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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有多少慢令人親切而幸福
來源:文藝報 | 閆語  2019年05月10日11:23

來到魯院的第二天,朋友邀我去喝茶。當(dāng)茶的氤氳在舌尖上裊裊升騰時,我突然覺得:喝茶,與其說是品,不如說是在聆聽千百年的茶語。

陸羽的《茶經(jīng)》,實際上記載的就是茶的聲音,茶的情感以及茶的韻事。

在大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看來,茶是大象皺巴巴的耳朵,是雨傘,是海和天空的陰影。這樣一個經(jīng)過時光反復(fù)浸泡而不斷褪色的意象,因其自身的舒展釋放著本真的心性。

真正懂茶的人,喝一杯茶,需要治器、納茶、候湯、沖茶、刮沫、淋罐、燙杯、灑茶等諸多工序。所謂的功夫茶,講究的就是一個“慢”字。

文學(xué)也是一種慢。慢工出細(xì)活,詩歌、小說和散文歷來如此。

所有需要時間之手來精心打磨的,皆是一種慢。

木心先生說:從前慢,車、馬、郵件都慢……

從前慢,寄一封信,從投入郵筒到郵遞員送給收信人,大約要花一周的時間,如果再漫長些,就要在路上顛簸半個月左右,而灼熱的字跡依然溫度不減,只是現(xiàn)在還有誰會寫信呢?古人所說的鴻雁傳書比從前慢還要慢,似乎只有600或800里加急的文書會快些,但其實也快不到哪里去,驛站換馬,人和馬一樣氣喘吁吁。

從前慢,讀一本書,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讀,生怕會漏過指尖的月光和肩頭的塵埃,漏過字里行間的奇思妙想,不似現(xiàn)在,書寫得快,讀得也快,電子時代以流量的速度流盡了故事和激情,屏幕里,碎片化的信息和新聞俯拾皆是。

從前慢,打個電話,往往要走出去很遠(yuǎn),才能找到打電話的地方,電話兩端的悲欣交集,源自某種想念,也源自一段遙遠(yuǎn)的距離——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因距離的存在得以保持朦朧的美感。

從前慢,從前進(jìn)京,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火車緩緩駛過城市與鄉(xiāng)村,沿途的景物盡收眼底,仿佛蔚藍(lán)色的風(fēng)正在慢慢地吹過腦海里的天空,但今天我們坐在高鐵里,透過減速玻璃感受到的是一掠而過的匆忙和頭暈?zāi)垦!?/p>

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快的,日子即使停下來,思想依然是快的。然而,從前慢。猶記得一句詩:“快遞過來一個聲聲慢”,對應(yīng)的快與慢后面,其實是歲月的變遷,是詞語的速度,是對這個世界的整體看法。我們誰也沒有去過宋朝,那個又舊又慢的、紙上的宋朝,轉(zhuǎn)瞬就被手機刷快了,張擇端畫了10年的《清明上河圖》即使慢播也只有3分鐘,時間的刻度總是大于夢想與技藝,甚至?xí)杆黉螞]某個不經(jīng)意的想象——李清照見過蘇東坡嗎?

我是如此癡迷于“慢”。慢,會讓某些事情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像擱置在記憶另一端的童年那樣仿佛觸手可及,像書中悄然閃現(xiàn)的某個背影,讓我想起曾經(jīng)遇到過的人。那樣一種慢,只對個人有意義,它寬厚、包容,有時又令人吃驚,可遇不可求。那樣一種慢,如果用快去平衡,又有多少人猝不及防?

那么,當(dāng)我從慢時光里回過頭來,當(dāng)鐵凝女士把手搭在我的肩頭,和我相視一笑,然后一起面對鏡頭合影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時間在她身上竟然是靜止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很多年前,看見過一張她在海邊拍攝的照片,唯美明凈的笑容,就像時間雕刻的水晶。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緩慢。就像陽光緩緩地照耀著大地,春風(fēng)迎面吹來,白玉蘭剛剛從枝頭綻露出甜美的微笑。就像用小說的筆法去寫一篇散文,大部分篇幅得益于那些縈繞于身前和身后的記憶。在我剛剛邁進(jìn)魯院的那一刻,張俊平老師不假思索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那么親切,那么溫暖,所有的風(fēng)塵仆仆瞬間就被驅(qū)散了——我知道,快旅途中的慢閱讀再次翻開了,文學(xué)這部大書中,有多少璀璨的明燈和星辰將直接垂掛在我的面前,那是指引的符號與標(biāo)記。

在寫“慢”,而時光依然像奔馬一樣馳騁,轉(zhuǎn)眼我來到魯院已經(jīng)近一個月了,卻仿佛剛剛到來一樣。到處都是一種“慢圖景”,那是一張張存留于內(nèi)心深處的慢照:寫作之慢,友情之慢,聆聽之慢,領(lǐng)悟之慢……詩人歐陽江河說詩歌是一個胃,需要慢慢消化許多東西,其實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許許多多的姿態(tài)各異的慢,構(gòu)成了時間的老相冊——有時神色猶疑,徘徊不去,有時則呈現(xiàn)出超乎常理的冷靜和熱情。

