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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1986年9月號|金宇澄:風(fēng)中鳥
來源:《上海文學(xué)》1986年9月號 | 金宇澄  2019年04月28日08:37

【重讀經(jīng)典】

“死則有棺槨絞衾壙壟之度?!?/p>

——《管子·立政》

那年頭,雖然我還不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棺材匠,但細細統(tǒng)計一下,手頭也出過五六十個棺材作品。唯一遺憾的是,每回滿頭大汗生產(chǎn)出一個,第二天它便被埋入東北冰涼的黑土層里。那邊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主張現(xiàn)買現(xiàn)賣。

我那個農(nóng)場老人多,當然就得老是死人,老是做棺材。我的“牛眼”師傅稱加班打棺材叫“打連班兒”,我卻稱之為“打包裝”。因為“牛眼”師傅做棺材就像做皮鞋匣子一樣無動于衷,不像我一臉小家子氣,我就故意取了這么個灑脫的名字軟化神經(jīng)。我這個人實際是很脆弱的,可因為攤上了這個民政工作,枉被連隊的女戰(zhàn)士們視為一條無情硬漢,以至回城時只垮回來一籃子土豆。而別人都是挎一個姑娘或者娘們回來的。

我干這個活雖然很熟了,可是一點兒也不老練,常砸破手指頭,半天也磨不快一把刨刀,銼起鋸來老跳齒兒。我那個“牛眼”師傅常常嘀咕說:“像小南這號的,該到城北那家土煤窯參觀參觀,瞧瞧人家的棺材活兒?!?/p>

是的,我知道那個煤窯老冒頂,庫里的棺材有一定標準數(shù),黑棉衣和黑棉褲摞得整整齊齊。追悼會橫幅是專用的,上頭起句的三個大方塊像水牌一樣,誰死了寫上名字立刻就能掛出去……那邊只有一個老頭打這些棺材,又累,又寂寞,但是老頭做到了一定的庫存指標,就能自在些日子:甩撲克,拿魚,聊大天……一直到窯里死人。這就算是優(yōu)越性嘛。咱這個農(nóng)場冒不了頂,自然沒有做存貨的理由,常常是我做房梁做爬犁累出了屁,連食堂的鞋底式油餅都沒力氣啃,那個黃臉大夫就來奔喪了:“小南,今晚加班做棺材,劉家老爺子快蹬腿啦?!?/p>

“你去找牛眼,我去通知開火鋸,跟發(fā)電廠也說一聲?!蔽伊嘀菑堬炞吡藘刹?,又扭頭問:“做大號的還是小號的?”

“做大號的?!?/p>

得!我聽了心里暗暗叫苦。

依這里的土規(guī)定,大號棺材為干部及其家屬享用,兩寸半以上板子。小號棺材為一般農(nóng)工及其家屬享用,一寸半以下板子。你有錢但不夠級別,就只能來個小號的。但是依我的觀點,最好一律用等外的,這樣省力氣。

牛眼照規(guī)矩去庫里領(lǐng)了一瓶燒酒,哼著“二人轉(zhuǎn)”過來了。我可繃著臉不動家伙。直到公路那邊離離拉拉來了撥死者家屬,我這才提了點精神——我哪是沖他們煙卷和茶水去的,只是突然覺得自己不是東西,自慚形穢??纯窗?,人家死了人,你還大號小號揀瘦,王八蛋一樣。

我們連隊的同學(xué)們,男女戰(zhàn)士們,對我這個兼營最后包裝的傻蛋不予理睬,不感興趣。這是應(yīng)該的,我自己放在他們的位置上一定也這樣。我打過很多辭職報告,但是每次領(lǐng)導(dǎo)都予以駁回,說我最合適干這個。為了這句話,我在木工房墻上的破鏡前,端詳了半天——里頭的形象可真是慘不忍睹。

喜歡我這模樣的,只有行將就木的老頭老太婆……外加幾個死病瘺子。他們見了我總是滿臉堆笑:“小南,上我家吃餃子去?!薄靶∧铣匝c嗎?”“小南吃窩瓜不?”

