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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2期|豐杰:煙灰(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豐杰  2019年04月29日08:49

送走浩浩蕩蕩的查房醫(yī)生隊伍,用棉球蘸水擦拭了陳躍進的嘴角,又把引流管里滲出的茶色液體倒掉,陳愚終于騰出空來,跑到12樓胸外科電梯間的窗口,迫不及待點上了一支煙。

陳躍進從ICU(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后,陳愚就自覺地把香煙的檔次由“藍芙”調(diào)到了“精白”——10塊一包,勁大,焦油含量高,叼在嘴里,就像含了一個火電廠的煙囪。陳愚抽一口煙,就忍不住在心里把陳躍進罵一頓,抽一口,再罵一頓,若非陳躍進是他的父親,陳愚估計連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

陳愚叼著煙瞅著樓下,防盜窗外的湘雅醫(yī)院正門,此刻正熙熙攘攘,如清明上河圖一般熱鬧,看病的復查的掛號的倒專家號的回收藥品器材的有償獻血的大學生代孕的出租房子的,間或也有披麻戴孝跪在醫(yī)院門口或打著維權橫幅在馬路牙子上振臂高呼的,像一鍋熱氣騰騰的海底撈。

煙灰彈在防盜窗上,陳愚在想醫(yī)院為什么要在12樓裝防盜窗的問題。是防人爬上來,還是防人跳下去?后面有人“欸”了一聲,是個脆脆的女聲。陳愚沒在意,齜牙咧嘴地又吸了一口,再回頭時一個穿天藍色護士服的女孩已經(jīng)怒氣沖沖地站在自己眼前,瞪著黑加侖一般的雙眼,風一般地拽掉了正叼在自己嘴里的半根煙。

“病房不允許抽煙!”

“哦!對不起。”錯愕之中,陳愚嘴里邊道歉,邊冒著煙。女生沒有理會,把那半個煙頭狠狠地踩在腳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愚愣神的當口,電梯門“鐺——”地打開了,吳念慈提著一個保溫飯盒,像片樹葉一般飄到了他身邊,輕聲問道:“怎么樣?”

“就那樣,”陳愚腦子里還在重播剛才的畫面,心不在焉回了一句。扭過頭看了看母親那惴惴的眼神,又補充了一句,“各項指標正常,昨晚睡得也還不錯,就是麻藥之后傷口有點疼,哼哼唧唧的?!?/p>

“哦。”吳念慈像個日本女人一般,頗有儀式感地點著頭。陳愚抬眼望去,白頭發(fā)正在慢慢占領她的腦袋?!澳慊厝グ?,好好休息一下。電飯煲里有紅豆薏米粥,祛濕的?!?/p>

“嗯,我中午來替你?!?/p>

“不用了,我?guī)Я孙?,”吳念慈晃了晃保溫飯盒,“你去忙你的吧!晚上再過來?!?/p>

“好?!标愑捱€想再說點什么,電梯來了。

又是一個陰雨天,5月的長沙有點兒像陳躍進的脾氣,時而狂躁時而抑郁,就是難得平和。陳愚走出住院部時,雨勢漸漸大了,一個個病號或親屬把手中的CT(計算機層析成像)袋子頂在頭上跑了起來,狼奔豕突很是倉皇,也有孑然一人慢悠悠走在細雨中的,姿態(tài)多少從容一些。陳愚有些歹毒地想,那些看上去不論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恐怕都是余生掰著指頭過的人吧。

出了醫(yī)院往左,300米便是蔡鍔路,陳愚拐進路口一家“楊裕興”米粉店,要了個牛肉扁粉。老板是熟識的,左手叉開五指抓了一大把米粉扔進湯鍋里,然后用半米長的竹筷在里面攪了起來。陳愚剛剛坐定,老板娘便端著一大碗上來了。凈白透亮的米粉泡在豬骨熬的湯里,上面摞著厘米見方的紅燒牛肉,再上面點綴著嫩綠鵝黃的芫荽,然后一邊擱著鮮艷的剁椒,一邊撒著脆爽的酸豆角,看得陳愚食欲大開。筷子一攪,滋滋溜溜就吃了起來,不到十分鐘,筷子就再也打撈不上任何東西了。陳愚意猶未盡地端起碗,咂了口酸酸辣辣的湯,然后有些放肆地打了個四分之一拍的飽嗝,心情一下變得大好。

