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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6期|王大進(jìn):向上生長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9年第6期 | 王大進(jìn)  2019年06月18日09:14

世上沒有鬼,鬼在心里。

——題記

那棵高粱以一種特別瘋狂的姿勢向上生長,引起了全村人的仰望。

那片地本來是長著玉米的,一年多前人們幾乎把那塊地踏了個遍,派出所的警察甚至從縣里請來了警犬,東嗅西嗅的,幾乎把每一寸泥土都嗅遍了,也沒有找到一點蹤跡。整個秋天,那塊地里只有倒伏枯萎的玉米秸稈。倒伏的秸稈就像一場惡戰(zhàn)后的戰(zhàn)場上遺留的尸體,東倒西歪的,七零八落,狼狽不堪。連綿的秋雨無情地澆灑在它們的身上,使它們淺黃色的秸稈和葉片迅速變?yōu)槲S再轉(zhuǎn)為枯黑色,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寒冬里的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把枯萎的秸稈尸體都覆蓋了,一片白凈。它顯得比四周的田塊要略略高一些。一些麻雀喜歡到這片小小的高地上來,跳躍著,啾啁。

這時候的趙玉民只有一個人了,形單影只。本來那件事發(fā)生后他一直也想離開這個村子,但他一直沒敢走。他的心里有鬼。這鬼,就是我。他要努力地表現(xiàn)出一如既往的樣子。他要等待時機(jī),期盼等事情完全平息下去才能更好地離開。事情果然就像他預(yù)想的那樣發(fā)展,村子很快就安靜下來了。村里許多人都在外打工,他們每年只是候鳥一樣地往返。一過了年,他們就會從村里先后悄悄地消失。留在村里的人不多,大多只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和孩子,也還有一些婦女。日子平靜而瑣碎,靜悄悄地就像黑夜對村莊的籠罩。星星在天上發(fā)亮的時候,人們就要選擇點燈。

趙玉民每個晚上也早早地點亮那支十五瓦的燈泡,然后坐在屋里看著自己的影子發(fā)愣。他點燈是因為他有些害怕。不管他在屋里怎么轉(zhuǎn)悠,影子卻一直跟隨著他,變幻不定。這變幻不定的身影,就像他那忽陰忽晴忽上忽下的心。除了睡著,他無時無刻不在盤算著逃走的日子。在外人看來,他正在慢慢地從悲傷里恢復(fù)過來。他不僅又開始正常下地忙著農(nóng)活,甚至還喂養(yǎng)了一頭豬和幾十只小雞。他是刻意要讓村里人覺得他會一直在這里生活下去。只有他一個人在屋里時,尤其是到了夜晚,才露出他內(nèi)心的真實來。他睡不著,在盤算。其實他不管怎么盤算,最終還是回到起點上,這讓他很糾結(jié),也不得不讓他又進(jìn)一步地重新盤算。他總在想著逃跑,其實每一天都可以逃跑,但他太想要找一個最合適的日子。但每臨近那個日子的時候,他又覺得應(yīng)該是下一個日子才是最佳的。

我不希望他走。

我希望他還留在這里,我們可以像過去一樣玩耍。我很懷念過去的那些日子。過去他可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呆坐著。他總是忙來忙去的。不過他到哪都帶著我。我喜歡跟著他。他喜歡帶我下地,捉蟲子,捉小鳥,下河摸魚。他不抽煙。但他抽過煙,因為我喜歡看他抽煙的樣子。他吐煙圈,逗得我咯咯直笑。他那樣子好認(rèn)真好滑稽,煙圈吐得就像電視上火車頭冒出的煙。

過去他總是早早就熄燈,然后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和我說話。他會講故事給我聽,講各種故事。有些故事有趣,有些無趣。不管有趣無味,很快他的故事就都講完了,連無趣的都沒有了。再有趣的故事,聽三次就無趣了。他說我很聰明。我的聰明讓他吃驚,也讓他無奈。他覺得要讓我入睡很難。他想早睡。現(xiàn)在他卻睡不著,即使關(guān)了燈也是在黑暗里睜大眼睛。他還是在盤算,盤算著哪一天離開。他要裝成一切正常,然后突然地消失。轉(zhuǎn)眼到了這年的秋天,原來的那塊地里,長了高粱。他以為他離開的日子真的到了。他要趕在高粱收割前就離開這個村子。

但他來不及了。

就在那個早晨他想離開時,他抬眼就看到村外那塊地里,突然冒起了一根高粱,那樣的瘋狂。它是一夜之間長起來的,沉甸甸的穗頭還在風(fēng)里搖擺,就像在對他招手。

趙玉民的心里一驚。

那個早晨的霧很大。

趙玉民趕在村里人大多還都沒起床前,匆匆地往那片地里趕。他要在大家發(fā)現(xiàn)前就把那棵高粱折了。他相信就在前一天晚上,那塊地里還沒有這桿高粱。他必須要折斷它。他不想讓村里人一直惦記著那塊地。高高招揚的高粱,必定會引起村里人的好奇與警覺,這是他所不樂見的。

