,臉上還有一股謙恭的笑容。那時候我剛剛從一個職業(yè)高中的幼兒專業(yè)畢業(yè),一個民辦的幼兒園收容了我??赡苁俏疑砩系闹t卑膽小文弱,再或者是一股子從不反抗的精神吸引了他,王科說我好像一只貓,他愿意晚上我鉆到他懷里睡覺,那一定很暖和。只是我印象中貓是種危險的動物,伶牙俐齒,王科對貓的理解讓我覺得不可理喻。

后來,我終于沒有鉆到王科懷里睡覺。他的潔癖最終戰(zhàn)勝了對我的愛。王月明或許和我一樣,還是喜歡王科的。一看到這個男人,就爆發(fā)出全身的母愛,好像從來沒有過我似的。飯桌子上,王月明不斷地給王科夾菜,王科說夠了夠了,可王月明始終覺得不夠,整個桌子上的菜好像專為王科而生。每一次出門,王科總會打著嗝,伸著脖子,叫喚連天。甚至有一次,他干脆當(dāng)著我的面吐了。稀里嘩啦一陣嘔吐之后,他會抑郁半天。

王科從我眼前消失后,我和張繼生結(jié)了婚,速度很快。王科說我像一只貓,其實就是一只流浪貓而已,我得盡快尋找到收容之地。張繼生在一個秋天的黃昏出現(xiàn),那天我后腳還沒著地,公交車的大門咔的一聲關(guān)上,我像一個離開倉庫的包裹,哧溜一下滑倒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一個像頭熊一樣的男人正騎著三輪車,路過我身邊,順便把我?guī)У剿氖澜缋铩?/p>

張繼生住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個砌磚往墻上抹仿瓷的農(nóng)民工,結(jié)婚一年之后,他就干上了包工頭,這個城市的很多小區(qū)都有他的業(yè)務(wù)。為了和王月明保持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也為了保護張繼生,我們在靠近河邊的一個老舊小區(qū)買了套二手房。和王科的待遇明顯不同,王月明不喜歡張繼生,就像天生不喜歡我一樣,她沉默地望著張繼生的背影,從鼻子里噴出一股長長的氣。

事實上,張繼生待我夠意思了。他父母在他還沒有進城裝修,而是刨泥巴種莊稼的時候就一前一后地走了。每個月,收回了裝修款,扣除了工人部分的,他都會笑嘻嘻地交給我。我很少和張繼生面對面說上幾句認真的話,該說的無非是柴米油鹽,不該說或者不想說的我絕不多說一個字。我說不想去上班了,就真不去了。站在那些蝴蝶般的孩子面前,我永遠蔫蔫的,我始終裝不出人們需要的那種天真和爛漫。我還說,不想要孩子,就真沒要。對于這道懿旨,張繼生幾次囁嚅著試圖發(fā)起挑戰(zhàn),都被我的眼睛惡狠狠地殺了回去。

從早上八點十五分到下午五點,張繼生跑了幾次廁所,接了幾個電話,出門給客戶需要的墻紙進行了最終的確認,他一直抽著煙,蹲在過道上。我?guī)状蜗肷锨疤咚麕啄_,都忍住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張繼生完全改不掉有事沒事老愛蹲著的陋習(xí),能不能別這樣,以前窮現(xiàn)在還窮?看你一輩子就是這熊樣。張繼生每次都愣愣地望著我噴火發(fā)怒,然后嘿嘿一笑。

王月明出現(xiàn)在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送外賣的人在走廊上吆喝了好多次,最后推著小車咕嚕嚕地走了。王月明回到了最初來到的地方,搶救室。

醫(yī)生護士圍著王月明一陣忙乎,我看到王月明身邊的那張床位也熱鬧非凡,一個高個子老頭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身上都布滿了各種管子,眼睛睜得很大,正努力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王月明又變回了那個很丑的王月明,甚至更丑。光亮的腦袋上污漬斑斑,那是手術(shù)時留下的,從額頭到前半個腦袋,用一塊大紗布厚厚地裹上了,在靠近眼睛的上方再上方,有一坨驚人的暗紅色。我猜想,那就是顱骨封口的地方。

王月明王月明王月明,眨眨眼睛,醫(yī)生沖我媽喊了好幾聲,王月明聽話地眨巴了幾下眼睛;動動手來王月明,王月明的手輕輕地抬了抬;動動腳哦,王月明的一雙腳又晃了幾晃。我媽從來沒有這么聽話過,我心里掠過了一陣笑。

搶救室的家屬都圍在王月明床前看熱鬧,這個頭上裹著紗布的胖女人,像傍晚出現(xiàn)的第一顆星星,有點出乎人們的意料。手術(shù)成功,但還需要過水腫關(guān),你們家屬要注意。臨走的時候,那個漂亮的男醫(yī)生怕我們忘記了,非常慎重地交代了一句。

我的緊張與焦慮在見到手術(shù)之后的王月明告一個段落。天已經(jīng)黑了,剛剛鳥雀一般嘈雜的搶救室安靜得如同一個合上了的火柴盒,三張病床上的病人都閉著眼睛,各自承受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除了王月明,其他兩個躺著的都是老頭,我身邊那床的陪護是個和王月明術(shù)前一樣的光頭,再過去是個女的,看樣子是病人的媳婦或者女兒。

從王月明剛剛抬進搶救室,那個光頭就時不時盯著我媽看。惱火哦,厲害哦。他像是在給我施壓,沒見過這樣的病人家屬。光頭估計五十五歲,后來他說自己五十,我多估計了五歲,可能和他浮腫的眼睛有關(guān)。他太像電視里我見到的一種魚了,浮泡浮泡的眼睛,連著下面的眼袋,好像裝了一袋子的液體。怎么惱火了,我白了他一眼。怎么不是,他用手在頭上比了比,然后“咔”一聲下去。這個手術(shù)風(fēng)險大,有時候要成“哈兒”。

