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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19年第3期|瓔寧:玫瑰刺
來源:《十月》2019年第3期 | 瓔寧  2019年06月03日09:13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與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這甜蜜的詞匯

被事物本身所包圍。

——里爾克

一捆玫瑰到我手中/像十六歲的少女/身上的刺有一枚扎進我的無名指/我不打算把它挑出來/我要讓它和身體內(nèi)其他的刺會合/讓我一直保持疼痛。自此,我小心行走/讓它在身體內(nèi)沉下來/成為我的一部分/我成為花的一部分。

寫下這首詩的第三年,也就是做鮮花銷售的十年后,我被自己一語成讖。

濱州市黃河五路渤海八路樊家巷584號是我鮮花苑的位置。2013年臨近年關(guān),我抱著進城的夢想把我的鮮花苑從偏僻的石油小鎮(zhèn)搬到了濱城,并起名叫詩韻鮮花苑,是想繼續(xù)脫離世俗,過著只有詩與花,即一邊賣花一邊寫作的理想生活。

霜降之時,菊有黃華?;ㄔ烽T口,和我一起來到這個城市的那棵白蠟樹葉子幾近枯黃,落到馬路上的隨即被來往的車輛碾得粉碎。那些車輛或者說開車人都急不可待,即使一棵白蠟樹倒在馬路上,都會毫不猶豫地碾壓過去。

原先我鮮花苑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那個倒騰蔬菜賣的“傻子”,細高個,頭發(fā)蓬亂,臉部蠟黃消瘦,每天都穿同一身衣服,腦子有點問題,無父無母也不接受救助,從建設(shè)衛(wèi)生城市開始他就不見了。城管把他和他的破大衣以及他凌亂不堪的蔬菜拉走的時候,他的頭發(fā)在去年的冬天里胡亂地甩動著,嘴里機械地吐出罵娘的臟話,讓我感覺他忽然正常了,對這個塵世開始用詈罵來應(yīng)對。

他走了以后很長時間,我都極其不適應(yīng)。譬如,沒有人和我比較來到這個城市一條中心街道的早晚,譬如也沒有人和我比較在鬧市中誰站立得更持久,或者再沒有第二個人倒頭睡在風(fēng)雪中的屋檐下,來向懦弱的我挑釁。

我開始擔(dān)心這個“傻子”,就像開始擔(dān)心我左邊胳膊疼痛的感覺。從2014年10月到2016年1月,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已經(jīng)讓那種疼痛蛻變?yōu)槊倒寤蛘呱畹囊幻都獯獭j柟饷髅娘L(fēng)和日麗的時候,它和我和平共處,胳膊上因貼黑膏藥而留下的類似花朵的印痕,就是它身份的掩護。刮風(fēng)下雨霧霾重重的時候,它就開始興風(fēng)作浪,動用它自身的武器:刀、斧、戟、矛……猛烈地攻擊我。占領(lǐng)三角肌的高地,再朝著二頭肌、肱肌狂轟濫炸,甚至已經(jīng)深入骨髓。你都受過香水百合花蕊的榴彈,你都受過藍色妖姬幽藍的魅惑,還不肯繳械投降,負隅頑抗的下場只有一個。透過肌膚,它尖尖的嘴唇時不時這樣朝著我喊話,我的心從鎖骨上一次次跌下生活的懸崖。

生活中總會有那么多的巧合,而巧合的事情總是讓你碰上,你從原先的一個你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一個你。

2014年10月的那個上午,巧遇的那場不大不小的車禍,真的一點征兆也沒有。至今想來仍心有余悸又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它有著真實而虛幻的味道。那個上午,我一朵花也沒有賣出去,百合的花瓣無聲地凋謝,玫瑰花也斷頭失色,我的心情極其沮喪,到了中午只拿了五角硬幣買了一個饅頭準備節(jié)約鬧革命。從菜市場回來走到樊家小區(qū)門口一輛奧迪車的車尾處,奧迪車突然倒車,我嗷的一聲沒有躲閃開,身子一扭趴到了奧迪車的車尾上,我的左胳膊像脫離了我的身體,重重地摔在車后備廂上。我捂著胳膊在那大叫,司機發(fā)現(xiàn)撞到我了趕緊停止倒車下來問我:“沒事吧?有沒有事?”我大腦空白驚恐未定,但是還是本能地呵斥他:“你說有事還是沒有事?是不是在車里看手機了?倒車也不看看,真是……”司機一個勁地說了五六次對不起。

當(dāng)時除了一身的冷汗和驚恐外,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我就讓那個奧迪車司機走了??墒莾蓚€小時后,我左邊胳膊的上部開始劇烈疼痛,像用玫瑰鋒利的刺一直扎的那種痛。

之后朋友們說我這是濫用文學(xué)情懷,應(yīng)該坐在地上不起來,要求去醫(yī)院拍片子做CT,然后讓肇事司機賠償醫(y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

不就是撞了那么一下嗎,即使疼也就三五天的事,實在沒有想到從那個上午后,我的左胳膊里真的像有了一枚玫瑰的刺,并長期潛伏下來直到今日。

拿書,敲字,手持一朵卡羅拉玫瑰,審視它的美,撕去枯萎的花瓣,或者彈落它從昆明斗南鮮花批發(fā)市場穿越兩千四百多公里而來的風(fēng)塵,讓它順從我的生活。我的左臂和右臂地位相當(dāng),作用不相上下,其筋、其骨、其長度、其柔韌性,都和我的右臂一樣,不但能讓一件蕾絲的衣服彰顯性感,最重要的是能把低處的事物舉到高處,把彩虹嫁接到自己身上。

但是現(xiàn)在卻不能,疼痛一直持續(xù)著,欲罷不能。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是那根刺潛伏在胳臂里時時陣痛,都是那輛車惹的禍。不甘!就像作家史鐵生說的:“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我沒有遭此一劫,生活會不會是另外的樣子?”三年的時間,我剛剛抵達這個城市的邊緣,剛能把黃河二路渤海十四路交叉口的一個湖泊據(jù)為己有;剛剛在它木制的棧道上平放下自己的心,我也由一個漂泊者轉(zhuǎn)變?yōu)檫@個城市的居民,一切都正在走向正軌……