霧越來越重,天色也越來越暗。霧完全把他籠罩了,就像一只蚊子飛進(jìn)了濃煙里。他能感覺到霧氣在撫摸他的臉,那樣的溫柔。他的頭發(fā)上開始凝結(jié)小小的水珠,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滴進(jìn)了他的脖子里。他的眼睛也潮濕了,看不清三步之遠(yuǎn)。高粱地里變得黑沉沉的,密密麻麻的秸稈重重疊疊,就像竹竿一樣地攔著他,寬大的葉片也像水草一樣地纏繞拉扯著他,阻礙他向前的每一步。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陷在了大片的高粱地里,就像一片落葉漂泊在大海里,失去了方向。

他找不著那棵高大的高粱了,眼前霧霾濃得化不開。向前,向前,向前……我用一種意念在引誘他。向左,向前,向左,再向右……我和他像是在捉迷藏。他不停地?fù)芾鴵踉谒媲暗哪切└吡?。高粱們左右搖曳著,撩動著,阻擋著……每當(dāng)他要接近到那棵高粱時,我就把他引向另一個方向。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氣喘吁吁。

當(dāng)他累得幾乎要垮了,內(nèi)心也快要崩潰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些明亮起來。霧在慢慢地散去,高粱的秸稈開始稀疏,眼前的東西看得有些分明了。他似乎看到了前面不遠(yuǎn)有個影影綽綽的東西在搖擺,心里突然高興起來。他相信那就是他要尋找的高粱。他加快了步伐。他被田埂絆倒時,再抬起頭來看到自己又回到了村口。

太陽金燦燦的耀眼,霧靄已經(jīng)完全散去?;仡^再看村外的高粱地里一片茂密的深綠,穗頭則是淺淺的一層紅火。而那棵瘋長的高粱,卻還好好地豎立著,在風(fēng)里搖擺。趙玉民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夢,這夢讓他倍感挫敗。好在村里的人似乎沒注意到他。無任如何,他是要逃走的,他想。他要離開這個地方。他一定要把那棵高粱給折了,白天干不成,夜里也要干。把它折了,踩斷,或者連根拔了。

他下定了決心。

那棵向上瘋長的高粱,成了他的心病。那不是一棵普通的高粱,是一棵向上瘋長的高粱。它也不單是一棵向上瘋長的高粱,它分明是在招搖,呼喚人們已經(jīng)遺忘的一些記憶。在那塊高粱地里,埋藏著秘密。

趙玉民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個老實男人,老實到無能。無能到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女人。他娶了劉菊,連同她帶來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我剛來的時候才四歲。我知道我原來的家在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見過自己的姥姥和姥爺。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誰,因為媽媽劉菊從來也沒有說過。我好像問過她,因為每個人都必須有個爸爸。姥姥好像說過我爸爸是個開貨車的司機(jī)。當(dāng)然我不確定,因為我現(xiàn)在連姥姥長什么樣子都忘了。也許姥姥根本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只是我憑空瞎想出來的,或者是從電視上看來的。我來到這世上,也許就從沒見過爸爸,一次都沒有。媽媽好像就是一個人,獨自生下了我。一個女人不需要別的任何人,就能生下孩子,這種事有沒有可能呢?我覺得挺正常的。

媽媽劉菊是個漂亮女人,所以她嫁給趙玉民的時候引得不少人的驚訝。那天村里好多人涌到屋里,爭著看她。他們也看我,夸我是個漂亮孩子,說我皮膚白,眼睛黑,頭發(fā)卷。他們說我長得像劉菊。他們說我聰明??傊?,趙玉民是撿了天大的便宜。有個秘密別人不知道,我的身體不太好,說是心臟漏跳。媽媽說她以后要努力掙錢,掙一大筆錢,就可以幫我做手術(shù)。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把我?guī)У竭@里,事實上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村子,這里的一切對我都是太陌生了。我不喜歡陌生。

我開始時不喜歡趙玉民,雖然他努力地逗我玩,討好我。他中等個子,黑黑的,頭發(fā)亂蓬蓬的。他不愛刮胡子,下巴上的胡子很扎人。原來他在外面一直打工,打了好多年。當(dāng)別人把媽媽介紹給他后,他才回來不過九個多月。他以為他以后就不會再出去了。就算是出去,也是兩三年后劉菊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他再出去。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好,有時半夜里兩人還在爭執(zhí)。我聽不懂他們吵什么,但兩人都不愉快。

