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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紀實版2019年第7期|徐春林:上學記(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紀實版2019年第7期 | 徐春林  2019年07月12日08:06

“考不上學,只有回家看牛?!备赣H說。

多年前的那個早晨,天剛亮。父親把我喊起來下地。我瞬間感覺空空的絕望,也看到父親臉上的肌肉在顫抖。就連說話也有些打舌,顯然內心的情緒很悲憤。他左手不停地抓臉頰上的皮疹,喘著陰冷的粗氣,還得擦額頭往下流的汗珠。右手揮舞著鋒銳的刀,不停地挺著身子擁擠上去,用手撈割著地坑上的茅草,沒一會兒就一掃而光。

他感覺自己有些累了。坐在地頭的茶兜下歇歇,臉上的肌肉繃得很緊。我知道他此刻很是失望,也知道遲早會把氣發(fā)泄出來。他最大的驕傲,就是希望我刻苦用功,將來考所好的學?!,F(xiàn)在呢?我落榜了,對他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

他的眼睛里滿是悲哀。這種粗糙的傷害是他多年來堆積起來的,由于太過于期望,當要堅定地面對時,就變得那么的脆弱和失望。

原諒我吧!我在心里向父親道歉。可他是聽不見的。

“趕緊割。”我的身子嚇得抖了幾下。

“你是電觸了吧!”母親一直護著孩子,但作為支撐著家的男人,她還是會體諒和寬容。

父親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朝手掌吐把唾沫,又抱著地坑的茅草不停地割。

夏天的陽光,像火焰般燃燒著。天空純藍,萬里無云,太陽就像個火球掛在天上,狠狠地摧殘著大地,不見一絲涼風。像是太陽與土地之間有著深仇,非要把莊稼烤死才肯罷休。

地坑上的茅草是烤不死的,在與太陽的抗爭中瘋狂地長得更加茂盛。我的心像是系在滾燙的油鍋邊上,煩躁不安,好像什么都是傷心的。父親并非恐嚇我,身為四個孩子的父親,他不得不考慮將來的問題。姐姐剛考上中專,兩個弟妹都在上小學,僅學費半年就得一千多塊錢。

他的臉色越來越黑。那個上午,整個天空就被他黑著。有些聲音在喊著他,可他沒有注意到。他一時半會兒還很難明白過來,一些事情明白需要過程。

母親能完全體會為什么。父親是教學點的老師,也是大半個農(nóng)民。白天除了按時給孩子們上課,休息時間還得下地勞作。他的一天被各種大小事情吞噬,根本抽不出時間來教育我們。

不過今天,他突然想起了些事情。開始嘰里咕嚕地和母親說著,接著毫無掩飾地對我發(fā)火。

我有些委屈。村里實際上沒有學校,全村只有27個孩子,兩個教學點,一個辦在山頭上,另一個在我家。各一個復式班,小學五個年級。

父親讓我去山頭上的教學點上學,來回走路得一個多小時,這讓我受盡了苦頭。他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可他不知道,我的腳力有限,走起路來非常吃力。幸好,我的老師是個活潑、聰穎、風趣、令人崇拜的女人。

她除了講課繪聲繪色外,還會唱歌,我大概明白父親讓我去山頭讀書的用意。有時候,他也稱贊她的課講得活潑??上У氖撬俏淮n老師,月工資僅僅36元。

父親的工資比她高很多,每月是119元。學校沒有教學經(jīng)費補貼,所以黑板是他用木板做的,用墨汁涂黑,上面寫著人民幣的大小算法。

他經(jīng)常會為孩子的學習焦心,總想找套簡便的教學方法來。但不可能每只鳥兒都能夠高飛,當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隔著窗戶安靜了下來。有些問題,注定不會有答案。他感覺人是堅強的,不會那么脆弱。他見過拍不死的蚊子,一只蚊子飛到他跟前時,合攏手掌拍上去,蚊子已在手掌中,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拍死,但松開手時,蚊子卻毫發(fā)無傷地飛了出來。

這就是他的弱點,他總想著這些孩子,想著他們長大后會有所成就,或者說,哪怕回到村里當名醫(yī)生或者老師,那也是非常理想的。那樣的話,村里會有很多的知識分子,不會像他現(xiàn)在這樣,學校只有一名公辦老師和一名代課老師,而且分布在兩個山頭,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當農(nóng)民時,村里有很多聊天的人。他們聊的都是一些牛事、狗事,很少有人提到曹雪芹、羅貫中。

我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少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志向??晌覅捑肓送恋?,不想一輩子和泥土打交道,更不想和父親手里的刀打交道。父親的手臂被太陽炙烤得漆黑,臉上的皮膚如腳下的土地暴著裂縫。身體彎得像弓,終日在土地里刨著,想想,這是多么可憐、凄苦的事情,你見過這樣的鄉(xiāng)村老師嗎?可他很滿足,從未發(fā)過半點牢騷。

“叫你讀書你就是不讀,成天只知道玩。現(xiàn)在好了,別人讀書,你回家種田。”父親不依不饒地說著。我憋著氣,一句話都不敢說。我知道父親特別在乎的那張錄取通知書一直沒有來,我沒有讓他驕傲,反而讓他羞愧。

可是我的樂趣真不是讀書,在學校里成天打瞌睡,聽不進老師講課。耳朵嗡嗡地響,像是小提琴家在演奏。放學回家時,一路上追趕野兔、捕捉蟬。我覺得有很多的事情,都比讀書好玩。我是被那個女人逼著讀書的,讀著讀著又進入了夢鄉(xiāng)。我現(xiàn)在開始覺醒了,可是為時已晚,我就是個超級混世魔王。我在心里不停地禱告,愿上帝給我?guī)砥孥E。

“蛇?!备赣H刀尖上一條青蛇臥在茶兜處。我嚇得魂飛魄散,站起來就跑,仿佛后面的蛇是千軍萬馬朝我追來。

“跑啥啊!”父親的怒聲震停了我的腳步。我回過頭,父親用失望的眼神看著我,“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被小小的一條蛇嚇成這樣,太沒出息了!”我發(fā)現(xiàn)此刻的父親變了,變得野蠻,不講理。這還是我的父親嗎?