再出門時,天也放了晴。陳愚往巷子里走上300米就到住處了。當初租在這里的時候,考慮的可不是陳躍進住院方便的問題,主要是因為女友莉薩就在附近的交通廣播電臺上班,不過自從陳躍進和吳念慈帶著一摞從縣人民醫(yī)院拍的X光片闖進這個一室一廳的小房間后,那個聲音甜美、每到整點就通過FM98.8向全省人民問好的姑娘就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消失不見了。

陳愚仰面躺在床上,回憶起那個姑娘的面容,竟然有些模糊了。分別久遠么?其實不過兩三周而已。而更早之前,陳愚記得他們還鄭重其事地討論了何時結(jié)婚,在哪買房,婚紗照拍什么價位的。4月份的時候,陳愚給吳念慈打過一個電話,說交女朋友了——這個是固定的,準備近期帶回來看看。

隔著電話,陳愚都能感覺到吳念慈的欣喜,陳躍進在旁邊破天荒嘿嘿笑著,忽然間大煞風景地打了個嗝,然后像碰到了某個該死的開關,于是嗝一個接著一個。

“怎么搞的?”

“沒事,最近你爸老打嗝,估計是胃脹氣?!标愑拊陔娫捓锫犼愜S進又在罵罵咧咧,意思是不該讓吳念慈說。

“那去醫(yī)院看看吶?!?/p>

“打個嗝去什么鬼醫(yī)院?老子不去——”陳愚一聽,毫不猶豫把電話掛了。他對這個聲音失去了最起碼的耐性。

再過兩天,吳念慈又打電話過來,這次是偷偷地:“你爸吃飯老是噎著,吃完又打嗝,診所的江醫(yī)生開了一堆胃藥都沒啥用,不行你回來一趟吧!”

“那姓江的醫(yī)生你也信?我得個痔瘡,他能給我開一堆化痰止咳的藥?!标愑迣χ娫捳Z氣不好,“我回去有個屁用,我又不是醫(yī)生?!?/p>

“你可以帶他去看醫(yī)生?!?/p>

“他能聽我的?”

“難道他還聽我的?”

陳愚頓了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嗓音,問道:“他最近還喝得兇嗎?”

“不兇,最近打嗝脹氣,都不敢喝了?!?/p>

陳愚冷笑了一下,“他也知道怕?!币妳悄畲仍陔娫捓飮@氣,陳愚又問道,“最近跟你吵得厲害嗎?動手么?”

“沒有,他不喝酒,怎么會打人。”

陳愚向總編請了兩天假,回了趟家。羅城距長沙不過百十公里,到家的時候剛好飯點,一碟芽白菜一碟辣椒炒肉,兩碗米飯兩雙筷子,跟過去最大的不同是,沒有酒。陳躍進正艱難地吞著幾粒白米飯,咽下去之后,一個嗝接一個嗝,打得他淚眼婆娑。

“下午去縣里醫(yī)院吧?!标愜S進老老實實點點頭。

做完胃鏡,陳躍進喘著粗氣出來了。陳愚跑進去,醫(yī)生搖搖頭:“情況不大好,確診要等病理切片?!?/p>

吳念慈拽過胃鏡檢查單,問陳愚:“疑似食管CA——CA是什么意思???”

“潰瘍,”陳愚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吳念慈,又看看陳躍進,“潰瘍很嚴重,要住院,都是喝酒喝的?!?/p>

吳念慈嘟囔道:“讓你喝那么兇,誰勸也勸不動,這下好,進醫(yī)院了吧!”

陳躍進難得的沒有反駁,只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上午昏昏沉沉睡了一覺,起來后把電飯煲里的紅豆薏米粥吃完,然后潦潦草草把明天要上版的稿子寫完給編輯發(fā)出去,再洗了澡換了衣服,陳愚抬起頭看看表,4點40。外面開始有些熱了,知了在香樟樹上聒噪,幾只野貓在冬青叢里鬼鬼祟祟盯著路人,街上的女孩子們迫不及待把能露的皮肉露了出來,挑擔的商販用長沙老話吆喝著“冰涼粉”或“麻辣豆腐”,載客的小電驢泥鰍一般在晚高峰的車流中游走;麻將室里的風扇吱吱呀呀轉(zhuǎn)著,地上鑲嵌著黃褐色的檳榔渣和煙頭,洗牌聲霍落霍落,晝夜不停地翻滾著落魄的老城拆遷戶們了無生趣的人生。陳愚在路邊攤上要了個蛋炒飯,打著包帶進醫(yī)院。

陳躍進鼻孔上插著氧氣導管,聽見他進來,使勁抬了抬眼皮,又重重地闔上,如同關上一扇吱呀作響的老木門。

“怎么樣?”

