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趙志明:深夜狗叫
狗
那條狗出現(xiàn)時,夜已經(jīng)很深,馬路上早就人跡全無,兩畔小區(qū)的闃靜連成一片,樓層皆黯淡無光,像闔閉的眼瞼。路燈還都亮著,猶如午夜時分困乏不堪的門衛(wèi)。偶爾一輛汽車尾燈通紅,徐徐滑行至小區(qū)門口,不得不耐著性子輕摁一兩聲喇叭,才能驚醒攔車桿,緩緩抬高放行,之后似乎又突然陷入瞌睡,很長時間不復(fù)落下,似乎是為下一輛汽車大開方便之門。狗并沒有趁機把自己假想成冒著尾氣的汽車,堂而皇之地溜進小區(qū)。誰敢保證狗對汽車就沒有好奇心呢?它顯然對豎著的攔車桿懷有驚懼,邊走邊打量著。那不啻一根舉起的打狗棍,或者是打開的狗頭鍘?;蛟S它曾被下落的攔車桿砸中過頭,雖然沒有當(dāng)場倒斃,也沒有造成顱內(nèi)出血,卻暈乎了很多天。害得它現(xiàn)在對攔車桿——不管是揚起的還是橫放的——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覺得還會冷不防敲自己的腦袋一下,發(fā)出嗡嗡的余音。
這是一條流浪狗,自從它失去庇護所之后,風(fēng)餐露宿習(xí)以為常,再也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洗過一次澡,體味漫散而出,浸入被前后路燈漫不經(jīng)心映照在地的凌亂影子,毛結(jié)成綹,早經(jīng)潦倒的生活反復(fù)潑染深深淺淺好幾層銹色,緊巴巴地貼在瘦骨嶙峋的肋部。
然而,它多少顯得與眾不同。此時此刻,無論家犬野狗,哪個不是窩成一團在美美地睡覺?只有它單槍匹馬,宛若夢游的苦吟詩人那樣,循著模糊記憶的線團,來到月下熟悉的地點。然而線團可怕地糾纏在一起,即使找得出線頭,也很難理順。這種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戈耳狄俄斯之結(jié),該如何解開?是用牙齒撕,還是用爪子撓?可憐的狗,它是被主人硬著心腸拋棄了,還是自己不小心走失迷了路?
它開始埋頭四處嗅聞,不停地支開右后腿撒尿。它顯然是在界定它的勢力圈,心無旁騖地搭建一個無形的臨時舞臺。等到最后幾滴尿液被擠出,它便在舞臺中央的位置站住不動,歪著腦袋凝神斜覷,像在為演出默數(shù)著倒計時,靜待一根指揮棒彈跳到空中,給出強有力的信號。簡單而謹(jǐn)嚴(yán)的儀式終于完成,隨即是一連串的長音符蹦出喉嚨,直上云霄。它沖著小區(qū)半空中某個不確定的點賣力地嚎叫,也許那里隱藏著它曾經(jīng)熟悉無比的家園。
狗確乎是狼進化來的。特別是在它大放悲聲的時候,殘留的狼族基因得以顯露無遺。蒙上琥珀淚滴的眼珠隱約閃現(xiàn)藍(lán)黃之色,拉抻開的身體隨時會像一支利箭射入月亮。在月色中,而不是燈光下,這條流浪狗才會搖身一變,還原為一匹荒原狼,和人群聚居地刻意保持距離,顯得如此冷漠,特別孤獨,而且不近人情。
它在叫,不顧一切,歇斯底里,簡直是不要命的長嚎。讓人忍不住懷疑,它這般有今朝沒來日的狂吠,是不是因為有生者即將要離開人世?
死亡的氣味在空氣中一圈圈擴散,混雜著遠(yuǎn)處馬場飄揚而至的臭味。狗的神情古怪而慌亂,好似下咒者被當(dāng)場撞破,卻又不舍得就此放棄,賭命似的繼續(xù)它的長鳴。悲號中透露出的孤獨、絕望,似乎涌現(xiàn)自深沉大地的靜默,或是源于空中皎皎月輪的迷思。尾音繚繞,不絕如縷,如撕扯裹尸的布匹,也許在嚎叫的末端,戛然而止時,掛著的正是它的最后一口氣。然后它將倒地不起,四肢僵硬,唯有兩滴眼淚滾落在從它合不攏的嘴中耷拉而出的紅色舌頭上,再也不會醒來。又或者,它只是想將其怖栗的高音源源不斷地送上月下西樓。
女人
通常這個時候,小區(qū)樓層的某扇窗戶會驟然變亮,像聽到口令的士兵突然往前邁出一大步,與幽昧的背景之間形成明顯的隔層。里面的燈會失眠一般開上一夜,再也不滅。有人站在窗子后面,正目光散亂地端詳著月亮。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卸了妝的臉,套著睡衣的身體,蓬松的頭發(fā),看上去像磨舊掉色的瓷器,讓人不由得無比懷念并暢想她完好無損容光煥發(fā)時的模樣。也許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原因,整個人顯得黯淡、憔悴、浮腫,甚至隱隱透露出長途旅行后才有的倦懶和疲憊,一種對美景提不起任何興致的乏味。她的神情像是在詢問月亮,抑或攬鏡自照雜亂紛呈的心事,耳朵里則不可避免地貯滿馬路上那條狗的瘋狂叫聲。在這間臥室里,即使狗吠被墻壁隔開,聲音降低,顯得微弱許多,依然清晰可聞。如同從一個快要窒息溺斃在黑暗中的人的嘴里嗆出的一連串呼救,一行整齊的白鷺般在青天奪路而逃?;蛘呤芾в谧约瑚暤拇髩粽?,被愈來愈急促高亢的呼嚕突然驚醒,顯出努力分辨大音希聲時的那種驚愕與恍惚。
“為什么這么晚還有狗在叫?”她喃喃自語,“為什么它一連好多天都在這么晚的時候才開始嚎叫?似乎還正對著我的窗口?它在哪里?”