我想著離開這個村莊,到山外去。不是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真的除了讀書,就沒有別的出路嗎?那些木匠、篾匠、剃頭匠,我都不感興趣。我想想,如果連初中都考不上,估計這輩子可真完了?!耙粭l蛇就嚇成這樣,今后還要在農(nóng)村待一輩子呢,你打算怎么過?”父親的話像塊堅硬的石頭擊中了我的內心。

天啊,如果一輩子都要我在這里干農(nóng)活,這可怎么得了呢?我想著今后漫長的一輩子,眼淚委屈得決堤般往外流。

“不要再說孩子了?!蹦赣H說。

“你知道個屁,護著他有什么用!”父親不愿意停頓下來。

日頭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地坑上的草長得繁茂,像是在和我做著一場賽跑。

我有了第一次逃離村子的計劃,可是去哪兒呢?父親常說外面很危險,有人被拐騙,也有人被殘忍殺害。

1978年,我們村里一名叫谷山的中年男人,一個人去了深圳,走出村子后,再也不見回來,村民都傳言他被人殺害了。

我還是個小孩,哪來的勇氣外逃呢?我趁漆黑,試著朝山外跑過一段山路,周圍寂靜得能聽見蟲蟻的說話聲,草叢里野雞不時翻個身,嚇得我魂飛魄散,只好又乖乖地跑了回來。

第二次逃離時還是一個夜晚。我逃到馬路邊時,聽見有人拿著砍刀追著一個人砍。這次是母親把我找回來的,我已經(jīng)迷失了回家的路。

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只好硬著頭皮干著農(nóng)活。茅草特別深,一不小心就會把胳膊劃得鮮血直流,汗水流在傷口上非常難受,蒼蠅趴在上邊嗷嗷地吃著血。我的內心不停地顫抖著,可還是強忍著不敢發(fā)聲。

父親不再發(fā)怒,可我不想看見他的眼神,我不停地勞作著,用這種方式來向父親贖罪。我覺得只有這樣,父親的內心才會好受,我也就不會受到責罵。

我開始封閉自己,不愿意說話,內心無比地痛,像是一個人活在針尖上,我發(fā)現(xiàn)沒有人救得了我。那天黃昏,茶飯過后,我聽見母親和父親輕言細語地說,孩子太小,還是讓他復讀一年吧!“復讀又頂個屁用?不愿意讀,怎么復讀都沒用?!甭犞赣H的話,我的眼睛像是被鹽漬腌過。母親擔心我患上抑郁癥,四處借錢,她還想送我讀書,她私下里和我有過一次長談,說她只有借錢的能力,沒有還錢的能力,借來的錢得等我以后來還。我使勁地點頭。

日子如天上的流云般消逝。母親早晨天還未亮出門,晚上半夜才回家。連續(xù)去了幾天,都是空著手回來。父親不開口,即便親戚家有錢,也不會借給她,家庭主婦是借不到錢的。話又說回來,即便是父親開口,別人家也未必有多余的錢借。

其實父親完全可以讓我跟著他復讀,少報個學生數(shù)不就得了。可他從沒有這么想過,沒有交錢,他是不允許我坐進教室的,即便那間教室晚上便成了我的臥室。

那天下午,村里刮著狂風,鳥雀在烏黑的天空中盤旋著,鋪天蓋地的熱氣朝我那瘦小的身體壓來。再過兩天就要開學了,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準備著開學的事情。我躺在田埂上,任由風吹打著,內心焦急得滾燙,我希望這場風能把我卷走,卷到一個沒有憂愁的地方去。

村子里躁動起來,村民們得趕在暴雨來臨前,把地場上曬著的糧食搶進糧倉。我聽見有人在喊我,聲音是從烏云的縫隙里傳來的,光亮和黑暗不停地抗爭著。誰也不愿意退讓,突然“轟隆隆”一聲炸雷巨響,萬箭朝著大地傾瀉而來。干旱了好些日子的稻田,到處是裂開的縫隙,這顯然是一場及時雨。

“木,快點回來,錄取通知書來啦!”這是母親的聲音。我仰望著天空,黑色的云團像艘航空母艦,離我越來越近。太陽從云朵走過的縫隙里有意無意地刺射著我的眼睛,我的心跳得特別厲害,眼前突然一團漆黑,肌肉里發(fā)出強烈的刺激信號。“通知書來了!”是在喊我嗎?我一遍遍地確認,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呢?一聲炸雷再次響起,我的淚水和雨水一道傾瀉下來。我的天,鄉(xiāng)中學補錄名額,那年意外地擴招了五人,而我,是其中之一。錄取通知書就像是從傷口里鉆了出來,放在箱角上。

我考上中學的消息如蒲公英的種子,在村子里的上空到處流傳。其實全村僅有三個孩子考上了初中,我是代課老師教學點唯一錄取的學生。不過父親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往常的嚴肅,還增加了不少的晦澀。二百多塊錢的學費,得讓他操心好一陣子。

母親開始給我張羅被褥,這回她是挺著腰桿的。她對這張姍姍來遲的錄取通知書,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奮。從郵遞員手里接過通知書后,她就再也沒有停歇下來。

