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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第3期|薩娜:冬天的獵營地(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第3期 | 薩娜  2019年06月04日09:05

安道家的獵營地一直建在阿龍山一個叫“塔支二岔”山脊的密林里。五十六年前的一個夏天,十幾個鐵道兵出現(xiàn)在安道家的帳篷前,找到年輕的安道和父親依那兼吉當向導。探路時,被稱為活地圖的依那兼吉一直走在前面,當他回頭對后面的人喊“哈蘭——安,哈蘭——安”,意思是前方有兩個連著的大水泡時,鐵道兵沒聽清楚,記成了“阿龍——山”,從此用這個名字給未來的小鎮(zhèn)命名。

后來,安道和石頭兩家在這里共同建了一個獵營地,男人住一個帳篷,女人住一個帳篷。土刨是安道的女兒,和石頭媽一起做飯、鞣皮子、養(yǎng)護馴鹿。

三石頭上山前兩個月,土刨凍死了。

由于一直在“塔支二岔”一帶放牧,苔蘚被馴鹿吃得越來越少了。這種小型的葉狀體生長在低矮潮濕的地方,五年才長一厘米,非常嬌貴。馴鹿們每天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四處尋找苔蘚,很容易走進更深的林子里丟失,或者被偷獵的套子勒死。安道他們最累心的事就是需要不停地尋找失蹤的馴鹿。

已經四天了,兩頭馴鹿仍然沒返回營地。那頭叫蘇聯(lián)的馴鹿性格急躁,總是急匆匆地跑在覓食的馴鹿群前面,而馴鹿布蘇里心眼多,喜歡跟在蘇聯(lián)身邊一起甩開其他伙伴吃獨食,這是它倆一起失蹤的原因。第五天上午吃完飯,石頭媽和土刨再也等不下去了,結伴出去尋找它倆。那天非常寒冷,溫度有零下三十多度,兩個人費力地走在雪地上尋找馴鹿直到天黑。她們返回營地時,天空飄起了大雪,虛弱的土刨走得越來越慢,石頭媽連拖帶背勉強走了一段路,最后土刨停下腳步只說了一句我走不動了,倒下后再也沒起來。天亮時,當焦急的男人們找到她們時,土刨已經聽不見這個世界的呼喚了。

四十九歲的土刨患有低血糖,因為勞累和饑寒交迫,她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八十九歲的安道老人依然健壯,后背像軍人一樣挺直。他唯一的兒子毛謝幾年前病逝。土刨去世后,他就有點變糊涂了。鄉(xiāng)政府讓他下山住養(yǎng)老院,但他聲稱自己絕不肯下山,死也要死在山上。

安道糊涂時問三石頭:你不是去北京了嗎,怎么回來了?

安道去過北京。那年鄉(xiāng)政府安排幾個老獵人到北京參觀,其中就有安道,那次特殊的經歷讓他念念不忘。和他同去的人看到,安道下了飛機后就不會走路了,因為北京機場的地面猶如冰凍的河面,他走上去如履薄冰。地面出現(xiàn)白漆畫出的粗線也讓他舉步不前,他站在那里仔細看過后認為是一道防線,然后小心翼翼地抬高腿跨過去。

北京給安道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機場。他喜歡機場,喜歡從飛機上看到下面的大地。他和女兒土刨說,人的靈魂可以在天空飛翔。

除了三石頭認為安道沒有糊涂,別人已經把安道和逝去的索麗亞相提并論了。七十多歲的索麗亞就是糊涂后走丟的,多年后她的下落還是解不開的謎,她的行蹤像風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后來有人猜測,或許她是順著河流漂走了,不論是靈魂還是肉體,最后總要尋找永恒的歸宿。

安道說:那個椅子是老板留下來的,他想讓你走。

你一點也不糊涂,三石頭說,你比河流還清晰。

安道得意地說:我走在兩個世界之間,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安道說:沒有信仰的人什么都敢干。

安道這么說有原因。他父親依那兼吉引領鐵道兵進入山林勘探時,大興安嶺還是亙古沉睡的原始森林,僅僅過了三十年,森林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森林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森林了。

這天午飯時,安道喝了三石頭帶上山的白酒,鉆進狍皮睡袋里睡了。

三石頭也躺在床上拿起一本書看,這是維加上次來時落下的小說《百年孤獨》。他已經第三次看這本書了,每次都是從第一句看起:“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边@句話讓他昏昏欲睡,勉強看了幾頁,他把書扣在臉上昏昏欲睡。

