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19年第7期|苑金江:云物如故鄉(xiāng)
老 院 子
記得一天大清早,父親從烏魯木齊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平日父親很少給我主動打電話。我心里一驚,以為出了什么事,父親低沉地說,給你說個事,福海的老院子沒了。說完他就掛了電話,我愣了一會。
老院子是我上學(xué)后的家,父母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們對它的感情很深??梢哉f,這個院子是他們用雙手一點點刨出來的。他們很早就希望我們兄妹能夠早點離開這院子,身上可以少沾點土。后來,我們兄妹陸續(xù)上大學(xué)離開了,院子里越來越空,就剩下了父母。再后來,父母也離開院子了,隨我們?nèi)チ藶豸斈君R,院子真空了,只剩下幾間老房、兩棵胡楊樹,還有屋后那片再無人照看的菜地。
剛離開院子那幾年,父母隔一段時間總要回去看看,在老院子里住幾天,掃掃院子,理理菜地,撣撣屋里家具上的土,再和老街坊鄰居聊聊天。過了幾年,政府要征收這塊地,在縣城給置換了樓房,街坊鄰居都很高興,可父母高興不起來。住了大半輩子的院子,這次真是保不住了,以前以為只要不賣掉它,它就會一直在,現(xiàn)在要拆遷了,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得到拆遷的消息,父母擠出時間,特地回去了一趟,我想他們一定把院子里每個角落都仔細(xì)打量了一遍。
一提老院子,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兩棵胡楊樹。這兩棵胡楊樹,其中一顆還有柳樹的基因,小時候最愛它們春天和秋天的樣子。春天來了,它們先嗅到春天的味道,早早露出芽,綠豆模樣,擔(dān)心倒春寒,小心翼翼地把嫩綠裹緊,然后慢慢開始舒展,來一場暖洋洋的東南風(fēng),它們就會由綠變紅,滿樹結(jié)成了一串串紅穗穗,看起來很是喜慶,我覺得這是它們一年中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春天里,我背著書包溜達(dá)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下,每當(dāng)看到院子里的這兩棵紅樹時,就覺得家不很遠(yuǎn)了,腿上馬上就有勁了。
夏天時,這兩棵樹郁郁蔥蔥,它們比荒漠上的胡楊水靈,不缺水,也不寂寞。入秋時,胡楊沒有其他樹那么敏感,比其他樹多一份內(nèi)心定力,它們頑強抵抗著瑟瑟秋風(fēng),等其他綠植和農(nóng)作物都已枯萎時,它們才開始變黃,它們像勇士一樣,經(jīng)風(fēng)雨、抗寒凍。福海的深秋,差不多是南方的初冬,胡楊葉漸漸黃了起來。這兩棵胡楊樹,在深秋里終于露出了自己最美的一面,那一樹的黃燦燦,美得足以讓它驕傲一個冬天。
在我看來,北京秋天的銀杏,快趕上它的美了,京城銀杏雖然漂亮,它們身軀大都是筆直提拔,看起來雍容華貴,但一經(jīng)秋風(fēng)便葉落一地,一樹金黃變?yōu)橐坏亟瘘S,美麗來得突然但又很短暫。而家里的這兩棵樹,美得好結(jié)實,又自由獨立,方圓幾公里沒個親戚也不寂寞。它們活得四季分明,也活得更明白。