我比之前的十一天更忙,王月明隔一會就會把左手顫巍巍地舉起來,我好不容易安穩(wěn)住她的情緒,把手放在被窩里,她的手又晃晃悠悠地起來了。你媽的手可能麻了,光頭把明晃晃的頭伸過來。王月明的左手中指被一個夾子穩(wěn)穩(wěn)地夾著,通過這個夾子的導(dǎo)線,那邊監(jiān)視器上的血壓心跳正一閃一閃地蹦跶著。我只好把夾子取下,換到了王月明的食指上。這個夜晚,王月明的手指一直在和我做著艱苦卓絕的斗爭。我不明白,為什么做了開顱手術(shù),疼痛的不是腦袋,而是毫發(fā)無損的指頭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幾點睡著的,總之中途我被光頭敲醒過一次,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王月明半個身子都離開了被窩,不是手指被牽著的那根線,她早就一跟頭掉地上了。我魂走了一半,你這是要干嗎?王月明你說你有多能耐,明明白天才揭了天靈蓋,這晚上就要下地成精了。王月明眼睛腫成了兩顆蜜桃,而且是汁滿即溢的,她看不見我,只是咕嚕嚕地表達著什么。尿管昨天進手術(shù)室已經(jīng)插上了,但清醒如我媽,她居然還想親自上廁所。

光頭在一邊拍著手掌,哈哈,你媽看來沒問題了。光頭好像一個晚上都沒睡著,之前,他木木地盯著病人上空那個輸液袋子,那個藥水滴得可真慢啊。我猜他一定在算計,到底是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可以熬完。把我敲醒后,光頭徹底清醒了,他嘆了口氣,遭罪啊,比經(jīng)佑我媽還耗神。難道這是你爸,剛剛出口我就后悔了。床上的老頭子也就七十多,不會生光頭這么老的兒子噻。

護士半夜要來好多趟,搶救室和護士站相連,打開一道小門,自由出入。或者透過屋子里那面巨大的玻璃墻,你可以用手指指輸液瓶,快完了。董先生,你注意點嘛,不要把床支在這個地方,我過都過不去。還有,你的聲音總是那么大,要影響病人休息的嘛。一個年輕的女護士數(shù)落著光頭,光頭就微微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回答,妹妹,曉得了,曉得了哈。你看我把床又朝這邊移動了幾厘米哦。

支在墻邊邊上的那張收縮木床,是光頭的??斓绞稽c的時候,我看到他把一個松垮垮的架子從門背后摸出來,然后攤在地上,嘩啦一聲,就筆直地拉成了一張床。這床好結(jié)實,你那細胳膊細腿的鋼絲床,我一上去馬上垮。光頭比我家張繼生還要寬還要高,如果張繼生是熊二,光頭就是熊大了。想著這個,我心里呵呵了一下。

我只是打了一個盹兒,搶救室的燈就刷地亮了。早班的護士來了,她們拿著手電筒看王月明的眼睛,看她的背和屁股。沒有褥瘡,眼睛要上藥,一個護士遞給我一把棉簽一支藥膏。她說,這不是主要的,病人發(fā)燒這一關(guān)你們家屬一定要密切注意。

早上六點多,我叫張繼生幫我看著一會王月明,下樓買稀飯?;貋淼臅r候,光頭不見了,鄰床圍著五六個人,兩個老年婦女,四個年輕男女。

銀發(fā)的女人猶如一個按摩高手,她一邊喚著吳進軍的名字,一邊給病人抬腿抬胳膊,輪番做完這一切之后,她搟面似的啪啪啪啪地在那個叫吳進軍的病人身上一頓敲打。光頭說過,病人因為腦梗住院,做了股動脈穿刺造影手術(shù)后,腦袋里的狀況好轉(zhuǎn)多了。目前就是不能說話,半邊無知覺。

董先生呢,我聽到那個年輕的女人問她的哥哥。在銀發(fā)女人長達半個小時的按摩里,我弄清楚了他們的關(guān)系,正在按摩的是病人的小姨子,站在一邊束手無策的才是病人的老婆。而那四個年輕人,是病人的一雙兒女和媳婦女婿。我喊他睡覺去了,忙了一個晚上怕是遭不住的。病人的老婆差不多哭了出來,這要好久才好得起來?

王月明躲過了最煎熬的術(shù)后八個小時,開始和高燒反反復(fù)復(fù)地較著勁。

接近中午的時候,光頭一出現(xiàn),吳進軍的家屬們都去外面吃飯了。我在廁所和搶救室之間來回跑,護士喊我給王月明物理降溫,別指望退燒針,這燒得慢慢退。反正來來回回你得忙。后來醫(yī)生也這么告訴我??次以谀前验_水小心翼翼地添加到冷水盆子里,光頭呵斥我說,你那么干累不累,發(fā)燒的人哪里怕冷,直接用冷水打濕帕子就可以了嘛。

我把毛巾放在王月明的額頭上、肚皮上、脖子上、胳肢窩里,等它們都突突地開始熱了,我又重新泡在盆子里。有好多次,我差不多打退堂鼓了,我感覺腰起不來,脖子也抬不起來了。最主要的是,我腦袋好像裝著什么雞零狗碎的東西,它嚴(yán)重影響我的思考。我不知道這樣是為了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王月明居然如此親近。每當(dāng)我睡在她的床尾,這個問題會像跳蚤一樣躥出來,叮我一小口。疼、癢,還有一種不可言狀的難受。

我潛意識里還是叫他光頭,可這里所有的人都喊他董先生。這個文雅還算有點檔次的稱謂怎么會栽到光頭身上呢。白天的時候,我看見他換了一身油黃色的皮夾克,我認不出到底是什么貨色,但那種油晃晃的光還是有幾分成色的。其實,五十多歲的董先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老,除了那對金魚般浮腫的眼睛令人有點不適。他快速跑動在住院部走廊上的時候,有點四十多歲男人的風(fēng)范。

我很吃驚他竟然只是一名護工。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每天都活躍著好多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護工,他們要么冷漠得像老王頭家請的那個女護工,要么就謙卑地站在病房門口,看病人家屬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有好幾次,我在開水房碰到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衣的男人,六十歲上下,原本正在接水的他會停止手中的動作,抱歉地對我笑笑,我馬上就完,馬上。后來,他又站在走廊里和我搭訕,我是農(nóng)村來的,大姐不要笑話我啊。實際上,董先生說這個護工只有四十多歲,太看不起自己了,何必,何必。董先生說完這句話,我突然對“先生”這稱呼了然于心,無師自通。