除了這批“好友”之外,有兩個年近八十的老頭屬于我的未來主顧,但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相對來講是矜持的,所以我特別地加以注意。

兩個老頭從年輕時起就是好哥們,現(xiàn)在更是形影不離;他們大清早都蹲在木工房不遠的麥草堆前,雖然沒啥可說,但是挨得可緊了。兩個人偶爾都轉(zhuǎn)過臉對視一眼兒,又各自無言地瞅著大路……

叫老奎的是個絕戶,手里攥著個樺木疙瘩的大煙斗子,見了我就死盯著,那眼神兒那架式像一只掉了毛的老狼,連煙斗子里冒出的煙也陰森森的。他有怪厲害的肺氣腫病,幾乎一刻不停地吐痰,所以我慌慌張張從他面前走過時,老覺得他在啐我。

與此同時,另一位叫福順的抓住了我的衣裳:“小南……小南……”他嘴里有股子爛土豆味兒,眼袋子松得露出紅眼皮。他的右爪子抱緊了一只長了蚤子的老貓……我明白他是想說幾句,但是他太老了,什么都無法講清楚,只得勉強跟他胡謅些什么趕緊走開。我知道他是好意,但受不了那氣味。這個老窩囊呆在小北屋的一個涼炕上過夜,撐飽了兒子和那個大屁股兒媳的氣……

黃臉說:“他們盼著快死。他們倆從來不到我這兒來治治那些病,見了我就像見著龜兒子一樣,理都不理,他們可想死了。他們就是想早點死?!?/p>

“還能活多久呢?”我問。

“老奎的胸水能抽兩罐頭瓶,福順爺單單那身‘大骨節(jié)’就夠邪乎的……沒準出不了月就得死。”看黃臉的模樣,恨不能給他們倆各來一針氰化鉀快些死掉免得遭罪。

人老了真夠受的。

我對這老哥倆感興趣,八成兒這就是領(lǐng)導(dǎo)所掌握的特長吧。

到了“臘七臘八,凍掉下巴”的時候,一個打夜班修機車的知青被小鍋爐炸死了……經(jīng)過領(lǐng)導(dǎo)和家長的反復(fù)爭執(zhí),最后立為烈士。這消息對我來說具有另外的意義:烈士之棺將是我棺材制造中最難得的一個作品,也算是整個農(nóng)場扣人心弦的產(chǎn)物之一。開工的那天下午,連里的同學(xué)們,男女戰(zhàn)士們,對我的勞動開始重新認識和作出評價。他們看我熟練地揮舞斧子,使用各種工具把木料收拾得光滑齊整,都驚呆了,特別是其中兩名很傲氣的女戰(zhàn)士,簡直是用一種特殊的眼神對我行注目禮……天黑了,大燈泡照得明晃晃,雪地上的青年們依然呆呆地看兩個棺材匠在忙碌……我很感動,以往的牢騷一句都想不起來,這是為烈士干的,我得掏心掏肺地吧。

大家都在等待這個最后裝配即“出形象”的時刻。

“天”頭五寸,兩個“幫”頭兒五寸,“地”僅一寸。牛眼跟我說過,棺材最要緊的是“天”板兒,愈厚愈好,可是“地”則不然,只要極薄一層兒就行了,別人看不見。我說棺底不是得壓著泥么?不是得先爛么?他愣了一陣說自己也不清楚,這是傳下的規(guī)矩。這么薄薄的“地”,準是有意給魂靈遁走行個方便。

……兩人好歹把這個厚匣子安起來。我累得兩腳打飄,手臂快脫臼了,牛眼老是朝兩瓶燒酒對眼珠子,可沒好意思喝……等最終完成的時候,周圍四處嗡嗡起了議論:“這么個模樣?”“丑死了?!薄疤龊跷业南胂?!”干雪嘎嘣嘎嘣地踩響著,兩個女戰(zhàn)士嘟起紅嘴唇隨著人流慢慢遠去……沒過多久,雪地上滿是傷心的腳印兒,鋸末子被風(fēng)搞得團團亂轉(zhuǎn),燈泡晃來晃去大搖其頭,牛眼饞貓似地撕咬酒瓶蓋兒,我呆呆地掛著臟圍裙看住了雪地,看住了雪地中央這個蠢牛似的大棺材,心里發(fā)澀。