冬天里,福海的雪一場接著一場,有風(fēng)時雪像沙粒一樣滿天飛卷,打在臉上還有些疼,無風(fēng)時大片的雪花,不緊不慢地落到溫暖的臉上融化。下雪后滿院子都是白色的,只有這兩棵樹呈現(xiàn)出黑線條,它們顯的清瘦,有骨感美,彎曲百態(tài)的樹枝上,掛著零星黃葉,上面積著些雪,經(jīng)常會停著成群的麻雀,它們在樹上嬉鬧追趕著,嘰嘰喳喳,好像催著我趕快在院里撒一把玉米。在冬天,這兩棵樹特別安靜,樹葉的婆娑聲沒了,只有寒風(fēng)的聲音。
我對這兩棵胡楊樹是有感情的,它們救過我。那年夏天,我瞞著父母去“人民渠”里游泳,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后果挺嚴(yán)重。人民渠每年都會淹死很多小孩,家長們最怕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偷偷去游泳。那次,我終究沒有抵制住誘惑,下了水。還沒等上岸,就看到遠(yuǎn)處向人民渠飛奔的母親。我被擰著耳朵回到家里。為了讓我長記性,母親把我吊在了胡楊樹上,問我今后還去不去人民渠?街坊鄰居聽到了聲音,都趕了過來,勸我早點認(rèn)錯就不用吊那么久了。誰知,那一刻不知為何,我竟然選擇了沉默,任憑在樹上吊著。在我快堅持不住時,胡楊樹先沒挺住,樹枝裂了,父母順勢也就把我放了下來。我倔強的小性格是不是感動胡楊樹呢?還是它有意幫了我。我領(lǐng)了情,聽了話,再也沒去“人民渠”了。
院子里還有個近兩畝的菜地。上小學(xué)時,父母起早貪黑地用土坯墻圍起了這塊菜地,當(dāng)時我也幫了忙。記得先是固定起兩塊木板,然后父母往里面添土,我用腳把土踩實,我一遍一遍用我瘦小身體的重量把土踩實,想想那墻里還有我不少的腳印。到了春天,成群的蜜蜂寄居在這些墻里,調(diào)皮的我,總能從墻里把它們捉起來放到瓶子里,待它們餓得飛不動時,再把它們從瓶子里倒出來,放回土墻上,它們粘上土再曬一會太陽就恢復(fù)了體力。
后來,家里沿著墻又種了些枸杞,它們長得很快,沒兩年就爬到了墻上,到了冬天,枸杞枝頭落了很多麻雀,啄著我們采摘不完剩下的枸杞。一場場大雪后,枸杞枝下總能看到一串串野兔子的腳印,我會順著它們的腳印支起一個個鐵絲套,等著野兔子重走這條道,天黑前去看看鐵絲套上是否有兔子,要是沒有,再把鐵絲套調(diào)整個位置,等待過程顯得漫長,有時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總想清早起來有野兔已經(jīng)躺倒等著我了。
父母會在菜地里種上西瓜、茄子、辣子、西紅柿、玉米和向日葵等,小時候好多時光都灑在了這塊菜地上。春天里,有我穿著毛衣翻地、撒種子的影子;夏天里,有我大汗淋漓施肥、間苗、拔草的影子;秋天里,有我提著籃子摘菜的影子;冬天里,有我在菜地翻滾玩雪的影子。這塊菜地,不太平整,有點坡度,大渠里的水用不上,只能抽井里的水澆灌。我喜歡澆水,看著水順著我設(shè)計的一個個小渠道,流進(jìn)菜地里有種特別的成就感。
我更喜歡在家里的大片田地里澆水。記得有一年春天,父母說今晚該輪到家里澆水了,讓我去把家里地頭的水口挖開。天色已晚,我一個人扛著鐵锨,哼著小曲給自己壯膽,順著毛渠走到自己家地頭,挖開了水口,憋了半天的毛渠里的水,總算找到了出口,嘩嘩地流進(jìn)自家地里,記得那天月亮很大很亮,月光灑在地里的水面上,竟然看到了幾條魚在明晃晃的地里撲騰。