這個村里的男人大多在外面打工,孩子們留給家里的老人。周圍幾家鄰居,小孩們也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大孩子有的上了小學(xué),小的和我差不多,四五歲的樣子。后來我和他們中的小三、小軍、二丫經(jīng)常在一起玩。他們和我差不多大。小三和二丫跟著爺爺奶奶過。小三的爺爺是個瘸子,小軍跟著他爺爺過,他奶奶死了。二丫的爺爺年紀(jì)最大,頭發(fā)全白了,胡子也白的,下巴上長長的。他們雖然是有父母的,可是卻和我一樣的孤獨。

每個孩子都是孤獨的。

趙玉民也有父母,他們帶著趙玉民弟弟家的三個孩子。村里人讓我叫他們爺爺奶奶,可是他們卻不喜歡我。我看得懂他們的眼神。他們家在村子的另一頭。我很少過去玩。我不喜歡那個屋子,感覺那里比較陰暗。爺爺不太愛說話,奶奶則會罵人,甚至還動手拍過我。我和他們的親孫子、孫女,那是不一樣的。他們看我的眼神里,沒有愛。他們甚至比村里的別人更冷漠。這樣說其實不準(zhǔn)確,村里別的老人看到我,都夸我長得好,聰明。

那個時候媽媽劉菊還沒有逃。

我不明白媽媽劉菊為什么要丟下我,一人走了。她把我留給了趙玉民,而趙玉民則把我留在了那塊地里。現(xiàn)在趙玉民居然也想走,我是多么的不情愿。我不希望他拋下我,他要和我像過去一樣玩耍。而那棵瘋長的高粱,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

他要把那棵瘋長的高粱折了。

媽媽劉菊把我留給了趙玉民,也許她看透了趙玉民是個老實男人,不能把我怎么樣。她一聲招呼也沒打,就那樣走了。之前她可能想得太簡單了,所以嫁過來后有些后悔。而趙玉民所以容留我,更像是把我當(dāng)成了人質(zhì)。他相信只要我在這里,劉菊就一定會回來。

他不了解我媽。

其實我也不了解她。他給她打電話,發(fā)短信,勸她回來??墒牵淮我矝]回過。有次她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打了一個電話到鄰居家,可是什么話也不講,趙玉民才“喂”了一聲,她就把電話掛了。

原來我不喜歡趙玉民,他并不是我的爸爸。我相信我的爸爸比他要神氣。他只是媽媽劉菊后來的男人。既然他是劉菊的男人,和她親,必定和我也是一種較親的關(guān)系。劉菊走了后,我只有依靠他。趙玉民對我還不錯,盡量地關(guān)照我。我喜歡跟著他。我希望媽媽有一天還能回來,回到這里。要么,她也把我?guī)ё摺?/p>

時間越長,我就越是依賴趙玉民,而趙玉民的耐心就喪失得越多。開始時他相信劉菊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劉菊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他心里的火苗,一點點地暗下去,快要熄滅了。有一陣子他像丟了魂一樣,別人和他說話,他經(jīng)常走神。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媽媽劉菊像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失蹤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現(xiàn)在一定好好地生活在某個地方。比如說在遠(yuǎn)方的某個工廠里打工,或者是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做保姆。她長得干凈,干活利索,嘴巴也會說。她在外面肯定干得好。村里人都說她這人聰明,鬼精靈。

我像一根小尾巴,每天跟隨著趙玉民。趙玉民像是我的男保姆。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趙玉民為此受到不少人的嘲笑,尤其是那些原來羨慕他娶了劉菊的人。

“玉民現(xiàn)在不孬啊,不費力就白撿了個兒子?!?/p>

“公鴨孵小雞?!?/p>

“這是母豬給狗崽喂奶啊?!?/p>

婦女們見到了,更是七嘴八舌。爺爺很生氣,他覺得兒子趙玉民的這個行為很丟臉,比前一次那個媳婦逃跑的事情更丟臉。他每次見到了趙玉民都要罵,說他明明撿了一個“野種”,卻當(dāng)寶貝養(yǎng)著。他說的那個野種當(dāng)然就是我。奶奶后來倒是不罵了,她覺得我挺可憐的。有時甚至還會給我一些好吃的,糖和小餅干什么的。她常常嘆氣,念叨著劉菊,說她是個狠心女人。但不管別人說什么,趙玉民卻依舊領(lǐng)著我。有次夜里,我聽到他哭了,在黑暗里壓著嗓子哭,哭得很傷心。

“別哭了,”我說,“長大了,我會對你好的?!?/p>

我想安慰他,讓他不哭。可是,他卻抽泣得更厲害了。那一刻我覺得媽媽這樣真的是太不好了。她不應(yīng)該這樣做,傷了他的心。因為她傷了他的心,所以我就要努力地對趙玉民好。雖然我還很小,但我努力地說好聽的話安慰他,打發(fā)他的寂寞。我也努力地幫他做事。明明許多事我是做不了的,但是我會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我來幫你?!?/p>