忽然之間,安全帶不能背了,方向盤也扳不動了。百合花、玫瑰花換下的水只有一小盆一小盆靠半殘疾的右手臂完成,甚至連玫瑰花的花束都打不出原先的圓潤形狀……生活決不允許一只胳膊做出提前退役的決定。

我的鮮花店一年一萬八的房租,居住的商品房一個月三千元的貸款,一家人的生活費以及人情往來都靠我賣花來支付。那枚“刺”或者說那種隱形的刺疼,在我通向城市深處的道路上布設(shè)了一道隱形的障礙。

我的內(nèi)科醫(yī)生朋友陳,說我這是屬于跌打損傷,不需要住院治療,貼幾貼黑膏藥就好了,給我推薦了一個自己熬制黑膏藥的大夫。

去見W大夫的那天,那枚“刺”在我的左胳膊里跳躍,我真的擔(dān)心,它再用力,我就會看到我左臂的筋、肌肉、骨頭、血液……看看它們一直陪伴我,而我究竟把它們傷到了何種境地。

在一個批發(fā)市場北端一間小黑屋里,我找到了醫(yī)生朋友推薦的自己熬制黑膏藥的W大夫。他的屋子和我的鮮花苑差不多十六平米大,屋頂、墻壁都是黑的,如果不仔細看,我以為他的房子生了病需要止疼活血,黑膏藥貼滿了屋,以此來說明黑膏藥對于他生活的普遍性和重要性。

我扳著我的左臂和他說了遭遇車禍的經(jīng)過,并說了活血止痛膏貼的數(shù)量,活血止痛膠囊吃的克數(shù),甚至差點說出了如果再不好就該吃避孕藥的話……他正在寫毛筆字,寫的大體是藥到病除活神仙,妙手回春之類。神仙這兩個字運筆很重,似乎他自己就是這個批發(fā)市場隱藏在民間的神仙,黑墨重的像白布中間那個黑膏藥凝結(jié)的黑點,也像神仙深邃的眼珠。

我故意加重語氣說了半天,他一直沒有抬頭,忽然他把毛筆一擱說了句:你確定是有一枚刺在你的胳膊里,而不是中了“情花”毒?如果中了“情花”毒,短期內(nèi)不可用情,不可思念。

此言一出,著實嚇了我一跳,金庸《神雕俠侶》中寫:“情花,花開有刺,刺中有毒,中者,若心中情動,便會受盡萬般煎熬,噬骨腐心,灼燒五臟?!蔽艺f我是做鮮花銷售的,鮮花都來自兩千多公里外的昆明斗南,那些閩浙地域的曼陀羅花無論如何都不屑于進入這迎合市場的花仙子中。他說他有獨特的秘制黑膏藥,能抑制那枚“刺”。不然它會像金庸武俠小說里說的:穿六腑過五臟最后封喉,導(dǎo)致人全身無力。

他把我領(lǐng)進里邊一間更黑的屋子,鍋、灶臺、放膏藥的臺子都是黑的,仿佛他一直在黑色的光陰里穿行,并攜帶乳香、沒藥、透骨草、曼陀羅,肩負著起死回生的重任。

佛祖面前無男女,醫(yī)生面前無性別。脫下上衣的時候也沒有多少羞澀之心,或者說被那枚“刺”或者W大夫說的話震懾住了。一貼小的糊在背上,一貼大的包裹著肩頭和胳膊的上部。白色的膠布縱橫交錯成田字格。有幾條膠布直接貼到了靠近乳暈的地方。W大夫如此包裹一個肩頭和胳膊,無非是證明他要用他的兩貼黑膏藥醫(yī)治好我左胳膊的決心。不知道內(nèi)情的還以為我在他的小黑屋里中了暗槍。

黑屋子極其寒冷,我身體其他部位都跟著顫抖。W大夫的手很涼,像剛從雪水里抽回來。他不停地拉扯我胸衣的帶子,好幾次都觸碰到了我的乳房,以便把膠布貼得更結(jié)實牢靠些,以便讓麝香、小白花蛇、血竭、冰片、曼陀羅浸入我的身體,去圍剿那枚“刺”。整個過程,雖然我沒有抬頭看他的表情,但是我感覺到了他身體某處的躁動。

出W大夫小黑屋的門時,我把一些雨絲推得很遠,并感覺黑膏藥里的穿山甲已經(jīng)咬斷了那枚鋒利的“刺”。

黑膏藥祛風(fēng)化濕,行氣活血止疼,續(xù)筋接骨之功效是顯而易見的。三朵紅花分別從后背、肩胛、三頭肌的部位綻開它如蓮花初綻的花瓣,花色赤紅,內(nèi)有光影。它用它的顏色、形狀、香氣一點點摧毀那枚“刺”的罪惡用意。同時使我臉上的斑點暗淡,月經(jīng)通暢,子宮恢復(fù)了活力。蜈蚣,蝎子第一次和我統(tǒng)一戰(zhàn)線,均以毒攻毒,以牙還牙。

黑膏藥的存在,讓我的左肩看上去比右肩厚實,讓我在塵世的行走短暫失衡。但是我忘記了自己的過敏體質(zhì),就像常常忘記自己的性別。

四十八小時之內(nèi),我和紅花、沒藥、乳香、蜈蚣、蝎子、曼陀羅……是相互融合的。四十八小時后,我們開始相互排斥,起了惡意。神農(nóng)氏嘗遍百草,苦苦尋覓的止疼花草到我這全然不起作用,如果他知道會如此,絕不會因為嘗斷腸草而送了性命。

背上、肩胛、胳膊,胸前奇癢難忍,像有一萬只螞蟻在緊急集合,玩搬家的游戲。這邊撕扯,那邊摳挖,真想一把把黑膏藥從肩膀上抓下來,可是為了花的那一百五十元賣花掙來的錢,我還是極力忍住了。我懷疑那個制造黑膏藥的W大夫,具有先知先覺的能力,知道我們在這個城市注定有這樣的一場相遇,知曉我最先的信任,一定在我的兩貼黑膏藥里,添加了過多的粘膠或者豬油,并偷偷傳達了在短時間內(nèi)讓那枚“刺”或者我屈服的指令。而他現(xiàn)在在批發(fā)市場北端的小黑屋里一再地意淫。

畢淑敏在一篇文章里說:“心輕的人可以上天堂。”那么我是心重的人嗎?八天的時間,就體會到了地獄的黑暗和殘酷。到了第六天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墜落到了地獄的最底層,那般黑暗、陰濕、恐懼。背著黑膏藥期間,那枚“刺”似乎是從毛孔里逃遁了,左手臂開始起死回生。起碼能把玫瑰花打出螺旋,圍成圓滿的樣子,替別人贏得愛情。也能讓百合的水保持清潔,讓百合的花瓣綻放的完美無瑕。這無比黏稠的物質(zhì),就像愛情,你接受它是容易的,拒絕它是痛苦的。

撕下來的瞬間,我感受到了從黑暗里跳到光明里的快感。但是一個黑色的手掌牢靠地抓住了我的肩頭。難道在這六天的時間里,它曾經(jīng)暗自發(fā)力,推動了我的行走,加速了我的城市化進程?