門口的羊圈還在嗎?記得那是一個暑假,父母布置的任務(wù),讓我和弟弟打些土塊,秋天壘羊圈用。我和弟弟從家門外的荒地里,用手推車?yán)撕芏嗤粒髯詭弦粋€圍裙,在胡楊樹下和上泥巴,倒進(jìn)土塊模子里,搖搖晃晃地端起來,然后利索地扣出來兩個土塊。中午太熱了,干不出活,我們都是趁早上和傍晚天涼些時候加緊干。土塊晾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就要彎下腰把它們翻起來,讓太陽再曬曬背面,這樣干得快,那時我和弟弟都是憋著一口氣,比賽看誰翻的多。
一個暑假,打足了羊圈用的土塊。那些土塊,不規(guī)整,一看就是新手干的,好在我們的泥用得足,土塊還是很結(jié)實。那時,經(jīng)常聽說狼鉆進(jìn)羊圈禍害羊的故事,墻薄了,狼容易抓破。工作多少年后,每次回家,進(jìn)院子門后,總要先看看羊圈的墻倒了沒有。打了一天土塊,會流了不少汗,晚上母親讓我們從院子抓一只雞,我使勁拉著木頭風(fēng)箱,把爐火燒得旺旺的,母親爆炒一個辣子雞,蒸上一鍋饃饃,一院子的香味,在菜地最遠(yuǎn)的角落都能聞到,那飯菜香到現(xiàn)在好像還能聞到,吃撐到咽不下一口水,想想那應(yīng)該是我飯量最大的時候。一家人在廚房里歡聲笑語,敞著廚房的門,院子的狗流著哈喇子看著我們晚餐,它眼巴巴在門外等著我扔給它雞骨頭,白天再累,踏實睡一覺后,清早起來又是一身力氣。
那屋頂也是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往往秋天時,我們會把大白菜、玉米等吃的晾在上面,我經(jīng)常踩著那個吱吱扭扭的木梯子爬上爬下。屋頂,在我小時候,還是我的瞭望塔。放學(xué)后,我有時會先把母親發(fā)好的面揉好蒸熟,然后把菜都切好,估摸著父母回家的時間再下鍋炒。若他們遲遲未回來,我就要爬上屋頂,朝家里的田地望去,看看他們走到哪里了。經(jīng)常是我坐在屋頂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們辛苦的樣子,漸漸西沉的太陽陪著我,我心里倒數(shù)著數(shù)字,直到太陽最后一抹余暉,落在我祈盼的眼睛里。
我坐在屋頂上,也經(jīng)常望著院后的一條小路。父親去喝酒,經(jīng)常不醉不歸,只要天快黑了,該回來的時間還沒回,母親就先上屋頂看看,我問母親看到了沒有。母親若說沒有,我就要接著上去看,緊緊盯著那條路,盡可能往遠(yuǎn)里看,看久了視線就模糊了,有時甚至?xí)堰h(yuǎn)處的樹誤以為是父親,或是另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越來越清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父親。經(jīng)常是等到快沒有耐心的時候,依稀看到了一個人,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我判定是父親,我著急地下梯子還摔到地上,心想趕快打開院門去迎他。
這個院子,因為我們都走了,它開始老了。在它被夷為平地前,我?guī)е业呐畠夯厝チ艘淮?。院墻已?jīng)倒得差不多了,我住過的老屋子因為地基被水泡過了,已經(jīng)塌了三面墻了,我想找找曾經(jīng)在屋里墻上的做的各種記號,特別是那些父親每年過年時讓我們身貼著墻而留下的身高線,可惜都已經(jīng)找不到了。菜地的圍墻也已經(jīng)倒了,但枸杞還在,菜地被枸杞包圍著,它們野蠻生長著,菜地里沒有了菜全是草,竟然還有芨芨草,這芨芨草以前大多長在離家很遠(yuǎn)的沙包上,我在這院子里時,記得少有的幾棵早也被我斬草除根了,沒想到多年后它又回來了,一定是沙丘上的草籽趁我不在時,隨風(fēng)悄悄落到院里的。