雖然這是搶救室,可一點不像搶救的地方,它是生與死的中轉(zhuǎn)站,但又沒那么要緊。和503相比,這里過于熱鬧,白天,董先生的病人床邊會圍著一圈家屬,他們要么指手畫腳,要么沉下眼皮憐憫地看著那個叫吳進軍的老人。很多時候,他們把病房里的凳子霸占完了,順便把過道也堵滿了。換藥水的時候,護士像驅(qū)趕蒼蠅一樣沖他們說,空氣空氣,病人不要活了,你們這樣是不是盼著病人早走呢。這時大家才又讓讓,其中幾個到過道繼續(xù)商議大事去了。

吳家每有親戚朋友前來看望,吳進軍的老婆就說,老頭子上個月還是好好的,那天只是到廚房洗了個碗,就一會兒工夫,竟然倒下去了。來的人往往就說,老年人啊,都是這個病,沒得法,一來就來了,你再怎么保健怎么預(yù)防擋都擋不住。說完,他們就俯下身體沖吳進軍喊,老吳,老吳,認得我不?偶爾,老吳輕輕動一下左邊的拳頭。我注意到,自從病人躺在病床后,左邊的拳頭一直緊緊捏著,好像在和誰較勁。

老吳的小姨子——那個銀發(fā)女人,都是在上午出現(xiàn)。她只要一出現(xiàn),老吳的腿啊胳膊啊就成了她的運動器械,高抬腿,左壓,右拐,看得人眼花繚亂。王月明的眼睛能睜開一條縫兒的時候,她問我,那個按摩的多少錢?我沒搭理她,拍拍床沿,回她:閉上眼睛,養(yǎng)神。

吳家的每個人都很積極,除了護工。董先生上午不知溜哪兒困覺之后,中午不得不現(xiàn)身,等他們吃完午飯,重新沉默地坐到一起,這時候董先生唉聲嘆氣,像熱鍋上的螞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閑得好像一個過路的,看吳進軍的老婆在床邊忙忙碌碌,用棉簽蘸水給老吳擦拭嘴角,用大號的吸痰器呼哧呼哧地給老吳吸痰,把尿袋里昏黃的尿液倒進盆里,液體一完,馬上沖玻璃窗喊,護士,掛瓶。

有一次,趁老吳家的人沒在,董先生歪著腦袋向我訴苦,這是請的哪門子護工,當(dāng)我不存在。他把吳進軍的鋪蓋揭開,露出屁股和大腿給我們看。我還是暗暗吃了一驚,吳進軍就像被人揍了一頓,暗黃色的身體上不是淤青就是暗紅色的色塊,它們密集在一起,像一張宏偉規(guī)劃的地圖,讓人驚心。董先生憤憤地說,這是整死人的節(jié)奏,不懂別裝明白人。

終于有一天,董先生按捺不住了,他對吳家的女婿說,你家那個小姨,得趕快弄走,不然要害死你老丈人。你說說,有哪個病人愿意這樣被人像個沙包似的折騰,東一錘子西一錘子的。你以為你當(dāng)過護士長,就是醫(yī)生啰,隔帽子遠哦。據(jù)說,銀發(fā)小姨以前在一個職工醫(yī)院當(dāng)過護士,這次來樂山看姐姐,撞到姐夫病了,于是自告奮勇要當(dāng)一盤按摩師:你們別攔我,這方面我是專家。

老吳每次按摩的時候睜著一雙大眼睛,說不上是享受還是難過,他的眼睛里時不時流下一滴淚,他老婆就趕緊抹了,帶著哭腔說,老吳啊,趕快好嘛,我們回家去。吳家女婿有天對董先生說,你該高興了,小姨媽依依不舍地上火車了。這家的女婿是個警察,那天穿了一身警服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找碴的。他笑嘻嘻地望著董先生,他肯定也被董先生的一本正經(jīng)吸引住了,說完,他們兩個都笑了。

一二三,腰,一二三,腿。董先生和警察女婿一使勁,老吳終于坐了起來。但坐和躺僅僅是換了個姿勢而已,被腦梗迫害的病人僵直著腦袋,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刻也不曾停息。我問老吳的老婆,叔叔是不是有肺病啊,出氣這么粗?女人對我搖了搖頭,說哪會,老頭子以前沒這毛病,都是腦袋出的問題。

王月明也能坐起來了。每天的發(fā)燒已經(jīng)成為家常便飯,醫(yī)生說,這是正常的,就是胳膊被刮了,也要感染一陣,何況腦袋開那么大一口子。發(fā)燒就是和壞人作斗爭,好人贏的機會肯定比較大。董先生的方子挺管用的,每天幾大盆冷水,幾下就把王月明身上燃燒的烈焰淋成了落湯雞,雖然還會反復(fù),但明顯在氣勢上減弱了。

一天早上,我讓張繼生買了三個茶葉蛋,三盒光明牛奶,回來的時候我分了一份給董先生。他哦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最后哼哼了幾句,這怎么好意思喃,咋個好意思嘛。我說沒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你給我媽的方子很管用,我向董先生努了努嘴,王月明坐在床上,手里捧著稀飯吃得哧溜響。

茶葉蛋和光明牛奶讓董先生沒把我們當(dāng)外人,不過,他也沒拿陌生人當(dāng)陌生人。他挺愛找張繼生聊天的,盡管張繼生每次都嗯啊哈地過去了,但絲毫不影響董先生眉飛色舞地神吹。他說,我三十七歲那年死過一次哦。我開輛運煤炭的貨車,路過一個鄉(xiāng)村路,嗖一下就“梭”到一口池塘里去了。別人把我弄出來送到醫(yī)院,起碼半小時了。他無比莊重地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屋子,說,我就是在這家醫(yī)院被醫(yī)生喚醒的。董先生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下面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張繼生都伸長了脖子,奇怪,董先生此刻好像一個江湖相面師,他說什么我們都信。三床的女家屬也把腦袋伸了過來,她家的病人從抬進手術(shù)室連眼睛都沒睜開過,和老吳一樣,都是血塊把管道死死堵住了。