“還好。想吃東西,想喝水,喊疼?!?/p>

“食管都切了還想吃東西呢,他怎么不說想喝酒呢?”陳愚看了看吳念慈,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刻薄,“你回去吧,好好休息?!?/p>

“我再陪陪他?!眳悄畲忍ь^看了看吊瓶,喊道,“按鈴,叫護士來換藥?!?/p>

“9床,叫什么名字?”天藍色護士服問道。隔著口罩,陳愚還是認出她。深深的眼瞼,黑加侖一般的眼珠,眉毛稀疏不假修飾,眉頭皺著,帶著一股不明所以的清高。

“陳躍進?!眳悄畲然卮鸬?。

“這兩瓶打完就可以了,”護士服瞟了陳愚一眼,又看看心電監(jiān)護儀,叮囑道,“情況還不錯,注意不要挪動他,也不要壓到導管?!?/p>

陳愚掃了掃她的胸部,勻稱飽滿,規(guī)格適中,左邊鑲著姓名牌“褚沙白”。

“好的,謝謝您!”吳念慈站起來,輕輕地鞠著躬。她永遠是小心翼翼、唯唯諾諾,過去在陳躍進面前是,現(xiàn)在在醫(yī)院面對哪怕一個十八九歲的實習護士也是。在陳愚的印象里,只有在她的兒子和學生面前,她才是一個會笑會唱會瞪眼會發(fā)脾氣的人。

時至今日,陳愚能記起的第一樁事,是喝醉的陳躍進將一個搗衣槌擲在他頭上,那本來是要打在吳念慈頭上的,卻陰錯陽差地改變了航跡,飛向3歲大小的陳愚。彼時吳念慈雙手緊緊握著一把夾柴火的生鐵鍛打的火鉗,盤踞在柴火灶的一角,像面對日本侵略者的女共產(chǎn)黨員一般,臉上寫滿視死如歸。嘹亮的哭聲讓陳躍進的酒徹底醒了,吳念慈也扔掉了自衛(wèi)的武器,兩人奮勇奔向被砸了一個大包的寶貝兒子。陳躍進步子大一點,率先抱住陳愚摟在懷里。他的脖子、胸腔都是紅的,像被開水剮過一般,密集的粗糲的胡須從他發(fā)紅的下巴里伸出來,扎在陳愚的腦門上;他的嘴唇泛著烏青,甜膩膩、臭烘烘的酒糟味兒從里面泛出,讓人既恐懼又厭惡。陳愚“哇”地哭得更大了,吳念慈從陳躍進手里把他奪了過來。往后,他對父親的印象,就是晃悠悠的步子、滿身的酒氣、硬邦邦的蜇人的胡須楂,還有眼神飄忽、滿是血絲的困獸一般的眼睛。吳念慈那時也遠不是現(xiàn)在這般溫馴,她懷著巨大的決心和勇氣跟陳躍進斗爭到底,用瘦小的身板抵御了拳頭、巴掌和各種生活用具的攻擊,絕不屈服。所以,陳愚還能記起的,便是家里的碗碟買了一批又一批,桌椅板凳也是如同經(jīng)歷過冷兵器戰(zhàn)爭一般缺胳膊斷腿。有一次陳躍進發(fā)酒瘋,一腳踹碎了家里的水缸,滿缸的水在小小的廚房里漫漶開來,打濕了煮飯的柴火,一家人冷鍋冷灶地度過了一天。陳躍進擔心餓著陳愚,便騎車去很遠的鎮(zhèn)上南雜店買了一包北京方便面,就著暖壺里的開水泡了給他吃。那是陳愚第一次吃到方便面,覺得這才是世間珍饈,從此每次父母吵架,陳愚便巴不得陳躍進再來一腳,踹碎水缸。多年之后,陳愚回想起他們的婚姻史,其實不過是母親的馴化史,更準確來說,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鄉(xiāng)村教師被一個野蠻粗糙的退伍軍人及鄉(xiāng)村電影放映員馴服的歷史。陳躍進要起床,一定是吳念慈將牙膏擠好將洗臉水打好,陳躍進要睡覺,一定是吳念慈將洗腳水端在他面前然后將擦腳布拿在手里,陳躍進要出門,吳念慈便晴天草帽雨天傘攥在手里在門口候著,陳躍進要進門,吳念慈便把茶泡好。陳愚看不下去,對母親也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所以初中一畢業(yè),他便堅決、果斷地選擇寄宿,高考后,填報所有的志愿都是離家超過一千公里的高校。

天色暗淡了下來,吳念慈絮絮叨叨交代一番終于回去了。陳愚從包里掏出那本沒看完的《刀鋒》讀了起來。不一會兒(也可能是過了很久),護士急匆匆跑了進來,拽掉了吊瓶上的針孔。

“家屬怎么搞的?點滴打完了也不知道叫。有你這么照顧病人的嗎?”又是褚沙白。

陳愚撓撓頭,看著她一邊處理陳躍進有些浮腫的手臂,一邊皺著眉頭批評自己。“抱歉抱歉!”