他當(dāng)然從來不需要我?guī)退?。但我這樣說,他就會很高興。有時他看到我提個籃子或是拎個筐,看到我提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他就會笑起來。我很驚訝他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像個大力士一樣。我從不敢惹他生氣。過去我還尿過床,可從媽媽走了以后再沒尿過,因為我知道那會惹他不高興。

村里都說我是個懂事的孩子。

趙玉民過去是娶過老婆的,但那個女人只有不到三個月就跑了。那個媳婦長得又黑又瘦,一頭的黃毛。她和媽媽劉菊是沒法比的,可那也是他花了好些錢從人販子手上買來的。有人說他是被人騙了,那個媳婦和賣她的人其實是一伙的。如果說那件事情對趙玉民是個不小的打擊,劉菊的逃跑無疑打擊更大。

趙玉民在心里期盼著劉菊能回來,因為她畢竟是把孩子留在這里。他不相信她可以不要孩子。村里人也都是這樣說的,他們一致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他在等待著。

但他的耐心在一點點地流失。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對他而言都有十年那樣漫長。每一天,又像一年那樣漫長。

趙玉民想安靜地等待,等待她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我總是坐在門檻前望著村口發(fā)愣??偸怯幸恍┤藛栁遥骸靶郏阆雼寢寙??”我就不說話,甚至有意不看他們。難道他們是傻子嗎,哪有小孩子不想媽媽的呢?就連村里那些正常家庭的小孩,也都想他們在城里打工的父母的。我和小三、小軍、二丫一起玩的時候,小三居然說他父母會帶他去坐大飛機(jī)。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他爸爸能買一架大飛機(jī)給他。二丫讓我們發(fā)誓不要告訴別人,她說她想媽媽,經(jīng)常想到哭。爸爸媽媽在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熱鬧。我們誰也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樣子,但可以肯定城里的一切都很好,否則大人們?yōu)槭裁疵磕甓家菢有量嗟氐匠抢飹赍X呢?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應(yīng)該是跟著媽媽在城里待過一段時間的。他們很羨慕我??墒?,我卻什么也不記得了。我告訴他們,我很小的時候在城里見過一只很大的蛋糕,那蛋糕有好幾層樓那樣高。他們的口水就全流下來了。

我也很向往城里。如果媽媽也能帶我一起走,那該有多好啊。她真的不應(yīng)該把我撇下,一個人逃走。我想她。我喜歡她。我熟悉她的聲音,熟悉她身上的氣味。不管怎么,我都不會恨她。

如果逃走后的劉菊沒有進(jìn)一步的消息就好了,而后來卻不斷有消息傳回村里。有人說在城里見到過劉菊,問她回不回來了,她很堅決地說她不會回來了,打死也不會回來了。她表現(xiàn)得特別的堅決。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要我了。我是她的兒子,我連姓都是隨著她的,劉小愛。我蠻失落的。她要真的不回來了,那我這時就很不適合待在趙玉民這個家里了。我或許應(yīng)該到我的舅舅家去,或者到外公外婆的身邊??墒俏也恢谰司思以谀?,也不知道外公外婆家在哪。他們會不會收留我。趙玉民好像也不知道,也沒打算把我送走。

“你就跟著我,”趙玉民有天說,“過一陣子,我們一起去找媽媽好不好?”

“好。”

我滿心歡喜。

我一點也不知道,從那時起就注定了我的結(jié)局。

那天下午,是個好天氣。趙玉民終于決定帶我到村外的那塊玉米地里玩了。從第一次他說要領(lǐng)我去玉米地捉螞蚱,已經(jīng)過去一兩個月了。他總是答應(yīng)后,又后悔。我不斷地催促他。我哪里知道那其實我是在催促自己早亡呢。

我們已經(jīng)去過很遠(yuǎn)的城里,找過媽媽了。那時玉米才長到半人高。我們找了無數(shù)個地方,每次都撲個空。別人都以為我是他的親兒子,我表現(xiàn)出很愛他。不少人可憐我們,給我們提供一些方便。人家給了好吃的,趙玉民也總是先讓我吃,他在邊上一臉慈祥地看著我。我們四處尋找,總以為很快就能找到媽媽??墒?,我們連續(xù)找了二十多天也沒能找著。最后他口袋里的錢,只夠回去的路費了。

我們重新回到了村里。村里人都知道我們?nèi)コ抢飳ふ覄⒕樟?,卻一無所獲。我一點也不喜歡城里,亂哄哄的。到處都是高樓,汽車在馬路上飛馳。人多,來來去去,急急匆匆,就像是暴雨來臨前在忙碌搬家的螞蟻。城市里太亂了,分不清南北東西。最讓我喜歡的,就是城里有許多好吃的。