狗就位于聲源處,但從窗子這邊望出去根本看不到,只能聽到狗叫聲。窗子很大,取景框里有馬路,有馬路兩邊的路燈,有相鄰小區(qū)的好幾幢樓,還有襯托出完整月亮的一角夜空。窗子也很小,一拃窗簾、幾棵樹和一堵圍墻,就嚴(yán)嚴(yán)實實遮蔽住了視域。任她怎么眺望,也看不到狗的身影,只能聽到狗叫。那條狗躲在樹和圍墻形成的掩體后面叫著,制造噪聲,如同異形塞壬,可怕的歌聲在碧海青天飄揚,身體卻已神奇地消失不見。
“我究竟做錯了什么,連樓下的狗都欺負(fù)我?”她痛苦地自責(zé)。受到攪擾的睡眠宛如讓人泄氣的生活,被深夜一點微光映照出若有若無的形狀,在異常突兀和極度脆弱之間動蕩搖擺。
“我沒有做錯什么。事實是誰也沒有做錯什么。那是條可憐的狗,它本不應(yīng)該在這里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帶來極其糟糕的影響?!彼?,此刻她的生活與狗的吠叫正處于相同的頻率,形成共振。狗叫聲就像士兵經(jīng)過橋梁時的步點,而她的生活也有可能因此搖搖欲墜,轟然倒塌。
“也許我可以去好言好語勸它離開。雖然它不一定會聽我的話。這事不好說。如果狗是關(guān)在家里叫倒很容易處理,我可以直接去敲門?!鸢鸢稹?,敲門聲也能完全覆蓋住狗叫聲。但那是在路邊,雖說時間確實不合適,可我找不到‘門’在哪里。流浪狗的脖子上也不會掛著門牌號。它不會歡迎我,我那樣突兀地在它面前出現(xiàn),就像它的叫聲一樣招人反感。它難道不睡覺嗎?這種質(zhì)疑真讓人難受,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因為不相關(guān)的人不會有足夠的耐心去相互理解,而所有理解的努力和嘗試都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傷害,加速理解行為的戛然而止。那條狗在叫。它為什么要叫?這是一個問題。那條狗沒在叫。它為什么如此沉默?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兩個問題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嗎?哪個問題更重要?也許它們只是構(gòu)成彼此存在并被互相證明的兩條河岸,河流因此才得以形成并蜿蜒流淌。猶如相愛的兩個人,誰更重要?相愛的兩個人就如同相對并一路扶持的河岸,愛河涌動,一切波光粼粼,鑲金嵌玉,鋪滿鉆石和水晶。一旦任何一方撒手,河流必然傾瀉一空,被沖刷出溝壑的河床盡顯無遺。誰能想到河床竟然會如此千瘡百孔,如此難看呢?好像既承受不住河水,也承受不住星光。而當(dāng)日月運行,投射在水面,其無比璀璨,讓人悠然神往。往昔是多么歡快,一去不復(fù)返的美好時光,再難回首,不堪回憶?!痹诠返慕新暲?,她的精神恍惚,思維四散游走,猶如達(dá)利的鐘表,指針沖破癱軟的表面,在限度內(nèi)失控。
從現(xiàn)在到上班還有一段時間。鬧鐘仍在進行漫長的倒計時,嘀嘀嗒嗒,猶如沙漏。如此靜謐的夜晚,卻不幸受到一條狗叫的驚擾。她打開了衣柜,她想做什么?她又放棄了,關(guān)上衣柜,走進客廳,沒有開燈,摸黑坐在沙發(fā)上。狗叫聲依然追著她的耳朵不放。她陷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連眼珠也定住,像被美杜莎化成的石像。
空間同樣凝固住了,一點夜光從窗戶透露進來,和狗叫聲充分?jǐn)嚢柙谝黄穑ハ酀B透。夜光襯出客廳的昏暗,狗叫聲讓小區(qū)幽靜叢生。這是子夜時分,離天亮還早,這大把的時間就此鋪陳開來,滯重清冷,難以排遣。也許她更應(yīng)該換好衣服,怒氣沖沖地下樓去把那條狂吠亂叫的狗趕跑,而不是坐等它自行離開,那肯定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放棄了,茫然地坐在客廳里??隙ú魂P(guān)狗的事。當(dāng)然,狗叫的問題必須解決。但不是由她,更不是現(xiàn)在。哪個年輕女人會在如此更深人靜時,冒險下樓去驅(qū)趕一條莫名狂吠的野狗呢?如果不幸還是瘋狗,她確定自己可以處理那種可能出現(xiàn)的異常窘迫的局面嗎?不是人攆狗,而是狗追人。