董先生說,不要不信,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世界,人是不會死的。我死了之后啊,就是掉到池塘里到被醫(yī)生叫醒的那半個小時,我還去了一個地方。董先生說這話時,小小的眼睛突然一亮,像金魚遇到了一塊餌,就那么忽閃忽閃的。我來到一個地方,像來過,又像從來沒見過。幾個老頭在下棋,我在邊上看,心像猴子抓,這棋子不該這么走啊,鐵定要走成死棋。我在旁邊咕嚕,下棋的老頭橫了我一眼。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路上很熱鬧,東一群人西一群人,看上去得是朝集市上趕場。我一興奮就想跟著他們走,結(jié)果沒走幾步,那些人就加快了步子,明顯是不想搭理我。我生氣了,不和你們玩,我個人回去得了。

董先生說,就這樣,他就回去了。眼睛剛剛睜開,他回到了這家醫(yī)院。張繼生說,那天你要跟著老頭子下棋,或者和那群人趕場去了,你就遭了。董先生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這是命,跑不脫,閻王老子不會收我。

所以,你就到這家醫(yī)院報恩了?我笑了。董先生有點不高興,哪里的事,到這兒做護工,是我還得吃飯。他忽地吐了一口長氣,就像憶苦思甜,我媽那年忽然中風(fēng),就像這樣,董先生指了指老吳,抽了抽鼻子說,照顧了大半年,還是走了。我挺感謝我媽的,董先生的眼睛紅了,那七八年我都漂在社會上鬼混,全靠老媽子幾百塊的退休金養(yǎng)活我。

我瞟了瞟董先生碩大的身軀,想象他說的鬼混的樣子,他眉毛一豎眼睛一瞪,估計能嚇走好幾個壯漢。董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媽走后,我得了抑郁癥,想起啥子都覺得沒意思。老婆呢,跟人跑了,兒子呢,光想從我這里刮錢,雖然,我這兒沒得幾顆米米。董先生嘆著氣,低著頭,不過很快他就畫風(fēng)一轉(zhuǎn),高高興興地說,嘿,后來我上了趟烏尤寺,看到一本心經(jīng),一讀就是一個月。原來,這就是人生啊,啥子都是無常,啥子都沒有,一切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哈哈,我一下子悟透了看穿了。

董先生說得很輕松,我說,你在講故事了不是,那你怎么不去做和尚。董先生小眼睛一瞪,嚴(yán)肅地說,你怎么知道沒有,我上輩子就是。

那天晚上,樓下零零星星地響起了一陣鞭炮,如果不是我支著耳朵把頭艱難地探向那個高高的窗戶,這聲音根本就不算聲音。就像半夜有人燃起了煙蒂,隱隱約約,又找不到主人。這樣的動靜,幾乎每天都有,只不過白天的背景音太大了,到了夜晚,它顯得重要起來,一下子就把你的心抓住了,跑都跑不掉。

第二天早上,董先生高興地對我說,老吳的老婆一大早就來了,還給他帶了一盒牛奶一個花卷一個雞蛋,都是托你們的福。這醫(yī)院真是藏不住什么東西,也不知道是誰說漏的嘴。

王月明是搶救室恢復(fù)最快的一個。每天,查房的醫(yī)生都會吃驚這個開顱手術(shù)時間做得最長但也是恢復(fù)最快的一個。他們滿意地觀摩著這顆豐碩的成果,不是喊我媽抬腿就是自己摸索著爬起來。我估計那個漂亮的主治醫(yī)生已經(jīng)把王月明作為了自己的年度最佳手術(shù)案例,以后到市里或者省上參加經(jīng)驗交流,一定會派上用場。

而老吳就沒那么幸運了。起先看到王月明像顆包裹嚴(yán)實的芒果,他們一家都會以無限沉痛悲憐的目光注視著她,現(xiàn)如今,他們默默打量著王月明,看她一天天消腫,先是可以動手動腳,再后來一個人坐起來,再到后來連氧氣罩也不要,這時候,他們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失望和不安,焦慮和恐懼浮現(xiàn)在老吳一家的臉上。老吳屁股和大腿由青變成紫紅色,那么濃重的一大塊,一天,老吳的老婆半遮半掩地把老吳身上發(fā)生的不幸展示給主治醫(yī)生看,那名中年女醫(yī)生立刻驚叫起來。很快,一個長得像臺燈一樣的紅外線理療儀出現(xiàn)在老吳面前。每天有接近二十分鐘的時間,老吳裸露著脊背和屁股,等待一束陽光照亮著它們的主人。

比老吳家還泄氣的是三床,它隔了老吳家那么大一個段位,以至于我常常忽視了它的存在。那個干巴巴的老頭瘦成了一根藤,像一片葉子輕飄飄地貼在床上。他的眼睛一直閉著,但他的兒子媳婦卻堅持說,剛剛他們喊爸爸,老人動了動眼皮子。老人的嘴微微張開,就像王月明曾經(jīng)在503的鄰床一樣,讓人覺得不祥。

有次我出門不到一小時,回來發(fā)現(xiàn)三床的脖子被拉了一個洞,張繼生悄悄給我說,老頭呼吸道不行了,醫(yī)生做了切喉手術(shù),以后吃飯喂藥直接往里倒,連吸痰都一并解決了。三床的呼吸明顯平穩(wěn)了,我是說老人再也沒有發(fā)出異常的聲響。他默默地躺在那里,他的兒子和兒媳有些發(fā)愣,這似乎離他們的希望又遠了一步。畢竟,連喉都開了,想想誰不怕呢。

老吳的女兒給他帶了一朵紅到滴血的玫瑰,是我喜歡的那種濃香型,隔著老遠,那種濃縮到一起的香與甜噗地一下就鉆到了鼻子里。

這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jì)的女人,梳著兩條小辮子,一身大朵小朵的花,把她捯飭成了一個花仙子。每個護士一走進來,都會夸張地動用鼻子尋找香源。小吳對她們也是對所有人說,老吳種的,他是個很好的花匠,家里的花園種滿了老吳培植的花。

小吳的哥哥大吳每次來坐上很久,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很活躍,每個床的病人他都會問問,什么病啊多少歲了啥時進來的。時間長了久了,特別是老吳的病一直沒動靜,像泡在壇子里的酸菜,老不見味道,還在發(fā)臭,這就開始慌了。