還有別的樣式嗎?我的胸口爬上來一絲哀傷。這可不能算我小家子氣,我確實開始懷疑自己這個勞動成果或者說是勞動結(jié)晶了,它曾是我最引為自豪的重要東西呵!牛眼用雙腿夾著酒瓶,大嘴一撇說:“那幫毛孩子懂個屁?這尺寸是古定的。‘古’懂不懂?我能反‘古’嗎?笑話!”我沒有理他。在我的眼里,這口棺材確實是丑,說多丑是有多丑,前頭翹得又高又厚,旁板兒卻帶著圓弧,臉面猥瑣,凹進去一塊,擺出國粹的架式,一副自信的蠢相,光是憑借重量和厚度來嚇唬人,算什么嘛?烈士躺在里面會舒服嗎?記得在連隊一個同學(xué)的炕上,翻過本小說,插圖上那個棺材可算不錯:輕巧雅致,有漂亮的六角形線條,鑲著夠詩意的銅把手,做那種死人也許不會擔(dān)驚受怕。那才叫真正的棺材吧,躺在里頭隨你挑:進天國,還是要見馬克思。我要是少年高爾基,也能躺在棺蓋上跟人打一夜賭……

我心里的高興勁兒以及紅嘴唇引起的一股激情,就這樣無影無蹤。四肢就像稻草人似的,腦袋發(fā)木。我轉(zhuǎn)到附近一堆破房梁地上,打算撒泡尿,可隱約聽到一只牛犢子在里邊喘氣兒,我抽出皮帶,提著棉褲走近去找,這一看小肚子差點出事!——爛木頭的陰影里悄悄蹲著老奎和福順爺,擠得跟一對黑老鴰似的。

“你們干……什么?”我提緊褲子。

老奎的那雙老狼眼呆呆盯住了我——牛犢的喘息就是他的喉嚨發(fā)出的。福順摟緊一只老貓凍得咝咝哈哈還不愿起來,并企圖伸出爪來撓我的衣裳,我跳了一步。

“你們干啥?”

“可真……夠氣派?!备m槂鲎狭说淖斐療艄庀缕?。他可從來沒說得這么清晰動聽過。

從這里看過去,雪地中央的那個棺材被燈照得光彩奪目。

我使勁閉緊了眼。但愿我老了別像他們那樣兒。

暮春的時候,黃臉大夫急急忙忙地吩咐我說:“小南,今晚又來活了?!?/p>

“大號的?”

“不,是老奎要死了。”黃臉說。

黃臉是金口。有的人癱在炕上三五個月,他都不吭氣兒??墒遣∪诉M入真正的彌留狀態(tài),他會精確地與我聯(lián)系。他善于判斷死亡,他在算計死神的腳步時從沒失誤過……所以約定俗成他擁有這種通知最后包裝的權(quán)力。

老奎這樣,還是死了舒坦。我邊磨刀邊想著:只是福順爺往后的日子孤單了。死這東西就像落下的樹葉子,誰也沒法擋住它。我這么思考的時候,腦袋里各種尺寸的棺材和各種各樣的老臉,裹尸的束帶等等,都亂七八糟地攪和在一起,弄得我眼花繚亂。

“你給刨一下?!迸Q劭钢遄舆^來,嘩啦一聲撂在木案子上。

“這是釘豬食槽的料呢。”我說。

“對付對付算了,這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

“不干。”我嚷嚷起來。這些精濕的松皮板,一寸厚都不到,節(jié)巴多,好幾塊都是鼓的。

“小南就是享福。濕木頭刨起來累得慌。”

“才不怕干活呢。這是說這樣太缺德了吧?!?/p>

“什么呀,人死了能看見啥?老奎吃了這么多年的救濟,有個匣子就不錯了?!迸Q蹚亩道锇纬鼍破績骸?/p>

“不干。”

