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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5期|張辛欣:此情可待成追憶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5期 | 張辛欣  2019年05月13日08:55
關(guān)鍵詞:張辛欣 此情可待成追憶

1月28日,2018年

是追思你的日子,走向追思會小教堂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天也為你哭泣。

你媽媽來了,你弟弟妹妹來了,小教堂被圍起來了,周邊修筑被大雨澆著,全家走向小教堂,斯蒂夫,二十六年前你我在這個小教堂舉行婚禮,Cannon Chapel,名字來自建小教堂的Cannon神父。

一個圣跡發(fā)生了。你記得,兩年前你我開始走訪家族歷史,你媽媽帶我們到波士頓郊外你的愛爾蘭血統(tǒng)姥爺家從前住的地方,他們移民第二代就發(fā)達了,有條路是用姥爺家姓氏命名的:Canning路。你媽媽特地叫我拍照。

然后,你和我到愛爾蘭北部,你的老姥爺是從那里漂洋過海到美國的,在窄路上你左側(cè)駕駛,我們來到海邊的基拉拉村。那是十月中旬,我們是村中酒店僅有的客人。中年老板是村里長大的,但是他從未聽過有叫Canning這個姓氏的。你去村郵局打聽,郵局老太太沒聽說過這個姓,她打電話給退休郵遞員,他也沒聽說過。你我問小酒吧酒客,都沒有聽說這里有Canning這個姓的人。

你媽媽說家族明明記得祖上是從愛爾蘭基拉拉村來的,但是這里根本沒有姓Canning的。

最后一試,斯蒂夫你去問神父。神父說存有舊日洗禮記錄,記錄追溯到你媽媽的爺爺出生的時候,“如果你看得懂舊手寫體。”神父說。

你跟我解釋,你媽媽的爺爺出生的19世紀,愛爾蘭被英格蘭統(tǒng)治,英格蘭不承認天主教會,不給天主教兒童登記身份,記錄天主教孩子的唯一方法是受洗證明?!澳菚r候新生兒活下來的很少,想去天堂,新生兒就要立即受洗。”斯蒂夫你開玩笑說。

你在神父書房坐下來,翻開舊日洗禮記錄。你看到一個姓:Cannon。這個與Canning有一點不同的姓氏,和媽媽的爺爺?shù)纳?,和他的名(first name)匹配!

你跳起來,跑進神父小辦公室,“我只找到這個姓氏!”

神父說:“Cannon是愛爾蘭蓋爾語的Canning?!?/p>

神父給你簽發(fā)受洗證明,你立刻電話給遠在波士頓的媽媽,你把受洗證明放在貼身口袋帶回大海這邊。

當我們走向住教堂旁邊的神父住宅的時候,天下著小雨,敲神父門的時候,一條巨型彩虹出現(xiàn)了,從天空一直跨入海中,在斯蒂夫你的西方傳說里,彩虹落入的地方,指示那里埋藏著珍寶。

深懷宗教疑問的天主教徒斯蒂夫你,看著彩虹喃喃地說:“此刻我相信上帝存在?!?/p>

你老姥爺?shù)拿?,那時候,正在桌子上等著你。

此刻,你媽媽在大雨中,艱難地走向在南方亞特蘭大的大學(xué)小教堂。你媽媽髖骨手術(shù)后,步履艱難;我腰椎手術(shù)后,也步履艱難。你媽媽比我走得更艱難,上臺階,下臺階,你妹妹在一邊攙扶著你媽媽,你媽媽另一只手扶著臺階把手,一步一步往下挪。大雨中我們都淋得濕透,眼看著,我們到小教堂前了,突然,你媽媽喊道:“辛欣,看??!我爺爺?shù)拿?!?/p>

是的,小教堂命名為Cannon。

斯蒂夫,你記得,二十七年前你和我在這座小教堂結(jié)婚。

如此遙遠,你我命定彼此找到。

你的追思會,曾經(jīng)說你比兄弟還親的律師蛋,說要講演,但是最終,蛋沒有來,說早上摔倒了,腿上綁了冰袋。隨便他說吧,只要他說話的句子意思連貫。

叛徒瑪瑞麗來了。丈夫和三個孩子都來了,一起縮在角落里,可能全家都知道瑪瑞麗干了什么——沒有干什么——沒有為你做打包票的任何事。

我一一贈送“以歌當哭”的英文小冊子,我的簽名和今天的日子,早上我一一手寫在這本小詩歌的背面,我只送給讀字的來客。你妹妹做了你的追思會請柬印刷版,特別把詩中我將繼續(xù)尋找你的家族路的句子,印在追思會封底。這個請柬是套用三年之前你爸爸追思會的模板,在你爸爸的模板上有他“二戰(zhàn)”時候服役的部隊、他在醫(yī)療界參加的機構(gòu)、頭銜,清清楚楚,然而,你妹妹、卡拉和我,都不知道你的法律生涯的名譽細節(jié),沒有寫你屬于第幾巡回區(qū)上庭律師,你在本地最高法院申訴權(quán)等等,我失魂落魄,無法辨讀你的各種法律證書。請原諒我,你的請柬照片像素小了,照片有點模糊;請原諒我,卡拉印制了追思會的程序,包括念的《舊約》和《新約》段落,她是課間在學(xué)校復(fù)印機印的,紙質(zhì)單薄,字跡不很精美;請原諒我,追你債務(wù)的你曾經(jīng)最信任的諾亞代表律師發(fā)言,這是他一開始要求的,他的追思用笑話開頭,像所有追思或者剪彩的套式開頭。請原諒我。