大吳問董先生,今天我爸是不是沒喘粗氣了,心跳血壓正常不正常。每天問完,他就長長地嘆口氣,好像那口氣壓在心里很久了。董先生每天都泡茶,來自峨眉山下某戶自產(chǎn)自銷家庭的葉子,一跌進水里就變黃了。這樣的茶葉可以喝很久,比竹葉青強。董先生偶爾拿出一小包鐵觀音,說是哪個病室的老板給的。他問大吳要不要嘗一袋,大吳別過臉去,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董先生說吃飯最好去外面,又便宜品種還多。醫(yī)院食堂是吃夠了,一盤莧菜,能吃出滿嘴的沙,那天我還是咬著牙吃完了。和王月明生活,我養(yǎng)成了滴水不漏的毛病,剩菜剩飯從來沒倒過,我很想擺脫這種窮人的酸相,但無奈的是,就像張繼生,說了一百遍還是照樣朝墻角蹲。

聽了董先生的勸告,我也到醫(yī)院門口賣快餐的那里要了一份十塊的快餐,兩葷兩素一個湯。老遠,我看見董先生來了,他對我點點頭,對賣飯的胖子說,以后給這位小妹多添點硬貨哈。胖子不作聲,問董先生,還是老規(guī)矩?我看到董先生遞給胖子六元,然后自顧到小推車上的甑子那舀飯去了。吃完飯,我湊到董先生那兒一瞄,有些吃驚地啊了一聲,想不到這個力大如牛的家伙,居然全部吃素。有什么好奇怪的,董先生慢慢嚼著一片青菜葉子,我都能聽到纖維劃過牙齒的聲音,他說,六元三個素菜帶一個湯,便宜還減肥。

董先生吃素一年了,而他到這家醫(yī)院做護工滿打滿算也是一年。董先生給我算了一筆賬,照顧病人一天一百五十,運氣好一個月都能攬到活兒,也就是四千五,扣除了繳納社保的錢和一天三頓的吃喝,他還得存上一小筆養(yǎng)老。你看我有高血壓,我一激動收縮壓少說也跑到兩百去了,這是要命的事。他看老吳軟塌塌地倒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看他,就沖老頭喊了一句,老吳,你說是不是,我不節(jié)約點,哪有你躺在這兒舒服。董先生憋著一口氣說,唉,一個人,說好也好,說不好,也得賴活著。

對于吃素這個問題,我和董先生探討過,我想著法兒要他承認吃素是因為經(jīng)濟問題,但按照他的意思,這居然事關(guān)生態(tài)和環(huán)保。你說吃肉有什么好的,一只雞有一只雞的苦惱,一只鴨有一只鴨的痛苦,剛剛從肚皮頭出來,就開始灌飼料激素,要不到十天半個月,就跑我們肚皮頭去了。我們也成雞鴨肥豬了。你聞過雞蛋的味道沒,不管是土的洋的,都一股子腥臭味,這些沒見過陽光的東東,能吃?我說那菜葉子還有農(nóng)藥呢,不吃你就等死。董先生不服氣地說,這是早死和遲死的問題,菜葉子的毒和動物身上的毒是兩回事,它可以被人類自行釋放,或者說影響根本不大。董先生對我們的爭論調(diào)動起了全部的熱情,他拍了拍鼓出身體之外的大肚子,吃素一年,我雖然沒瘦下來,但腦袋和心里清醒了很多。

一天晚上,老吳的老婆前腳剛走,兒子媳婦正準(zhǔn)備拎了口袋走人,老吳的心電監(jiān)控器就嗚啦嗚啦響個不停。我以為哪兒著火了,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大吳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吳,老吳胸口像正在使用心臟除顫器,整個身體都晃動起來。在搶救室這么多天,這是老吳第一次使出這么大的勁,他大口大口地出著氣。情況不妙。我眼睛死死盯著那臺關(guān)不掉一陣怪叫的機器盒子,上面明晃晃的,老吳的心跳跑到一百八,正往兩百的路上狂奔。

董先生董先生,大吳喊的不是醫(yī)生而是董先生,董先生從廁所那邊跑過來,嘴巴上全是牙膏沫子。醫(yī)生護士都來了。

折騰了一兩個小時,老吳終于安靜下來,他累得夠嗆,身體的力氣耗盡之后,他還得睜著一雙合不上的眼睛。這要多累啊。大吳的老婆也安靜下來,當(dāng)她的公公在與死神做垂死搏斗之際,她嚇得抱緊同樣手足無措的老公,啊啊啊的,叫個不停。等到一切風(fēng)輕云淡,黑暗像張捕魚的網(wǎng)撒到搶救室的江面上,她才慢慢平息。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們,太嚇人了。

大吳有天遞了一支煙給董先生,他說,也不知道能不能戒了,還有酒。他和董先生一樣體格強健,是年輕版本的董先生。這戒了吧,不至于遭罪。大吳心事重重地看著一動不動的老吳,他感覺他的心臟都快沉到腳底了。他說,他爸就是煙迷加酒鬼,脂肪肝血脂高,這生病才曉得一切都是罪惡之源。不過,要真的戒了,這人生還有啥意思。大吳悻悻的,他盼望著董先生嘴巴里能倒出點合乎他想法的句子來,可董先生只嗯了一聲。接過香煙的董先生朝走廊上走,我估計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兩難的問題。

和董先生要好的是乾師傅,每天他都要到搶救室串門。只要有人在門口打起哈哈,我就知道乾師傅來了,這是一個快樂的老頭,董先生也快樂,但不如乾師傅來得瀟灑。有好幾次,我在外面的快餐攤吃飯,就會看見乾師傅提著幾顆菜,晃晃悠悠地和水果攤上的販子、賣面的大叔大爺打招呼。董先生說,他當(dāng)然安逸咯,我經(jīng)佑的是活人,他經(jīng)佑的是死人,照顧不照顧都一樣。