“聽不聽領(lǐng)導(dǎo)的?不要領(lǐng)導(dǎo)吧?!……算了算了,小南是好心人,干吧,咱就這么對付一回,里邊就不刨了,外皮推掉點毛刺就行……”

這個夜班我像是沒有干活,都是牛眼一個人吭哧吭哧搗鼓著,等弄成了樣,已經(jīng)是下晚兩點了。我心里不痛快,關(guān)了燈泡就打算走,可是牛眼不讓。他掏出一包炸豆,硬拽我坐在這個白慘慘軟乎乎的大匣子上喝酒。四野很靜,喝酒時都能聽到酒在喉管里汩汩地流下去。兩個人誰也撈不著話頭兒,牛眼呆呆地看著青蒼的白樺林……皎潔的月光灑下來,很清麗地照著棺蓋上的節(jié)疤和木紋,那木紋太美麗了,可惜它只是棺材的一種裝飾。木材剛剛脫離了泥土,剛剛在這樣靜謐的夜色下袒露出它內(nèi)在的花紋,卻將在明天重新被埋入泥土深處,黑暗之中,我想著想著不知為什么心里苦了。牛眼嘎的一聲嚼碎一顆豆子,雙眉兒擰著,臉歪著……

“……你不自在?”我問。

他嘆了一口氣:“是不自在,我喂的那只母豬老是配不上?!?/p>

我鼻子酸了,我可沒多喝酒,我不是為了彌留的老奎,也不是為我自己……

翌日的房前空地上,這口棺材沒人來抬,太陽上房頂了也沒見背杠子的。不久黃臉抹著汗走近我說:“老奎又活過來啦?!彼麨檫@事可真夠沮喪一輩子的。

我悶著頭,一氣兒趕到老奎家,走進那扇破門的時候,我心里有些高興,有些激動……老奎平躺在炕上,福順爺摟著老貓在炕下偎著。他們冷不丁見到了我,眼睛里都露出一種驚懼的神色……我像被兜頭澆了一桶井水?!疫@號人來干什么?我不是一個猙獰小鬼嗎?不是一口會行走的活棺材嗎?不是一個棺材的活廣告嗎?

這口出世便畸形丑陋的棺材,第一次作為公開展品(牛眼跟人說是與小南合作的),擱在木工房前邊的空地上。青年觀眾寥寥無幾,沒有引起預(yù)期的什么騷動或者轟動。它靜靜地趴在那里,乏味得很。有時我下班覺得累,就常常坐在棺蓋上憩一憩,它也隨之吱吱地哭泣了……那片寂靜的白樺林,在黃昏到來的時候有一只孤獨的鳥在歌唱,唱得又舒坦,又悲傷。

我算是在連隊里丟盡了臉。烈士之棺和眼下這個“破木匣”,把那幫人嚇得夠受,我做得再好再壞也稱不了他們的心。我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是陳腐氣,他們受不了?!瓋擅t嘴唇的女戰(zhàn)士偶爾會來木匠房逛逛,但我知道這不是沖自己來的,只是想請我?guī)退齻儼矀€鐮刀把兒或者鋤頭把什么的……我連眼皮子都懶得翻一下。我知道我們毫無共同語言。你越是像頭蠢驢那樣兒大獻殷勤,她們心里頭越是樂……因此只要見她倆撩騷著過來,我就趕緊往棺材上一坐——這個方法治她們絕對有效,她們可懼怕死神的陰影了,她們的臉蛋子“刷”的一下由紅變白,眼珠兒往里一翻,東北話把這稱作“比腳趾蓋兒”。她們懷著對死亡細菌的極大恐懼,氣急敗壞地急匆匆走了。