父親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板著臉,吸著旱煙。吸一口又添加點煙葉,接著又吸一口,煙筒里咕嚕咕嚕地翻滾著,煙從鼻孔里溜出來。吸兩口,煙斗里的煙葉就變成了灰燼。父親焦慮地抽起煙,將煙屎抖落在地。他在想著學費的事情,母親不便打擾他,把破舊的布條找出來,朝衣服的窟窿上比對,比例協(xié)調就剪下來,貼在破的地方用針線來回縫補。然后把墊在床底下的被子翻出來,這是幾年前買的舊棉花翻新做的被子,也是為我上學早做的準備。有好棉被,沒有好被套。母親只好把幾床舊的分成幾塊,面上的比里面的好,把幾個面子裁剪下來,重新縫成一個被套,看上去就像是新的。有了被子,又沒有衣服。她又把箱子和櫥柜,里里外外翻了個遍,沒有找出一件像樣的衣服來。

“豬仔賣掉吧!”父親先嘆了口氣,然后回過臉看著母親說。母親正在縫補著被套,她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針就不聽使喚地扎到了中指,她迅速把指頭放到嘴里,輕輕地吸了吸,有種咸咸的味道從咽喉一直進入胃里。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過年怎么辦?”母親還在想有沒有別的辦法。孩子多的人家,就想著過年。父親放下煙筒,把頭埋在褲襠里。看來已是別無選擇了?!百u掉就賣掉吧!”母親干脆地說。在她眼里上學是大,過年是小。

“上周聽說姨夫要豬仔,叫他明天來趕?!备赣H又說?!八灰欢ㄓ鞋F(xiàn)錢?!蹦赣H說。

“哦?!备赣H又開始沉默。

“上屋的起貴不是也要豬仔嗎?柳春說打算這幾天去黃沙買。”柳春是起貴的妻子,和我母親常有往來。

“那就賣給起貴吧,他剛去湖北賣了木桶,有現(xiàn)錢?!备赣H說。

第二天黃昏,我聽見起貴來我家豬圈里放豬。豬不停地哼叫著,幾個人都拉不出來。

父親說:“喂了半個月,按照買來的價錢給你的,你不虧?!?/p>

起貴并不太高興,說只能先付一半的現(xiàn)錢,半月后再來付清,“還不知道你這豬仔有沒有問題呢?”

喂食半個月喝了不少粥水不說,就挑回來的腳力都花了一天。父親突然就不想賣了,可轉念一想,繃著的臉立馬松弛了下來,不賣學費怎么辦呢?

“要不是孩子上學缺點錢呢,說啥都不會賣,你要是不想要,過段時間我把錢還你,豬仔我去牽回來。”母親說。

“我哪有閑錢借給你?”起貴的臉紅一陣黑一陣。

豬仔總共才96塊錢,付一半不到50塊,還是不夠學費。父親又好說歹說,才說妥了70塊錢。父親知道,要起貴付清是不可能的,他從夏長貴家買來時,還欠了13塊錢。

起貴礙著柳春和我母親的關系,再加上家里還有個小孩不日要來讀書,兩日后把剩下的錢又送上門來。

父親又東挪西借,總算是湊齊了學費。

1991年的9月1日,是新生開學的日子。母親把被褥捆在一頭,裝著衣裳的箱子捆在另一頭,給父親準備好了沉甸甸的一擔。

出門前,不停地和我嘮叨著,要尊敬師長,團結同學,晚上多穿衣服不要著涼了。

父親挑著母親準備好的擔子,領著我朝山的另一邊走去。重巒疊嶂的山,崎嶇不平的路,來回有二十多華里的路程,少說也得走兩三個小時。

一路上,父親走在前頭,我跟在后頭。我用足氣力,都趕不上。

“停下來歇歇吧!”我還是大著膽子和父親說了一句話。

“哎?!备赣H放下?lián)?,解開扁擔兩頭的繩索,橫亙著放在路中間,讓我坐在扁擔上歇著。我的屁股剛坐下去,就被汗水黏住了。父親說:“在學校里要安心讀書,只要你能考上學校,就算是家里砸鍋賣鐵也要送你讀。”父親說完,噓了口氣。他的身體黏糊糊的,這才感覺下肢酸痛得厲害。

此時,我感覺父親沒有那么的可怕。

父親給我滔滔不絕地講“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說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他像是在和我交心,知道我能聽進去。

說實話,我的頑皮已被巨大的魔杖壓在了心底,就算是有孫悟空的本領,我還是愿意把自己關起來。武士也要克柔,只有這樣才可能取勝。

已是秋天,路兩旁的玉米熟了,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我仰望著天空,看著碧空萬里無云,頓時便心曠神怡起來。

可以看見“上莊中學”的門牌了。門前掛著歡迎新同學入學的條幅,用紅紙寫著張貼在學校門口。

一所磚木結構的學校,背靠著巍巍的大山,門前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兩層低矮的教室和幾棟破舊的樓房被圍墻圈著。一個四十多平方米的操場,中間立著一個旗桿,一面褪色的紅旗在風中飄揚。

一樓最左邊的門口擠滿了人頭,全是前來報到的學生家長。父親放下肩頭的擔子,在教室外的臺階上坐下來。走了半天的路程,他有些餓了,也有些渴了。

我像個偵察兵四處搜尋著,找宿舍和班級。教室的門頂上掛著一塊灰白色的木牌,上面寫著各個班級的名號。三個年級六個班,初一年級三個班,初二年級兩個班,初三年級一個班,越往高年級班級就越少。造成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家庭越來越困難,到后來交不起學費。二是學習越來越難,孩子產(chǎn)生了厭學心理。家長幾乎沒有強迫孩子讀書的,萬一讀不下去就回家種田。

父親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都沒有說出來。

我想著,三年后我能從這里升入另外一個學校嗎?