趙玉民是疲憊的。他知道劉菊就在城里,卻在躲著我們。這讓他格外地憤怒,因為不僅費了這么多的功夫沒找著人,田里的莊稼也荒蕪了,還浪費了不少錢。其中有些錢,還是他在村里借的。那陣子他郁悶得很,也不和我說話,甚至連飯也不做了,整天抽煙。屋里的煙霧繚繞,就像濕柴著了火一樣。有天半夜,我被很大的聲音吵醒了。很快我就聽出來了,電話里是媽媽。他們在電話里吵得很激烈。我聽到他吼了,咆哮。他說他也不要劉小愛了,要把他扔了。如果她再不回來,他就把劉小愛弄死。

我在被窩里連氣也不敢喘。

男人發(fā)起瘋來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那樣夜深人靜的晚上。連外面池塘里本來浮到水面上呼吸和吃食的魚,都嚇得沉到水底下去了。他躺下來的時候,我還聽到他大口地喘氣。他一直在翻身,像烙餅一樣地。我一直細(xì)聽著他的動靜,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三天后的村子里很靜,沒什么人。二丫他們都上學(xué)去了,讓我很羨慕。我很羨慕他們背上書包走路的樣子,每天去上學(xué)。我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了,但我不知道什么時間才能去上。我向他要求過,但他板著臉不說話。被我鬧急了,他就吼了我一句:“我哪有錢?你媽都不管你,你拿什么錢送你上學(xué)!”

我哭了。

對我的哭聲,他真的煩透了。他不許我哭,說再哭就打我。我一雙眼睛盯著他,咧著臉,嚇得真的只能收聲,任憑眼淚流下來。流到嘴里,流到下巴,但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趙玉民決心要給劉菊來個狠的。

他要讓她見識到自己的厲害。

劉菊利用了他的軟弱,讓他的忍耐達(dá)到了極限。他要報復(fù)她,要讓她感到害怕,感到痛。他要讓她屈服,讓她回來。他要洗涮這么些日子里的屈辱。

他要泄恨!

他的恨意是那樣的明顯了,都透過他身體里的毛孔散發(fā)到了空氣里,可是我當(dāng)時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畢竟我那時只是一個小孩子。我們離開村子,往村外的那個玉米地里走。沒有任何人看到我們。太陽很熱。我能看到村外公路邊的那個小學(xué),仿佛還能聽到那邊傳來的讀書聲。我好想去看看二丫、小三和小軍他們是怎么上課的,我好想也去讀書。趙玉民悶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像小尾巴跟著。

“田里有什么蟲子?”我心里充滿了好奇。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回答得有點不耐煩。

“有大螞蚱么?”

“……”

“是灰色的那種大螞蚱么?”

“……”

“你說有紅頭大螞蚱?!?/p>

“沒有?!?/p>

“你說有的。”

“……”

玉米地里很熱,密不透風(fēng)。那些葉片劃在我的臉上、手上,火辣辣地疼。我不知道他要把我?guī)У侥睦锶?。我急于要捉到紅頭的大螞蚱或者是灰色的,哪怕是他幫我捉住一只蜻蜓也行。小三曾經(jīng)有過一只黑色的牽牛,是他爺爺在一棵柳樹上捉的。我們用線繩把它拴住,剪去它的翅膀讓它在地上爬。玉米地里不會有牽牛,但也許會有瓢蟲。我見過紅色或黑色的瓢蟲,它們背上長著七顆圓點。

“什么時候到?。俊蔽胰滩蛔〈舐暤亟?。

趙玉民不說話,只是在前面大步地走,他不斷地?fù)軇訐踉诿媲暗挠衩浊o稈和葉片,葉片就會正好打在我的頭上或臉上。除了我們走動時發(fā)出的聲音,四下里靜得很。我都有點走不動了,想要哭。我不敢再向他有什么要求,怕他會發(fā)火。我早已經(jīng)感覺他對我的不耐煩了,好長時間了。所以他突然提出來帶我出來玩,我是意外的。

當(dāng)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我看到地里插著一把鐵鍬。

“你說帶我捉螞蚱的呢?”

他不說話,大口地抽著煙。一支煙,他只猛吸了五六口,就燒到了手指了。他被燙得跳起來,然后就摸起了鐵鍬。他開始很小心地挖坑,那些泥土被他挖出來,散發(fā)著一股潮濕腐爛的新鮮氣味。

“你挖坑干嘛呢?蟲子在底下的泥里嗎?”

“說不定會有魚?!?/p>

“海里有大鯊魚。我們這樣一直挖一直挖,我們會不會通到大海?”