那兩棵胡楊樹,依然活著,但干枯了、蒼老了,有些樹枝長時間沒人管,已經(jīng)垂到了地上了。過去樹上流淌著新鮮汁液也不在了,樹下倒是添了兩個大大的螞蟻窩,這些黃螞蟻毫無顧忌地往樹上爬。唯有院門還在,門垛子已經(jīng)變形了,小時候我經(jīng)常把家門鑰匙藏在門垛上的一個小洞里,我走近一看,那個小洞還在。這院門是家的門臉,是老院子的標(biāo)志,過去問家里住址時,都說走到頭看到一個紅色的大門就是我家了。此刻,它還在,就感覺老院子還在,它站在那里,像等著我回家。
我?guī)е⒆踊氐嚼显鹤?,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已人到中年。少年時,以為父母永遠(yuǎn)不會老,屋子永遠(yuǎn)不會塌,菜地里一直是綠油油,老院子永遠(yuǎn)歡聲笑語?,F(xiàn)在,站在老院子里,就想明白了許多事。
放 羊 記
我童年故事里,少不了羊。羊,在我的記憶里,它們是溫順又有性情的牲靈,它們被一個桀驁不馴的頭羊領(lǐng)著,夏天黃昏時伴著滾滾灰塵歸來,冬天踏著冰雪低頭尋覓綠色。
羊群里都有頭羊,頭羊很醒目,你熟不熟悉這羊群都沒關(guān)系,望一眼便能認(rèn)出它來。頭羊站在羊群里,會讓你眼前一亮,因為它與眾不同,很健壯,也很有氣勢,你只要離羊群近了,它就會直起脖子,警覺地盯著你,和你對視,觀察你的一舉一動,試探你是否是羊群的朋友,頭羊可以代表著它的同類和你交流。
若你是它熟悉的人,它看著你的眼神就會溫柔很多,那眼睛里也會傳遞信息。它的意思,可能是今天我們在外面都沒有吃飽,你應(yīng)該再給我們補充一些飼料,可能是今天我們在外面一天都沒有喝到水,你應(yīng)該給我們再多加一些水吧。相處久了,就會對它高看一眼,它是這群羊的“當(dāng)家的”,它肩負(fù)著這群羊吃好睡好的使命,每每遇到它時,我們都會確認(rèn)一下眼神,時間長了我覺得能夠看透它的心情了。
家里這群羊,大約兩百只。它們是一個集體,在走出家門時,它們會自覺排好隊形,不會相互擁擠,畢竟今天能不能吃飽心里還沒底,不用那么著急,只能默默地向遠(yuǎn)處走去。這片地方,對羊來說,有些可憐,沒有像樣的草地。
那只是一片近似戈壁的荒灘,偶爾會有幾個沙丘,沙丘上面伴著些紅柳,年輕紅柳綠綠的,倔強的向四處伸張搶占地盤,年老的紅柳沒有那么綠只是粗壯些,沉默穩(wěn)重地盤在沙丘之上。這些沙丘并不大,像瘦弱手臂上暴露的青筋。這些沙丘長在戈壁之上,讓戈壁有了色彩和節(jié)奏。羊群到了,只能啃啃紅柳嬌嫩的枝葉,不好吃,又硬又澀,不一會就會越過紅柳,再往遠(yuǎn)處走,在沙丘上留下雜亂的腳印,然后風(fēng)再把它撫平。
有時,遠(yuǎn)處真的會有一片草地,運氣好的話,還有一片葵花地等著它們。莊稼人剛把葵花收割完,留下的是只剩下枝葉而沒有果實的葵花。這些葵花依然那樣雄赳赳,用手掐一下它的身體,依然濃汁飽滿,但是對于莊稼人來說,它已沒有了太大的價值。歷經(jīng)播種、施肥、間苗、拔草后,一棵小苗好不容易長成了樣,但被割了果實后,它就會被遺棄在戈壁灘上,想想覺得好可惜。
其實,這些收割后的葵花,即便沒有了果實,我覺得它還在活著,甚至是活得更灑脫了,從果實被割下的那一剎那,它便如釋重負(fù),覺得自己盡到了責(zé)任,它對得起那顆春天播下的種子和播種的人,對得起這片土地。應(yīng)該是,直到果實被取走后,它才開始為自己活,和它旁邊的沙丘、紅柳一樣,自由自在享受下雪前的寸寸光陰。