我正沉思著,父親說,宿舍在那兒呢!一排20世紀70年代蓋的杉樹皮房。門口貼著禁火令,嚴禁學生帶火種到寢室。禁火令用紅色的油漆涂著,再調皮的孩子也不敢違背禁令,所以學校里沒有發(fā)生過火災。禁火令的字體上,像是被調皮的學生用墨水涂過。

寢室內像是被人打掃過,一塵不染。風吹過,卻還是有股刺鼻的米豆腐臭味,從鼻孔鉆進胃里翻江倒海。有些家長發(fā)牢騷,說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有些還找到校長理論,校長笑著說,現(xiàn)在只能將就著住,等上面有撥款來了,必定蓋棟高高大大的樓房。

空間不大,有點擠。四面墻都是鋪架,分成兩層。個頭小的睡上層,個頭大的睡下層。我分在上層,剛一站起來,“嘭”的一聲響,頭撞到了屋頂,同學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都擔心曬得干枯的樹皮很容易爆裂,雨天會朝屋內漏水。所以一到下雨天我們就提心吊膽,奇怪的是一滴水都沒有漏下來。

倒是有一年五六月間,寢室內成了水塘。到處是汪汪的水,漂浮著各種雜物。同學們在四個墻角處挖了洞,才把水排出屋外。父親在屋里屋外轉了一圈,他說這屋子地基牢,墻腳都是磚石,水浸泡多久都不會塌下來。

我鋪好被褥后,父親又去國營商店給我買來了搪瓷杯、飯盒、雙喜臉盆、牙膏牙刷和毛巾,并教我用碗量米。

落日的余暉照在校園的樹梢上,像是涂抹著一層凄迷的顏色。

父親開始收拾著繩索準備離開。學校里的光亮了起來,一半照在父親的臉上,另一半照在黑暗中,顯得無比的遙遠。父親的衣服還是濕漉漉的,有幾處破爛的地方還沒來得及縫補。

父親一回頭,我感覺眼淚差點崩出來。

說到底,我沒有離開過家。這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與家人分開,一個人在一個新的地方生活下來,真的很難排遣內心的孤寂。

“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崩蠋煹脑捪耔F釘般扎進了我的心里。我喜歡這句話,我在村小教學點時沒有太過用功,這回重新站立在起跑線上。

可是,我覺得我還是和那些同學有距離。

我的班主任叫張偉光,個頭不高,身板薄弱,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他是我報到的那天新分來的,教我們語文、音樂和美術。

他留著薄薄的頭發(fā),特別精神,也討女生們喜歡。

他是個博學多才的人,會背很多古典詩詞,還會彈吉他。不過,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的吉他彈得很好聽,從沒見過他唱歌。聽說他的嗓子是讀書時留下的后遺癥,做過三次手術。分配到中學來之前,教育局打算把他留在機關的??伤麍詻Q要來,他的理想是當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他說如果不能站在講臺上,那將是他畢生的遺憾。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羊頭,你們得跟在我的后頭奔跑。”他的聲音不夠響亮,但非常的有力。

我的耳朵里嗡嗡的,注意力沒有全被他吸引,偶爾能夠聽見一兩句,還是特別想家。不單是我,連續(xù)一個星期,寢室內很多同學都夜不能寐,翻來覆去,弄得大伙都睡不安穩(wěn)。張老師經(jīng)常會來查房,“來到這兒,就沒有小家,這里只有大家,聽到了嗎?”

“聽到了。”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

“要是誰不睡,站到月光下賞月,沒有意見吧!”寢室內一片沉寂。他經(jīng)常會站在寢室門口站到半夜,這種方法的確奏效,可耽誤了他不少睡眠時間。

學習任務讓我感覺越來越吃緊,除了語文、數(shù)學外,還新增加了英語和物理、化學、政治等課程。就連體育和美術課都不容忽視,畢竟師范學校設有體師和美師專業(yè),畢業(yè)后同樣是鐵飯碗。少數(shù)的同學選擇學體育和美術,很多的同學還是趕大潮流。

各科任老師都見了面。印象最深的是張興柏老師。他年齡最大,個頭最高,眉毛粗糙,精瘦精瘦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有種自命不凡的高傲。

他是20世紀70年代末與高考失之交臂的優(yōu)秀高中畢業(yè)生,從區(qū)農(nóng)中畢業(yè)后便來到這里當老師。他的數(shù)學功底好,總是昂著頭走路。他的課從不帶教材,每頁都是熟稔于心。他的課堂也生動有趣,愛說笑話,引得哄堂大笑。尤其是缺掉的那兩顆門牙,講著講著唾沫就從門縫里飆出來,他立馬傾著身子想把唾沫撈回來,手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唾沫已經(jīng)緊緊地貼在前排同學的臉上,這時他會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地連連道歉。

興柏老師是成立上莊中學時,來的第一批老師。之后來的老師都是來一批,走一批。有的待了三四年就走了,有的四五年,最長的七八年。他哪兒也不去,計劃在這里待一輩子。

他家在學校旁邊的地凹處。整個鄉(xiāng)政府機關所在地是塊丘陵,房子也都是建在山上,就連條街也是彎曲著盤在山溝上,形成一個斜坡式朝上延伸。一棟兩層的土巴房,墻體刷得一塵不染。師母是個生意人,除了賣點香煙和冰棍外,還賣點面條早餐。

興柏老師和師母平常看起來很恩愛,師母圓潤的身體像個水桶,興柏老師瘦得像根火柴,每天晚上,兩個人總要挽著手在街上走走,像是在秀一場街舞。

不過,他們也經(jīng)常有不和諧的時候。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是常有的事。和美的兩個人,瞬間會變得水火不容。師母手上揮舞著雪白的菜刀,追在興柏老師屁股頭后跑。見著母老虎發(fā)威,興柏老師只能是跑?!岸愕眠^初一,躲得過十五嗎?”能躲過,事情一過,氣也消了。唯有一次,興柏老師沒有躲開。路不爭氣,跑著的時候地下一滑,再爬起來時,菜刀橫飛過來恰恰砍中手臂,鮮血流了一條街。那一刀砍碎了興柏老師的心,他是個膽小的人,見不得流血。自這之后,他就像是變了個人,眼睛里常常冒出鼠光。