愛人動用了乳霜、卸妝油、洗甲水,都沒能清除這手掌的印痕。我擔(dān)心如果它一直存在,會不會走到我的前面來,猛地給我一巴掌,從而把迷戀城市霓虹的我打醒。

最后,愛人把這只“黑手”當(dāng)成了情敵,直接拿來了刀片,把那只“黑手”從我的后背上一點一點往下刮。我感覺到了那只“黑手”死死抓住我不放。骨骼、手溫我似曾相識又說不出那是誰的手。肩頭靠下三寸的距離,愛人用刀片刮下黑膏藥時,奇跡發(fā)生了,在黑膏藥最厚最頑固的部位下面,顯現(xiàn)出一朵小花的形狀。那花無莖無葉且潔白無瑕,氣度非凡。我猛地一驚,這朵花難道真的是黑膏藥里的曼陀羅花嗎?這是要讓我的靈魂渡過忘川,忘記自己前半生的苦痛寂寞?

有詩為證:一百九十二小時連在一起/我的左肩膀上都背著一種神秘物質(zhì)/其黏度似糕,其顏色如石油/荊芥、連翹、黃連、當(dāng)歸、赤芍藥/木鱉子、生地、地膽、側(cè)柏葉……均勻分布/舒筋活血,藥到病除,起死回生……這些關(guān)鍵詞也被糅合其內(nèi)/一直相信著,一些植物的縮影/一巴掌大的黑,就能引爆我體內(nèi)的風(fēng)雷/并把碎片帶出體外/它們過于執(zhí)著自己的黑色/就像我過于執(zhí)著從花朵里獲得生活/直到,動用了兇器/才把它們從肩膀上分離出來/我確定它們帶走了部分鹽粒/并把一部分黑,嵌入我的生活。

那樣的感覺我非常熟悉,并有過兩次深刻的體驗。一次是我下崗那年,抱著兩千元的退養(yǎng)金走在風(fēng)里,風(fēng)賜予的。另一次是四年前孤身一人來這個城市闖蕩,妄圖通過賣花掙錢還上房貸,一個騙子用無線電波賜予我的。這次,上帝又派一枚“刺”打入我的肉體。有時我站在茫茫人海中,抬頭詢問上帝為什么這樣,天空坐在城市樓房的上面,一臉漠然和無辜的樣子。

等我提著兩貼黑白混淆的黑膏藥想去找W大夫算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黑屋子里明亮一片,一些塑料女模特大眼睛、雙眼皮、紅嘴唇,乳房堅挺,裸露著比真人還光滑的身體,門面已經(jīng)換成了內(nèi)衣批發(fā)。人去屋空,一路醞釀準備罵他是騙子惡棍的話又都原封不動地帶回了花店。

轉(zhuǎn)眼就是2月14日情人節(jié)了。這從外國引進過來的節(jié)日,讓我十幾天的日子充滿了濃重的火藥味。做花店十年,我好像迷戀上了那種火藥味。就像寫作十幾年,我迷戀上了漢字構(gòu)架的真實而又虛擬的世界。它的味道時濃時淡,在我生活的空間飄蕩著,并不時蠱惑我鋌而走險。就是這種味道,讓我在好幾年前差點兒丟了右腿。當(dāng)我被一輛奧拓車撞倒在地,右腿不能動彈時,手里還高高地舉著一束火紅的玫瑰,像舉著我生活的火炬。那束玫瑰在12月的風(fēng)里高聲喧嘩,對于我的倒塌極度鄙視。也就是,趴在地上的我在它面前顯得無足輕重,極為渺小。生活的重壓下,我必須視它為比我自己崇高的事物。我生活的其他都在它的花瓣、花蕊、愛情里藏著,我也一直是依托它而行走。

這種火藥味不是黑色的,也非粉末狀,具有強大的爆炸力。它是玫瑰的多層重瓣,如血的紅和刺的尖利,它是百合的白和馨香,六個花瓣的密不透風(fēng),它有摩羅的別名,它是雌雄同體,它是滿天星的瑣碎細小,它是康乃馨的內(nèi)斂和普通,它也是蘭花的嬌柔、劍蘭的高度。

我開始拿出全部家當(dāng)囤積玫瑰、百合、勿忘我、小米果葉,以便在2月14日那天讓它們充當(dāng)使者,以挽回瀕死的愛情。當(dāng)然,我更指望它們犧牲自我,為我大賺一筆。

可我明顯感到那枚“刺”還在我的左胳膊里舉著刀劍,一會兒在后背肩胛,一會兒在骨髓里,一會兒在肱二頭肌,一會兒又在手指頭上揮舞。

我剛拿起一枝假日公主玫瑰,一枚暗紅色尖銳的刺,趁機鉆進了我的大拇指,逐漸向里推進。我一下想起奧地利詩人里爾克,1926年10月在采摘玫瑰時被玫瑰的刺扎傷感染,誘發(fā)了急性敗血癥,不治身亡的悲慘遭遇。而每次讀他以“rose”開頭,寫的像一把鑰匙似的墓志銘,更像是解讀生死合一的咒語。

我開始執(zhí)念于醫(yī)院里某個醫(yī)生,CT、X光片、針、藥物或者白色黏膠的繃帶。

X大夫有五十多歲,禿頭、戴眼鏡,嘴唇厚而上翻。我撫摸著自己的左胳膊訴說一年的困擾。他驚訝地盯著我,半天不說話,似乎我在說謊?;蛘哒f的是別人的病情。直到我再也無法描述的更加深刻到位,他才說了句:“輻射面積那么大,不可能是因為胳膊的事,你真的被車撞了一下嗎?你確定你的頸椎沒有問題?沒有肩周炎子宮炎之類的?”就像父親的腿患了淋巴水腫,大夫問他的肺部有沒有問題。