褚沙白扭過頭,看了一眼陳愚倒扣在病床上的書,換了個語氣:“喲,看毛姆呢?!?/p>

“隨便看看。”

“隨便你怎么看,”黑加侖飛快地往上翻了一下,“別耽誤照顧病人就行。”

當晚,同房間的10床和11床都空出來了,陳愚總算睡了個踏實覺。第二天一早,兩個病號同時進來,一個大概是肺癌,從進門那一刻開始咳嗽,不曾停歇,有時清咳,有時咳痰,霍落霍落的讓人恨不得往他肺里伸進一根抽水泵。另一個是心臟有問題,三十四歲的樣子,清瘦,戴著眼鏡,一副修養(yǎng)良好的樣子,見到陳愚,還友好地揮揮手。

“老師?”陳愚笑著招呼道。

“眼睛毒啊,”靠窗的11床笑道,“你呢?”

陳愚想說自己是記者,又擔心惹麻煩,回道:“無業(yè)游民,或者你可以叫我自由職業(yè)者?!?/p>

那邊呵呵笑了起來。她的太太,也是個文文靜靜的女性,穿著青白碎花的長裙子,頭發(fā)綰在腦后,利落清爽,只是眼圈有些浮腫。

“那是你老爺子?”

陳愚開著玩笑道:“算是吧?!?/p>

夫妻倆又笑了一下,陳愚聽見陳躍進鼻孔里煞有介事地發(fā)出了一個音節(jié):“哼!”

“你啥情況?”

“心梗,搶救過來了。準備做支架。”他的太太補充道,“半個月前就來了,一直沒床位,現(xiàn)在好不容易住進來,手術還排在三天后。湘雅怎么這么多人!”

“嗯,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獨有醫(yī)院生意好?!?/p>

“是?。「杏X整個社會都病了?!?/p>

10床又開始咳了起來,一陣接著一陣,像海水拍打礁石一般沒完沒了。

值班醫(yī)生來查房,褚沙白跟在后面,煞有介事地拿著小本記錄著醫(yī)生的講話要點。肥肥胖胖的主治大夫說,今天拔除胃管和尿管,可以開始喝點水和米湯了。陳躍進點點頭,表達謝意。褚沙白走的時候,扭頭看了看他手里的書,已經(jīng)換成了《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她又瞟了一眼陳愚,走了。陳愚給吳念慈發(fā)了微信,讓她熬一點稀米湯帶過來。

“水?!标愜S進從喉嚨深處發(fā)出聲音,陳愚一開始沒聽到,等他喊第三遍的時候,語氣已經(jīng)是明顯的慍怒。陳愚接了一杯溫水,插了一支吸管放在他面前,陳躍進那枯樹皮一樣的嘴唇叼住吸管就不松口,大口大口吸著像一匹好不容易逃出沙漠的老馬。

陳愚一把奪過杯子,吼道:“你慢點行不行?!剛做完手術?!标愜S進瞪了他一眼,后面悲哀地意識到對他再無任何威脅。莫說兒子已經(jīng)大了,哪怕他還在上小學,以現(xiàn)在的羸弱之軀,又能奈他幾何?在陳愚的印象里,陳躍進是個說一不二的頑固存在,在家里至高無上,就連在村里也是獨霸一方。軍人出身的他有一副好身手和一副暴脾氣,村干部見了他都繞著走。如果說在陳躍進狹隘到讓人嗤之以鼻的世界里還有一個人敢挑戰(zhàn)他的權威,那便是他那像屋后的竹筍一樣拔節(jié)生長的兒子。