那天晚上,外面的風很大。教室里沒有燈,一片漆黑。有些同學點起了蠟燭,微光在風里忽隱忽現(xiàn)。我和很多的同學一樣,端坐在黑暗中開小差。門突然開了,隨即風灌了進來,本來就微弱的燭光,一下子全熄滅了。一個黑影站在講臺上,我猜測是張偉光老師?!拔医o大家買蠟燭來了?!?/p>

教室里瞬間光亮起來,我好奇地看著他的臉。這不像我們平常見著的張老師,他的眉頭鎖得有點緊,看情勢,必定是有什么特別的事情。

張老師站在講臺上,一句話也不發(fā),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開始有學生咳嗽。他才慢慢地緩過神來說,“我要離開大家了。”他的話音剛落,教室里就鴉雀無聲。

不是說不離開我們的嗎?記得開學時,他曾信誓旦旦地說要和我們戰(zhàn)斗到底。他的話讓全班的同學都很失望,同學們都埋著頭,誰也不愿意再睜眼看他。

有女生開始抽泣起來,“我給咱們班買了窗簾,明天晚上會送來,天氣馬上變冷了,希望有了窗簾,大家能夠安心學習。”

接下來,教室里一片哭聲。我已經(jīng)聽不清楚他說什么了。

那晚回到寢室,同學們再也不像往常交頭接耳地討論問題。大家都變得異常安靜,頭挨頭,腳挨腳碰在一起,彼此呼吸心跳相聞。

第二天凌晨,有同學早早地守在學校門口。誰也沒有見著張老師離開,他的屋內空空的,還沒有等學生醒來,他就離開了學校,顯然他也不愿意看到悲傷的場面。

張老師的咽喉問題越來越嚴重,他已經(jīng)不適宜當老師了。強留在學校里,對我們對他自己都不是好事。

他就像是秋天里的風,從我們的心靈的田野上吹過。

他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十分難受。

他是我的作文啟蒙老師,一個半月的時間里,他要求我寫過12篇日記,5篇優(yōu),7篇良。我對別人眼中枯燥無味的作文,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鈴鈴鈴?!毙瞧诹挛绲拟徛曧懫?,孩子們歸心似箭地快速裝好書本,歡呼雀躍地跑出教室。

“回家嘍!”

著急也沒用,還要列隊,校長還要訓話,反復強調路上安全,不準去河邊玩水。

走完幾個小時的山路,到家時已近黃昏。

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朝我走來,是母親,每次回家時她都要來半路接我。

見我跑來,幫我把背上的書包取下來,挎在自己的肩膀上。又從兜里掏出幾塊冰冷的麥餅給我,硬硬的。我確實餓了,幾口便咽了下去。那時正是身體的發(fā)育期,肚子里長期是空蕩蕩的。

這個星期天,母親格外忙碌。秋風起,天氣變涼,她得趕在秋分前給我補幾件像樣的衣裳。母親手巧,做工精細,她縫補的衣服看不見針腳。我又臨時交給她幾個新任務,炒些辣椒與酸菜,多調點鹽,這樣可以多吃幾天。再煎幾個麥餅,用著半夜充饑。學校的菜是兩毛錢一勺子,父親每周給我兩塊錢。我想攢著,家里困難拿不出錢時,或許可以拿出來救急。

傍晚學校門口有一塊明亮的月光。我趕到學校時,教室里亂哄哄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唱著,十分熱鬧,教室里突然肅靜起來。

“新班主任來了?!庇腥私兄?/p>

緊接著,一個個頭高大的男人堵住了門口。他叫蔡米糊,臉黑得像鍋底,眼角上長著顆黑痣。這是我們新來的班主任,他是從區(qū)中調來接替張偉光老師的。

“誰在認真地學習,誰在亂說話,我心里一清二楚。這次就放過你們,下次小心被我抓到,有你受的?!钡谝淮我娒婢头懦龊菰?。

同學們的臉憋得通紅,連屁都不敢放。

從這之后,只要進了教室,就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大家總是提心吊膽的,感覺有一雙眼睛在門縫里偷窺。

蔡老師終于叫我去他的辦公室了。在這之前,很多的同學都被他叫去過,每個去過的同學回來都得意揚揚,他們像是得到了蔡老師的獎賞。我也渴望著,能與蔡米糊有一次深入的交流,或者聽聽他的教誨。這種渴望,主要是緩解內心的焦慮。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辦公室門前,心里像是在蕩秋千,有種莫名的害怕。

“進來。”是蔡老師的聲音。

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堆滿了七零八亂的書。墻壁上掛著兩張女人畫像,地上放著體育器材,蔡米糊坐在地上做著仰臥起坐。見我進來,翻了個跟斗,站了起來。

“最近學習怎樣?”蔡米糊問我。

我不敢說話。

“有什么興趣愛好,喜不喜歡體育?”

我搖了搖頭。

“不要成天埋頭讀書,多參加運動?!辈堂缀f。

我說,我喜歡文學。蔡米糊聽了,眼睛睜得很大,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來。

“你看,文學這東西,怎么說呢?總之是太虛無,怎么來著,好像總點不著地?!本瓦B他也說不清楚文學是什么,顯然他不能滿足我的興趣。

學校里幾乎找不出文學愛好者,不可能單獨給我開興趣班。蔡米糊熱愛體育,很快就組建了一支球隊,很多男同學和他打得火熱,一些女同學也成了拉拉隊員。每天黃昏時分,他們在操場上活躍著,尖叫聲像浪花翻滾著。

我的興趣不能成為夢想,于我而言是多么的無趣。校園里缺乏了我的生活味道,我開始偏科,想讓蔡米糊來改變對我的態(tài)度。慢慢地,我的作文在班上露出了尖角。蔡米糊也經(jīng)常公開表揚我,說我的作文是文采飛揚。聽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的英語老師叫汪海霞,和蔡米糊一樣都是來接力的。英語老師是稀缺的,聽說調了好幾次都沒有人來。