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大夫把我推進圓筒狀的隧道,轟隆隆的巨響似乎是帶著齒輪朝著我猛撲過來,一些人的臉或者笑或者哭在我腦海里浮沉著。我似乎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本身,向深淵沉墜著,如果那個大夫遲一秒把我拖出來,我很有可能就到達了從未抵達過的深淵的底部。在那里我可能看到生活不能呈現(xiàn)的事物。

我提著黑白顯影的片子去找X大夫,他正在看手機,呵呵地笑,我站在他面前時他愣了一下,半天才把我想起來,倒著看看片子正著看看片子說:“我說有問題吧,頸椎第五節(jié)、第六節(jié)變形。脊柱第八節(jié)、第九節(jié)也有變形的跡象。第十節(jié)、第十一節(jié)也不好……”我說我知道。我打斷了他,五年前就知道這樣了,我說不是頸椎是胳膊。X大夫的眼神迷惑起來,舉著片子不知所以然。并再次問了我:“你真的確定你被車的尾部撞了一下嗎?”

我也竟迷惑起來,是啊,我真的被那個奧迪車尾部撞了一下嗎?還是我的左胳膊里本來就囤積了大量玫瑰花鋒利的刺,它們在借機發(fā)揮?

可不是嗎,冬天出去送花,寒風(fēng)呼嘯中騎著電動車疾駛二十公里,只想著保護好顧客的花束,而忘了保護自己的肚子,致使子宮受涼,月經(jīng)不調(diào)失血嚴重;去一個五星級大酒店送花,自己的后車座上綁著個破鐘表殼子,遭到保安的嘲笑和驅(qū)趕,為了保護顧客的花籃自己雙膝跪地,把膝蓋磕得鮮血直流……

止疼活血的片劑、膠囊、藥丸子,在X大夫的電腦上飛舞著,價格也轉(zhuǎn)瞬間從一百飛升到一千。我一看急紅了眼,胳膊像好了一樣,說大夫咋這么多藥這么貴?他從眼鏡里翻出眼睛,問我你不是這個醫(yī)院的職工吧,也沒有醫(yī)療卡吧,我說就是的大夫,我不是這個醫(yī)院的職工,我是老百姓,您給我開盒春藥就可以了!我怕他再次追問我的身份,甩動著他開的藥單子往外跑,我感覺他的眼睛里布滿了刺,并釘在了我的后背上。

和X大夫相比,Y醫(yī)生的診斷更讓我暈厥。他讓我把胳膊舉起來向右揮動了兩下,向前后揮動了兩下,又朝后背到背上,像是做了一個原創(chuàng)體操。然后輕描淡寫說了一句“沒事走吧”,往外驅(qū)趕我。

他一邊說著沒事,一邊去接另一個患者的病歷。那個患者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右手上纏著白色的紗布,血跡滲透出來把紗布染得通紅,他取下紗布,那個年輕人手上中指靠下的部位有個黃豆粒大小的創(chuàng)口。Y大夫說:“他的手差點兒被鋼筋砸穿,你那叫什么問題,你看你紅光滿面,活蹦亂跳,臉像花似的,怎么會被撞了一下呢?怎么撞的你?即使真的撞了一下,都過了一年了還是這樣,你那是什么胳膊?。磕隳歉觳怖锒际鞘裁窜浗M織?胳膊里有‘刺’更是不可能……”他像開中藥單子似的一味一味數(shù)落我。那個男孩,穿著一身黑藍色的工服,工服上鐵銹斑斑,還有好幾個破洞,想必是一個建筑工地的工人或者從事鋼筋模具之類的工作。

出了Y醫(yī)生診室的門,我對著他門口標有專家門診的一塊木牌子說:“我發(fā)誓我說的是真的,手提包、一枝玫瑰花、兩朵百合、三朵星星草都拿不起來。難道能看見的才是問題嗎?”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倘若我臉上真有花,真有Y醫(yī)生說的紅光滿面的話,如果能轉(zhuǎn)移到左胳膊上多好。回到花店后,我瞅著一個花瓶里一朵嬌艷的玫瑰傳遞出了不屑,百合的雌蕊把花粉撒到了花瓣上,像是涂抹一道白色的疤痕。

X醫(yī)生給我開的氯諾昔康我沒有吃,Y大夫給我開的加味天麻膠囊我沒有吃,翻了半天藥箱,我吞下了一把治療乳腺小葉增生、卵巢囊腫的紅金消結(jié)片,算是跑了一趟醫(yī)院對于自己的一個交代。

情人節(jié),我發(fā)誓必須趁著別人的愛情急劇升溫狠狠地撈上一把。交不上房租,我就會被房東從這個城市一條中心的街道踢出去。那么我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帶刺的玫瑰上,還舞文弄墨吟詩作賦的日子必將結(jié)束。我在這個城市四年的苦苦掙扎,就會徹底失去意義。我還不能對我的胳膊不義,我從農(nóng)村到石油小鎮(zhèn),從石油小鎮(zhèn)到濱城,都是它替我握著帶刺的玫瑰,賺來錢財。除了把自己握出血滴子,那些馨香都隨著指縫溜走了。

情人節(jié)前一周,我抱著和那枚“刺”決一死戰(zhàn)的決心誤打誤撞進了市里一家醫(yī)院的疼痛科。

Z醫(yī)生的診室人滿為患,原先以為街道集市超市一定是城市里最擁擠的地方?,F(xiàn)在看來醫(yī)院才是世間最擁擠的地方。掛號交錢的人,都排成了長隊,叫號機上永遠滾動著叫不完的名字。抽血處永遠有抽也抽不完的血,手術(shù)室里徹夜通明,新生的嬰兒和即將亡故的人卡著同一個點……

彎著腰的,用一條紗布把自己的胳膊吊在自己脖子上的,瘸著腿的,捂著肩膀抱著胳膊的……每個人的眉宇間都寫著“疼痛”這兩個字。有的筆畫重一點,有的筆畫輕一些,但是一撇一捺緊湊在一起,像是被刻上的那么深刻??吹贸鰜?,他們都極度壓抑著什么深藏著什么。不像我,一出口就被自己出賣了。譬如我和別人交談,出口除了花就是詩,讓別人感覺我一把年紀,生活得那么不腳踏實地,甚至有些虛幻的意味。不過,也確實這樣,我對于即使染色的藍色妖姬都過分溺愛,它傳說里的男孩和女孩讓我一直堅信愛情。它的那種藍深入花瓣內(nèi)里,總讓我進入一個夢境。