這片收割后的葵花地,莊稼人可能不會再來了,任它缺水枯萎折斷腐爛,再沒有人打擾它們了,除了這群羊。有了這片葵花地,我也放松了,我不用告訴羊群,這是非之地,不能進(jìn)入。羊不能見到綠色,它會情不自禁沖動。頭羊看我站在葵花地邊無動于衷,于是它第一個沖進(jìn)去,瞬間隊形亂了,爭先恐后涌入了葵花地,它們開始放肆起來,很著急,比猴都急。它們不懂得珍惜,還沒吃這個葵花幾口,就慌亂地朝下一個奔去,好像我允許它們進(jìn)入這片葵花地有時間限制一樣。我干脆坐在渠道邊上,看著它們享受難得的大餐。
這渠我們叫毛渠,為什么呢?因為渠道兩邊長滿了草,像長了毛一樣,特別是秋草枯黃就更像了,有水就容易長草。毛渠里有水,一般就會有魚。
魚在渠里,很會躲藏,它會躲在渠里的水草里,小心地吐著水泡,有的魚露著黑黑的脊背,那脊背很誘人,時隱時現(xiàn),潛到水里稍稍露出水面,時而滑擺著S形曲線,泛起漣漪,讓你忍不住多看幾眼。等我挽著褲腿下了渠,魚就會發(fā)瘋似的逃命,沒了優(yōu)雅的姿勢了,有時慌不擇路竟然躍出水面,落在渠道水草上蹦來蹦去。不知道它們出生在哪條大渠,順流而下來到了這草渠里,這渠里的水一定不如大渠里的水好喝,一定也不如以前那么清靜,它也一定想不到與親人們失散后,最后會是這樣的命運結(jié)局,困在這一條狹小毛渠里。還好,它不算寂寞,還有我這個放羊的人陪著它。
我不想逮這些魚,我的任務(wù)是放羊,也因為家里有很多從漁場帶回來的大魚,而且這些魚在草渠里待久了,身上會有濃濃的土腥味不好吃。我只是在渠道邊上看著它們,這樣就很好,它已經(jīng)落到這樣的境地了,為什么還要讓它離開這最后的毛渠呢。渠邊空氣中沒有侵略的味道,只是彼此問候,慢慢它們開始安靜了,恐怕是把我當(dāng)作是渠邊的一棵草了,有時還會有一兩條魚朝我游過來,悠閑地吐著泡泡和我昵語。
我看著羊群找到了一片草地之后,就會有一種滿足感,羊們能吃飽,放羊的任務(wù)就完成了。我會找一塊舒服的地方,靜靜地享受著一個人獨處的美好時光。有時我會帶上書,在空曠的戈壁荒灘上閱讀,方圓數(shù)公里內(nèi)只有我一個人和一群羊,我或是倚靠在荒灘上低矮的胡楊樹旁,或是躺在軟軟的沙丘上,或是臥在流著水的毛渠邊,或是就地坐在碎小的石子上,望著藍(lán)天上的流云,任性地胡思亂想,與自己對話,編著各種故事,哼著正流行的小調(diào)。
那一刻內(nèi)心是自由的,猶如這空曠戈壁上時有時無的風(fēng),我早早品嘗到了獨處的快樂。多少年后,知道這樣的時候是很難得的,一個人的時候,沒有太多煩惱、沒有心潮澎湃,可是強烈感覺到自我的存在,內(nèi)心豐富,自然快樂。原來,獨處可以營養(yǎng)心靈,是人生中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看似寂寞,其實寂寞中飽含著充實。
有時偶爾會有只羊,像看穿我的快樂一樣,溜達(dá)到我身邊,用它敏感的鼻子嗅我身上味道,那個時候你會對這只羊有格外的好感,因為它懂你。有些羊不聽話,也不合群,它非要找個高地或是跑得遠(yuǎn)一些,這個時候我就要吆喝一聲,所有羊立馬都會朝我看,這幾個不聽話的羊也會看我,然后就回群了,通常喊的聲音,有幾種,有長調(diào),有短調(diào)。這是我和羊長期磨合后溝通的語言,換一個人吼得聲音再大,音色不一樣,它們都不會搭理你。我相信,除了我熟悉的聲音,還有我身上的氣味讓它們踏實,我身上一定有羊群的味道,這樣它們才真正聽我的。