這一個月內(nèi),場子里凡是能起炕的老人都帶著各自的心思來端詳過了。他們對我和牛眼的手藝在沉默里表示了充分的不信任。特別勤的是那對老哥們,還有那只老貓都在某日以及某日來看過了幾回,他們倆看上去大概是偶爾經(jīng)過這里的樣子,眼睛稍稍不經(jīng)意地朝棺材瞥一眼就收住,兩人同老貓這樣只瞥一眼,像是萬語千言,盡在這一瞥中。有一次,他們的手同時伸向這個等待尸體的“木匣”,見我從屋里出來,兩只手立即彈射回去,臉上出現(xiàn)一種很害臊的表情,這樣年邁的人還具有快速的反應(yīng),真使我驚訝。

自此之后,他們再也不來了。

這是一段寧靜的,沒有死亡的痛快日子。那副棺木在外頭日曬雨淋,釘子逐漸銹了,每個拼縫都咧著嘴。傍晚我坐在棺蓋上吃飯的時候,總共從縫里漏下過三根筷子。它整個兒衰老了許多,染了一層不太正常的灰白色。時間在悄悄啃啜最堅硬的棱角——我對它的聯(lián)想已經(jīng)淡漠多了,常常只當它是個備人閑坐的舊板箱。兩位久違的女戰(zhàn)士,竟然也同時步入熟視無睹的佳境——常常能靠在棺材旁邊和我交涉小板凳事宜。我那把靈驗的殺手锏,已被她們水汪汪的杏眼解了招法。想到即將又得扮演一頭轉(zhuǎn)磨道的瞎眼蠢驢,即將揮汗如雨地打造那些小凳兒、小炕桌兒,心頭未免暗暗發(fā)狠。

這一日,我察覺兩位長發(fā)戰(zhàn)士雙雙勾著手嘻嘻哈哈朝這里進發(fā),心頭頓生狠意。我飛快地掀開蓋子爬了進去,又仔細把蓋子弄妥當。嚇唬不成,躲一躲也蠻不錯。她們倆說定今天來取炕桌,以便于更加熱情地寫她們的情書,但是我根本沒鋸下過一根木頭……

棺蓋嘎吱一聲合上,那股熱烘烘的悶濕味兒,就挺噎人的。我疑惑這氣味總不像木箱味樸實好聞……狹窄黑暗的這層空間里,漏著一條條粗細不等曲里拐彎的白線。那是照老奎一米五幾的身量定制的,我的兩腿伸不直。牛眼也干得太馬虎了,四面果真一刨子也沒趟過,躺在里面渾身漸漸開始刺癢……那熱烘烘的悶濕之氣悄然堵在心口,想喊卻什么也喊不成了。漸漸,一股說不出的怪味越來越濃、怪熏人的,細細辨別卻分明是從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我毛發(fā)直豎著,像這里躺著的不是我只是一具早已腐臭的死尸了,這黑沉沉的地方就是于世隔絕的地獄吧。我的軀體身不由主抽瘋了,想立刻跳起來逃離這兒,就在這時,聽到了兩位姑娘的腳步聲。

我不得不用了“姑娘”這個字眼兒——這聲音讓人覺得溫暖。只有像我這樣體驗過的人,才會感覺這腳步聲的溫暖,非同一般。

“小南!小南你死哪兒去了?”一個姑娘在我頭頂上喊。另一個喃喃地,軟軟地說:“他剛才還在的嘛?!?/p>

我困在她們眼皮底下那個裝尸體的匣子里發(fā)傻,隨后不由自主捂緊了嘴?!y道真該像僵尸一樣嘶嘶地說我在這兒嗎?這不仗義,這是兔羔子干的。

透過某一條縫子,我見了她們很健康的、套著花尼龍襪的腳踝。我第一次有些貪婪地注意人間的這個細節(jié)。陽光像一道道金線射進眼前的黑暗,把我黑乎乎的軀干分割成幾段,在我髖骨邊上的一條小縫里,露出半片鮮亮的草葉兒……我愛這些光線,心里迫切地想念,但與此同時,我又感到挺痛恨它們?!撬闹芷岷谝粓F,我還可以想象自己半夜從炕上醒來的樣子……光線在提示著一種隔絕感和一種麻煩的事實。我曾下到35公尺深的水井底部淘過沙,當我向上仰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井口僅是一枚硬幣大小的銀色光亮,我那時當即感覺到人世的渺茫與遙遠。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和這個硬幣樣的光明世界永別……