輪到我的時候,我終于看清了Z醫(yī)生,他剛從治療室出來,鼻尖上冒著汗珠,一副眼鏡架在消瘦的臉上。臉色煞白,頭發(fā)也不大整齊,不像X大夫,僅有的頭發(fā)伏貼在腦袋兩邊,整齊得像種植上去的。Z醫(yī)生的臉色白得嚇人,不知道是本來就這么白,還是為了病患祛除疼痛而失了血氣。

他問我哪里不舒服,我如此這般又描述了一次,并加深了厲害度。他拖過我的左胳膊,從手腕開始,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摁,每摁到一個穴位,都問我疼不疼。

我一邊回答,一邊在眼睛里醞釀淚花,并在心里有了如果他能治好我的胳膊,我要以身相許的一種模糊沖動。交了錢,買了針劑繃帶、膠布、銀針后,躺上治療室潔白的治療床。醫(yī)院給患者使用白色的床單被褥可謂用心良苦:任何人都愿意躺在一個整潔沒有任何污點的床單上。完全沒有其他顏色的白色,能給病人一種信任。充分運用白色床單的顯色能力,病人傷口的任何滲液滲血等都能清晰地在床單上看出來,以便診治。

看著Z大夫把長約十厘米的針伸進拇指大小的藥瓶里,再抽出來,在眼鏡前打了一個美麗的圓弧,我的鼻孔里立即有濃烈的藥水味充塞。但是并不能看到藥水的顏色、性狀,更無法得知它的密度。因為玫瑰,因為刺,因為生活,對于氣味過敏的我必須強制自己去接受適應(yīng),直接喝下它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一種可能。

Z醫(yī)生拿著三支針管,開始往我的后背、肩胛、肱二頭肌的部位注射。那針頭插進肉里三厘米,Z醫(yī)生每一次推動藥液,我都感覺那枚“刺”在痙攣著,喊叫著,并有了沿著靜脈彎曲的道路逃跑的跡象。

Z醫(yī)生好像一眼看穿了我,一看便識別出“刺”,他拿起幾根更細更長的銀針,從原先的針眼伸進去,并來回攪動。類似一個服務(wù)生拿著一把小勺轉(zhuǎn)圈攪動一杯給顧客喝的咖啡。

他的針準確、精妙、到位,一下穿透了那枚“刺”,抵達了我的心尖。一滴血帶著玫瑰花的色澤從心上冒出來的同時,眼淚帶著藥水的清冽,帶著銀針的白、細長、鋒利,排著隊到來。我用長年握剪刀的右手,悄悄地消滅了它們,就像玫瑰百合的香,凋謝的凄楚,漫不經(jīng)心就滅掉了我的理想。

如果說我還能叫作“山”并且倒塌的話,那么經(jīng)過Z醫(yī)生的一次診治,我重新站了起來保持高度。繼續(xù)讓一株草在我身上扎根并長成它自己的樣子。繼續(xù)讓石頭保持自己的棱角和硬度,也邀請花朵的貴賓們不吝嗇花香,賜予我。

雖然我的肩胛胳膊上再次包上厚厚的紗布繃帶,讓我的身體再次失衡傾斜,但是第二天,整個左胳膊,竟然能拿得起放得下一扎的玫瑰花,并不再懼怕它們鋒利的刺。這個巨大變化讓我大大吃了一驚。難道我的左胳膊經(jīng)過一年多的歷練,經(jīng)過Z醫(yī)生的挽救,對于玫瑰、對于刺有了和身體的右邊不一樣的感受?

我趕緊把這個奇妙變化告訴了Z醫(yī)生,他冷靜地告訴我,這只是一個過渡期,有些事物感覺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要想徹底治療好或者降服那枚“刺”還需要五六次的治療。我對他說的話毫不懷疑,對于他說的結(jié)果充滿了希望和期待。

但是,一想到那么多的藥水、銀針、紗布或者繃帶在等著我的左胳膊,我就感到極為抱歉。那種心情就像那么多的玫瑰花被南方的一個花農(nóng)審視打量,栽秧打杈套網(wǎng),長成一朵妖艷的玫瑰,再穿越南方的雨絲,抵達我北方的小屋,皆因我不善于對著顧客言說它的美,它的誘惑力或者在愛情中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因凋謝而死去一樣。

但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啊。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為自己的選擇負責(zé)到底,也沒有一個人不為自己的選擇付出血的代價。以為躲進一個由花朵構(gòu)建的空間里,我就會躲避世俗的追擊,以為花朵完全可以養(yǎng)活我的肉體,在花朵里抒寫的詩篇也能養(yǎng)活我的靈魂,由此成為一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

可我深居鬧市,抬腳就是萬丈紅塵。我所精心養(yǎng)育的玫瑰百合也全是為了迎合俗世的某一種需要。即使,自從我嚴重地傷害了身體的右邊,小心呵護我身體的左邊,還是沒有保護好它。讓它跟著我在這塵世奔波打拼,吃盡苦頭,開了小差。

就像我每天到了店里,不停給百合換上清水,揪掉發(fā)情的雌蕊,把任何影響它開的美麗飽滿的外界因素全都拿掉,它依然在固定的日子里凋謝一樣。我所能做的,除了哀嘆我進百合所花掉的錢財外,只有抱著它們失色的花瓣將它們埋葬。我的心脆得像風(fēng)干的滿天星,在百合花苞的含蓄、開放的熱烈、凋謝的凄然里跌宕起伏遭受煎熬。那種煎熬就像Z醫(yī)生把針插進我的肱二頭肌,攪拌以后再拔出來。我盼望,懼怕又熱愛,愿意接受也拒絕。

情人節(jié)這場戰(zhàn)斗是在凌晨四點鐘打響的。一個的哥和我同時出現(xiàn)在城市的街道上,并提前叩響黎明的大門,打破城市的沉靜。

他用慣常的加速度,用明亮的遠光燈為我引路,我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似乎我們是親密的愛人,還保持著彼此身體的溫度,下車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擁抱親吻纏綿。直到在我的鮮花苑門口,一個人上了他的車,他才消失在黑夜里。