他不聽我的聒噪。他挖得很小心,又很賣力。他盡量把坑挖得小,不去影響邊上的玉米。那個地方正好是空得比較大的一個地方,我懷疑原來是有玉米死了。他在往深里挖,不像是在挖坑,更像是在打洞。

“你是要挖井嗎?井水是不是甜的?”

趙玉民還是不說話,他奮力地刨著,自己的下半身都快埋進(jìn)去了。他鐵鍬揮出來的土都灑到了我的臉上和腿上。地上已經(jīng)隆起了一個高高的小土堆。我有些好奇,他為什么這樣地努力。我看到他臉上都是熱汗,衣服的后背也濕了。

一陣大風(fēng)吹過,吹得玉米地呼呼作響。他的動作有點遲疑。我似乎聽到了遠(yuǎn)處小學(xué)校下課的鈴聲。

風(fēng)過,死一樣的寂靜。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那個坑可能和我有關(guān)。我有些害怕。我突然想到了那個晚上他在電話里和我媽媽說過的那句話,他要弄死我。

我想逃跑。

但是我只是個小孩,我逃不掉。

村里人后來都很懷念我,說我是個非??蓯鄣钠列∧泻ⅰH謇镒钭钇恋男∧泻?,懂事,乖巧。他們記住了我的樣子,一頭有點卷曲的濃發(fā),一張圓圓的白凈的臉蛋,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我愛笑。媽媽過去總是把我打扮收拾得很干凈,比村里誰家的小孩都要更干凈。

我“失蹤”了。

趙玉民就是這樣對別人說的,他說那個下午他到田里去了,把我留在家里。他很晚才回來,卻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他以為我是到小學(xué)校去玩了,或者在別的鄰居家。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月亮都出來了,我還沒回來。他說,那時他才覺得有了問題。

鄰居們是七嘴八舌的,有的猜測我是去找媽媽了,或者是去找外公外婆家的。更普遍的說法是我可能被人販子拐走了。雖然這個村子從沒發(fā)生過一起拐賣,但他們平時在電視里是看過不少的。人販子真是太可怕了,無惡不作。媽媽對趙玉民說過,我過去差點被人拐走過。她在一個車站里把我弄丟了,四處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一個穿綠色軍大衣的人抱著我正往外面走。要不是她機(jī)靈,早早就攔在出口處,也許我早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了。

趙玉民在村里等待了兩三天,然后才去鄉(xiāng)里的派出所報案。警察把這事當(dāng)作了一般的人口失蹤事件,沒有做別的聯(lián)想。村里人在最初的驚詫后,期盼著我有一天會突然出現(xiàn),甚至?xí)S著媽媽劉菊一起出現(xiàn)。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已經(jīng)被深埋了,埋在趙玉民自己家的那塊玉米地里。

陽光那時是金橘色的,玉米地里葉片飄揚,光點跳躍斑駁。他從坑里跳上來,臉色格外地可怕。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手也一直在顫抖。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的表情,難看而恐怖。

“小愛你不要怪我,”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你媽害慘了我?!?/p>

“你是個好孩子?!彼f。

“你要怪就怪你媽?!彼f,“我這是被她逼的。”

我哭了。

巨大的恐懼縛住了我,我動彈不得。我全身麻木,像無數(shù)根針刺的一樣。我還發(fā)冷,顫抖著。我哭,哭得那樣的傷心。在那一刻,我特別想媽媽。如果媽媽在,他就不會這樣待我。

“媽媽,我要媽媽——”我哭喊著。

趙玉民就像拎小雞一樣地拖過我,然后一雙大手就捂住了我的嘴……我掙扎,我哭叫,我感覺呼吸困難,慢慢地就失去了意識。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有兩三天時間對我來說是一段黑暗的空白。我是幾天后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我被他埋在那個坑里,很窄,很深。

我就像是一棵樹被他栽下去的。

那個夜晚,月白風(fēng)清。我不明白我為什么一個人在玉米地里。玉米在風(fēng)里“嘩嘩”作響。我在月光下看到挖出的泥土都填平了,而且被他踩得很結(jié)實。那些腳印密密麻麻的,也顯得特別的慌亂。當(dāng)東邊的天空開始發(fā)白,西南風(fēng)突然猛烈起來。隨即天色也又暗了下來,就像是時間倒流,重回黑夜。正常情況下,公雞都應(yīng)該第二次打鳴了,可是天還墨黑墨黑的。終于有只雞鼓起了勇氣叫出了第一聲,大雨傾盆而下。

大雨從這天早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大雨把整個田野都澆透了。所有的河汊里都漲滿了水,原本清澈的河水,成了黃色的泥湯。所有的莊稼和植物,都濕透了,低下了身子。玉米地都積了水,河汊里的一些魚都游進(jìn)了地里,它們像老鼠一樣地在玉米棵間亂竄,潑喇喇地響。雨水把土地濕透了,滲得很深,把我的全身都浸透了。我蒼白的臉上都糊上了泥,漆黑的頭發(fā)里,嘴里……