汪海霞只有十八九歲,扎著馬尾辮,有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身材好,衣服也漂亮,走起路來,飄然順溜。說話的聲音特別清脆,像畫眉鳥的叫聲。我們不僅欣賞她的美,更多的是喜歡她身上那種蓬勃的朝氣和活力。她辦公室的門總是閉著的,用她的話說,“不在課下釋疑”。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感覺汪海霞似乎很害怕我們向她請教。一旦誰問她問題,就緊張得像個孩子,鼻尖上冒汗,解答起來,吞吞吐吐很不流利。這個時候我就特別懷念張偉光老師,他教學生的能力毋庸置疑?!皩W高為師”嘛,孩子們都喜歡這種老師。有幾個男學生故意抱著課本去求教,結果碰了一鼻子的灰。我對英語毫無興趣,認為中國人無需學英文,上課時,無力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等到她偶爾提問我,我被同桌推醒后,搖搖晃晃站起來時嘴角上還掛著唾液,卻恍若隔世,茫然不知所措,張口結舌,不知所云。久而久之,我真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第一次階段考的成績出來了,我的英語成績很不理想。汪海霞看我的眼神冷到了心骨,我從來不敢看她的眼睛。好像那雙眼睛極具魔性,能把人深埋進地宮。時間久了,有同學摸清了她的底細,說她高中落榜后,被她做教育局長的父親安排到了我們學校,而且是短暫的停留,不久會調往縣城的其他學校,這里只是塊跳板。知道這一切后,我更加討厭英語,視英語為仇家。

第一學期很快就過去了,班里雖然沒有排名,但是每個人的學習情況,老師是心知肚明的。蔡米糊在班會上語重心長地說:“過去的輝煌都已過去,就像是長跑比賽,大家同在一條起跑線上,發(fā)令槍響后,盡顯自己的能量?!辈堂缀俅沃貜烷_學時張偉光說過的話,我還在質疑著,原先成績好的,就一直會好下去時,他的話再次讓我感到一切皆有可能。

跑步就是這樣的,考驗的是腳力和毅力,那些開始跑在前頭的,慢慢地掉到了后頭,有些想停下來歇歇,有些掉隊后干脆就不跑了。我知道自己屬于哪一類,會緊盯著那個目標鍥而不舍。

學校放秋忙假了。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放假的目的是讓孩子們回家?guī)痛笕藗兦锸铡8赣H說什么也不讓我下地干活,他要我在家里專心致志地看書。我怎能如此呢?我家好幾畝地,別的孩子都在地里幫忙。

可我無法說服一向像驢一樣倔的父親。父親從莊稼地里回來,臉被太陽曬得黝黑,手臂被玉米葉鋒利的鋸齒劃得傷痕累累,嘴唇干裂出很多的縫隙和黑殼,我心如刀絞般隱隱作痛。父親卻微笑著,“各種成績都要齊頭并進,一門都不能掉隊,缺哪兒補哪兒?!?/p>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钡搅似谀┛荚嚨臅r間。靜悄悄的考場內,只聽見筆尖在考卷上沙沙地響。我一抬頭,見旁邊的考生手里捏著小紙條,偷偷摸摸地抄著。放眼望去,還有幾個考生也在做著小動作。我收回目光繼續(xù)審題,我不想作弊,寧可考差點也絕對不抄。尤其是我討厭的英語,考高分反而是我的恥辱。

成績很快就揭曉了,我的語文97分,數(shù)學89分,英語52分,政治75分,化學83分,物理96分,全班排19名,語文單科第一名。全班總共50名學生,排19名算是中上游。這個成績父親還算滿意,他知道我的底子薄。

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倍感失落,靈魂孤獨得像是游蕩在荒野。

天氣越來越冷了。母親得趕在大雪來臨前幫我做好一雙布棉鞋,一件布棉襖。

冬天的周末學校是不允許孩子們回家的,老師擔心路上發(fā)生危險,所以讓家長把衣服和食物送到學校來。

母親做好布棉鞋和布棉襖后,把腌制的酸菜和事先做好的蛋湯裝好,冒著風雪給我送到學校來。山路被冰封著,一些雜木被壓倒橫躺在路上。路上還結著厚厚的冰,踩在上咔咔地響。走著走著,凍僵的手被絲網(wǎng)兜勒得生疼,換手時腳下一滑,“嘭啦”一聲掉在地上,瓶子里的菜和湯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冰凌的路面上,母親的手還被劃破了一道血口子,這樣的結果是母親沒有想到的。

母親又重新走回家,把櫥柜里的咸菜取出來,又從母雞肚子下摸出個雞蛋來,做好又重新上路。在我上初中的三年里,她不知道一個人走過多少這樣的夜路。

我不愿意吃菜,也不愿意買菜。拿著母親送來的菜,我哭得就像個女孩子。血肉里沒有了男人方剛,我偷偷地端著碗躲在操場的白楊樹下吃著凈飯。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背后有雙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回頭時是悄悄拍打肩頭的風。

父親的話,再次給我敲響了警鐘。我開始給自己制訂計劃,一個人躲在教室的墻角里背單詞。夜晚靜靜的,蟋蟀和壁虎都已熟睡了。

我感覺頭昏眼花的時候,就跑到操場上的水龍頭邊,冷風颼颼地朝臉上撲,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束冷得沁人心骨的水抹在臉上,頃刻間睡意全無。

我合攏書本時,發(fā)現(xiàn)汪海霞的屋內還透著光,一束微光從汪海霞的屋內透過來,隨即又收了回去。我好奇,這么晚她在干嗎呢?我甩了甩胳膊,晃了晃腦袋,回到了寢室。