每一年的情人節(jié),像卡羅拉紅超玫、戴安娜、假日公主、雪山、藍色妖姬等玫瑰品種都會成為搶手花材,此時它們在我的鮮花苑都綻放得恰到好處??_拉紅超玫開得最為熱烈而激情飽滿。如果說它穿越萬水千山從昆明剛到我花苑的時候,像含蓄的少女緊緊地裹著自己處女的身子,經(jīng)過我?guī)滋斓募舾?,換水修理的養(yǎng)護,它的花瓣松散開來,雖然花瓣依然緊密地連在一起,終是把香氣釋放到了北方的空間里。它的枝干粗壯挺直,花頭碩大,是花仙子的部落首領(lǐng),充滿了霸氣和高貴。情人節(jié)前半個月內(nèi),它的身價倍增,被南方的花農(nóng)視為掌上明珠,被北方的我們盼望和期待。有時候,我把一朵卡羅拉紅超玫插在一個斜口的碎冰花瓶里和它對話,它的亮麗讓我有種自身暗淡的逼仄感。它坐著飛機穿越大半個中國,能體驗到的天空的高度,人世的渺小,是我望塵莫及的。它也是沿著古希臘傳說中,愛神阿芙羅狄忒拯救愛人滴血的足印而來,是堅貞不渝的愛情象征。

戴安娜粉色玫瑰,有幸和英國王妃重名,并和英國王妃一樣脆弱,通透,最是難以放開自己的矜持,粉色的裙紗裹住窈窕的身材,《詩經(jīng)》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詩句說的應(yīng)該就是它。它屬于慢性子,像女人之間的友誼。即使拿掉了花農(nóng)特意保護它們的紗網(wǎng),它們依然不緊不慢,娉婷地移動著輕輕的步子,像王妃出宮,像是微風(fēng)在初夏的傍晚吹動屋檐下一串細小的風(fēng)鈴,致使我包花的時候也是輕拿輕放,小心翼翼,生怕過分地用力,會打擾了它們的安靜,窺見它們渴望被愛的內(nèi)心深處。時候未到,它們在遇到愿意為他綻放的那個人之前,拒絕綻放。

白雪山是白玫瑰的一個珍貴品種,緊裹時花瓣似是小山,花瓣打開時似是白雪輕盈純潔。每次面對白雪山玫瑰,我黑黑的手指,我被世俗染色的心,更是不敢輕易觸碰。它如處子潔凈,一打開保護的紗網(wǎng),它的花瓣就像雪花一樣四散分離,那種分離像是約好了的,突然又必然。輕柔美妙,其撞擊心靈的力度不亞于雪崩。即使最外面一瓣稍微枯萎損傷的花瓣我都不舍得丟棄。那一瓣里也藏著晶瑩的意境。當(dāng)然,也藏著我生活的鹽。僅此一瓣便可洗濯我的心靈,讓我的眼睛明亮,讓一段愛情不染世俗。當(dāng)很多的雪山玫瑰擁擠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花朵的雪山。無須追問它們的形成經(jīng)過了新生代第幾紀的變遷,也無須知道它們來自歐盟或者南美大陸,知道它們自成風(fēng)景,自成高度,自愿充當(dāng)白衣天使的角色就夠了。

侍奉它們的時候,我總是極其貪婪,讓每一朵雪山都在我的鼻子底下走一回。讓自己吸取一點兒它們的精魂,再轉(zhuǎn)交決意把它們領(lǐng)走的那個人。往往,一邊交到顧客手里一邊往回撤似的不舍,似乎這雪山是自己的魂而非他人的。雪山被別人捧著走后,自己還暗自傷神。難道在做花店的十年時間里,在寫作的十幾年的時間里,我真的擁有過一朵花的全部或者一生嗎?難道我不是一個打著愛它們的旗子,招搖撞騙的人嗎?我給它們喝的水比我喝的水潔凈,給它們糖吃,都是為了它們開得飽滿豐盈,給我換來錢財。當(dāng)然它們也和我一樣,為了延緩衰老,抗壞血栓,也吃阿司匹林和維生素C。如果它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能用維生素B12養(yǎng)護的話,我會把我的喂給它們吃。事實上,這都是我強加給它們的。莎士比亞說:“名字有什么關(guān)系?把玫瑰花叫作別的名稱,它還是照樣芳香?!?/p>

假日公主玫瑰深得女人寵愛,高貴而矜持,如中世紀一位女王的枕邊伴侶。顏色橙黃,見到它,你就會情不自禁地微笑。腰桿挺直,花頭如小型的高腳酒杯。在牛皮紙的外包裝下走進花苑到離開,它們一直高高地昂著頭,提著自己的裙子,一點兒也不把侍奉它們的我放在眼里,我郁悶時看它們,想看到它們微笑的時候,需仰視。當(dāng)我把一些芳香四溢的小雛菊和它們放在一起時,它們立即竊竊私語,排除異己似的,更加無視我的存在。養(yǎng)育它們,需要小心用心,水不能少了,不能混濁了,當(dāng)然也不能多了。氣溫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一切都得正好,它們才肯微啟朱唇,吐露芳菲,這樣的恩澤也是轉(zhuǎn)瞬即逝。也許它們知道我這兒只不過是一個生活的中轉(zhuǎn)站,至于它們的去向我還是不能把握,更不能讓它們在我手里香消玉殞。

當(dāng)我把不容易過敏的簡易膏藥從后背、肩胛、胳膊、一直貼到手腕上,再去侍弄它們,它們也極度地配合這一年一次的愛情戰(zhàn)役,全都精神飽滿,面容姣好,隨時從花苑出發(fā),充當(dāng)愛的傳遞者,情的延續(xù)者。這一天,愛情被玫瑰縱容得激情高漲,連我這個很多年不相信愛情的人都再次相信了愛情。但是一定別忘了泰戈爾的話:“讓睜眼看著玫瑰的人,也看看它的刺?!?/p>