放羊時,就害怕正對面也會來一個羊群,擔(dān)心自家的羊跑到別人羊群里去,少了一只羊回家都沒法和家人交代。尤其是對面那群羊比我的羊群多時,我就更慌張了。有過幾次混群的經(jīng)歷,才發(fā)現(xiàn)我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原來兩群羊即使走到一起,交流過后也會各自成隊,好像它們都有群規(guī)。頭羊往往會走在最前面,然后叫幾聲,回頭張望羊群,它很有魅力,其余的羊很快隨之而來?;烊簬追昼姾?,兩個羊群就涇渭分明了,對面放羊的人看我還是個孩子,有時會嚇唬我說,你家的羊進(jìn)了我的羊群里。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這一會也沒法數(shù)清楚羊的數(shù)量,我說我家的羊都有記號,若真丟了我就去你家里找。每家的羊都有記號,有的是在羊耳朵上用剪刀剪一個豁口,有的是在羊角上刷上有顏色的油漆,還有的是在羊脖子上系上有顏色的布條。
羊是講紀(jì)律的,當(dāng)然也有調(diào)皮、偶爾不合群或是臨時脫離隊伍的,對平時經(jīng)常溜號的羊一定要多加注意。特別是遇到渠道或是向日葵地,有時有遮掩,在整個羊群轉(zhuǎn)移時,一定要留意,放羊的大人們那時都有一根響鞭,凌空一鞭,警示羊群。我那時很羨慕他們,就盼著再長大一些,也能有那么一條鞭子,輕易甩出那聲清脆有力的鞭聲。我終究沒有做一個牧羊人,也一直沒握過那羨慕多年的鞭子,命運多變,現(xiàn)在有了足以揚鞭的力氣,羊群卻不在了。
放羊也要把握住時間,羊吃到七分飽時就該回家了,要注意觀察大多數(shù)羊的狀態(tài)。出門時,羊肚子都是空癟的,吃到七分飽就是肚子微圓而不能太圓,要留有喝水的空間。在外放羊不敢去水邊,擔(dān)心意外發(fā)生。等大多數(shù)羊吃飽了,我就該趕它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它們走得很快,吃飽了腿上也有力量了,基本上我都要小跑才能跟上?;丶視r,依然是頭羊在前,這群羊緊隨其后,我在最后?;丶业穆飞隙际窍矏偟?、急切的,我和羊是一樣的。
那段時間里,每當(dāng)夕陽西下時,我會坐在屋頂上,看著夕陽最后的金光灑在這些羊身上,它們吃飽喝足了,開始安靜了,安逸地磨著牙,善意地望著屋頂上的我,和我一起享受著一天的最后時光。我也滿足了,有時也在想在這群羊里,我是什么樣的角色呢?早上吆喝它們出去覓食,晚上和它們一起回家,它們認(rèn)識我,也熟悉我的吆喝聲,有時也會親近地在我腿上蹭來蹭去,可它們都知道它們的首領(lǐng)是頭羊,它才是最權(quán)威的,而我在它們眼里是開門的人,是它們的領(lǐng)路人,是它們的警衛(wèi)員,卻好像從來不是主人,因為我們是一個群的。
其實,也不用細(xì)想或探究,在時間洪流里,順從內(nèi)心,留下記憶也就好了。
布 鞋
記得,女兒出生后,有一天母親從箱子里拿出一雙可愛的虎頭鞋,我看了以后感動了,那么親切,那么熟悉,我知道,那是母親用心縫制的,以前我小時候曾穿起過,現(xiàn)在女兒又將穿起,歲月啊,留不住的時光,母親在我長大時漸漸老了。