我聽見了趙玉民的哭聲。

那些日子里,他真的非常緊張。夜里他聽到一點的動靜,哪怕是外面雞窩里發(fā)出一點聲音,他都會側(cè)起身豎起耳朵靜聽。他連大氣都不敢出。他變得有些疑神疑鬼,格外的膽小。有時他看到自己在屋里的影子,都會嚇一跳。沒人的時候,他總在屋里禱告。他說他本意并不是要害我,他說他當(dāng)時只是想做個樣子,把我埋在土里,然后拍個照片發(fā)給劉菊,讓她趕回來。他怎么也沒想到一下就把我捂死了。我的哭聲讓他緊張害怕。而他發(fā)現(xiàn)我真的被捂死了,卻連照片也沒敢拍,也沒敢給我媽媽發(fā)手機(jī)信息。

一個月后,劉菊才得到消息趕回村里。她哭得很傷心,顯然她還沒攢夠錢。然而就算她在外面打工攢夠了錢,再多的錢,也沒法為我治病了。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被趙玉民掐死的。村里人壓根就沒想到我“死”,因為就算是聯(lián)系到“死”,也應(yīng)該是掉在某條河里,或者是在路上被車撞了??墒锹飞蠜]有痕跡,河里也沒有浮尸。他們相信更大的可能真是被人販子拐走了,甚至有傳言說鄰村真的有人在縣里的車站看見過我。

之后警察們也來了,牽著警犬。他們把家前屋后搜了個遍,每個角落,甚至連豬圈里都去搜索了。爺爺奶奶家、叔叔家,也都被搜了。其實爺爺奶奶和叔叔家都是空房子,叔叔一家在外打工,爺爺奶奶在事發(fā)前的半個多月也到城里去了,幫他照看孩子。之后就是搜查村外的田里。那時候玉米已經(jīng)全收了,田里一片枯黃。玉米稈光禿禿地立著,許多枯黃的秸稈已經(jīng)被折斷了,倒伏了,亂七八糟的。警犬在那些倒伏的秸稈間嗅來嗅去的,嗅了一整個下午,也沒有什么線索。

警犬嗅到埋葬我的那地方時,停下了。它們是認(rèn)真的,使勁地嗅著。我高興得差點大叫起來,可是他們卻一點也聽不見。我使勁地喊,跳躍著,沒有任何人理會我。他們看不見我。我是空氣。它們停在那里左嗅右嗅,東嗅西嗅。警察們臉上的表情開始有些狐疑,有點興奮,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它們。可是,很快它們就放棄了,又到別處嗅去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所有的莊稼都收光了,田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的綠色了。

拖拉機(jī)轟鳴著,耕翻土地。趙玉民那時候一直朝這邊張望,提心吊膽。當(dāng)拖拉機(jī)耕翻到他的那塊地時,他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他在想下一季應(yīng)該種什么最合適,也許是最密集的才好。

他想到了高粱。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里,我好恨趙玉民。

他是兇手。

如果他沒弄死我,我就還會在村里找二丫、小三他們玩。或者,在村里呆不下去我會隨媽媽去城里。而現(xiàn)在我卻被困在了這個村子,沒有人和我玩。后來我喜歡到小學(xué)校那里,聽老師給學(xué)生們上課。我很安靜。他們完全看不到我。我是無形的,透明的。有時我是一陣風(fēng),有時是投射在教室里地磚上的一個小光點。低年級的學(xué)生學(xué)得很慢,一篇課文要反反復(fù)復(fù)上好幾天。而我很快就把他們書上的那些字全認(rèn)得了,所有的課文都會背誦。我開始喜歡到高年級的教室里去聽。有一次,高年級班上的講臺上,有一本教科書靜靜地躺著,我突然吹起一陣風(fēng)把每一頁都翻過去,把全班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大多數(shù)時候我做的調(diào)皮事,他們并不覺察,比如故意藏起他們的一個本子、一只橡皮,甚至是一支筆。

我也會捉弄趙玉民,他正要去拿灶臺上的油瓶,它卻突然倒了。上茅房時正準(zhǔn)備用手紙擦屁股,紙卻突然被一陣風(fēng)刮走了。半夜里下床尿尿,另一只鞋卻不見了。我甚至想讓他的房子著火,一把大火把他也燒了。