你大學(xué)的??庉嫴坷嫌褋砹?,按照他們商量的,一一走上前給你點起一個大蠟燭,蠟燭有兩手握起那么粗。你的照片,是攝影師老友凱瑟琳幾年前為你拍的業(yè)務(wù)照,深藍帶細條紋的西裝,紅色領(lǐng)帶,凱瑟琳放大到9×12英寸,放在追思會臺,兩邊是大簇鮮花,百合、玫瑰、菊花,都是純白色的,綠葉相伴垂落地面,和你我結(jié)婚時一樣顏色,是幫我們的小律師艾琳妹妹的花店送來的。你的同性密友馬修爾的發(fā)言超過規(guī)定時間五分鐘,他說他有權(quán)超時,他是根據(jù)手寫稿即興發(fā)言,他追思你想些什么,聽眾這才發(fā)現(xiàn)遠不知道你腦子里豐富的想法。

你的弟弟妹妹,高大,出眾,衣著高雅,站在一起回憶你。皮特寫哈佛入學(xué)申請給你看,你罵皮特大笨蛋,你替他寫申請;你和大衛(wèi)看球時“中東事件”突發(fā),你就給大衛(wèi)講中東,大衛(wèi)九歲你十一歲,講完接著一起看球,你首先是球迷!你為勝利暴跳奔跑!珍妮說,你在她離婚關(guān)鍵時刻飛去,坐在法庭助陣,你們兄妹四人像一張穩(wěn)定的凳子,現(xiàn)在少了一條腿。珍妮寫了講稿的,大衛(wèi)和皮特看了,不告訴她自己說什么,大衛(wèi)說完球,皮特開說,我也想說斯蒂夫和球,大衛(wèi)先把球說了!皮特說著,哭起來,你爸爸走時他都沒哭,這時當眾痛哭。

我坐第一排家族最右邊,你的照片在我右手一側(cè),照片上的你目光稍微向左側(cè)視,似乎在單單凝視我,你的眼神是嚴肅的,有一點憂傷,你的嘴角微微抿起,帶著一絲狡黠,是深思熟慮的你,也是妙然微笑的你。你開車我坐你身邊的時候,偶然看到你妙然微笑的嘴角。

為什么笑?我審問你,審問了很多年。

我知道你的回答,知道了很多年:“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很難解釋……”

看著你,我痛哭,意識到同時我微微點頭,我的手在膝上擊節(jié),猶如教堂靈歌呼應(yīng),我和你一人對唱,他們不讓我在你追思會上說話,說這是傳統(tǒng)。我哭著,默念著你寫的文字。當年你走入??庉嫴恳螽攲懯?,編輯問你擅長寫哪方面的,當時電視上在播拳擊,你站在那里五分鐘寫出一個拳擊評論。

高中老師卡拉,你的追思會組織人,今天穿一襲紫紅色長裙。你寫卡拉時隱晦說到她的衣服顏色。這是你二十五年前寫的卡拉——

女教師

當代生活太快、太忙,人好像沒工夫細想所接觸的人的性格、情感和天分,于是就用快速的成見來滿足判斷。就“美國”這字眼來說,人的成見比如:

一、白人是有錢人,穿得呆板,不會跳舞;

二、黑人是窮人,可是穿得精彩并且會跳舞;

三、猶太人窮過,現(xiàn)在特有錢,他們會跳舞,用椅子抬著人跳,不過僅僅在婚禮上;

四、亞洲人,不分韓國、日本、新加坡、中國大陸、臺灣地區(qū)、香港特區(qū),黃皮膚亞洲人個個是裝窮的有錢人,把白人、黑人、猶太人娛樂的時間都用在一種務(wù)實的“跳舞”上,“跳舞”的對象是電腦。

卡拉打破了這類“美國等于麥當勞”的陳規(guī)之見。卡拉是漂亮的小個子黑人婦女,她跳舞時跟白人我一樣糟糕。我承認卡拉衣服穿得精彩,不過穿紅和穿粉的時候慘不忍睹!我可以說,是衣服太便宜了,但不是人窮??ɡ侵袑W(xué)教師,在一個平凡小鎮(zhèn)從事一個平凡職業(yè)。不過,真正打破“美國等于麥當勞”這般成見的,是卡拉在平凡小鎮(zhèn)上教的內(nèi)容。