慢慢長夜,在我的堅守中變得短暫。我習慣了在夜晚讀書,感覺那個夜晚就屬于我一個人。

初二那年的冬天。雪累了一夜,換來早晨短暫的歇息。大地全是白色的光芒,吱呀呀的門響過后,便是驚訝的叫聲,好大的雪,把門都封了。我全身滾燙著,手腳不停地踢打說著夢話。

醒來的時候,一道陽光照進了房間。我躺在病床上,蔡米糊正在向汪海霞發(fā)著脾氣,說我在夢里說著英語成績不好。汪海霞站在旁邊,臉冷靜得不見血色。她沒有委屈,也不見愧意,感覺這一切與她無關。

隨即便聽到了吵鬧聲。過了一會兒,醫(yī)生來幫我檢查。說發(fā)現(xiàn)我的喉嚨內長著個包塊,建議先打幾天消炎針,如果不得消退,得轉到區(qū)醫(yī)院去做手術。我從隔衣層里把平常節(jié)約下來的錢都掏出來,說如果打針能好就不用通知家人。汪海霞走上前來,用懷疑的眼睛警惕著我,“這是你節(jié)約下來的?”我無辜地看著她的表情?!澳阏媸莻€好學生。”她的話里帶著諷刺。

屁股每天打三次針,半邊屁股腫,半邊都打得麻木了。可咽喉不僅沒有好,相反連說話都困難。醫(yī)生也有些著慌了,說這病不能再拖。得轉院,時間久了恐怕不好治了。我沒有半點恐懼和害怕,感覺死神還離我很遠呢。我不愿意去做手術,一是擔心家里經(jīng)濟困難,二是害怕耽擱學習。這次我得感謝汪海霞,她是城里人,自然是見過世面能拿主意的,她和教育局聯(lián)系,讓城里派名醫(yī)生來幫我做手術。

蔡米糊還在責備汪海霞,其實真跟汪海霞真沒關系。城里的醫(yī)生是連夜趕來的,拿著電筒讓我張開嘴朝里照,檢查完后說不用做手術,給我打了幾瓶吊水,吃了幾片藥,幾天后咽喉就好了。不過再三叮囑我,近段時間盡量少發(fā)聲,復發(fā)起來就難以避免手術了。汪海霞見我沒事了,臉上舒展著微笑。我把她的微笑后來理解成了獎賞和包容,我還得好好感謝她。許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次是汪海霞墊付的藥費。

我多么恨自己,為什么英語不能考個高分?一周后,我決定打開母親給我送來的菜,冬天里這些菜能存放很長時間,吃起來仍然很香,我感覺吃到了母親的味道。同時也開始改變對汪海霞的態(tài)度,甚至當別的同學說她的壞話時,我還會站出來辯駁,那些從前的聲音逐漸在同學們之間又有了新的變化。我發(fā)現(xiàn)對她的崇拜感依然還在,學習上便萌生出無限旺盛的欲求。

我始終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孩子就是這樣的,只要有點溫暖就會改變內心。當然,汪海霞不是來收買人心的。她已經(jīng)不在乎我們的議論,也許她聽見了,故意裝作沒有聽見。

又到英語課了,很多同學的英語背得支離破碎,汪海霞點到我的時候,我站起來流利地把一篇文章從頭到尾背了下來?!笆滥就瑢W背得好嗎?”她提高了半個聲調,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感覺一陣舒爽穿過了五臟六腑,在心底蔓延,心里很是幸福。

夜晚的風異常寒冷。深夜里,汪海霞房間的燈還亮著。我想起了“鑿壁偷光”的典故,我想“隔壁偷光”是否可以省點蠟燭錢。偷偷地站在汪海霞的窗外,借著她房內透出的光,把白天沒有掌握的內容,一一過濾,還把第二天的內容一一看過,“啪”的一聲,眼前一片漆黑,我愣怔一下,立即清醒了過來,聽見里面一聲呵欠聲,我才晃動著沉重而充實的大腦,躡手躡腳地離去。

父親老說:“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我想只要心朝著一個地方沉下去,就一定能夠見著光明。

又一次段考,成績很快就揭曉了。我的英語成績排名全年級第7名,這是我初中以來最好的成績?!肮Ψ虿回撚行娜恕?,這份成績是鐵的證明。

我沒有沾沾自喜。另外這樣的成績,雖然在應屆生里算是不錯,但遠遠不能和往屆生比,他們各門功課幾乎比我們要好得多,歷年考上中專、師范的大多是他們,考不上的同學大多回母校補習。我不會有這樣的復讀機會,但憑我現(xiàn)在的成績,考入理想的學校,似乎還是天方夜譚。

怎么也沒想到臨時畢業(yè)的時候,上面?zhèn)鱽硐ⅲ鶎蒙荒軈⒓又袑?、師范報考,對于我們而言無疑是個福音,我們鼓掌,歡呼,要知道考上了中專或者師范,就預示著端上了鐵飯碗,對于祖祖輩輩是泥腿子的人家來說,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有人欣喜有人憂,往屆生垂頭喪氣到了極點,他們本是鉚足氣力,打算一顯身手的,可怎么也打不開希望之門。想想他們也真夠可憐,沒日沒夜挑燈夜戰(zhàn),最后只得丟棄夢想。

各科都在積極復習,連星期天都在補課。只有周六下午放半天假,爭取回家拿點換洗的衣服。

這個周末原本高漲的心陡然落了下來,學校里號召同學們買一套學習資料,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報名,我難過得低下頭,裝著很安靜的樣子,拿起書來讀。其實我的眼睛在書上,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周圍亂糟糟的氣氛,使我煩亂的心緒四散開去,我想買的心和他們一樣迫切,可是這本書要8塊錢,這對我和家人來說都是極大的負擔,但是我又不甘放棄。