11歲的時候,陳愚結(jié)束五年級的期末考試,從學校領了一張獎狀回來了。陳躍進興高采烈,又以此為契機把自己喝高了,然后滿村子吆喝,逢人便說我兒子考了第一名,羞得陳愚恨不得跑回吳念慈肚子里。瘋瘋癲癲在村里轉(zhuǎn)完后,陳躍進帶著另外兩個醉鬼,東倒西歪地回來了,找陳愚要獎狀。陳愚對這種行為既不屑又憤恨,于是當著他的面,嘩啦啦地把獎狀撕了個粉碎,然后一甩門進了自己的房間。陳躍進眼看著那張漂亮的獎狀變成一堆碎屑撒在地上,表情從陶醉到尷尬再到憤怒。他吼著要陳愚開門,陳愚自然不開。他伸出粗糲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在門上拍著,還是沒有動靜。那扇被他親自用桐油油過的木門結(jié)實牢靠,他就是把手掌拍腫也無濟于事。

11歲的陳愚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身處重重包圍、彈盡糧絕的將軍,死死地守著那扇門,但他知道,這座城池遲早會被攻陷。他驚恐、委屈、厭惡、憎恨,眼淚像被太陽烤化了的冰凌兒一樣簌簌往下掉。

一聲巨響,陳躍進用一把鋤頭鑿開了那扇門,然后一腳徹底把門框踢落。他舉著明晃晃的鋤頭沖到陳愚面前,陳愚閉上了眼,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吳念慈從外面跑來,死死抱著那把鋤頭,淚眼婆娑地哀求著這個眼珠泛紅的男人。

一切歸于平靜。電視里播放起五星紅旗和紫荊花旗在香港升起的場景——那是1997年的七一。那一天之后,陳躍進足足戒了2個月的酒,陳愚攢了零花錢在鎮(zhèn)上的舊書攤買了一本《散打入門》,他迫不及待地想長大。

陳躍進拔了胃管和尿管,喝了米湯、牛奶和水,傍晚的時候,說想上廁所。陳愚從床下取出一個乳白色的塑料尿壺,掀開被子。陳躍進搖搖頭,陳愚看看他,又把被子蓋上。過了半小時,陳躍進換了個說法,要尿尿。陳愚拿起那個尿壺,掀開被子,扒下他的病號服,用壺嘴對準,說:“尿吧。”他的毛發(fā)黯淡、枯黃,如同一簇寒風中的茅草。陳躍進巴巴地望著他,輕聲細語乞求道:“你幫我把被子蓋上?!标愑蘅戳丝此!斑@樣我尿不出來?!标愑奚w上被子。一會兒后,被子里淅淅瀝瀝的聲音,陳愚取出尿壺,給他把褲子穿上,把被子蓋上,然后去衛(wèi)生間倒尿壺,出來的時候他聽見陳躍進深深地嘆了口氣。

接近凌晨,在10床病人的咳嗽聲中,困倦極了的陳愚終于趴在陳躍進的病床尾部睡著了。忽聽一聲長嘯,陳愚從蒙眬中扭過頭,月光下的11床的男人正鼓著雙眼,面目猙獰,急促地喘著氣,家屬一邊手忙腳亂按著鈴,一邊大聲呼叫著醫(yī)生。褚沙白和另一個護士跑了進來,打開燈看了看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波紋,又匆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值班醫(yī)生來了,陳愚認得,早上查房的時候走在最后面,應該還是個醫(yī)學院的研究生。他一臉哭相,扭頭問道:“周老師在不在?”褚沙白搖搖頭。另一個護士推來一臺心臟除顫儀,三個人圍著11床忙活起來。一聲瘆人的長嘯之后,陳愚聽到了那個老師喘著粗氣說出了一句讓他此生難以忘記的話:醫(yī)生,我還年輕,我不想死。救我。

陳愚感到周身寒徹,他顫抖著摸出煙和打火機,走向電梯口,一支接一支地抽起來。抽到第8支的時候,病區(qū)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擔架伸了出來。床上的人頭上蓋著白布,兩個護士推著擔架,褚沙白扶著青白碎花長裙的女人,跌跌撞撞走向電梯。陳愚扔掉將要燃盡的煙頭,哆哆嗦嗦地再掏出一支,而打火機怎么也打不著了。

抽到第11支煙的時候,電梯門打開,把陳愚嚇了一大跳。凌晨3點27分,褚沙白左邊耳朵掛著口罩,左手揉著太陽穴從電梯里出來,看見陳愚,有氣無力地質(zhì)問一句:“還抽呢。”

“睡不著。”

褚沙白緩緩向陳愚走來,陳愚自覺把嘴里的煙拿出來,扔在地上,踩滅。

“給我一支。”

“???!”陳愚頓了頓,反應過來,掏出一支煙。

褚沙白看了看煙盒,輕蔑地“切”了一聲。但好歹也點上了。

“——死了嗎?”