她教拉丁文。死了上千年的羅馬皇帝和活著的教皇使用的語言。一種十分艱澀、古老,充滿詩意、邏輯和優(yōu)雅的死亡語言。以我的成見,那些錢花在衣服、舞蹈俱樂部的人都不學(xué)、不寫也不說拉丁文,而卡拉教書的地方是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工程師和醫(yī)生的兒子跟釀酒工人、農(nóng)民的女兒坐一個教室。

一條高速公路邊是警察局,另一條高速公路邊有一家錄像帶店,鎮(zhèn)中心有五個教堂,一個電影院——倒閉了。中學(xué)也在鎮(zhèn)中心。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教室里的電腦,而是巨大的橄欖球場,旁邊有一個托兒所。

“多合適的位置!”卡拉辛酸諷刺地介紹說,女中學(xué)生把剛生下的孩子寄托在這里進教室??ɡ曇衾镉兄鴮Σ粻帤獾膶W(xué)生的憤怒。

卡拉生在阿拉巴馬的小鎮(zhèn),父親是酒鬼,跟媽媽離了婚,五個孩子里大姐有了非婚生孩子,哥哥們要么是音樂家,要么是建筑工人。卡拉是孩子里最小的,成天躲在汽車間旁邊的小屋里看書,讀希臘神話里藏在木馬中的入侵者毀掉特洛伊城,她也找到她的小破屋的入侵者,是住在墻里的大老鼠,于是她寫了一首自己的神話詩,寫著,笑著,滿眼的絢麗。

學(xué)拉丁文不容易找到職業(yè),卡拉請獵頭找活兒,按合同把工資的一部分分期付給獵頭,還要支付大學(xué)貸款和汽車貸款。卡拉的奢侈品是電腦、書和媽媽寄來的咖啡。我拜訪她的時候,她住在一大片破房子后面一個獨門小房,我邊敲門邊看周圍,替卡拉感到荒涼。

卡拉正趴在小桌上改拉丁文卷子。我順手拿起來看。對一個答案充滿英文拼寫錯誤的學(xué)生,她在卷子上寫:“學(xué)拉丁文前也許你得先學(xué)英文?!睂σ粋€文章有想像力但文不對題的學(xué)生,她批注:“精彩文筆,不及格。不過文筆精彩!”最恐怖的批注是:“來見我!”

我們一起散步時,遇到她的幾個學(xué)生。有一個開小車的半大壯漢,她贊美說:“拉丁文優(yōu)秀!”有一個黑人男孩兒走過,叼著煙進教室,“掐了!”卡拉命令?!皨屟?,你管的比我媽都多!”學(xué)生把煙掐了?!鞍褵燁^扔到走廊的垃圾桶里?!睂W(xué)生出去扔了煙頭,搖晃著回來?!绊槺阏f,”卡拉說,“我要是你媽,還有你好受的!”“您別跟我廢話!”

——這孩子也許帶著槍呢。“這孩子沒有父親,住的地方?jīng)]見過醫(yī)生和律師,覺得他爬不上去?!笨ɡ瓚崙嵡冶У卣f,天在暗下來,燦爛的夕陽,在小鎮(zhèn)上面,橫掃天庭。

“為什么鄉(xiāng)下的夕陽要比城市美得多?!”卡拉大聲地驚嘆,她好像知道我在暗暗感嘆,和獵頭清了賬之后,鄉(xiāng)間的晚霞,還能勾住一個落在此地的被教化的生命?

特里開五個小時的車從南卡州趕來,然后立刻開五個小時趕回去,為了周一早上要給學(xué)生上課。等待了這么多年,特里終于獲得南卡的大學(xué)教職,南卡正在推翻內(nèi)戰(zhàn)時候南軍將士的塑像,曾經(jīng)愛南方的特里,戴著老式領(lǐng)花的特里,現(xiàn)在有口難言??茨愣昵皩懴碌奶乩铩?/p>

歷史性的生活

我來探訪特里,這位學(xué)究老友住南卡州的哥倫比亞,這一趟旅行讓我再一次感悟到,在一個喧囂的國度里,人可以過著毫無變化的日子。

六年前的美國獨立日,我探望過特里和他的妻子卡洛,他們住在一條安靜小街的一座帶游廊的房子里,房子是1920年代建的,像旁邊的房子一樣用木板圈起來。這一次探訪是國殤日,我沿鄉(xiāng)間小路開到哥倫比亞。