在我小時候,感覺只能在兩個特殊時間點才能穿新鞋,一個是春暖花開時,一個則是過年時。印象中,母親一年到頭都在操勞,到處都是她圍著圍裙忙碌的身影,有一堆干不完的家務(wù)活等著她,好像只有冬天才有些閑暇,還能陪我們在小屋里,圍著燒得通紅的火爐,一起看著調(diào)皮的火苗,說說她小時候的故事。就那一刻,她也會在火爐上支上一個平底鍋,有時烙烙面餅,有時炒炒葵花籽。我再大些,就可以幫著看火爐上的平底鍋了,她就會拿出一個高粱稈做的簸箕,里面有針頭線腦、碎布和幾雙沒完成的千層底。
晚上,別人去打麻將消遣,或是隔壁串門聊天,而母親卻很少出門,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穿針引線,時而用針撩撩頭發(fā)。那時經(jīng)常停電,家里的煤油燈也不亮,點上一會,屋里就彌漫著淡淡的煤油味道,我對這個味道不厭煩,但在燈下寫作業(yè)時間長了,鼻孔會變黑,那是因為離燈太近熏的。煤油燈點燃后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燈油快燃盡的時候,煙會變濃,需要把燈捻擰出來一些,用剪刀修剪一下,然后趕快灌些煤油進(jìn)去,我會趁著這會工夫休息一下,跑去廚房東瞧瞧西望望后再拎著煤油壺過來添油。行動太慢了,母親就會催促我快點,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
在不大的八仙桌前,母親離燈最遠(yuǎn),把近處的光都勻給我們。不太忙的時候,她會把家里閑置不用的衣物裁剪開,然后用報紙剪出家里每個人的腳樣,有單鞋還有棉鞋,尺碼都不一樣。母親會把這些鞋樣夾在一本書里,日子久了,那本書鼓鼓囊囊的。現(xiàn)在想起來,要是能把那本書留下來該有多好,那些鞋樣見證了我們的成長。為了我們穿著舒適,母親會把鞋底納得厚厚的,一圈圈針眼很密,看起來像手指紋,紋理規(guī)則縝密,再配上黑色條絨布的鞋幫。當(dāng)一雙鞋即將做好時,我會趴在跟前看,等著最后那個結(jié)被打完,著急地捧著它、打量它。
福海的春天來得很晚,都到了四五月份,有時還會經(jīng)常變天。常常,今天還是艷陽天,經(jīng)過一晚上偷偷醞釀,第二天早上就開始刮冷風(fēng)、下冰雨,甚至夾帶著冰雹。但這里春天的步子邁得也很急,一場東南風(fēng)過后,真正的春姑娘就來了,好像只過了一夜,房前屋后的各種樹就有了綠意,一夜冬眠的生靈都活了,晌午時便感覺暖洋洋起來。
孩子們都要迫不及待地脫去身上厚厚的棉衣棉褲,大人們有經(jīng)驗,要春捂秋凍,春天的天氣如同孩子的臉說變就變。調(diào)皮的孩子,經(jīng)常偷偷摸摸,趁大人不注意時,把棉衣棉褲脫掉,特別是那雙走了一個冬天的棉鞋。脫去厚厚的冬天裝備,感覺自己能飛起來,馬上翻幾個跟頭或是利索地爬個房頂。
前一天晚上,我會偷偷地拿出覬覦了一個冬天的單布鞋,壓在枕頭下睡覺,新鞋上有一股奇特的味道,或是面粉制成的糨糊又或是棉線穿過棉布所摩擦后產(chǎn)生的味道。整個夢里,都是穿著新鞋在冰雪初融的草地上歡笑著、奔跑著,那草地上已經(jīng)有些綠意了,還會有幾片晶瑩剔透的冰碴……
有時忍不住,先在屋子里穿著走幾圈,然后撣撣鞋底上的土,摸摸條絨布的絨絨。新布鞋剛穿時會有些擠腳,母親會貼心地在上面灑些水,軟化一下。布鞋是越穿越舒服,夏天不臭,冬天不冷。小時候,就覺得舒服,卻不知道愛惜它,往往都是鞋還未穿破,母親又做好了新鞋。長大了些,才知道得到的一切都不容易,即便是一雙布鞋,它也傾注了母親多少個夜晚的操勞,我逐漸學(xué)會了珍惜,開始珍惜現(xiàn)在的,懷念過去的。