女戰(zhàn)士,也許應(yīng)該說是姑娘們,繼續(xù)在我頭頂對話:“怕這棺材?”“才不呢。”“那咱們也像死小南那樣坐一會?!惫咨w在我鼻子上方吱吱嘎嘎地笑了一陣,有幾道陽光給擋暗了,我不知怎么,身體像越飄越遠了……

她們繼續(xù)說著什么,還有幾根火柴桿樣的東西從陽光里掉下來,那是她們撿了些白楊葉兒,像小丫頭似的在我頭頂上斗樹梗玩……她們一邊玩一邊說著悄悄話,抱怨來了例假黃臉不給開條,還含糊其詞地說了一個如何如何有關(guān)女人的夢……她們咯咯地笑得棺蓋呻吟,發(fā)著抖……遠處有一群初夏的烏鴉,大聲聒噪著掠過草地和我的上空,那一定是蔚藍蔚藍的天空,藍天下,那片寂靜的樺林在黃昏到來的時候,會有一只孤獨的鳥在歌唱,唱得又舒坦,又悲傷……我躺在她們的下邊,貪婪動情地聽,我想突破棺材,大聲高喊。

在這兒,我伸直胳膊的樣子像死尸,兩手挽在胸前也像死尸……只要人躺在這里,什么姿勢都是個死尸樣。

這么折騰了十五分鐘,她們才一路走了。她們走了。這兩位花神。

我半死不活,病病怏怏地從棺材里爬出來,立即神經(jīng)質(zhì)地趕到木案子前,朝墻上那半塊破鏡子里望。

在這一刻,我嘗盡了生死滋味。

我恨這棺材及所有棺材!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老奎和福順爺誰也不搭理誰了。每天早晨雖然他倆照例蹲在草垛跟前,但兩人保持有相當?shù)囊欢尉嚯x,如大廟門口的一對石獅子,誰也不再看誰一眼,各自沉著臉盤算著心事。老奎手里的樺木煙斗不見了,看上去陰森氣淡了不少。福順爺懷里那只老貓準被扔在屋里,懷中一空,人也就不那么拖三拉死了。兩個人像守著獵物似地盯住大路,發(fā)現(xiàn)有人來,老奎的腰就繃直了些,止住咳嗽,擺出年輕時扛木頭的模樣兒,含著滿嘴的痰都不愿意吐。福順爺見了人也一改伸爪子的毛病兒,老是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土,可是他身上哪有土呢,盡是些面湯漬子老硬垢兒,發(fā)亮光的磨印兒……但是他執(zhí)意地拍,這么拍兩下仿佛顯得利落似的……

實在是太老了。

他們一改不進醫(yī)務(wù)所的秉性,三天兩頭找黃臉給號脈……一個在里頭擼袖子,另一個也在房外候著,你出來他就進去,怪怪的……

黃臉說,這對老孩子逼得他頭暈?zāi)垦#恢辛四拈T子的邪了。八十開外的人,破爐子一個,再補再抹也四外冒煙,沒用了。

棺木上的釘銹隨雨水一點點化開,縫子繼續(xù)在擴大,有一半的板皮子全走了形。青草和蒿桿茂盛地長了起來,遠遠看去它像綠池塘里一只半沉的舊船,靜幽幽地趴在那里……我看見了它,心里總想到干過的那件蠢事兒。于是一次對牛眼說:“做豬槽不是缺料嗎?……咱把這棺木拆了得啦?!?/p>

“嚯!”牛眼立刻瞪得牛肉包子模樣:“沒料就不能歇著?這是隨便拆的嗎?”