這很有趣。

我想報仇,不想饒他。

但他卻平安無事。尤其是機(jī)耕那天,他內(nèi)心真的恐慌極了,生怕那犁會耕到我的尸體。但拖拉機(jī)手就在把那塊地耕作到三分之一時,卻回家吃飯去了。吃完晚飯回來繼續(xù)耕作,夜色黑透了,拖拉機(jī)的兩只燈像一只巨獸的眼睛,雪亮地在夜幕里刺出兩道筆直的光線。趙玉民沒有開燈,而是一直在屋里緊張地盯著那兩道光亮,如果它們一直是前進(jìn)的,或者轉(zhuǎn)彎、調(diào)頭,那就一切正常。如果突然停下來,他就要準(zhǔn)備逃跑了。

拖拉機(jī)的耕犁其實是耕到了我,鋒利的耕刀勾起了我肩膀上的一塊衣服,連同泥土飛到了半空,落在新翻出來的泥土上。而新耕翻出來的泥塊,卻把我覆蓋得更深。

我在燈影里跳躍著,哭叫著,耕作手渾然不覺。

巨大的野獸在黑暗里喘息著,持著兩道鋒利的長劍,一往無前。

高粱在瘋長。

我意識到了,要想人們注意到我,我必須要化為有形的東西,至少我要借助有形的東西。我也并不想報仇了,只想留住他。我原諒他了,也許他真的當(dāng)時并不想害我。我不想讓他逃離這個村子。

趙玉民焦慮得很,白天里心思重重,夜里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那棵高粱白天在他的眼前搖擺,夜晚則在他的心里搖擺。那么高,搖擺著,特別的顯眼。夜晚,他悄悄地潛入高粱地,錯踩了好幾根高粱。最后的那個晚上,他打著手電,終于找到了那根真正最高的。他把它踩倒了,折斷了。他發(fā)瘋樣的,把它踩得稀巴爛??墒?,第二天又有一棵突然冒起來。

他真的害怕了,感覺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是那樣的古怪,不可思議。

他想出逃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啊。過去他所以留在村里,是不想立即暴露自己。他還要做出在家里等待“被拐”的我,突然從外面回來的樣子。等了這么久,他一直對外面放風(fēng)說,他要去外面尋找我。村里人都開始信了。他以為機(jī)會成熟了??墒?,這瘋長的高粱成了他的心病。

我想讓他留在村里,我要和他玩耍。我要他像過去一樣,和我一起玩。而我所能阻止的唯一辦法,就是讓高粱瘋長,向上,向上……

村里的人終于看見了。

他們都驚訝極了。

他們從來也沒見過,有高粱會長得那樣壯,那樣高。它的穗頭還沒紅,可是它的桿子卻紅了,通體是那樣顯眼的血紅。它已經(jīng)長到有好幾層樓那樣高了,太不可思議了。他們不知道,那是它的根莖在吸收著我的營養(yǎng)。

村里開始有了議論,有人說它是一棵有了神靈的高粱。老年人開始上門對趙玉民說,那棵高粱是不能砍掉的,應(yīng)該把它的四周圍起來,看護(hù)好。

“那一定是預(yù)示著什么哩?!彼麄冋f。

他們相信這是一個好兆頭,對于趙玉民這個倒霉男人來說,或者是要有命運的轉(zhuǎn)機(jī)了。只有趙玉民自己知道,他現(xiàn)在是多么的危險了!

地里重又變得光禿禿的,莊稼都收了。

但那株高粱還在,只有那一株高粱還在,它繼續(xù)向上瘋長。四鄉(xiāng)八村的人,都趕來觀看。這小村子一下變得那樣的熱鬧。村里開始有人晝夜值守它,防止有人破壞它,砍倒它。每天來參觀它的人,絡(luò)繹不絕。

鄉(xiāng)里的派出所終于再次出去的警力。他們決定砍掉它,制止這樣的迷信活動。

警車一路拉著警笛,到了村里。從車上跳下幾個身著制服的警察,威風(fēng)凜凜。他們徑直向那塊地走去。那株高粱簡直是高聳入云。他們也都發(fā)出了驚嘆。在那株高粱的周圍,有人圈起了紅線。看到警察,來朝拜磕頭的人們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警察用高音喇叭喊話,要求人們散開,說這是一種迷信活動,需要嚴(yán)厲打擊。

高粱倒下的時候,穗頭就像是從萬丈高樓上砸下來的,梢頂?shù)乖诹舜遄拥牧硪活^,梢竿砸在地上,揚起了一丈多高的灰塵,把看熱鬧的人群全湮沒了……

很深的根莖也露出了一部分。

有個警察看到裸露出來的根莖上似乎有些什么東西,就好奇地走近了。他看到在密密麻麻的根莖上,有一塊小小的織物。

那是當(dāng)時機(jī)耕手的犁刀,從我肩膀上扯下的一小塊織布。

王大進(jìn),男,1965年生于江蘇蘇北,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另著有長篇小說《陽光漫溢》《欲望之路》《這不是真的》《瞻望》等十余部?,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