切切實實近在耳畔的狗叫,一定也會驚醒小區(qū)里的其他熟睡者,她們睡眼蒙眬,頂多嘟噥一句“什么狗在叫,真是煩死了”,翻個身很快重新沉入夢鄉(xiāng)。不會坐起來,更不會站到窗前。深夜狗叫難免會驚擾酣眠,但實在不足以撼動生活。她們的生活一切照常,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對她們而言,狗叫并沒有構(gòu)成一件大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它充其量只是生活中的一抹聒噪,連不和諧音都算不上,遑論帶來痛苦的意外了。然而,狗叫確實讓她深受折磨。因為在別人毫不困難地再次入睡后,她還得一直忍受狗叫。即使那條狗離開后,幻聽依舊驚濤拍岸,狗叫聲停泊在她的耳蝸深處,怎么也揮之不去。伴隨著失眠,眼睛和耳朵達(dá)成共謀,又形成通感,耳朵輕易想象出狗的外形,眼睛則注滿狗叫聲,這讓她難以平靜。即使她傷心地躺回床上,用枕頭捂住耳朵,將被子蒙住眼睛,也無濟于事。她無奈地拿起手機。手機早已調(diào)成夜間模式,屏幕暗淡無神。她幾乎是過于樂觀地想到,如果睡眠突然降臨,昨晚臨睡前定下的鬧鐘顯然太早了,為了確保第二天的精神,最好往后調(diào)哪怕五分鐘。似乎只要拉大現(xiàn)在和鬧鈴響時之間的間隔,睡眠就會更容易栽進去。她前后調(diào)了幾次鬧鐘。最后一次時,窗外已經(jīng)放亮。馬路上重又變得熱鬧起來,蒸騰出人聲一片。她只得無奈放棄入睡的努力和打算,開始洗漱裝扮。
現(xiàn)在是新的一天。狗叫聲終于逐漸消隱。等到中午,她徹底清空了耳朵里殘留的狗叫聲,可以踏踏實實趴在辦公桌上午睡一會兒。但只有約半個小時的清靜和安寧。一點鐘左右,記憶中的狗叫聲又會慢慢抬頭,一點點滲透蔓延,宛如不動聲色的漲潮,好像是在為接下來的深夜狗叫拉開序幕,進行彩排、預(yù)演和熱場。
“你們聽到樓下狗叫了嗎?”她多么想就此向她的同事們求證。那些笑起來一臉閃爍的年輕女孩,她們究竟有沒有聽到同樣的聲音。她不停發(fā)呆走神,恍惚不安?!拔疫@是怎么了?”她問自己,意識到自己要面臨的是更為可怕的困境。“不能讓狗再這么叫下去了?!币箯?fù)一夜,沒完沒了。她在心中反復(fù)斟酌合適的求助人選。午夜凌晨,什么樣的男人愿意來到小區(qū)樓下,把一條瘋狂吠叫的狗趕跑,重新閉合寧謐的大幕,守護她的睡眠,而不會帶來新的麻煩?她必須考量這種行為可能引發(fā)的危險,須知這比狗叫更復(fù)雜更棘手,因為這是生活中更常見也更難以解決和擺脫的問題。難道她的生活還不夠糟糕嗎?不應(yīng)該讓一團亂麻的生活變得更加混亂,這不明智。她得出了結(jié)論。
于是,她給前夫編發(fā)了一條微信:“最近好幾天一直有一條狗在深夜里叫,叫很長時間。我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著,第二天精神很差,影響工作不說,都快神經(jīng)衰弱了。你能做做好事,過來幫我把那條狗趕跑嗎?”
男人
前夫瘦高個,有些駝背,看上去心事很重。微信內(nèi)容他反復(fù)讀了好幾遍,在腦中自動生成了好幾段文字,譬如:“你不是一直都很有主見嗎?怎么現(xiàn)在連一條狗都搞不定了!”“狗叫也算是一個事情嗎?隨便找個人過去不就解決了!”“這條狗喝多了吧?這么晚不睡覺瞎叫什么呀!”但都被他很快一一否定了。兩個小時后,他終于回復(fù)道:“今天晚上約了客戶吃飯。吃完飯我就直接過去,到時再想辦法把那條狗趕走?!?/p>
她沒有回短信,好像精神不濟再次睡著了。此后一直無聲無息,如同整個人消失在手機里,感覺即使醒轉(zhuǎn)過來,也已全然忘了這回事。
他并不是找借口,確實約了人。也牢牢記著趕狗的任務(wù),喝酒的時候顯得心不在焉興致不高。一起吃飯的人,有他的同事,也有他們的客戶。兩家公司即將完成簽約,那是一件大單子。兩組人提前私下舉行小范圍的慶功宴。每個人都很高興,放松,充滿希望。作為回請,客戶提議餐后去酒吧或者去KTV,徹夜狂歡,不醉無歸。他不反對,心里想著,在KTV坐上一兩個小時,再趕過去,那條狗也應(yīng)該登場了,時間剛剛好。