——看來,那頭母豬這輩子算是配不上了,我想。

一天趁牛眼不在,我操起斧子,朝這口棺材當頭劈將下去。但是用力過猛,斧子滑倒了,那個荒草中的空殼發(fā)出“咔……咔”的聲音,它是在招架,哀鳴。于是又劈了一斧,這一斧劈得過實,棺蓋一口就叼住了斧刃,使我費了吃奶的勁嘰嘰嘎嘎踹棺材蓋子,木板子刺耳地響著……兩板斧劈得沒意思,乏味,我扔下斧頭,望著這口我們造的棺材想,這回是否該辭職了吧,別指望有好的活兒,能干就行。

翌日,心境卻稍好些……連隊的同鄉(xiāng)(包括那兩位姑娘)居然發(fā)了天良慈悲,擬吸收我參加下周舉行的“赴北五周年”宴會……出于卑下的身份,我理該先去“會”里表示一下感謝。我在“會”里發(fā)現(xiàn),雞蛋、罐頭和酒菜等等吃食已經(jīng)準備周齊,簡直容不得我半點表示了。我心頭正深感不安,卻發(fā)現(xiàn)兩個姑娘面對五只活鴨柳眉倒豎,毫無飼養(yǎng)的手段和條件。是呀,要侍侯它們一周可不是玩的,我就主動提出擔(dān)任養(yǎng)鴨任務(wù),博得了同鄉(xiāng)們的贊許……

飼養(yǎng)處所就是那具棺材。

對鴨子來說,這個窩除了吃喝拉撒的地方之外,還有了個富裕的健身場所。我也很滿意,知道喂在這里挺好,掉不了一錢膘。這兒又遮陽,又避雨,四邊通風(fēng),外面看不出什么破綻,也聽不出什么響動,因為鴨子都是公的……等六天以后群賢畢至,將鴨們肥肥地端上桌去,果然大家說好。

我不知道自己干嘛要這么干。我的目標,也許是一心一意要把這口棺材給毀了。

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留下了大量的鴨子屎,四周都粘了許許多多鴨絨,因為隔一天就要給鴨們洗澡,所以那些剩下的菜幫子和饅頭渣,都濕淋淋地培育出密密的銀色的毛來。金頭蒼蠅早就大批大批地涌到了,還有各種螞蟻和膩滑的蝸牛們。我后來有意將棺材蓋掀翻在地,巴望這塊木板上能長出大片蘑菇和乳黃色的“馬糞包”等等菌絲類、孢子類植物。倘再潑幾場豪雨,刮幾陣風(fēng)兒,弄一通雞蛋大的冰雹來,說不定真能把這個東西弄坍了。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我解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木工房的這塊空地上冒出了一個小亮點,然后就消失了。過了十秒鐘,又亮起一個,又消失了。我當即敏銳地感覺,亮光是從棺材里發(fā)出來的。也許,這是可怕的事情,我咬著大拇指頭,躡手躡腳挨過去,我那兩個腿肚子轉(zhuǎn)筋,腳片子纏在一起相互打架……但是那光就這么只亮了兩下子,再也沒有了。月亮貓到云層背后去,四周起了一層濕漉漉的濃霧,灰茫茫的啥也看不真切,要不是這具棺木乃是我?guī)煾涤H手所制,出兩條“哈爾濱”香煙外加“土老帽”打火機一個,我都是沒興趣的。

棺材的陰影終于獸脊樣露出了一些,我心頭疑云乍起,在這濃霧迷漫的黑夜里,它好像給拉長了許多,約摸長出三尺還多……難道我每天都打照面的東西會有錯嗎?但它就是長了嘛。這真是出了問題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躺在里頭頂天立地的情景,當時支著棺蓋的膝頭現(xiàn)在還毛拉拉的不舒服……

愈往前走霧氣愈稀薄,只等半片殘月的冷光投在我的前方,我才泄了氣——棺材的兩頭都蹲著人,一個是老奎,一個就是他原來的哥們福順爺。

“……你們干嘛呢?”我陡然松了口氣說。

他們沉默著哈著腰站起來,手里頭似乎都攥著一盒火柴。

“想干嘛?”我說。

他們倆隔著固定的距離,一前一后,慢慢被夜霧吞噬了……當聞到那股子陰沉的樺木煙斗的辣氣時,有一聲極其干燥喑啞的貓叫:“咪嗚——”