兩條狗來迎接我,一條是歡天喜地大叫的小巧的波士頓狗,另一條是矮腳長耳朵獵狗,這條狗的性格偏執(zhí)而悲憤,一見外人就會吼叫著,同時飛快地,鉆入椅子底下躲起來。六年前特里就有這條狗,上一次我來這狗也是狂叫,一直叫到它自己快要犯心臟病了?,F(xiàn)在,這條狗一邊用低沉而生硬的口氣大叫著,一邊圍著特里和卡洛團團轉(zhuǎn),像是在跟主人說,“危險!生人進來了!危險!怎么不聽我的話!太危險啦!”另外那條波士頓公狗已經(jīng)死了,這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條新的波士頓母狗。我走進屋子時,這條新小狗親昵地舔著我的褲腳,我實在分不出來從前那條小公狗跟這條小母狗有什么不同,在我看來,歡蹦亂跳的小狗全都一樣。

記得六年前,特里的房子管道有毛病。因為管子漏水,浴室地板腐爛了,需要更換。這一次管道還是有毛病,陰溝壞了,于是不能使用廁所。幸好他家后院很大,長滿灌木,而天氣不冷,可以在那里臨時解決排泄。

六年前,特里為我做了墨西哥辣椒飯。這一次,我吃的是味道十足同樣很辣的墨西哥飯。

在美國“新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好多人換職業(yè)就像換襪子一樣勤,而特里同一個活干了十六年了,他為國家檔案局南卡檔案歷史部工作。具體說,他的工作是調(diào)查那些提名為國家級的保護建筑,由他初步?jīng)Q定一個建筑是不是夠格被原封不動保存下來。我由此推測,南卡的老建筑一定非常多,于是特里才能干了這么多年還是有活干。特里曾經(jīng)夢想的職業(yè)是在大學(xué)教歷史,但美國大學(xué)教職很少,特里四十一歲了,他有著與年齡匹配的理智,更會權(quán)衡個人計劃究竟有多大的可變性,怎么對付醫(yī)療保險福利,怎樣的退休計劃更為合算。想當初,為了獲得教職,他花了十八年寫了一本有關(guān)南方歷史的書,寫的是上世紀美國內(nèi)戰(zhàn)的南軍歷史。他跟我開玩笑說,他挑選這個題目是因為它比較容易,花四年大學(xué)時間就能干掉美國一半歷史,不用對付二百二十年整個美國史。干完四年的輕松功課,接下來他耗費了整個成年生活處理內(nèi)戰(zhàn)材料,他曾在鄉(xiāng)間到處收集南軍戰(zhàn)士的手寫家信,我和他在內(nèi)戰(zhàn)遺址中一起狂奔,眼見他激情洋溢的神采!如今,進大學(xué)教歷史的夢想飄遠了,稀薄了,但是不能說消散無蹤了。環(huán)視著這些年屋內(nèi)毫無變化的陳設(shè),我在想,特里將終身擁有“南方歷史學(xué)家”的頭銜。

這個沒有變化的家,與其說像是家,更像是一個圖書館。房子里有七千冊書,絕大部分是美國南方歷史,還有墨西哥烹調(diào)書。書夾在三個臥室的三張床和一臺電視之間。兩張床上和電視上,也都攤著書。這樣的環(huán)境,對我來說,是親近的、靜謐的、舒適的,很合適我臨時落腳。老電視一副老朋友的面孔,跟六年前一樣,整個晚上和周末下午鎖定橄欖球和球賽分析頻道。

像大多數(shù)南方人一樣,特里和卡洛視電視為準宗教??逭f,特里娶她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看上了她的家族多年擁有南卡大學(xué)橄欖球賽的預(yù)訂票!不過,在對電視的崇拜方面,學(xué)究特里跟好多美國人還是有所不同,絕大多數(shù)美國人不是崇拜電視的內(nèi)容,而是崇拜電視本身!

特里似乎對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十分達觀,在午餐桌上,我們輪流傳遞大盆墨西哥飯,特里說,這樣的狀態(tài)也OK。他喝了一口南方人習慣飲的冰茶,宣稱說,“我認識到了,生活也可以是沒有夢想的。”

這趟旅行最讓我意外的是,這里沒有任何讓我意外的事情。除了一條狗改變了性別,特里的房子和生活毫無改變,他發(fā)現(xiàn)了滿足和安寧。滿足,安寧,在我所認識的美國人中,這似乎都是罕見的詞匯。這倒使得特里這家伙仍然讓我感到意外。

你寫你的精神戀人馬修爾——

馬修爾的遺囑

馬修爾是一個美國人,我確切的意思是,他是一個有精神分裂癥的人。每爆出一件政治新聞,都能招惹他的心臟不規(guī)則跳動。他討厭的眾院議長右翼領(lǐng)袖金里奇有違反納稅法的嫌疑,新聞剛一出聲,他立刻抓起電話,全不在乎我這邊沒人接,扔一串興高采烈的聲音:“啊哈!這小子被逮著了!圣誕節(jié)擱監(jiān)獄里過啦!我瞧見啦!金里奇正為得在監(jiān)獄里過節(jié)嗷嗷哭呢!”