她有可能是在撒謊嗎?既不存在狗,狗叫更子虛烏有。那么她編派這些謊話用意何在呢?他是第一次離婚,事實上他們結(jié)婚也沒有多久,他連丈夫的位置都沒有坐穩(wěn)坐熱,對離婚后的男人和女人更加沒有經(jīng)驗。深夜狗叫很有可能是事實,但她顯然夸大了狗叫對她睡眠和生活的影響。曾經(jīng)只有他,對她的生活和睡眠構(gòu)成過巨大的傷害,那也是他們無法繼續(xù)生活在一起的一個誘因??墒?,所謂傷害不也是她極度夸張的即興表演所導(dǎo)致的失控嗎?他一直這么覺得。意在讓他產(chǎn)生深深的自責(zé)。是的,問題都出在他身上,所有的事情他都做錯了。錯了他認(rèn),但不愿意再徒勞地辯解,那勢必引發(fā)她更大的不滿,在這種不滿的刺激下,她的生活和睡眠只會更加脆弱。他們終于決定好合好散。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好像這口氣憋得過久,快要窒息一般。這就是他們的婚姻,結(jié)婚和離婚都讓周圍人深感意外。或許,稱之為臨時婚姻更加貼切。他們本就不應(yīng)該結(jié)婚,離婚更顯草率。難道真的是因為時代變了嗎?和他們的父輩相比,他們更少隱忍,更加咄咄逼人。他們的父母,那兩條河岸之間,也產(chǎn)生過太多漩渦,潛藏著決堤的危險,很多次讓他們心驚膽戰(zhàn),但卻一直穩(wěn)固。反而是他們,自以為固若金湯的聯(lián)盟,卻不堪一擊,說散就徹底散架,毫無通融和轉(zhuǎn)圜的余地。
他覺得荒誕,離婚不到半年,一條流浪狗就這么快享受到他的專屬待遇,也能夠?qū)λ纳詈退弋a(chǎn)生影響了。而他,曾經(jīng)左右她的睡眠和生活質(zhì)量的人,此刻卻臨危受命,要去把那條狗趕跑。他和狗的碰面,會顯得尷尬,并成為一出新的鬧劇嗎?人和狗之間到底如何收場呢?他應(yīng)該如臨大敵全副武裝嗎,還是索性不管不顧,該吃吃該喝喝該唱唱,然后醉醺醺的,帶著一身酒氣一身煙味地出現(xiàn)在狗的面前?就像此前每次應(yīng)酬之后回家一樣,引起她的深深厭惡,不吵不鬧,無須講道理,一再爆發(fā)冷戰(zhàn),且讓冷戰(zhàn)不斷升級。那條狗也會自動給他讓路,退避三舍,并且因為不想再次面對他的這副尊容,放棄此處,另覓不受攪擾的舞臺。一條狗,哪怕患上深夜嚎叫的不良嗜好,也總能找到一個角落盡情享受吧。他應(yīng)該好好琢磨一下,該怎么和這條狗打交道,如何盡量不傷和氣地讓它離開。如果萬一需要動用武力,他也得想好萬全之策,畢竟小區(qū)內(nèi)外遍布攝像頭,一旦深夜對流浪狗貿(mào)然動粗的畫面被好事者傳播到網(wǎng)絡(luò),愛狗人士將會聲援這條原本未進入他們視線的狗,毫不留情地對他展開口誅筆伐,到時他是百口莫辯,毫無招架能力的。
他就這樣喝著酒,唱著歌,和其他人隨意寒暄著,思來想去的卻是那條從未謀面的狗。他們覺察出了異常,也多少耳聞過他的婚變,問他:“以前每次聚會,你總是心神不定,接沒完沒了的電話,急忙著慌地提前撤退,現(xiàn)在你都離婚了,難道是習(xí)慣成自然嗎?”他斷然否認(rèn)。他們繼續(xù)拿他打趣:“那是你又有新歡了?新歡和舊愛竟然延續(xù)了同一個習(xí)慣,都喜歡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一刻也離開不得嗎?”他臊紅了臉,并且開始生自己的悶氣。要說習(xí)慣成自然,這才是。即使離婚了,他確實還保留著過去生活的一些習(xí)性。她像一棵野蠻生長的植株,毫無道理地大肆侵占著他的個人空間。但這些與其說傷害了他的自尊,不如說讓他在朋友和同事面前很沒面子。他選擇的反擊是變本加厲地增加外面的應(yīng)酬,每次拖得盡可能晚地回去。當(dāng)他喝醉酒站在她面前,像深夜的一盞路燈,聽著她委屈的數(shù)落甚至是憤怒的懲罰時,心里越來越無動于衷,甚至還覺得好笑。生活里冒出的這種笑聲,是不是對婚姻和生活的一種不自知和不自覺的冒犯呢?有好幾次他就那樣站立睡著了,像一匹憂傷而孤單的公馬。他從不相信他會真的傷害到她的睡眠和生活,即使有影響,他也不以為然,反而認(rèn)為她在小題大做,借題發(fā)揮。他自顧自,就像那條狗一樣。當(dāng)然,他不是狗,狗也不是他,要說兩者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那就是他們可能確實對她的睡眠和生活產(chǎn)生了困擾。她犯下的唯一失誤,不過是過分夸大了這種困擾而已。他很難想明白,婚姻生活中困擾多多,自己的新婚妻子為什么單單就夸大這種困擾呢?