我對這個醫(yī)院充滿了好奇,這在以前絕對是個神話。王月明說我生錯了地方,應(yīng)該掉到羊圈里去,只有羊看上去溫柔,其實都是假象,骨子里懶得不想動彈,嘴巴還想著吃草,主人揮一鞭子,才曉得往前跑兩步。我不理解王月明為什么拿羊和我湊到一起,我原以為她要說豬,可她到底沒這么埋汰我。我對這個世界無法產(chǎn)生直接的興趣那倒是真的,這點,和羊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

路過乾師傅的普通病室,我常常見到老頭子在打盹,旁邊那張床露出一顆頭,一雙和棍子一樣直楞楞瘦筋筋的小腿。那顆頭和搶救室三床的病人一樣,安靜得像個玩偶,而一雙驚懼的眼睛,則又像老吳,瞪得比魚還大。乾師傅說,小伙子從塔吊上掉下來就成這樣了,好在肇事方還有人性,每個月都會朝小伙子老婆那兒打款。這都醫(yī)了好幾十萬了,乾師傅淡淡地說,不過我也只見過他老婆一面,答應(yīng)錢少不了我的。

我那天看見乾師傅的時候,他正在使用榨汁機,綠色的汁液在透明的塑料機殼里飛快地旋轉(zhuǎn)。這是啥子好東西?乾師傅說,啥子好東西哦,就是芹菜葉子,聽說這玩意兒喝了好拉屎。他指了指床上的病人,每天都換著法兒給他喂東西,他舒服了我才舒服。那天,在乾師傅背后的陽臺上,我聽到起伏的呼嚕聲,它們有節(jié)制地一高一低,像一個人走過了一座山又蹚過了一條河,聲勢浩大。這個聲音屬于董先生。原來,這是他每個上午補瞌睡的地方。

董先生也有泄氣的時候,一天中午他沒來得及吃飯,醫(yī)院管護工的頭兒把他叫了去。很久了董先生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來。他唉聲嘆氣,這和以前照顧老吳閑得發(fā)慌表現(xiàn)出的難受截然不同。他說,老子遭告了,龜兒子硬是看我不舒服邁。原來,護工頭兒對董先生說,有人反映你不好好干活,東家西家聊長短,以后做該干的事,不該干的別當(dāng)白火石。董先生學(xué)這話的時候我臉紅了,我想起那天醫(yī)生臨時喊王月明去CT室拍片,我推不動病床,只好讓董先生幫忙。

董先生坐在那里猜來猜去,最后他覺得有可能是老吳家干的??蠢蠀堑睦掀哦酥蚺枳幼哌M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是你邁?老吳老婆愣了半天,把事情搞明白了趕快給兒子女兒打電話。打完電話,她可憐兮兮地說,董先生,別誤會哦,不是我們告的。你經(jīng)佑老吳這么辛苦,我們感謝都搞不贏吶。

這事很快就過去了,事后好像沒人過問,護工的頭兒也沒理睬,董先生也很快忘記了。乾師傅卻還記得,每次都說,老董啊,腦殼頭經(jīng)??嚫遥鸭氉鍪聸]得拐。在這個醫(yī)院,或許只有乾師傅叫董先生老董,乾師傅對我說,老董做事鉆牛角尖,沒有世故,被人整是遲早的事。比如,他說,病人發(fā)燒,護工一般都使用的溫水,那種溫突突讓人渾身舒服的那種,可他,老董卻非用冷水。把病人弄死了怎么辦,燒退不下來咋整。醫(yī)生家屬喊你咋個就咋個,千萬不要反倒來。醫(yī)生做錯的,歸根結(jié)底是醫(yī)生的事,和你護工無關(guān)。總之,你自作主張就是不對。

但董先生背后也對乾師傅搖搖頭,這個一根筋,不適合照顧病人,病人在他手里,好得起來才是怪事。

老吳的老婆有點怕董先生半路撤退,時不時給董先生拎點小禮物來,有時是幾個大蘋果,有時一個柚子,要不然是一袋餅干。董先生如果收下了,總會大方地喊張繼生和我,來一個來一個,分享才是硬道理。老吳一家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據(jù)說不久前有個普通病室住進來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的太婆,本來由一個女兒照顧,后來女兒實在熬不住了,通過外邊的關(guān)系找了一個護工。這個護工平時倒是笑嘻嘻的,女兒一走,立馬換臉,對太婆不聞不問,晚上睡熟了被太婆喚醒,還會吆五喝六地大罵。被臨床的家屬毅然揭發(fā)后,那個女兒哭著把老媽接回了家。

很多病室都流傳著這個故事,尤其是在護工的圈子里。董先生經(jīng)常說,護工還是要在醫(yī)院本部找,好像在給醫(yī)院的物業(yè)打小廣告。董先生說,我都是培訓(xùn)了幾個月才上手的哦。在老吳一家那里,這個故事有另外的內(nèi)涵,對于像老吳這樣的案例,體積大,起碼一百五六,沒有像董先生這樣的體格,誰有資格拿捏得住。何況,人家董先生從來沒有偷懶過,這個信息老吳老婆是從我這獲得的。她有絕對的理由相信我,每次看到我?guī)屯踉旅鹘邮憾四?,撈牙齒縫里的菜葉子,她就在一邊嘖嘖地贊嘆。

五樓的護士特別喜歡董先生,但玩笑不超過三句,一超過三句,董先生就順著竿子往上爬,扯遠了。自己換輸液瓶,用吸痰器給老吳吸痰,包括打整嘴巴里的濃痰、唾沫,這些,董先生一個人包了。

那天晚上,老吳掛了一瓶脂肪乳補充營養(yǎng)。那瓶白得和酸奶差不多的凝固物穩(wěn)穩(wěn)地吊在老吳頭上,每一滴脂肪乳,睜著眼睛不閉上,得有好一會才掉得下來。已經(jīng)快一點了,董先生悲傷地吁了口氣,他知道,這又是一個漫漫長夜。突然,他坐了起來,忘記吃高血壓的藥了。他把臉湊到老吳眼前,很深沉地說,看,你也不提醒下我,我倒下了你咋辦。

春天來了,不過是一陣風(fēng)的時間。

在走廊窗戶那,我看到一棵樹開了花,有點像辛夷,但全身擠滿了葉子。我使勁搖了搖窗戶,被誰鎖死了。我憤憤地說,真缺德,連點空氣也不給,還讓不讓人活。說完這話,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都好熟悉。走廊上,好幾個病人在學(xué)習(xí)走路,歪著腦袋,拄著棍子,要么搖搖晃晃地扶著墻,邊走邊歇氣。