馬修爾的爸爸當年是橄欖球運動員,大塊頭的兒子卻憎恨所有的體育運動,高度近視的馬修爾是書呆子,也會坐在地板上呆瓜似的一連幾小時看電視動畫片,同時,呆瓜似的啃著巧克力。大塊頭馬修爾有著偉人風格,痛恨軟弱,但和好多美國男人一樣很為“敏感”自得,凡事要“憑感覺觸及”。馬修爾為美國的每個行為驕傲,同時覺得美國的每個行為都很荒謬。他飲上等好酒,同時吃快餐漢堡包,連飲食也得體現(xiàn)美國的矛盾性!

馬修爾的房子是小公寓,馬修爾把它看作宮殿,堆滿了家族財富,這些無價之寶包括:古舊沉重的木家具、水晶制品、精巧手工瓷碗、碗里扔著啃了一半的巧克力。馬修爾的祖上(包括一位美國第二任總統(tǒng))積累起馬修爾擁有的絕大部分東西,小公寓只有極少東西,高級音響設(shè)備和錄像機,是當下的美國制造的。

小公寓墻上掛滿鑲在銀鏡框里的家人舊照片、畫和電影舊招貼。一張“二戰(zhàn)”舊報紙標著德國和丹麥爆發(fā)戰(zhàn)爭的地點,這個細節(jié)暗示馬修爾有一半丹麥血統(tǒng)。墻上有一幅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像,不是“二戰(zhàn)”時那位,而是20世紀初的第二十六屆總統(tǒng),這幅被精心鑲框的總統(tǒng)漫畫,身穿牛仔服,揮舞長劍,與國內(nèi)外敵人搏斗,體現(xiàn)著美國對帝國霸權(quán)的貪婪和樂觀主義精神。漫畫上肥胖的羅斯福,我覺得,挺像大塊頭馬修爾。

我在看這些,因為我要給馬修爾寫遺囑。他的遺囑要求是典型的美國頑童式的,也夠傲慢。對一位極其虔誠的天主教朋友,他留給人家一堆希臘裸體神像,說“希望他們會漸漸欣賞”。給前女友留下他的米老鼠手表,“只有她能夠理解這塊表的意義”。給一位喜歡美國歷史的朋友留下漫畫羅斯福。他把祖?zhèn)髫敻蝗珨?shù)給了妹妹的孩子,鋪天蓋地的書分贈給三個書呆子朋友。讓我覺得最有趣和有一點意外的是,書呆子馬修爾在遺囑中指示了他的葬禮上朗讀的內(nèi)容。這個美國人要求在他的葬禮上念俄羅斯詩人的詩,悲愴的帕斯捷爾納克、深沉的阿赫瑪托娃,他還精細地要求:“只能念企鵝出版社的譯本,并且是最近一版!”他為自己選的詩,有著俄國式的宿命論,英語文學(xué)他指定了莎士比亞《亨利五世》中一段,英俊的英國國王亨利五世在戰(zhàn)士出征與法國軍隊作戰(zhàn)前的激勵演說。

你寫你追思會的照片攝影師——

凱瑟琳

纖細,苦干,仿佛她的16世紀德國祖先、路德派的新基督教徒,凱瑟琳生就一種嚴峻的美德。你可以在她的黑白攝影作品里看出這種特點,她連黑白都用得極為節(jié)省。她是素食主義者,嚴格執(zhí)行廢品回收。她把燉蔬菜的西紅柿汁罐頭空盒放入回收箱,把罐頭盒上旋下來的一小片薄錫片洗干凈了,放入回收箱。

凱瑟琳是同性戀,我知道是因為我同宿舍的廖。廖是來自牙買加的華裔學(xué)生,謹小慎微的廖迷上了凱瑟琳,懇求跟她約會,于是廖得知(恐怖地!):凱瑟琳是同性戀。

生活在對同性戀有著敵意的世間,她寧靜地服從著自己的意愿。大學(xué)時代,這個美麗的女生不跟男生來往,不參加派對,除了勤奮念書,其余時間貢獻給攝影。她是??臄z影編輯,最終攝影成了她的專業(yè)。這專業(yè)有好久令她無以為生,她去餐館打工,在亞特蘭大城邊一座老房子分租一處。那地方?jīng)]落,后來雅皮們開始買老房子,重新翻修,她住不起了,不過最終,她在這個黑人區(qū)買下這所小房子。

門前的大橡樹死了,砍了,鋸成一段一段,鋪出小小路沿。她的廁所墻上挖著兩個洞,露著磚,你可以想像她將安一面鏡子,裝一個小架子,小供龕里放著有香味的蠟燭。頂上開一個天窗,后面的大涼臺用木料加紗窗遮擋起來。工程進行一半了,有了木架子,還沒有紗窗,合同商撂下活跑了,她用磚頭摞起來,上面放一片木料,一個臨時小餐桌,吃著我的炸春卷,她的起司烤蘑菇,喝著飯前的開胃酒。