置身于別人一浪高過一浪的喧鬧中,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冷靜。這種冷靜,有很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和生活中。大多數(shù)時候,他顯得狂熱、盲目、不顧一切,被一種美好生活的幻象激勵和膨脹著,工資、獎金、提成、房子、車子,所有這一切,他和她熱烈規(guī)劃和快樂分享的,漸漸淹沒了他們,兩個人卻越來越不互相理解,越來越難以包容彼此。偶爾心平氣和,但更多時間里他們心浮氣躁,心平氣和就像是耐心用罄的回光返照。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婚姻也如是。也許,離婚之初,他們眼里的彼此是異常丑陋的,就像泄空了流水的河床一樣,面目雖然新鮮,卻腐舊不堪,即使無比真實,反倒最是讓人不能目視。離婚之后,他們的聯(lián)系日益疏遠(yuǎn),因為冠了個“前”字,不是過去式,而是否定式。這是時間層面的蓋棺論定,一切難以挽回??臻g方面,他們很難容忍眼里的對方。好了傷疤難忘疼。他們就是那道傷疤,一輩子都存在,一直讓痛徹心扉的疼欲蓋彌彰。離婚之后,他們打過幾次電話,不過是無法回避的公事公辦,顯得生硬客套,隨著聯(lián)系頻率的越來越低,漸趨于零。他們已做好準(zhǔn)備,再也不見,再也不聯(lián)系。好像全世界讓他們感受到的不如意、冷嘲熱諷和敵對,只會讓他們在彼此面前顯得更加心高氣傲。不蒸饅頭爭口氣。他們即使再無關(guān)系,卻依然是最不愿意讓步和服輸?shù)膶κ?。誰也不想率先低頭。話說回來,要是能夠低頭的話,早就低頭了,何必在事情無可挽回時再低下高傲的頭顱呢?那么,他們當(dāng)初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
現(xiàn)場
“喂,狗就要出現(xiàn)了。你要再遲一些的話,就只能趕上它的嚎叫。更晚的話,連叫聲都聽不到,它早已扭頭離開。你不會是刻意等到它離開,再無恥地宣稱是你把它趕跑的吧?”她發(fā)語音短信提醒他,生怕他忘了。
“怎么可能呢?答應(yīng)的事我一定會做到。”說歸這么說,但他還是和他的朋友們在鬧哄哄的環(huán)境里逐一告別,或大聲,或耳語,或擺手示意。他們喝了很多酒,一直在開懷暢飲,同時歌不成調(diào),聽起來倒更像是狗叫。現(xiàn)場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會讓他們分心,也不會讓他們開心多一點,更不會讓他們感到遺憾。他們虛情假意地挽留一番,倒更像是一個勁要把他推出這扇門去。誰都知道,另一個世界被拒之門外,暫時被徹底遺忘。
“好吧,讓我現(xiàn)在過去和那條狗好好談?wù)?。?/p>
等他到達(dá)時,那條被緊鄰兩個小區(qū)隔開的馬路上早已沒有行人。兩側(cè)路燈雖然都亮著,卻像極了醉醺醺的強忍著不睡的門衛(wèi)。出租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時,攔車桿卻一動不動。他猜攔車桿上一定裝有感應(yīng)裝置,對什么車可以進入小區(qū)什么車不可以進入小區(qū)一清二楚。這么說來,即使一條狗幻想自己是一輛車,它也沒法說服攔車桿放行。如果它承認(rèn)自己是一條狗,哪怕是一條流浪狗,倒可以暢通無阻。
他來早了,狗的身影還沒有在路遠(yuǎn)端出現(xiàn)。一個醉漢,走路不穩(wěn),眼神蒙眬,在四處搜尋狗的身影,差一點把路邊一個垃圾箱誤當(dāng)成狗,其高大的骨架一度讓他心生怯意。深夜和一頭像小馬駒的狗進行對峙,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當(dāng)他的手接觸到垃圾箱金屬透骨的涼意,才醒悟過來,并釋然自嘲。這條狗行事古怪,竟然每晚來到相同的地點在同一時間嚎叫,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肯定也不能解釋這個現(xiàn)象。因為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觀點,每晚出現(xiàn)的狗并不是同一條狗。由此,他還模模糊糊想到另外一個更為嚴(yán)重的問題:“如果它來了,卻沒有叫,我是不是就不能驅(qū)趕它了?”
“如果它不叫,就可能不是那條會叫的狗。它不叫,自然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不會無聊到深夜專門打車來這里,然后再沖一條不叫的狗使蠻發(fā)狠。”他對自己的邏輯感到滿意。
就在這時,那條狗出現(xiàn)了。它孤獨的身形經(jīng)過一盞盞路燈,身前身后兩道影子隨著它的前行或長或短。很顯然,它沒想到這個時候路上還會有人,而且這個人恰好霸占了它平時的演出場地。它愣了一下,遠(yuǎn)遠(yuǎn)地站住,像固定在軌道上的攝像機,狐疑地打量著他。
它肯定還注意到另外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有個窗子明亮無比。那是整幢樓整個小區(qū)唯一亮著燈的房間。他也看到了,但很快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狗身上。
“真是奇怪,以前都是在我嚎叫之后,那個房間才會亮起燈的。今天燈卻一直亮著,在我來之前就亮著了。還有,這個人渾身酒氣,他在這里干什么?”狗心里想必會這樣想。它歪著頭的樣子,更像一只溫順的沒有長出角的羊。
她此時就站在窗子前,隔窗而視的舉動因為提前了,便帶有一層偷窺的意味。她肯定在看著樓下。相比于一條狗,一個男人顯然目標(biāo)更大,更容易被一目了然地看到,哪怕有圍墻和樹冠的阻隔。由于男人站在狗嚎叫的位置,狗停在十米開外沉默著,她顯然也看到了狗。她可以同時看到小區(qū)圍墻外的男人和狗,這太奇怪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
他現(xiàn)在落腳的地方不對,這是狗嚎叫的固定處所,位于尿液圓圈的中心。他能聞到狗的尿臊味。他如果不讓出這個圓心,它沒有站在舞臺中央熟悉的位置,想來是不會開始嚎叫的。他想到這里,便搖搖晃晃地離開,站到十米開外,點著了一根煙。
據(jù)說,狗最怕聞煙味,沖著狗的鼻子吐一口煙,它就會嗆出眼淚。
人一離開,狗便開始靠近。已經(jīng)過了往常開始叫喚的時間,它顯得有些焦躁,迫不及待,撒尿也顯得敷衍了事。
很顯然,它看到他了,但裝作視而不見,好像嚎叫已經(jīng)按捺不住,在它的胸膛內(nèi)發(fā)芽開花,就要沖破喉嚨。它假裝一點都不好奇他為什么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它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也和它一樣,要在這里嚎叫一番。但是,他可不是嚎叫派詩人,不會無聊到深夜來這里游蕩。事實上,他若想要發(fā)泄嚎叫,會去一個叫KTV的地方,在那里盡情吼叫。每個人都吼得聲嘶力竭,喊破喉嚨也沒人管。
他的樣子像是醉鬼,也讓它懷疑是來偷情或者抓奸的?