情人節(jié)唯一的一束假日公主,被一個男子買走了。他對我說他的女兒要求他在情人節(jié)這天給她買束花。他說即使他女兒不知道情人節(jié)是啥意思,也要給她買束花,并一直給她買到十八歲再由一個男人來接力。他捧著花走出我的花苑,猶如捧著自己的小公主。他的行為感染了我,我的心底也涌起了如公主般的被呵護感和驕傲感,但是很快就消失了。我得保持俗人之心,在這場戰(zhàn)役中取得絕對的勝利。

卡羅拉、雪山、假日公主、藍色妖姬、戴安娜……一枝一枝在我貼著膏藥的左手臂上流轉(zhuǎn)著,我們短暫交融隨即分離。我害怕那枚“刺”出來興風(fēng)作浪,特意擺了六把剪刀,兩把長刀,一把鉗子在操作面板上,以此要挾。

我的花朵們多么乖啊,都在我給它們設(shè)計的空間和命運里待著,甘愿接受我隨性塞給它們的情人草、滿天星、水晶草或者勿忘我,即使把更多的刺回贈給我。它們走出我花苑的時候,沒有留戀花苑狹小的空間,也沒有回望我們朝夕相處的歲月。走得那樣決絕,像時間、歲月。但我依然不改初心。

我是情人節(jié)的第三天才去找Z醫(yī)生的。沒有去找他的時間,心里一直裝著他往我的胳膊里傾注藥水的專注和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憐惜或者狐疑或者其他。

如果說情人節(jié)當(dāng)天是一場硝煙彌漫的推銷玫瑰、搶奪錢財?shù)膽?zhàn)爭的話,那么情人節(jié)第二天無非是這場戰(zhàn)爭的延續(xù),或者說是鄭重其事地清掃戰(zhàn)場。

和以往過去情人節(jié)的第二天一樣,我的十個手指頭腫脹得像是十個帶著冰碴子的水蘿卜,似乎稍微一碰便會掉到地上碎裂成塊。我能輕易分辨得出,右手大拇指的那枚刺是白雪山的,也是張愛玲的,青色、陡峭,不鋒利甚至有些溫存的成分。

左手大拇指的那枚刺正扎在虎口上,就沒有那么善良了。我的虎口開始腫脹流水,它是粉影星的刺,細小、高傲、嬌縱、目中無人,而且尖銳無比。

扎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刺和扎在左手無名指上的刺驚人地相似,或者出于同一株卡羅拉紅超玫,或者說出自一人之手,成長于同一片南方的田園,喝過相同的水,吃過相當(dāng)量的糖,吸收的日月精華相似度在百分之九十。它們同時像卡羅拉一樣霸氣十足,硬氣朗朗。刺,粗壯尖銳帶著激情碰撞時的飽滿,帶著大勢已去時的落寞,同時使我的心臟兩邊痙攣,向著內(nèi)里推進。腳心里的也正沿著經(jīng)絡(luò)游走,它們準備在身體的隱秘部位會師,然后起義。一場悄無聲息的惡戰(zhàn),注定要發(fā)生。

很多的時候,我對于玫瑰這些美好的事物感到了厭惡甚至恐懼,不像里爾克把玫瑰放到一個世人無法解讀的高度:“玫瑰,純粹的矛盾,樂為無人的睡夢,在眾多眼瞼下?!?/p>

我感覺自己的手真的再也不能侍奉那些花的女神,可我一看到它們,自己就被自己說服了。它們的金袍羽衣里,不但藏著我生活的鹽、糖、水,還藏著我生活的路。事實上,我也是沿著它們馨香的長袖鋪設(shè)的路徑從石油小鎮(zhèn)來到城市的。

斷頭的卡羅拉、掉瓣染塵的雪山、失去愛情的戴安娜、落寞的影星、脫皮的藍色妖姬……地上的、水里的、冰柜上的、垃圾里的、桌子上的……慘不忍睹。它們和我一樣,經(jīng)過長時間的籌備,在愛情的舞臺上激情爆滿,然后寂寞落幕。正像魯迅先生說的,悲劇是在我們最美的希望之上,蒙上一層不可能忽略的遺憾或者忘懷的塵土。

英文報紙、瓦楞紙、歐雅紙、金邊卷邊紙、韓素紙、光面紙……交錯疊加在一起,白色的壓制著黑色的,紅色的壓制著綠色的……這些設(shè)計者意淫出來的眼花繚亂的五花八門的紙張,把生活中原本樸素樸實的一面遮擋得嚴嚴實實,把人們推在奢華的前沿,而不用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因為,我才是直接的推手。透過玻璃紙上滿天的星星我時??吹侥切┰O(shè)計者和生產(chǎn)商看著我訕笑著。藍色膠質(zhì)的染色劑讓粉色純凈的影星玫瑰失了自身,曰藍色妖姬,如同一個演員必須聽從戲里的命運。紅、綠、藍、黃、黑的染色劑讓原本樸實清香的水晶草,分外妖嬈,再也擔(dān)當(dāng)不起水晶這個稱呼。他們的眼睛里欲望的火苗像火蛇噴射著一點即著的蛇芯。作為一個北方的螻蟻,我只能看著他們用各色各樣的化學(xué)染料“涂抹”這個世界而不能發(fā)聲。作為一個鮮花銷售商,我參與了對于這個世界的混淆或者惡意的涂抹。

無紡布、英文帶、綢帶、海軍帶、化纖絲帶、鐵絲、金絲、銀絲……這些作為鮮花銷售的附屬用品,常常讓我耗費大量錢財購買,而在使用的時候往往一籌莫展。作為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感覺無從下手之時,我寧愿選擇源自非洲,生于水中、柔韌飄搖的拉菲草打花束的蝴蝶結(jié),并故意系得松懈或者在打蝴蝶結(jié)的時候,把蝴蝶翅膀拉得變形,以免拉菲草出了我花苑的門索性斷掉,讓持有它的人愛情降臨愿望實現(xiàn)。

Z醫(yī)生對我開始倍加照顧,讓我感覺到他已經(jīng)是我的朋友或者更親密的人。他從眾多的等待者中,把我叫進了他的治療室。一個如我年紀的女子還躺在治療床上露著雪白的胸部,乳房靠上一寸的距離干凈的紗布像閃電那么耀眼。她新燙的波浪長發(fā)凌亂著無人管理,她爬起來時鼻子還在抽搭,淚水把她黑色的眼影沖到了臉頰上。但是這些并不能遮擋她褶皺的脖子上戴著一條明晃晃的項鏈的事實。或者說是這條金項鏈給了她安慰或者支撐。我看到那條金項鏈時分外動心,把這樣一條稀有金屬帶在我的脖子上也是我半輩子的夢想。一到夏天別人問起我的金項鏈時,我總是說我喜歡玉,我的筆名中一個字也有玉的意思,以掩蓋我命里缺金的事實。