帳篷上傳來黑貓美美捕捉灰鼠的奔跑聲。美美是貓精,它把列巴渣放到帳篷頂誘捕灰鼠。十有八九灰鼠都會逃脫掉,但美美從不泄氣,繼續(xù)守株待兔。美美兩個月大時,石頭媽把它帶上山給安道做伴,它長得越來越像山貓了,渾身骯臟的毛發(fā)和犀利的眼神,讓它看起來野性十足。這次美美出擊迅速捉到了灰鼠,它得意地叫了一聲宣告勝利。在它咯吱咯吱咀嚼聲中,三石頭感到濃郁的困意襲來,不過他被一聲尖銳的聲響驚醒了。那是子彈的聲音,即使在蒙眬的睡意里,他仍然聽到子彈穿透帳篷落到地上。他猛地坐起身,一眼看見門邊的子彈,迅速從枕頭下掏出小口徑槍跑出去。從稀疏的樹縫間迅速掃視著,卻不見人影,他便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跑去。

隨著第二聲槍響,他聽見馴鹿哀鳴,那是孤兒的叫聲,就像熟悉家里人的聲音那樣,他熟悉它的聲音,偷獵者正在追逐它,而且就在營地附近。孤兒已經有一個星期沒回來了,三石頭已經打算出去尋找它。這頭白色的公鹿有著孩子般的好奇心,喜歡東闖西撞,總讓他憋著一肚子氣翻山越嶺去尋找。但是看到它之后,他的怒火很快消散了:它無辜地望著他,犄角頂著亂蓬蓬的草,像個不諳世故的毛頭小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好了,回去吧,三石頭邊說邊轉過身。孤兒跟隨在他身后撒著歡,或者走在他前面,倒像是要領著他回家。

飛跑的三石頭迅速地分析:第一聲槍響,讓正在返回營地的孤兒意識到身后的危險,來自基因的屠殺記憶告訴它,子彈正跟蹤自己。正當它拼命朝營地奔跑時,第二槍響了,偷獵者已經瘋狂到不顧前面出現(xiàn)了營地,想速戰(zhàn)速決,擊斃馴鹿后帶走。三石頭飛快地奔跑著,像是追逐前面的風。遍地的白雪、遍地的陷阱,那些偷獵者正在耐心地蠶食森林、動物;而溫順可憐的馴鹿無法躲避危險,無法看到哪里有陷阱和槍支對準自己。傻傻的家伙們,看見什么東西都想嘗嘗,聽見什么動靜都想探個究竟。它們不知道塑料袋進肚子里會脹死自己,不知道沿著它們習慣行走的路徑上,偷獵者在樹上、在草叢里設下了無數(shù)的套子。那些餐館、貪婪的鐵鍋、黑洞洞的大嘴,都等著吞噬馴鹿的野味兒。他們什么都不放過,馴鹿的骨頭、皮、鹿胎、鹿血,什么都要,什么都換成該死的錢。

三石頭站住了,樹叢中閃過去兩個持槍的家伙。他不再往前追趕,以防偷獵者用私制的獵槍對付他。他站住了,兩條腿微微顫抖,這是憤怒即將爆發(fā)的前兆。有一種力量引導他向前沖,那是森林賦予他的勇敢,又有一種妥協(xié)的力量向后牽扯住他。他站在那里,可恥地看著兩個人消失在林子深處。

不遠處傳來粗重的喘息聲,他跑過去看見了孤兒:它蜷縮著,后腿髕骨上有一處汩汩出血的槍眼。子彈打的正是地方,弄不好它會成為瘸子。在森林里成了瘸子,對于一頭馴鹿意味著什么,獵民們心里都清楚,馴鹿活不多久。

三石頭抬起孤兒的頭,示意它站起來。它懂他的意思,努力用三條腿站起來,那條受傷的腿像風鈴一樣搖晃著。還好,沒一槍命中。他把槍揣在后腰,對搖搖欲墜的孤兒說:堅強點小伙子,沒有誰能救得了你!孤兒走了幾步站下了,看得出來它很疼。他生氣地說:你想找死嗎,只要你回不去,今天晚上就進了他們的肚子,現(xiàn)在他們就藏在暗處等著你倒下去!孤兒垂下頭,它清楚自己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是死亡。它的悲哀打動了三石頭,他再一次想起妞拉大薩滿的話:在死亡面前,動物和人想的一樣多。