他已經(jīng)抽完了煙,此刻正在望癡眼,心里想的是:真奇怪,以前喝醉了不管多晚回來,都不會注意到小區(qū)這條路,就是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去。不管喝多醉,哪怕斷片了,都能夠順利摸到家門,第二天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像兩只腳有記憶,即使大腦全無意識,眼睛看不清楚,也能把身體安然帶回家。
他在煙霧中沉入回憶,完全沒注意到狗要開始叫了。狗已經(jīng)在叫了。
狗又開始叫了。現(xiàn)場有一個聽眾,他。那個房間亮著燈,窗前還站著一個女人。那是遠(yuǎn)處的潛在的聽眾。他聽著狗叫,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已經(jīng)看到了狗,也聽到了狗叫,接下來不就是應(yīng)該把狗趕跑嗎?做個手勢,跺兩下腳,打聲呼哨,讓狗落荒而逃。但他什么也沒有做,好像突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狗的叫聲直達(dá)高樓。明月照高樓,有人樓上愁。她肯定也聽到了狗叫,和之前的夜晚一樣,所不同的是,這次她不是被狗叫吵醒的,因為她壓根沒有入睡,始終開著燈在等,等他抵達(dá),等狗開叫。這次她應(yīng)該不會反復(fù)問自己“狗在哪里”,她已經(jīng)看到狗了,也在仔細(xì)分辨著狗叫。她是在等著狗叫被硬生生打斷吧,因為他來了。他來的目的不就是要阻止狗叫,徹底解決深夜狗叫的問題嗎?他會讓狗很快停止叫喚,接著將其趕跑,并且逼它發(fā)誓永不再出現(xiàn)。
真是奇怪,現(xiàn)在狗叫聲不再那么討厭了。狗的嚎叫反而成為深夜唯一變化著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高,凄凄慘慘戚戚,但即使如此,也比之前順耳很多。也許,由于她不是在熟睡中被狗叫聲驚醒,狗叫也因此不會由于夢鄉(xiāng)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而顯得猙獰突兀,那般難以忍受。
“你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動手?!彼滩蛔√嵝阉?。狗越來越投入地號叫著,防范可想而知也不斷降低,現(xiàn)在可以很輕易地進入那個圓圈,隨便給它一腳造成的驚嚇,肯定會讓它慌不擇路地驚逃。
“不不,還是讓它叫完吧。”他又點著了一根煙,對著月亮深思熟慮地吞吐,好像月亮是一張泛白的CD,正在循環(huán)播放狗的嚎叫。他又補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說,這是它在這里的最后一次嚎叫了,還是讓它叫完吧。”
他有些同情這條狗了。它哪里知道這是它在這里的最后一次演唱會,否則必然更加賣力,說不定就會自動轉(zhuǎn)譯成他和她都能聽得懂的方言。話說回來,它到底因何嚎叫,傳達(dá)的又是什么內(nèi)容呢?
狗的叫聲戛然而止,如同裂帛。靜謐隨即悄然合攏。一切都鍍上了月亮的清輝,每一幢樓就像停泊在寒潭中的船只,輕盈得如同難以辨識的舊夢,即將遠(yuǎn)去化為無形。只有月亮是銀白的。只有月亮是多情的。只有月亮是永恒的。但月亮并不總是高懸夜空,它會隱身,也將墜落。中宵殘漏,月亮已經(jīng)開始變淺變淡,掩身徐徐而退。
離開
“走吧,走吧?!本菩训貌畈欢嗔耍麑λf。
人和狗之間可能會存在的緊張和對峙,甚至撕咬追打,似乎完全出自多余的想象,他們現(xiàn)在倒更像是一對搭檔,夜不成寐者的臨時組合。一狗一人開始移動,狗行走在前,人跟隨在后。狗往前走幾步,就會停頓一下,看人有沒有及時跟過來。他只是在后面亦步亦趨,既不至于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也沒有流露出“趕緊結(jié)束吧”的很不耐煩。像一個在深夜被迫爬出被窩套上衣服出門的遛狗人。狗因為過于任性了一回,不敢徹底放飛自我,一直小心狡黠地關(guān)注著主人的一舉一動。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問自己,對事態(tài)如此進展困惑不已。在人生的中途,一個中年人遇到一條惡狗。事情真的如此簡單嗎?也許實在稱不上是惡狗。狗的出現(xiàn),打破了人生持續(xù)滑向習(xí)以為常之前的平衡。這是設(shè)定好的套路。然而,唯一的意外是,不是人把狗趕走,而是狗把人帶走。就像現(xiàn)在這樣。它走一段路,便回頭看一眼,見他一直殿后,便寬心前行。他甚至覺得狗現(xiàn)在越來越放松,越來越歡欣鼓舞。
他的手機屏幕亮了,好像一扇亮著燈的窗戶。他停下腳步,把手機舉高,離臉很近,以致眉眼處在夜色中抹上一層奇異的綠光。他好像某幅世界名畫中的馬臉怪物,隔著窗戶不動聲色地窺伺一名少女的睡眠和夢境。
狗也屈腿坐下,一動不動,像是走累了。