“干嘛!”我對這片茫茫的夜霧喊。

我盡做惡夢。

三天以后,草垛前一對“石獅子”少了一個,只剩下老奎獨自蹲著。這位老漢一下子給抽干了,臉上像勒著一層絲掛子網(wǎng)的細紋,眼睛已是兩顆實心的黃石頭子兒。他急躁地摩挲那個冒陰森氣的煙斗子,又開始不停地吐痰,口水就如牛唾沫一樣,在風(fēng)里柔韌地飄動著,那喉結(jié)頂著脖上布袋樣的老皮上下游移……

福順爺癱在小北屋的冷炕上。那只禿尾巴老貓偎縮在他的腦袋邊上,跟主人一樣張著嘴喘。老頭和貓的胡子都很稀很短,眼角也一樣堆著稠眼屎……福順爺?shù)膬鹤雍拖眿D每天輪班進來一次,在炕上置一個窩頭,窩頭的眼子里塞一段咸黃瓜……炕上已經(jīng)擺了三個窩頭了。那大腚子兒媳看見我進來就拉長了馬臉,我相信這娘們,憑兩條眉毛能砍死人。

福順爺看見了我,木節(jié)疤樣的眼睛有了點濕氣,他張開嘴打算說話時,那只貓也打算叫,但空氣里連半絲音節(jié)的顫動都沒有,他的眼睛是唯一能轉(zhuǎn)動幾次的感覺器官,但是眼睛里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感情的表示,他猛地瞪了我一會,轉(zhuǎn)而又盯住門外看,從此就一直這么盯住門外……

門外是什么呢?是老奎?還是棺材?

黃臉來仔細看過了,說老頭到熬干還有幾天日子。

翌日,草垛前不再有什么人蹲著——老奎當然生病癱倒在炕上。

老奎仰天躺倒,瘦成了一副骨架子。幾只蒼蠅在他臉上爬動都不知道,但他那雙老狼眼重新亮得照人,我看著這雙眼睛,覺得黃臉大夫一定會為難的……

老奎見我望著他,努力地說:“我……”他說了這個字,顯出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來。

第二天碰著黃臉,他皺著眉頭似乎是不能為兩個老人各來一針氰化鉀而深深苦惱。他說,老奎的肺就是泡透了水的爛麻袋,可是那心臟聽起來,小伙子一樣有力均勻……“我真是見鬼了。”他憂心忡忡地說。

“福順爺怎么樣?”

“也夠難說的。……反正暫時沒你和牛眼的事。有那個早打的棺材頂著,誰死了誰先用。”

這鬼兒子也沒忘了那棺材。

老奎和福順爺就這么跟死神“泡蘑菇”。他們都知道對方病重,對方要死了。

每夜的露水都把那口棺材打得濕透,每日的驕陽又把它曬得啪啪作響。我似乎能夠看見棺內(nèi)升起一股難看的白氣……我向它走去。棺木完全變形了,到處都是蝸牛亮晶晶的爬痕,四個角張著七張銀色的蛛網(wǎng),掛著濃霧樣的水氣和一些昆蟲的空殼兒……棺底的罅縫里全部鉆出孱弱的黃草芽。板上的水漬有黃邊的黑邊的,在四處的明暗里各自圈著……這就是我曾經(jīng)躺過的,姑娘們曾經(jīng)坐在上面斗樹梗兒、嬉笑的棺材嗎?

某日黃昏,空氣悶濕得厲害。東方和南方的地平線已經(jīng)被鐵鑄的沉重雨幕鎖住……而西邊仍然紅透著地獄之火……

“小南!小南呵!”我發(fā)現(xiàn)黃臉興奮地朝木匠房跑來:“小南……”

我心里不明白。

我發(fā)現(xiàn)那口棺材即從心里燃燒起來,狂風(fēng)在板皮的縫隙里小聲笑著說話……

那只鳥又在白樺林里唱了,唱得又舒坦,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