同學(xué)們來自天南地北,鄉(xiāng)音迥異,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家鄉(xiāng)。那些去過和沒有去過的地方,或者更近一些,或者更遠(yuǎn)一些,在地圖上丈量卻不過寸尺,就像每個房間里的記憶手冊,師兄師姐們僅僅相隔幾頁的距離,瀏覽那些溫馨的字句,猶如一個人在茫茫旅途中突遇故知,激動之情自是溢于言表。但重要的并不是這些,而是此時內(nèi)在于我開始從身體里傾聽,聽一次旅程的起點與終點,聽彌漫于二者之間的一草一木,聽時間與自然,聽那些生長在歷史深處,讓人迷戀又讓人悲傷的事物。

對這段時間的回望,在我的眼中就是這樣的,但吹過紙頁的風(fēng),似乎更愿意將“慢”解釋成“漫”。

慢,是一種習(xí)慣。習(xí)慣了每天晚飯后在院子里漫步,有時三五成群,有時獨自一人。習(xí)慣了每次路過魯迅、茅盾、朱自清等諸位先生的雕像時都要停留一小會兒,想他們?nèi)绾斡米陨淼墓饷⒄找约核幍臅r代和后來者,啟迪、明智,祛除蒙昧。

夜深人靜,月亮猛然升起,皎潔、澄明。忽又突發(fā)奇想:夜深人靜后,這些雕像會不會靈魂附體突然動起來呢?在院子里慢慢逛上一圈,各自舒展一下麻木的筋骨,碰上了打個招呼,或者干脆不予理睬?或者慢慢聚到一處,抽支煙、喝杯酒,聊聊前塵往事、歷史典籍、舊聞?wù)乒手R傳統(tǒng)?或者語帶機鋒地為某件事某個人爭論不休,又或者,忽然都默不作聲,只有明明滅滅的煙頭在黑暗中閃爍著。忽聞一人道:天這么快就亮啦!眾先生抬頭,看見晨光熹微,黎明近在眼前,談興未盡也要散去,于是各自回到各自的原地,或站或坐,擺好姿勢,讓青銅回歸青銅,把石頭還給石頭。

這樣的想象無疑緩慢而有趣。

就像一本打開后只讀了兩三頁的書,雖然余下的段落正在盡情地誕生,但絕大部分情節(jié)實在應(yīng)該交予想象力去解決。想象是一個人在誕生的中途慢跑。慢,取消了快的超語速,不會因乏力而眩暈,而頓生痛失之感。

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在小說《慢》中寫道:“這種慢,我相信是一種幸福的標(biāo)志?!?/p>

那么,對于幸福,除了去感受,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每個夜晚帶著夢想與疑問入睡,每個早晨懷著不足和期待醒來。窗外,喜鵲的啼叫聲并不是那么動聽,更像是某種暗示和征兆。你推開窗子去看,陽光猛地傾瀉進(jìn)來,落到你的臉上和頭上。你瞇著眼,看見白云悠悠,驚異于云的形狀是一條魚的形狀。偶爾坐在水池邊,看魚兒悠閑地游來游去,你想,這又是哪些云朵呢,被重塑,被華麗轉(zhuǎn)身。

你無時無刻不在路上走著,路沒有盡頭,但是你卻分明感到了幸福,因為那是一條林中路,一條穿風(fēng)過雨之后驟然廣闊的路,一條需要慢慢走的路。奧地利詩人奧斯卡·考考斯卡說:我尋覓,我猜測,我發(fā)問。所有令人驚艷的作品不都是這樣誕生的嗎,然而絕大多數(shù)的情形是:肉身恣意前行,靈魂驚慌失措。物質(zhì)世界讓精神世界也變快了。那么,我們是不是該慢一些?讓詞語世界的景色獲得自身的生長。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慢慢地寫下這篇文字,更像是臨時客串或走走過場,或者說,我與幸福的短暫對視,并不能幫助想象獲得添枝加葉的能力,但文字這面鏡子所暴露出來的景象,被瞥見時早已不是它原來的樣子。米洛拉德· 帕維奇曾經(jīng)描繪過的快鏡與慢鏡,說的是存在與敞開,而更多的人早已被快節(jié)奏的生活拋在了原地,那是真正的慢。

那么,就好好地感受慢、品味慢、書寫慢吧——這令人親切而幸福的慢。寫作是一種慢,時間不能改變這種慢。而閱讀所帶來的愉悅也是一種慢,時間同樣無法改變這種慢。

魯院的時光慢——院中無日歷,寒暑不知年。

驀然回首,今日的新交已成促膝長談的舊友。

人生中最幸福的慢,莫過于此。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