“嗯。”褚沙白說,“大面積心梗,循環(huán)衰竭,呼吸衰竭,還有別的并發(fā)癥?!?/p>

“在醫(yī)院也救不好?”

“如果是白天,或許還有救?!?/p>

陳愚又掏出一支煙,點上。

“送太平間了嗎?”

“嗯。”褚沙白嘆了口氣,“一個又一個的抽屜?。⊙b著一個又一個消失的生命。”

陳愚不自主地有些顫抖。

“害怕了?”

“沒有,”陳愚辯解道,“晚上還是有些涼?!?/p>

“害怕有什么丟人的嗎?”褚沙白頓了頓,“如果說這一趟對你還有些積極意義的話,那就是讓你珍惜余生。因為進了這里,命運就攥在魔鬼手里了?!?/p>

陳愚有些錯愕地看著這個女孩。之前一直看的是眉眼,取下口罩后才算看清全貌。鼻子小巧,人中很長,嘴唇豐腴,帶著微微向下的弧度,有些嚴肅的樣子,目光又有些看淡塵世的疏離和不屑。

看陳愚在打量自己,褚沙白笑道:“你是干什么的?”

“你猜。”

“動筆桿子的?!?/p>

“答對了?!标愑抻行┵u弄地點點頭,補充道,“記者?!?/p>

褚沙白“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記者很可笑嗎?”陳愚慶幸沒說自己是“自由撰稿人”。

“沒有沒有,”褚沙白搖著手,“天天在電視里手機里見著,今天算見了個活的。”

陳愚撓撓頭,有些尷尬:“其實也不算嚴格意義上的,編輯讓寫點啥就寫點啥?!?/p>

“沒事,記者同志,”褚沙白又咯咯笑了起來,“我一聽就忍不住想嚴肅一點,做好采訪準備,哈哈哈哈……”

陳愚跟著笑了起來:“問你個問題?!?/p>

“嗯?”

“這里為什么要裝防盜窗?”

“明知故問嘛,防跳樓唄,”褚沙白把煙灰朝防盜窗下彈去,“不過沒什么用,樓頂就沒裝。”

“為什么?”

“真想死的,你攔得住嗎?”

陳愚陷入沉默。

“《刀鋒》看完了嗎?”

“看完了,”陳愚說,“毛姆寫得真棒?!?/p>

“嗯?!?/p>

“你也喜歡看小說?!?/p>

“還行?!?/p>

“喜歡誰?”

褚沙白止住笑,正對著他,從她那微微噘著的、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三個字“海明威”。

清早,那張床空了,肺癌患者也進了手術室,病房恢復了寧靜。陳愚看看陳躍進,陳躍進也看著陳愚。他們像經(jīng)歷一場慘烈的沖鋒之后幸存下來的戰(zhàn)友,彼此給了對方一個稍稍和解的眼神。值班醫(yī)生來查房,不見了昨晚那個手足無措的實習生,也不見褚沙白。陳愚困極了,抽了一包煙的舌頭如同一塊柴火熏過的臘肉,吳念慈給他帶的早餐一口都吃不下。護士長跑過來通知:先前交的10萬已經(jīng)用完,請抓緊續(xù)費,否則得停藥出院。

陳愚對著護士長肥胖的背影罵了一句“操”。吳念慈問:“錢夠不夠?”陳愚忙不迭說:“當然夠?!标愜S進搖著頭,臉像剛從冷凍箱里取出來一般。繳費大廳像春運的火車站一樣排著長隊,陳愚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打著算盤。先前和莉薩看了一套河西的房子,地段一般,79平,118萬,攢下的剛好湊個首付。陳躍進住進這里后,陳愚看著每天打下的計費單,就覺得有一條巨大的蟲子,盤桓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細嚼慢咽地蠶食著每一個平方。沒房子,婚就結(jié)不成。想到這里,他便不由自主、心悅誠服地佩服起前女友的精明、遠見和決斷來。

續(xù)完費,陳愚迷迷糊糊跑回家鞋子都沒脫就睡了。起來后,泡了包方便面,打開電腦,他要給一個因工程質(zhì)量問題官司纏身的建筑公司寫一篇民營企業(yè)抓基層黨組織建設的稿子,預付的“稿費”5000塊已經(jīng)通過微信轉(zhuǎn)賬過來了,省報發(fā)表后還有酬謝。陳愚寫完趕在下班前發(fā)給總編,好說歹說讓安排了版面。然后洗了澡,刮了胡子,換了身稍稍體面的衣服,又到樓下精挑細選買了包好煙,往醫(yī)院趕去。

還沒進病房門,就聽見陳躍進訓斥吳念慈的聲音。

“你給他們說,不要給老子用那個狗屎進口藥,老子就是要國產(chǎn)的!”