過春節(jié)的前幾天,孩子們最開心,但那也是母親最忙的時候。她先是要把幾間房子的每個角落認(rèn)真打掃一遍,然后拆洗所有的被褥,早些年時還沒有洗衣機,就看著母親在爐火邊的大卡盆里搓洗,松木做的搓衣板很結(jié)實,時間一長,搓衣板中間會越來越薄。衣服洗完之后,我和弟弟合力擰干那些衣物,之后晾在院子里,幾分鐘就凍得硬邦邦的,中午太陽再把它們曬軟,經(jīng)過西北風(fēng)幾次洗禮,它們就會被風(fēng)干。
通常在除夕,母親會把做好的新鞋正式拿給我們,那種欣喜難以忘懷,就盼著快些天亮,然后穿著它向伙伴們炫耀。大年初一,要搶著先出門拜年,一路上眼睛都朝下,瞅著自己的新鞋,走道特別注意,生怕雪或是泥巴玷污了它?;丶液?,母親會問,新鞋擠腳嗎?其實新鞋是擠腳的,可我從來不說。
母親做的布鞋,我一直穿到初中。到了縣城上了中學(xué),記得母親給我買了一雙黃色系帶的牛皮鞋。那是我穿的第一雙皮鞋。記得穿新鞋上學(xué)的那天,感覺都不會走路了,生硬的牛皮遠(yuǎn)不如布鞋舒服,晚上回家腳后跟磨了水泡,第二天趕快換上了母親做的布鞋。
當(dāng)我上大學(xué)離家的時候,母親帶我到縣城去買了一身新衣服,還有一雙真皮涼鞋,我記得那雙鞋上有一個車輪樣子的標(biāo)志,穿著很舒服。這雙鞋,我印象很深刻,它見證了我第一次在社會磨煉的足跡。
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暑假,我沒有回家,對校外社會充滿著濃濃的好奇。母親打電話說,外面人生地不熟,你還小,還是早點回家。我說,我都十八歲了,放心吧!讓我鍛煉一下自己吧。我做起了推銷員。一個暑假,我穿著那雙涼鞋,早上從城市的東邊走到西邊,晚上又從城市的西邊走回東邊,一路上看到了各種喜怒哀樂的臉,聽過了各種善言和惡語,體會了一個年輕人行走在陌生城里的酸甜苦辣。
一個暑假,我的推銷業(yè)績一直排名靠前,小伙伴們問我經(jīng)驗,我說沒有啥,非要說,可能是你們出門更多是乘車,而我是靠這雙鞋一路走來,才有了更多推銷機會。開學(xué)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厚厚的鞋底將要被磨穿,我卻有些心疼了。離家遠(yuǎn)了,眼前看不到母親,思念就會轉(zhuǎn)移到和她有關(guān)一些的東西上,這雙鞋有母親的影子。當(dāng)我打電話到家里,高興地告訴母親,這個暑假我掙了錢,長了見識,電話那頭的母親并沒有鼓勵我,她只是哽咽地說,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其實,我一點也沒覺得苦,付出了也有了回報,感覺挺好。記得有這么一句話,你今天受的苦,吃的虧,忍的痛,到最后都會變成光,照亮你的路。
大學(xué)后,我順利地找到了一份讓他們滿意的工作,自那以后就再也沒有穿過母親做的布鞋。她說現(xiàn)在都不做布鞋了,你們也不穿了,就連買鞋的機會也沒有了。的確,從此,我腳上的鞋都是夫人買的,我繼續(xù)不用操心。
母親說過,父母為兒女活,兒女大了,父母就老了?,F(xiàn)在,母親年紀(jì)漸漸大了,我也人到中年了,自己已為人父,真正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在我欣喜的同時,我也有一種恐懼,那就是父母親正一天天老去……
1981年出生于新疆,曾在新疆自治區(qū)宣傳部工作數(shù)年,現(xiàn)供職于中國文聯(lián)人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