“我是來趕你走的。趕你走!你知道嗎?一個暴力的執(zhí)法者,卻變成了和平主義者,是因為我的一時仁慈,還是因為你的懦弱和主動配合?你的態(tài)度就好像你一直在等我到來,只為了看我一眼,然后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離開。是這樣嗎?你們——你,還有她——你們是在共同配合演繹深夜的一出好戲給我看嗎?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你們究竟是出于什么動機,又想達(dá)到什么目的?”他簡直有點氣急敗壞。這時才有些明白過來,狗不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燈不是無緣無故亮起的,他也不是無緣無故趕過來的。
“我怎么知道,你的問題我一個也回答不了?!惫仿掏痰卣f,“小區(qū)里的那些商品房賣給什么人???他們在商品房里又是怎么生活的?你有想過這些問題嗎?你充其量只是在聽命行事而已,像一條機械臂,像那道攔車桿。我也一樣,遵循往日生活的氣息而來,難以抑制地對著過去嚎叫。我又老又丑,積貧積弱,守著垃圾苦苦度日,難免要在饑寒交迫中死去。越是這樣想,我就越是對過往念念不忘,哪怕記憶模糊成一團光圈,隱約可見卻終究一無所知。我是在對著月亮吟唱。我以為它是觸碰和打開記憶的開關(guān)。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堅持,同時也越難以為繼。我希望有人出面阻止我,不讓我來,不讓我叫。你以為這是殘忍,我卻以為是仁慈。這讓我徹底解脫。遺忘是一江春水,江畔是記憶之痕,我嚎叫時所站之處就是江畔,那塊突兀高懸的危石,可以俯瞰滾滾江水,奔流到海不復(fù)還。但帶不走我,我被遺棄在這里、此時,又不可避免地成為過去時,注定要被否定?!?/p>
此刻人和狗置身于一個小坡上,宛如一塊懸崖。生活中這樣的立足點比比皆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他在和她互發(fā)短信。時間緩慢流逝,狗在假寐。提示音不斷響起,“?!钡囊宦暎帧岸!钡囊宦暎g隔有長有短,文字漫游的方陣或密或疏,列隊呈現(xiàn)于屏幕,等待著被檢閱。這何嘗不是濃縮的狗叫聲,像流星一樣劃破夜空。
月光下,那扇亮著燈的窗戶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塊手機屏幕。他和她通過手機短信交流,咫尺天涯。曾經(jīng)的一對夫妻之間的聊天終于結(jié)束了。他的手機屏幕復(fù)歸黯淡,像LED燈失去能源后慢慢冷卻。他沖著遠(yuǎn)處的窗戶揮了揮手。像有感應(yīng)似的,窗戶隨即也隱入混沌之中,不再清晰可辨。
是時候重新上路了。
下坡路平緩而漫長,道路兩旁近處荒草叢生,遠(yuǎn)處樹木稀疏,枝杈間偶或掛著一兩頂鳥巢,黑黢黢的,門窗緊閉,鴉雀無聲。不知道是里面的鳥兒已經(jīng)熟睡,還是被棄置的空巢在變冷老去。林間空地堆著些雜物,被地網(wǎng)覆蓋,一些纖細(xì)的植物從網(wǎng)眼鉆出,亭亭玉立,似乎能聽到根部網(wǎng)眼被掙裂的聲音,綿延成一片。
狗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xù)向林間走去。他還想繼續(xù)跟過去,四條大狗突然出現(xiàn),一字排開,攔住了去路。臉上掛著毫不通融的惡狠狠的表情。林地入口處似乎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林間重地,閑人莫入”八個字。
那條狗回頭看著他,像是在和他告別。他以為它會嚎叫幾聲,畢竟這是它擅長的,可惜沒有。它不再回頭,很快隱入林中不見了。四條大狗并沒有放松戒備,依然齜牙咧嘴,像一道不可僭越的沉默路障。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他終究還是泄氣了,返回到大路,繼續(xù)往前走。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他還是第一次在小區(qū)后面走出這么遠(yuǎn),第一次看到臥室的那扇窗戶。以前都只看到廚房和客廳陽臺的窗戶。當(dāng)他下班回家時,她有時站在陽臺上,有時在廚房里,好像是不經(jīng)意往樓下看,便看到他正穿過小區(qū)的大門,往家里走來。她在窗口朝他微笑,向他揮手,有時他也會向上尋找她的身影,有時走得匆忙便忘了抬頭,但總覺得她的那雙眼睛一直在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男女之間的開始都是甜蜜的,但甜蜜也有保質(zhì)期,保質(zhì)期一過,再甜蜜的感情也會變得寡味、不合口味,甚至難以忍受。不只是投入相愛,更需要忍受愛意變淡,才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他從來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也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道路在延伸,像觸角一般,它有多少分岔的小徑,它的終點又在哪里。這甚至不是秘密,而是事實,就像打開的地圖一樣一目了然。但只有親自走過一遍,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走的究竟是什么一條道路。他想沿著這條路走一走,一直走到路的另一端,看看前面究竟有什么。