她爬起來時我去攙扶她,順手把花店的名片塞到她的褲兜里,我發(fā)現(xiàn)她手上的兩枚戒指,像玫瑰花的兩枚刺狠狠地刺疼了我一下。這也是Z醫(yī)生給她開的藥單子比我貴些的原因,正所謂“對癥下藥”。我這是第二次見這個女子,我稱她為“黃金女子”時Z大夫總是一邊寫病歷一邊抿嘴笑?!包S金女子”走出治療室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一條腿還拖拉拖拉的,顯得她特別狼狽不堪。Z醫(yī)生回過頭來對我說:“她的問題比你的嚴重得多,又打了過多的封閉,治好的可能性比較小,不像你的情況,只是胳膊里有一枚‘刺’……”這話讓我心里寬慰很多,并頓時明白了,錢財并不會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好起來。

自從Z醫(yī)生知道我做花店又兼職搞文學(xué)時,就對我另眼相看了或者說高看一眼。我也說不清楚在文學(xué)邊緣化的今天,他是因為文學(xué)還是因為花朵,直到很久以后他說出了他打算另起爐灶、向我這個在商場拼殺的女子討教的意圖。因此這次的針劑、藥物、繃帶全是免費的,讓我感動得不知所措。

這次他從我后背、肩胛、肱二頭肌、肘關(guān)節(jié)四個部位進行了注射,再用同樣的銀針扎進這些部位深入攪拌。他扎針時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同,扎針時的眼神犀利深刻,似乎能跟著銀針扎到肉里巡視一番。他手里的一塊白色紗布很快就變成了紅色的,接著又換了一塊。我的血那么紅,紅得純正純粹,像我花苑的卡羅拉。

Z醫(yī)生拔出我肩胛的針,幾秒后,被治療室外的一個人叫出去了。他的手松開以后,我的肩胛上立即鼓起一長溜、類似被開水燙過之后起的泡。這樣的情況是他能料到的或者說能掌控的。他出去幾秒立即返了回來,邊說對不起,邊用一塊紗布再去補按那些氣泡,并一點一點趕出我的身體。讓我感覺他對我的照顧有點兒過分。

繃帶撕下后的情形不但嚇了我自己一跳,讓Z醫(yī)生也大吃一驚。他說我是他從醫(yī)以來遇到的個案,也就是他治療過的患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我這樣的情形。扎針的部位全是青紫的,且不敢觸碰。皮膚薄得像女人月子里用得很好的名牌衛(wèi)生紙,皮膚下一汪水流動著要鼓破皮。我笑了下,說沒事。他說不能笑,我說那我哭。他說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不哭也不笑。

他給我開的止疼藥也是經(jīng)過慎重選擇的。譬如對胃不好的不給我開,對心臟不好的也不給我開,最后選擇了中藥的傷筋動骨丸,一種黑色的如牛眼睛大的丸子。我知道這樣的藥丸子我已經(jīng)吃了不計其數(shù),對于我根本不管用,但是我依然樂于接受。就像我知道玫瑰的花莖被切斷,存活的時間有限,我仍然沉醉花朵十年的時間。

想給Z醫(yī)生送面錦旗源于我看到的兩行字:金針銀針掃華夏,中藥西藥潤蒼生。這些句子有些大,但是我感覺能適合Z醫(yī)生。也算還他給我免除很多醫(yī)療費的一個人情。我決定去給他送錦旗時想徹底表明自己的“作家”身份。以此獲得更多的免費照顧或者其他。也以此來說明自己,雖然穿得破破爛爛,窮兮兮的,但還是一個有著“作家”頭銜、有身份、在塵世里有獨立精神的人。

我整整一個月沒有去找Z醫(yī)生。此時是4月,萬木爭榮,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我告訴自己,自己也要好好加油,爭取早日讓自己的左胳膊回歸自我。讓我也成為一個完整的我。這也意味著和一個看不見的結(jié)果死磕到底。

這一個月的時間,我仍然抓著這根救命稻草不放,不斷和Z醫(yī)生在電話、短信、微信里說著疼痛這個詞。他回答最多的也是不礙事,會好的。后續(xù)的治療仍然給你免費。其實,當(dāng)他說免費治療的時候,我的心或者感覺已經(jīng)移動到免費這個詞而非疼痛上。不然為了維持一坨肉的鮮活,我得耗費掉花苑好幾個月的房租。

去找Z醫(yī)生是頭天晚上約好的,而且第二天確實是他坐診,我是舉著那面錦旗去的醫(yī)院。那錦旗紅艷艷的,像用玫瑰花瓣的汁液染成。被5月的風(fēng)吹得飄飄忽忽,我興沖沖地進了他的門診室,那里的患者全都驚奇地看著我默不作聲。像看著一只怪物、一個病人,讓我忽然感覺自己走錯了地方。Z醫(yī)生桌子上的桌牌被另一個醫(yī)生的桌牌代替,診室里印著Z醫(yī)生頭像和學(xué)歷的畫框也不見了,大廳里介紹全院醫(yī)生的畫框里也沒有了我要找的Z醫(yī)生。等我全身冒汗再返回診室的時候,碰到了“黃金女子”,她只是平淡地看了我?guī)籽?,伸出一個手指頭放到了嘴唇中間做出一個“噓”的動作。

一個醫(yī)生從治療室出來,顯然不是我要送錦旗的Z,我問Z醫(yī)生呢?問了三次,沒人回答我,像這些人突然集體失語。我一陣恍惚,奧迪車司機、熬制黑膏藥的W、讓我做頸椎CT的X、感覺我的胳膊根本就沒有病的Y,還有給予我治愈希望的Z、手上被砸了一個洞的民工小伙、“黃金女子”……一起涌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們各自張著嘴巴,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全是與玫瑰“刺”、與我的胳膊無關(guān)的話語。

我的心一陣痙攣,猛地發(fā)動了車子,沖出了醫(yī)院的大門……

瓔寧,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十月》《詩刊》《文藝報》《散文》等期刊雜志發(fā)表詩歌、散文約二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