三石頭用匕首砍斷一截樹杈,飛快地削成厚片,用腰間帶的尼龍繩把它固定在馴鹿后腿上。孤兒開始用三條腿跳著走。三石頭看見它那么努力地向帳篷的方向跳躍,眼睛濕潤了。或許它的腿能恢復過來,或許,命是不容易垮掉的。

回到營地,孤兒就臥倒在空地上。三石頭找出螺旋霉素按照成人量加倍給它喂下去。安道采取了老辦法,拿出曬干的名字叫舒皮勒的灌木植物莖葉熬藥,給它內服增強體質,外敷消炎,又在傷口上涂抹了熬制的棕紅色樹脂液。孤兒躺在雪地上半張著眼睛,腹部怦動,這說明它疼得很厲害,三石頭喂它豆餅時,它卻沒有食欲。處理完傷口,倆人發(fā)愁地望著它:如果它的后腿恢復得慢,行走不了無法覓食苔蘚,用不了七天就會死去。

安道圍著孤兒走來走去地停不下來。三石頭說:你別晃悠了,我眼睛疼。安道還是走來走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講著瑪利亞的馴鹿被偷獵的事。這件事三石頭聽他講過三遍了,每次聽完都感到右脅脹疼,那是肝臟部位,他一生氣那兒就脹疼,不疼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孤兒仍然不吃東西,三石頭決定去找苔蘚。苔蘚是馴鹿的多種維生素和礦物質,受傷的馴鹿更需要苔蘚。他揣上列巴匆匆走了。冬季的太陽非常吝嗇,升到半空就意味著馬上掉下來,林子里就黑暗了。

腳下的雪地比昨天松軟了許多。三石頭聞了聞風,沒錯,明天有雪,一場綿長的雪,因為空氣里有一絲暖意。走在發(fā)黏的雪地上,他的速度慢下來,這讓他內心緊張和焦慮。每次把安道一個人留在營地里,他都惴惴不安。安道不僅偶爾犯糊涂,而且是高齡老人,身邊絕對不能離開人。雖然鄉(xiāng)里領導勸安道進養(yǎng)老院,但是他知道,安道離開森林會徹底癡呆了。他要守護這個孤獨的老人清醒地活下去,直到離開人世。

使鹿部落的老人沒剩幾個人了,三石頭想起他們飽經風霜的面孔,心里一陣心酸。

陽光照耀在樹木被砍光的空地上,耀眼的雪晃得三石頭睜不開眼睛,茫茫的林地里只有他一個人行走。他聽見樹上的雪絮微弱的落地聲,鷹在天空滑動著空氣,還有遠處的鳥兒清脆的鳴叫,它們的叫聲讓林子顯得越發(fā)寂靜而廣闊。

順著馴鹿的足跡,他爬上一座山脊后又走下山,遠遠看到一片雪地被馴鹿用蹄子扒開,那里顯然有足夠的苔蘚和地衣草吸引了它們。從山脊下去,越來越厚的積雪讓他走得有些氣喘,即使蹚著馴鹿的足跡走,雪仍然沒過他的膝蓋。馴鹿在雪地里尋覓食物的能力非常強,可以用蹄子刨開冰殼和積雪尋找地面的食物,它們生來就適應在寒冷地帶生存。來到馴鹿刨開的雪地,他用力扒開雪,尋找馴鹿沒有吃完的苔蘚裝進狍皮袋子里。就這樣奮力尋找了三個小時后,袋子終于鼓囊囊了。他滿意地想,這些夠孤兒扛兩三天了。

回去的路上,三石頭走得飛快,他感到自己恢復了往昔的活力,心中有一種久違的興奮。大石頭是對的,他回到森林里會逐漸恢復內心平靜,因為他可以重新相信部族人在森林里建立的法則。

萬物應該是平等的。

返回營地的路上,他的靰鞡鞋里灌進的雪融化了。孤兒遠遠看見他,試圖站起來迎接他,還是失敗了。他把苔蘚放在孤兒面前,跑進帳篷里,把墊在鞋里潮濕的草掏出來,重新墊上靰鞡草后走出來。孤兒正在吃苔蘚,當它抬起頭望著他時,他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能睜得很大,這是傷口轉好的跡象。

安道拿著一根棍子從帳篷后面鉆出來,他光著腦袋,耳朵凍得煞白。三石頭心里一驚,連忙跑到帳篷后面觀察。他沒猜錯,安置在地面的小型太陽能板旁邊堆著兩堆雪人,安道的帽子扣在雪人頭頂上搖搖欲墜。三石頭叫住安道,兩手抓著雪揉搓他凍僵的耳朵,安道哼哼地叫著表示不服氣,三石頭懶得聽他哼哼,直到揉出血色才放手。他再一次擔憂地想,自己絕不能離開老人時間太長,否則安道不知道能出什么事情。