大院子要加圈狗的柵欄,大玉蘭樹掛著喂鳥的食物小架子,慢慢地,一個人干,不斷修建、添加,作為一個女人,同性戀女人,不容易,但是,慢慢地,一點點干,能修出一個相當幽雅的自己的角落。她已經(jīng)在廚房地面鋪出古色古香的瓷磚,廚房旁邊有個小門,她把原先住戶的洗衣間和倉庫變成了暗房,自己洗一米大的黑白照片。

她養(yǎng)著兩只貓和兩條狗。兩條狗都是雜種,身長跟凱瑟琳的高度差不多。兩條狗都是撿來的。一條是住家附近撿的,原先的主人男生是后備軍人,去訓(xùn)練的時候不管這條狗,他父母也顧不上管,看見狗在路邊找東西吃的凱瑟琳就照料起來,這樣照料了好久,先是男生父母然后是男生說,你帶回去吧。凱瑟琳帶著這條小母狗去阿拉巴馬看望弟弟的時候,在那里路邊看到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她說那條小公狗跟這條小母狗很有緣分,兩條狗彼此依戀。于是,她就把那條狗撿回喬治亞來,狗是一種服從的動物,無家可歸的狗特別缺乏安全感,它們一進這個家門,立刻意識到,先在這里的貓是統(tǒng)治者,盡管狗比貓個頭大多了,狗聽從貓的指揮,狗圍著凱瑟琳轉(zhuǎn),對任何接近房子的腳步聲咆哮,“原先我經(jīng)常感覺無名恐懼,現(xiàn)在就是開著前門和后門,向上帝發(fā)誓,任何人不敢接近我!感覺安全極了!”

凱瑟琳坐在地墊上,兩條大狗守在她的左右,看起來她好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埃及女王。

你寫??O(shè)計溫蒂——

溫蒂是誰?

這是一個問題。溫蒂送了我一副自畫像,金發(fā)碧眼,紅唇翹起,題詞是:跟斯蒂芬的性幻想。而溫蒂本人,肥胖、粗俗、大笑大嚷,滿口煙熏大黃牙。大熱天戴一頂寬邊呢帽,帽子上插著根羽毛,脖子手上掛滿長長短短的鏈子,長裙飄蕩,衣服的顏色和她的聲音一樣激烈。

馬修爾喜歡溫蒂,我也喜歡溫蒂,馬修爾跟我說,有一天夜晚他在學(xué)生宿舍門口遇上溫蒂,兩人開始說話,一說就停不下來了,好像已經(jīng)認識好多年了,后來兩人上過床。那時馬修爾俊美、消瘦,詩意十足,而溫蒂,胖、粗、狂;只有一點相似,兩人都是煙鬼。我承認,我嫉妒馬修爾。

溫蒂,對任何她覺得好的一律喊“酷”!人們立刻得到一個印象,溫蒂是沒有聚焦點的,熱心著迷好多不同的東西。你看她網(wǎng)上的自我展覽,她把自己描寫成詩人、作家、畫家、兒童教育工作者、打義工的。然而這是一種表象,觀察得細一點,比如看她雇用弟媳婦做的表格,溫蒂把自己放在不同雜志和廣告的“最后期限”的刻板工作表里。溫蒂永遠在趕活。雜亂無章、眼花繚亂,只是第一印象而已。

溫蒂是猶太人。猶太人的精明和聰慧她都具備。溫蒂高中畢業(yè)成績是年級第三,她說要是使把勁,拿第一不在話下。假如使了那把勁,她本可以得到更多的大學(xué)助學(xué)金,溫蒂進愛默瑞大學(xué)一半靠獎學(xué)金,一半靠學(xué)生貸款。溫蒂一口不整齊的大牙讓人一眼看出她出身挺窮的,她爸跟別的女人好了,扔下弟弟、妹妹和她,都跟著媽媽過日子,溫蒂的媽媽靠在追債公司當催賬員養(yǎng)活孩子。催賬,是一種高度堅韌的硬活兒,溫蒂媽媽干活的公司逼手下人的手段很堅硬,好些人干幾個月就受不住了,溫蒂的媽媽硬是干了十五年,一直撐到退休年紀,拿到公司的退休金!很難說,是溫蒂繼承了的媽媽的強硬還是她天生強硬,因為弟弟和妹妹都不像她這么張狂。