“人醫(yī)生都說了,進口的效果好!”

“你曉得個卵!”陳躍進喘著粗氣,“進口藥有提成,國產(chǎn)的沒有!你讓他們換回來,不然老子明天就出院?!?/p>

陳愚推門進去:“你想出今天就可以出?!标愜S進氣鼓鼓地看著他,不作聲了?!搬t(yī)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啊!你得了病有什么辦法?!進來就得挨宰,你要不想來也可以不來?!标愜S進又吼道:“你以為老子想進來!”吳念慈忙不迭拉住陳愚:“別跟你爸急。”陳躍進無比沮喪地說了一句:“早知道治這病要花這么多錢,我就是等死也不治了?!?/p>

“錢比命更重要嗎?”陳愚看著吳念慈,有些吊兒郎當?shù)卣f道,“十萬塊錢多大點事一般,天又塌不下來?!标愑蘼犚姟皳溥辍币宦暎ゎ^一看,褚沙白正端著托盤站在門口呢。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陳愚紅著臉問道。

褚沙白沒搭理他,喊道:“9床,換藥了?!眳悄畲鹊哪抗獗阕冯S著褚沙白的手,看著她給陳躍進換藥,清洗開刀之后的傷口,固定包扎的棉條繃帶,等一切處理完畢,又追隨著她的身影直到出了病房門。

“媽,你干嗎呢?”

“陳愚,”吳念慈回過神來質(zhì)問道,“你那女朋友呢?”

“散了,”陳愚一臉的無所謂,“太難看。”

夜色漸深,10床的肺癌患者去了ICU,11床換成了一個患乳腺癌患者,這個女人憂郁、愁苦,從進來就沒說過一句話,或許在深深憐惜她那明天就要脫離身體的一邊乳房吧。陳愚無聊地想,她要是知道那個病床的前主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間的抽屜里,會不會就不那么幽怨了呢。

陳躍進已經(jīng)睡去了。陳愚看著他深深凹進去的臉頰,高聳的顴骨,鑲在鬢角的豬鬃一般堅硬灰白的胡須,不禁想起了年少時他帶著自己走村串巷放電影的場景。他穿著考究的白襯衣、黑色涼皮鞋,梳著考究的小背頭,騎著永久牌自行車,車后馱著長江牌放映機、擴音喇叭、汽油發(fā)電機;陳愚騎著鳳凰女式自行車,車后馱著兩部12毫米電影拷貝和一塊電影銀幕。他們一起穿過石子嶙峋的鄉(xiāng)村公路、泥濘的鄉(xiāng)間小道、狹窄的田埂……去的時候,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柴火飯的香味一陣陣吹來,人們都追著父子倆問今晚放的什么片子,陳躍進遇到小孩子們總是樂呵呵地回答“打仗抓壞人的片子”,遇到大人便停下來發(fā)支煙,遇到風騷一點的婦女還會調(diào)戲一兩句,這個時候陳愚總是飛快地騎著車跑到前面去?;氐臅r候總是深夜,寂靜的鄉(xiāng)間小道上只有他們自行車霍落霍落的聲響和兩支手電筒發(fā)出的光亮。

90年代的露天電影,還是個風靡鄉(xiāng)村的時髦東西。誰家結(jié)婚、生孩子、蓋房子、做壽……只要有喜事,都喜歡在自家門口放上一場電影。選一塊曬谷子的大場坪,撐兩根竹篙支起一塊銀幕,掛上大喇叭,然后量上40步的距離,放上一張八仙桌,長江牌電影機放在桌上,前面是12毫米電影拷貝,后面是空盤。一部電影一般有3卷拷貝,中間換拷貝的時候,便隆重介紹誰誰誰家喬遷或者新婚之喜,特奉送電影一場,以酬謝鄉(xiāng)親云云。場坪里人山人海,片子好看的時候連樹杈子上和房頂上都是人。觀眾之外有推著自行車賣甘蔗賣冰棍賣橘子汁的,也有青年男女趁機在里面牽手掐腰親嘴搞對象的,還有不同村子的小混混帶著窯磚或者扳手鋼管進去茬架的,總之,每一場電影都是鄉(xiāng)村大狂歡。