張繼生從樓下上來時,給我報告說那花不香,葉子和橡皮樹一樣,好看不中用,是個繡花枕頭。我默默地靠在窗戶邊上,看著那一朵一朵的白花奮力地從葉子縫里擠出來,一副費力的樣子。幾個病人坐在樹下的木頭座椅上,無聲地望著這邊。

不說不知道,知道真相后我更壓抑了。董先生對我的好奇感到奇怪,他說,你媽進來之前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有個男人跳樓了。他指了指那扇窗戶,就是剛才我向那棵樹行注目禮的地方。為什么跳樓?董先生把眼睛往走廊中間的大墻壁一斜,這層樓不只住著你媽老吳這些腦殼里受傷的病人,還有……董先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里面好像有個東西,本來很隱蔽地蹲守在那里,此刻被董先生像彈簧球一樣扔了出來。

我突然想起在503病房,我也每天朝窗戶外看世界。和搶救室不一樣,搶救室的大窗戶外是門診部大樓,還有一塊高高的平臺,平時很少能見到東西。只有一天晚上打雷,起風(fēng),幾棵大樹的影子搖搖晃晃地直逼病房,就像真的一樣,把我嚇得心臟起碼跳到一百二。503的外面有一條小路,小路邊上是一個圍著鐵欄桿的院子。每天早上,一群穿著病號服的男人陸續(xù)從樓房里走出,在院子里跳小蘋果。小蘋果的聲音和廣場上發(fā)出的噪音完全不同,這些懶洋洋的男人,左邊幾下,右邊幾下,忽略掉聲音,你還以為他們在做廣播體操。而砰砰砰喀喀喀的聲音,讓這座死氣沉沉的醫(yī)院一下子活了過來,活色生香。

董先生像個萬事通,把我對神經(jīng)內(nèi)科的所有疑惑都銜接起來了。他說,你所看到的,正如你所好奇的一樣,他們的確有點與眾不同。那些跳著小蘋果的男人,原來是精神病患者。董先生說,五樓不過是中轉(zhuǎn)站而已,等到有些人的病沒法在這里解決,就只好到對面的精神大院去,跳小蘋果,做廣播體操。董先生把我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這天晚上,離護士站最近的一間病房來了一個老人。人還沒有在床上落定,護士的輸液針還沒有扎上去,一陣陣如同鞭炮的聲音就乍然響起。老人是峨眉山附近的口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土味,她先是罵娘,再就是罵老公,最后罵起了兒子兒媳婦。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誰都可以聽出來。我大致勾勒了下她的外貌,然后跑過去看,和我估計的沒有兩樣。老人白花花的頭發(fā),梳著兩條鄉(xiāng)下女人從姑娘開始留到老年的辮子。只見她口中念念有詞,當(dāng)聲音高過一陣之后,慢慢緩和下來。我驚嘆于她對音律的掌握,實際上,她并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在聲音過度消耗她的體力之后,她知道緩一緩,換一種方式保存體力。果不其然,僅僅念念有詞了幾分鐘,她又開始情緒高昂,好像剛剛打了一針雞血。

一個晚上,這個老人罵完又唱,唱完又罵,唱的是鄉(xiāng)下的一種戲曲,拖拖拉拉的聲音,也像哭喪時發(fā)出的低鳴,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醫(yī)生的鎮(zhèn)靜劑似乎一個晚上都沒敵得過這個老人的堅定,我快要睡著的時候,甚至覺得她穿著她的那件花得晃人眼睛的襖子,從鋪蓋窩里翻身而起,跑到了走廊上。

幾天后經(jīng)過老人的病房時,她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正常人了。端著一個碗,往嘴巴里一口一口地送飯,眼睛享受地盯著墻壁上掛著的電視機。

當(dāng)一個人關(guān)注到一件事情之后,這件事就會源源不斷給你提供素材,最后,這個世界就只剩下這件事了。

走廊里我常常遇到一個老頭,戴著深藍色的毛線帽,衣服穿得歪歪咧咧。有時候是他兒子扶著他,有時就他一個人。在醫(yī)院待久了,我覺得自己擁有了某種神通,只需瞟上一眼,就能猜到某某人和某某人的身份。老頭也喜歡念念有詞,在他眼前,仿佛一直立著一個對話者,而那個對話者,肯定沒那么好玩。

老頭最喜歡的人不是他兒子,而是路過的每一個護士。他跟著出現(xiàn)在走廊上的任何一個護士的后面,跌跌撞撞,像個做錯事得不到家長認可的孩子。有一次,他站在走廊上用盡力氣喊,搶人咯搶人咯,旁邊的人問他,誰要搶你。他就指著虛空,畏懼地說,他們他們。問的人笑笑,走了。只有一個護士走過去,哄孩子似的說,走,我們回去,你錢呢?老頭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指著自己的衣服口袋,它們在這兒。那就好,你藏好點嘛,我送你回去??吹阶o士笑瞇瞇的,老頭放心了,跟著走了。

每天,走廊兩邊的病房總會發(fā)生點什么事,借此證明這里是鮮活的熱鬧的,并非專為垂死者準(zhǔn)備。一個年輕的干巴巴的男人剛剛還好端端地站在護士站那,因為他似笑非笑、心不在焉的樣子,透過搶救室那扇藏不住秘密的窗戶,我對他多看了幾眼。這才過了沒幾分鐘,這個年輕的男人就倒在病房的地下,渾身抽筋,臉上做出難受的樣子。有人說,他犯病了。有人說,這是癲癇。有人說,他在裝病。又有人說,趕快叫護士。

護士過來了,有點不耐煩地說,又怎么啦?年輕的男人還是倒在地上,四肢不斷抽動著,嘴角像有人提著,不斷向上拉動。護士拍拍他的背,沒有多問什么,轉(zhuǎn)身就走了。