我和溫蒂是??遁喿印返脑┘覍︻^。我念研究院時辦《幽默》還做??遁喿印分骶?,本科生溫蒂做??陌婷嬖O(shè)計。之前《輪子》一直保持平穩(wěn)的版面風格,溫蒂來了,另有一套主張,她跟我商量設(shè)計的口氣是囂張的。我喜歡溫蒂的處世風格,盡管,從男生的角度說,溫蒂有實在讓人受不了的地方,太胖不說,身體還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我跟做《幽默》的卡拉斷言,溫蒂的每件衣服都穿一禮拜以上。當然了,手頭緊,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不過總不能就不勤換衣服吧。無論如何,溫蒂和我成了朋友,爭論怎么排版是我們兩人之間最好玩的談話,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現(xiàn)在跟溫蒂舊事重提,我發(fā)現(xiàn),我在溫蒂眼睛里曾經(jīng)是一個傲慢專橫的魔王!當年溫蒂為??O(shè)計版面的時候總愛想些怪招,比如給一個體育新聞速寫周圍加一群跳舞的豬。那時候愛默瑞大學(xué)是全國少數(shù)的優(yōu)等大學(xué)里不給學(xué)生出版物多少錢的學(xué)校,學(xué)生刊物全靠自己養(yǎng)自己,《輪子》需要廣告,有學(xué)生專門幫《輪子》拉廣告并得到提成?!遁喿印钒l(fā)行量上萬份,我跟溫蒂說,本地商人愿意上廣告的最高形象標準是紐約第五大道的廣告設(shè)計,而不是安迪沃霍的前衛(wèi)方式!我再三跟溫蒂這么說,不過,最后屈服的總是我。

大學(xué)畢業(yè)后溫蒂遇到杰米,杰米是佐治亞理工學(xué)院的,典型的工科生,不聲不響。杰米在邁阿密找到活兒,溫蒂跟著走了,走前一副窮藝術(shù)家風骨,再回來見朋友的時候,打扮依舊,轉(zhuǎn)做電腦藝術(shù)設(shè)計了。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邁阿密是商業(yè)藝術(shù)設(shè)計的大本營,聳人聽聞的超市小報和黃色刊物設(shè)計大多是從這里出手。溫蒂和一個死于炭疽熱的黃色雜志設(shè)計編輯混熟了,據(jù)她說,這人是從傳統(tǒng)照片制版到電腦制版的先驅(qū)分子。改用電腦操作,溫蒂除了為一些藝術(shù)機構(gòu)和商業(yè)公司設(shè)計,還為幾家大醫(yī)院制作廣告。醫(yī)院是邁阿密廣告的大市場,因為很多退休老人住在終年陽光的佛州。溫蒂不愧是猶太人,她擺脫了《輪子》時代根本不替報紙考慮的個人藝術(shù)觀點,成了一個精明強干的女藝術(shù)商人。在溫蒂商業(yè)頂峰時,手下雇十多人,掙了不少錢,整天跟她討厭透了的手下人打交道,干到透支。她頭疼,體重下降,醫(yī)生查出她有糖尿病。不作聲的理工科杰米又在喬治亞找到活,溫蒂在這邊找到一個房子,帶室外游泳池的,離一條散步和騎自行車的公共野路很近。溫蒂,這個強硬囂張的病人回來了,雖然什么都不能吃了,還是不停地抽煙,仍然大喊大叫。每天游泳,長時間散步,牽著狗,穿著長裙,戴著插羽毛的寬邊呢帽子,在深林野路走著,好像走在巴黎拉丁區(qū)。

十年前溫蒂就用電腦合成做廣告設(shè)計。溫蒂的弟弟、妹妹、妹夫和弟媳婦以及自己那一半——我們不知道兩人到底結(jié)婚沒有——都是弄電腦的,都是大胖子。我和馬修爾在溫蒂家看到全家胖子,還有溫蒂的媽媽,強硬的老太太化著一臉濃妝,很嫩的樣子,穿著淡色衣服,乖乖地坐在角落。原來溫蒂的媽媽腰椎出了毛病,只能坐著,已經(jīng)坐著睡覺兩個月了,退休金支付的醫(yī)療保險能夠讓她動得起大手術(shù),她很快要去動手術(shù)了,說著挺自豪的。馬修爾主動獻殷勤,讓我?guī)退黄鹚蜏氐賸寢尰丶?,我開車,聽馬修爾和溫蒂媽媽甜蜜地聊天,我心想,假如當年馬修爾再走得遠一點——娶了溫蒂,他受得了溫蒂媽媽嗎?

溫蒂的媽媽是個“猶太媽媽”,就是說,一個過度關(guān)心時時鞭策的媽媽,自己身體壞到這份上,還在叨嘮女兒的問題。我這才發(fā)現(xiàn),直到高中參加藝術(shù)理事會之前,溫蒂本是個極羞澀的女孩兒,溫蒂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意比那幫胡言亂語的傻帽高明多了,但她不敢說,溫蒂的媽媽,典型的猶太媽媽,大罵著懇求著,一定要溫蒂說出自己的想法。于是,溫蒂說了,于是才有了如今我們都認識的這個溫蒂。