進帳篷看了看鐵爐子,熊熊燃燒的火焰總算讓三石頭松了一口氣。

安道從懷里掏出一瓶酒,用牙起開瓶蓋喝了一大口??匆娙^一臉驚訝,安道做了一個鬼臉,誘惑地在他眼前晃動著酒瓶子。三石頭沒想到自己絞盡腦汁藏起來的酒,居然讓安道找了出來。他搶過酒瓶子猛地灌了一口酒,又灌了一口酒,用不著看他就知道半瓶酒下去了,這算作對安道的懲罰。

我知道你把酒藏在哪里,安道說,你只能藏在樹洞里,那里很暖和,酒不會凍死。

三石頭張開嘴,好像灌了一嘴的風。安道沒猜錯,不想讓酒瓶子凍裂,只能藏在樹洞里。安道熟悉周圍有幾個樹洞,他也喜歡在里面藏東西。

快好吧,安道喝了一口酒,看著孤兒說。

快好吧,三石頭也說。

去年有一個拍片的來了,一大幫,穿得花里胡哨,來了。安道說。

三石頭緊閉住嘴。這件事老人沒跟他嘮叨過,應該是喝了幾口酒后突然想起來的。這時候他不能說話,生怕打斷老人的回憶。

他們來了,穿得花里胡哨,他們都那么穿,來了人就感冒。他們說,夏天還這么涼真沒想到,這不是人待的地方。

三石頭舔了一下嘴唇,卻沒舔出酒味兒。他早已在敖魯古雅鄉(xiāng)聽旅游者說過更難聽的話。那些外來人說過他們是野人,殺人不償命。

他們跟我借馴鹿,要拍片子,說是看中了孤兒。安道搖搖頭,孤兒不喜歡他們,我也不喜歡他們。

你沒借,三石頭肯定地說。

沒借,孤兒不喜歡他們。

他們肯定說要付錢,他們相信錢能打動人心。

說了,給錢。這不是錢的事,孤兒不喜歡他們。

后來呢?

他們找芭拉杰伊去了。芭拉杰伊心軟借了馴鹿。沒等拍完片子馴鹿就有病了,他們還了馴鹿馬上逃走了,沒付租費。

沒寫租費的合同嗎?

他們就是騙人,口頭說是給租費,芭拉杰伊抹不開面子不借馴鹿,和錢沒關系。

馴鹿好了嗎?

一直不好,活不了多久。他們心硬,把一汽車的東西都堆在馴鹿身上,一趟趟往山上馱運,累的。

兩人沉默了,一起看著不遠處的樹林,看著樹枝上面厚厚的霜雪不時掉落下來,慢悠悠地,似乎滿腹心事。

半個月以后,孤兒終于能走動了。那天早晨,三石頭被一陣粗重的喘息聲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孤兒正掀開狍皮門簾探進腦袋,扇動鼻翼一個勁兒地聞著什么。他從狍皮睡袋里鉆出來跳下床,仔細觀察它。毋庸懷疑,幾乎可以用神速來形容它的恢復。安道的藥湯、樹脂液,還有螺旋霉素都起了作用,它的傷腿敢落地行走了,雖然看上去還是瘸。

安道也醒了,安道說:感謝瑪魯神靈,它終于保住了腿!

孤兒變得膽小起來,只在營地附近覓食,這影響它的健康。三石頭拍拍它的腦袋說:怕是沒用的,我們必須活下去。他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孤兒還是自己。孤兒仿佛聽懂了他的話,沿著前面馴鹿的足跡跑去。三石頭跟在孤兒后面,看著它努力地追隨著馴鹿群,那條受傷的腿讓它跑起來有些笨拙。他試著笑一下,視線卻漸漸模糊起來。

……

作家簡介

薩娜,達斡爾族,敖拉姓氏。出生于大興安嶺牙克石。從教多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蒙古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中國作家》《收獲》《鐘山》《當代》《人民文學》《花城》《十月》等文學雜志發(fā)表作品兩百多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小說年度選、全國小說散文年度選、全國小說排行榜。作品獲得各類文學獎。小說集《你臉上有把刀》獲得第八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著有長篇小說《多布庫爾河》等,部分作品被譯介至國外。現(xiàn)居內蒙古呼倫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