過了好一會,男人慢慢爬了起來,嘴角干干凈凈,一點痛苦的后遺癥都沒留下。

董先生從來不看熱鬧,就算是那個老人第一天入院罵完全家,他也只是忙自己的事,不然就坐在凳子上像頭象一樣打盹。

習(xí)慣了就好了,董先生說,住院部這個世界和外邊的沒有什么不同,雖然它有時沉悶得讓人絕望。不過,董先生說,我可不絕望,我是絕不會從那扇窗戶跳下去的。人生多有趣啊,他咧著嘴,一頓六元的素菜,想起來還是美味的。他咂咂嘴巴,話鋒一轉(zhuǎn),有點不高興地說,做護工這行,碰到不少好人,可惜就是轉(zhuǎn)身之緣。等相處得有感情了,人卻要走了。

我和王月明終于坐到了那棵一身開著花的樹下。張繼生沒有騙我,這花一點香味也沒有,就是好看,大瓣大瓣的花朵,白里泛著一點粉紅,就像一個鄉(xiāng)間婦人,你夸她一句好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那天陽光真好,明晃晃的太陽照耀在王月明的臉上,要不是她戴著一頂我從沃爾瑪挑到的灰白色的圓口帽,陽光會在她斑駁的腦袋上安撫一下。買帽子這個決定我是從一個同樣做了開顱手術(shù)的患者那里獲得的,她比王月明先做完手術(shù),之前我還問過她女兒,比如危險不危險啊,預(yù)后情況怎么樣,諸如此類的問題。她女兒會艱難地想很久,這個你得問醫(yī)生,反正我媽這是第二次開顱了,人有點傻。我腦子里跑過了一千頭烈馬,看看那個戴著帽子的女人,臉部浮腫,一雙眼睛直勾勾望著我。

王月明從來沒有拿直勾勾的眼睛看過我,做完手術(shù)之后,她變得和藹可親,甚至有點黏我。我常常端詳她,試圖從毛孔深入下去,期望能證明一點什么,比如開顱對一個人性格特征的改變。像那個病人女兒說的那樣,王月明在智商這個問題上,起碼下降了五分之一。這五分之一表現(xiàn)在對待我和張繼生的態(tài)度上,她如果準(zhǔn)備從床上起身,會向我們招招手,親熱地說,扶我一下哦。有一次,王月明的尿袋滿了,我忘記給換了,護士驚叉叉地叫喚道,哎呀,你媽尿袋要脹破了。本來沒什么好笑的,可王月明不管不顧笑個不停,就像有人撓了她的胳肢窩。

現(xiàn)在,王月明坐在我旁邊。我不懷好意地把小時候的問題拋給她。媽,你說,都住院這么久了,爸爸怎么不來看你呢?我看到王月明眼睛里對面住院大樓的剪影,它們沉默而安定,春日的陽光熱烈地撲面而來,王月明的毛孔里浮現(xiàn)出油與汗的結(jié)合物。王月明沒有理我。

我們對面坐著一個穿著邋遢的婦女,看樣子得有五十歲。她抱著一個裹單有點臟的一歲大的孩子,像是孫子。這一老一少在椅子上大聲地說著話,當(dāng)然,孩子也說,不過咿咿呀呀。說完話,婦女把一顆糖咬在嘴里,細細地,慢慢地,孩子就睜大眼睛羨慕地望著她,嘴角邊很快掛起了一溜長長的口水。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婦女就把嘴里的咀嚼物掏了出來,放在手心里。我以前養(yǎng)過一只貓,當(dāng)它還是幼貓的時候,我怕它消化不良,也會把嚼爛后的玉米渣子喂它?,F(xiàn)在我看到這個婦女也是這樣,那個孩子舔著嘴巴,他一定以為這就是人生最大的美味。

王月明說話了,她嗬嗬嗬的,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情。她對我說,真真,不只糖,以前我也這樣給你喂過飯和花生呢。王月明嘴巴動動,慢慢地回味。而我,稍微有點反胃。

在太陽下曬了一會,我感覺好多了。

從搶救室搬到普通病房是在王月明手術(shù)后的的第十一天,這和她等待手術(shù)的時間是一樣的。重新回到普通病房,我和張繼生覺得過了漫長的一年。張繼生睡眠嚴(yán)重不足,眼眶發(fā)黑,有一天,他居然在和我說話的時候睡著了。我叫他回家睡,他不干,說再等等,再等等你媽就出院了。

董先生不時抽空跑過來看看我媽,他說,等到五一,你媽該出院了。

五一其實快到了,五樓的每個病房每天總有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或者鋼絲床,準(zhǔn)備出院。老吳一家則更忙碌了,老吳的老婆那天流著眼淚走過來對我說,老吳也做了切喉手術(shù),據(jù)說肺部感染嚴(yán)重。搶救室王月明睡過的那張床還空著,五一要到了,有病的人都挺著,挨過這幾天再來。老吳那種呼哧呼哧的聲音終于消失了,不過我感到兆頭不好,病房里靜悄悄的,唯一的笑聲傳來,那是外面護士站女護士們的聲音。馬上中午了,她們在商量吃小火鍋還是日料。

我和張繼生在外面一個餐館開了一頓像樣的伙食,算是對王月明即將出院的慶祝?;貋淼穆飞希龅酱蚩觳偷亩壬?。他喜氣洋洋,像撿了一塊寶,他說,大吳要請他們的客,醫(yī)院外有家自助火鍋,每人二十四元,隨便吃。大吳給了他五十元,喊董先生和乾師傅一起去。我對張繼生說,一人二十四元,兩人四十八元,再加上火鍋底料和米飯錢,五十元肯定不夠哦。張繼生笑我替古人擔(dān)憂,不夠的錢自己不曉得貼補啊。吳家再怎么說,還算是一個好主顧。

那天夜里,我又進入了那條幽深黑暗的甬道。還是那張臉,還是那個男人,他把頭慢慢伸向我,應(yīng)該是想看清楚我,也或許是想問我點什么。此刻,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全身放松,就像之前我在瑜伽課上學(xué)習(xí)到的那樣。我像塊已經(jīng)被扔出去老遠的鉛球,靜靜地躺著,不動彈,不努力,不掙扎。我知道,只要全然接受這所有的恐懼和痛苦,一切都會煙消云散。在黑暗中,我等待自己的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