在強硬的老太太家,我看到滿桌藥瓶子,我看到一個老年人的生活,然后我和馬修爾告辭,在車上我們討論溫蒂的藝術(shù)。馬修爾為溫蒂辯護,說現(xiàn)代藝術(shù)不需要訓(xùn)練,我認為溫蒂丟失了大學(xué)時候迅速捕捉人物靈魂的筆觸,只剩張狂的色彩。如果說早年的溫蒂不愛換衣服是因為窮,她這么多年不換行頭不改畫風,這不是自戀,也許是怕失去她的招牌,她有恐懼感,恐懼失去好不容易說出的一種“我”。我為溫蒂付出的代價感覺可惜,馬修爾說為我失落的寫作才華可惜,他說凱瑟琳和卡拉背后崇拜我來著,都可惜我枉費了寫作才華。我們一直爭論到下了車,進了門,還在爭論,我可惜馬修爾是一個超級娛樂伙伴,自己浪費了許多知識,然而我很理解,這是馬修爾大學(xué)時就選好的生活方式:對付俄國,念俄文古典小說,讓美國政府支付他的愛好……

斯蒂夫,難道你料到了,在你的追思會后,??嫌褧疆斈昃蹠穆~小酒館,再喝一杯,為你內(nèi)部追思?

這些老友,給你主持追思會的卡拉,又回到她厭倦已極因此辭職的高中教書,拉丁文學(xué)生太少了,她教本地語言——英文,她一晚上做一禮拜的午餐,分別放入一個個塑料盒,每天帶一盒去學(xué)校,而這個教職只給她一年,她得趕緊找下一份教職;凱瑟琳,攝影作品在《滾石》《眾生相》發(fā)表成功的凱瑟琳,隨著傳統(tǒng)攝影的歷史性完結(jié),她的職業(yè)完全垮了,你救過凱瑟琳的一條狗——那條狗咬警察,你從判狗安樂死救下了狗,那條狗老死了,另一條狗和兩只貓也全都老死了,凱瑟琳現(xiàn)在靠周末帶退休老人在野外走路,欣賞小花小草,掙一點小錢;溫蒂,牙更稀了,人更胖了,仍然戴呢帽插一根羽毛;曾經(jīng)的詩人,消瘦的馬修爾,現(xiàn)在胖出四倍,一條膝蓋被體重壓壞了,要動手術(shù)了,每天在Facebook發(fā)四十條消息,成了新魔鏡自戀狂,為Facebook向朋友圈推銷廣告貢獻多多!你和他前些日子還在Facebook互相調(diào)侃,政治、歷史、無厘頭,直到你走了,我才知道你在Facebook有一個和馬修爾的對口相聲舞臺,你倆的觀眾包括這些??庉嬂吓?/p>

好多年前,你們老遠來這個曼紐小酒館喝酒,因為你們艾默瑞大學(xué)所在的縣曾經(jīng)禁酒,那里的居民跨縣來這里喝酒。你上大學(xué)時那邊已經(jīng)開禁了,但是昨日的禁忌和傳奇,仍然激動著??【?,到曼紐小酒館來喝酒,讓你們感覺自己和《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編輯,骨子里相似?

而你,斯蒂夫,你也寫下了這里,你說要帶我見識一下“曼紐小酒館”,走前五分鐘,你倚馬(車)可待寫下——

說到“曼紐小酒館”,自然給出酒吧的想像,然而,這里不是高腳椅和細玻璃杯的幽靜酒吧,曼紐不單單是一個酒館,它是亞特蘭大這座城市的珍寶搜集處。

這是男人跟最鐵的哥們兒大醉的地方(在你承認是同性戀之前),這是在“黑俄羅斯”酒舉起時女人接受男人“你肯嫁給我嗎”鄭重提議的地方,這是女人們喝瘋了嘔吐之前朝你大潑啤酒的地方,隔開一個房間,我們像英國環(huán)球劇場坐在稻草上的古代觀眾一樣,醉眼朦朧,覺著在看最好的莎翁戲。

曼紐小酒館,黑木頭和灰石頭建筑物,1950年代蓋的,歲月流逝,一點沒有變,它至今還在老地方戳著!曼紐小酒館,老板叫曼紐,土生土長南方紅脖子,阿拉伯血統(tǒng),開酒館時亞特蘭大還在白人基督新教的禁酒統(tǒng)治下。曼紐小酒館,各類人的大雜燴,藝術(shù)家、建筑工、記者、摩托騎手、科技狂、窮學(xué)生(然后變成雅皮)。這個地方也吸引玩政治的家伙,躲在柜臺后面的老板曼紐后來也投身政治,當過兩任狄卡埠鎮(zhèn)的專員。如今曼紐小酒館是他兒子操持。除了接班人變了,一切照舊。房間每一個角上都掛著電視屏幕,播放體育新聞或是政治新聞,墻面上貼滿各種酒招貼,褪色的招貼無聲訴說著老舊時光,這些當年一錢不值的玩意兒,現(xiàn)在都成了有價的古董。方桌和廁所,永恒的談話場所,只要你不在乎被旁邊大說大笑大吐干擾就成,只要你比他們說得笑得吐得更歡就成。

燈光也是老樣子,黃色,暗淡,于是,中年人啊,彼此看著,似乎都還年輕。

此情可待成追憶,我的斯蒂夫,有誰能夠像你,生動地寫下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