小時候的陳愚是喜歡跟他出去放電影的,但也要冒著巨大的風險。電影結(jié)束之后,東家會酬謝他們,恭恭敬敬奉上酬勞一百到兩百不等,再準備點夜宵什么的,每到這個時候陳躍進便會大喝一場,喝多了的陳躍進的回家之路變得異常兇險。有那么一次,從東家出來已接近凌晨,月光大好,路邊的灌木上都打了霜,看上去像一簇簇銀白的頭發(fā)。路很窄,左側(cè)是收割過的稻田,右側(cè)是一個干涸的池塘。陳愚推著車走在前面,忽聽后面咣當一聲,扭頭一看,陳躍進和他的自行車已經(jīng)掉進一米多深的池塘里了。幸虧冬天枯水,保住了他和他用來討生活的放映機,可是十歲的陳愚無論如何也拉不動一個一百多斤的醉鬼,和綁著放映機的永久牌自行車。月光慘白冰涼,陳愚的下巴像安了小馬達一般,不自覺地叩擊著上頜,他帶著哭腔呼喊著陳躍進,回應的只是帶著甜膩膩臭烘烘酒糟味的沉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冬夜里,在瑟瑟寒風中,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野塘邊上,在從遙遠的山坳里傳來的執(zhí)著的狗吠中,陳愚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陳躍進清醒過來,把自己拯救出這片困境。

多年以后,從師大畢業(yè)的陳愚先后三次經(jīng)歷公司倒閉,一次投資同學的飯館把攢了五年的辛苦錢賠光,起起伏伏吃了不少苦頭。每當走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他總是想起少年時的那次經(jīng)歷,心想所有的困苦,所有的絕望在少年時已經(jīng)體味過了,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就像此時,陳愚心想,也只有等待,等待他痊愈,或者死去。

總編給力,那篇稿子隔天就見報了。陳愚發(fā)了條鏈接給建筑公司的黨委書記。片刻之后,書記用語音發(fā)來一堆過年的話,婁底口音,聽起來像用勺子剮擦著鍋底,陳愚沒等聽完就把微信關了,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條,是大眾點評端口發(fā)送的“徐記海鮮”解放路店,后面跟了一條酸腐不堪的文字:弟妙筆生花,救我司于水火,兄感激不盡,略備薄酒,聊表謝意,懇請撥冗賞光。陳愚不好回絕,畢竟錢還在別人手里,于是回了兩個字:幾點。

跟吳念慈交接好,陳愚比約定的時間晚了20分鐘趕到,書記頂著保齡球一般光亮的腦袋熱烈地歡迎了他,并隆重介紹了桌上的某著名詩人、某文聯(lián)主席、某文學院副院長、某報告文學會會長……聽起來像參加繁榮發(fā)展社會主義文藝的座談會。陳愚被安排在主位,右手便是書記,往右瞟去,若干根細長的頭發(fā)從保齡球的左側(cè)出發(fā),不辭辛勞地越過球面頂端,趴在右側(cè),形成一條平滑的弧線,像戴在頭上的幾個括號;陳愚的左手,是個尖臉高鼻梁的姑娘,吊帶,香水熏得人打噴嚏,乳溝如時光隧道一般深不可測。

“茜茜,今天你的任務就是陪好我們的陳記者哈。”陳愚正打著哈哈,左邊的胳膊已經(jīng)被挽住了,“陳哥,久仰久仰,我敬你一個”。

詩人在桌上慷慨賦詩,主席挪開骨碟,在一堆魚刺、蝦殼和紙巾當中簽贈著他新出的散文集,院長跟旁邊的半老徐娘講著老掉牙的黃段子,書記端著酒杯跟一個老板應承800萬的工程轉(zhuǎn)包項目……一條光潔的、涼颼颼的蟒蛇一般的大腿緊緊挨著陳愚,酒精和著香水的味道在血液里,陳愚感到自己的身體如同一條泡在水里的海參,慢慢膨脹了起來。茜茜在陳愚通紅的耳根邊吹著氣:“陳哥,要不我們出去玩吧?!标愑抻行┟噪x地看著她,她的鼻梁和下巴尖在燈光下竟然呈現(xiàn)出匪夷所思的半透明狀態(tài),陳愚盯著她的時光隧道,哧哧笑道:“好啊?!?/p>

外面剛下過雨,湘江西面吹來的涼風讓陳愚稍稍清醒,他打了個顫。茜茜箍著他的胳膊,嬌聲問道:“陳哥,咱們?nèi)ツ???/p>

“回家?!?/p>

“好??!你家還是我家?”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