馬場
馬場的氣味越來越濃。他很奇怪,他曾在草原騎過馬,并不覺得馬身上有這種味道。這也許是馬群的生活特有的味道,是它們的生與死,每一次入眠和醒來,吃喝拉撒,醒鼻,嘶鳴,思考,幻想,交配,所不斷散發(fā)和逐漸累積而成。馬群在圈出的圍欄里活下去,它們的足跡遍布整個馬場,這些雜亂交錯的足跡構(gòu)建出核心區(qū)域和外圍,休息地,食槽,訓(xùn)練場,散步和奔跑的地方,越核心處氣味越濃。
深夜的馬場像一口悄然深邃的池塘。此刻,他走在池塘的一側(cè),另一側(cè)有另外一條路,是他此前上班回家的必經(jīng)之途。無論是坐公交車還是打車,在經(jīng)過馬場那一側(cè)時,他都會向馬場內(nèi)看過去。一開始他并不知道這個地方是馬場,以為是一處工地、娛樂場或者荒地。直到看見馬的雕塑,一動不動地奮蹄;偶爾還能看見馴馬師站著不動,手里握著韁繩,一匹馬便以韁繩為圓心在跑圈,好像特制的秒針一樣,那匹馬像一顆被馴馬師在手中揮舞的鏈球;有時馴馬師也走一個小圈,人和馬便形成兩個同心圓,步調(diào)一致,默契十足。但這些都不足為奇。有一次,唯一一次,他看見一匹馬一動不動,簡直和雕塑一模一樣。但他馬上還是看到它動了一下還是兩下,難以察覺,但確實動了,而且他同時看到了雕塑。雕塑只不過被移到了另外一個位置,而這匹馬無巧不巧竟然站在了雕塑原來的位置。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雕塑復(fù)活了,然后是確定馬場里面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兩件馬的雕塑,之后才想到馬是馬雕塑是雕塑。但他還是被深深觸動,太神奇了,一匹馬真的可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
他和前妻說過這件事。他們一致覺得馬場里面應(yīng)該有馬術(shù)俱樂部之類。也許,周末的時候可以去騎騎馬。然后是有一天,他們特意散步過去,依然是那條上班下班走習(xí)慣的路,問了里面的工作人員,才知道里面確實有馬術(shù)俱樂部,不過是少兒馬術(shù)俱樂部,不對成年人開放,但是父母可以陪同孩子一起騎馬。顯然這并不合理,尤其是考慮到他們自己剛剛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也許可以考慮要一個孩子,但等到孩子能夠騎馬,未知的意外因素太多了,馬場可能倒閉了,他們可能離婚了。他們當(dāng)時從來沒有想到過現(xiàn)在這種情況,他們還沒有決定要孩子,就已經(jīng)離婚了,而馬場依然健在,生意興隆,在周末時從來不缺乏父母和孩子。為此,經(jīng)營者還擴大規(guī)模,引入了更多的馬匹和小馬駒。馬群數(shù)量增加之后,馬場的氣味擴散得更遠(yuǎn)。風(fēng)向往這邊時,即使不打開臥室的窗戶也能聞到,但他們一直沒想到這是馬場的氣味,還以為是豬場或牛場,甚至懷疑過更遠(yuǎn)處的垃圾焚燒廠。馬場可能過于飽和了,其氣味在深夜似乎比在白天更濃郁。
現(xiàn)在他就走在馬場邊上。無論是他停下腳步遠(yuǎn)眺窗戶,還是從窗戶里往外尋找他的蹤跡,都渺不可見。只有馬場像睡著了一般,呼吸均勻,散發(fā)著馬群生活的味道。當(dāng)然,此刻馬場里面一匹馬也見不著。不僅馬匹,那件馬的雕塑也看不到。他知道馬的雕塑矗立在另一側(cè)。從這邊看過去,整個馬場空蕩蕩的,幾個訓(xùn)練馬匹的圍欄里空無所有,不過柔軟的地面肯定布滿馬蹄印。那么密集的蹄印,足以確保馬的每次奔跑,其四蹄都準(zhǔn)確無誤不可避免地踏足里面。馬的步點和蹄印,還有馬的生活及其散發(fā)出的氣味,提醒馬是馬,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不過有一次,唯一一次,在微風(fēng)細(xì)雨中,他看見一匹母馬身側(cè)站著一匹小馬駒。小馬駒那么小,在母馬的反襯下,猶如一條瘦弱的狗。這是他能找到的馬和狗之間唯一的可能的聯(lián)系?,F(xiàn)在他走在馬場恢宏的氣味中,覺得他也像是一匹馬,走著走著就忍不住要奔跑,似乎頸背處的鬃毛已經(jīng)長出,渴望飄揚在空氣中。
事實上,他不可能變成任何他以外的東西,他確定自己還是自己,但已經(jīng)迷失了。就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像一匹馬那樣奔跑時,一輛出租車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其鬼祟的程度讓他一度產(chǎn)生了戒備。不過,司機很高興,顯然沒想到在這樣偏僻的路上還能遇到一個行人,于是,減緩車速,搖下車窗,熱情地問他去哪里,像遇到一個潛在的顧客處理一樁可能的生意一樣。他就這樣被抓回到現(xiàn)實中。
當(dāng)他上了出租車,出租車立即提速往前沖出去。后面的道路他無法看見,但感覺就像被塞進了后備廂。他依舊眩暈,無法擺脫幻覺:出租車好像把他的來路卷跑了。他注定沒有辦法回頭,只能一個勁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