我回到家時,母親躺在病床上幾天,屋里一片狼藉,冷鍋冷灶,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她見我回來,抬起頭,指著櫥柜里扣著蓋子的碗說,那里的面還熱著,你趁熱吃了吧!我餓極的肚子突然沒有了食欲,眼睛一直瞪著母親,嘴咧開著想說著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來。父親從地里回來了,已是疲倦不堪。他說這周你們都放假了,你媽病了,地里的事情忙不過來。他每天要下地勞作,還要給母親買藥,他的辛苦都寫在黑瘦焦慮的臉上。“這學不上了,不如回來幫著干點事情?!蔽液透赣H說?!芭荆 蔽业哪樕匣鹄崩钡臐L燙,眼前一陣昏黑。母親的身體一半落下了床沿。這一巴掌是母親扇過來的,一個病人,我不知道此刻哪來的氣力。

往日我會風風火火地朝著學校趕,這回雙腿如灌鉛一樣慢得移不動,每走一步,好像就離夢想遠了一步。我拉了拉衣服的領子,已經(jīng)是春天了,春寒料峭,冷冷的風直往衣服里鉆,我的腿有些軟,怎么走就是邁不開步子,一路上思索著回校怎么和老師說。

果然,當我說要退學時,學校里的老師驚訝得和藤野先生聽說魯迅棄醫(yī)從文一樣的表情。聽說我要回去照顧母親時,又被我的孝心感動了,但還是不停地做我思想工作,開始是蔡米糊,后來是汪海霞,包括興柏老師。他們的話總是掏心掏肺,猶如春雨滴入干涸的心田。

那天下午,汪海霞找到我說?!斑@本書是我獎勵給你的!”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惶恐地接過厚重的書。漸漸地感覺昏暗的天空變得明亮,甚至立即能夠達成所愿。

菜花又黃了,肆意張揚地在路兩邊的田地里,在綠油油的麥苗映襯下,千嬌百媒,如錦緞鋪向遠方,路兩邊的農(nóng)民弓著腰在田里勞作,有人抬起頭來輕輕地捶打著腰部,微笑著抹去額頭的汗水。

已經(jīng)是深夜三點了。學校里像是螞蟻在動,整個夜晚都停歇不下來。

學校進入了緊張的備考階段,老師們白天黑夜給我印發(fā)試卷,改習題,我們便埋頭在各種習題中,沒得空閑看望窗外的季節(jié)。為了黎明的這段黑暗,師生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

山村里沒有神殿,如果有,我猜測很多人會躲藏在那里。說明這個過程是多么熬人,無論我們未來的樣子是什么,路被迷霧罩著,有一定的危險,還是要往前跑。

倒計時只剩下最后一周了。蔡米糊給我們做動員工作,說如果你們考上中專、師范學校,說明你們幸運,我為你們高興,因為你們端上了鐵飯碗,萬一走不了,我也替你們高興,說明你們上了高中,三年后考上了大學,這樣比中專的檔次更高一些。

他的話,有阿Q的味道。但極大地鼓舞了我們的士氣,很多預想升學無望的同學,現(xiàn)在像是在世界末日看到了曙光。蔡米糊的話音剛落,一個矮個頭的學生慢慢地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朝教室外走去,屋頂上有水濺落在她的身上,可她似乎不在意。她走到操場上,望了望遠端,望了望外面的雨和侵入房間地面的野草,身體僵硬地走出了校門。

她沒有資格報考中專和師范,更沒有準備上高中,只好就這樣離開了學校。

開始填報志愿了,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所醫(yī)學中專。其實,我沒有探究過魯迅去日本學醫(yī)的原因,也沒有他兼濟蒼生的大志,我只希望多救治些鄉(xiāng)村病人,包括我的母親。母親常年患病和病魔做斗爭,讓我惶恐不安,我得讓她盡快好起來。

中考成績出來了,我以全鄉(xiāng)第二名的成績被錄取了。拿著錄取通知書,我回去告訴父親時,他還在地里沒有回來,村里的學校撤銷了,他在家等著上面的安排,從早到晚都在地里干著農(nóng)活。母親多日沒有出門,聽說我的通知書來了,她高興地從床上爬起來,讓我扶著到外面走走。“你考上了。”她很得意,像在炫耀。

我搬來凳子讓母親坐下來,端著藥一勺一勺地喂。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我去了城里上學。父親這回像是換了個人,臉上的皺紋和白發(fā)斑斑。

離別的前夜,我守著母親,她拉著我的手說笑著,好像完成了一生的大事。

“去睡吧,父親說。夜已經(jīng)很深了?!蔽液鋈话l(fā)現(xiàn)父親的身材比往常矮小,像一株干草,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露珠。

我畢業(yè)后,在醫(yī)院里花費了不少時間,研究一些奇怪的病例。疲憊的時候,辭去了職業(yè)。應聘到一家報社,做了一名撰稿人。很多時候,我覺得文學和醫(yī)學是可以融合到一起的。就像兩個人跳舞,略微旋轉一下,就能夠彼此融合到一起。

遺憾的是,我們所待過的“上莊中學”,后來只剩寥寥無幾的幾名學生,最終進行了撤并。撤并后,學校就空著,一把鎖鎖了好幾年,慢慢地整所校園里長滿了茅草。那些磚瓦的房子,經(jīng)歷風雨的洗禮倒下了。幾年之后,就連去學校的路也長著深深的茅草。漸漸地,學校就像是一座無人看管的寺廟徹底地廢棄,那些讀書時代的記憶隨白云游蕩,不知蹤跡地去了別的地方。

一所鄉(xiāng)村學校就像是道數(shù)學題,孩子們都是他們身后的添零。唯有大地自然的美才能夠美化一切。

令我刻骨銘心的是,不僅是學校歸還了自然。我父親也成了自然里的眼睛。

他在村子里時,住的是祖先留下的房屋,包括菜園都是繼承祖輩的。后來,移民政策的東風吹進村子里時,說他不符合移民政策,不能享受移民待遇。那時他的戶口掛到了鎮(zhèn)上,沒有具體的門牌號碼,只是寫著“集鎮(zhèn)”,一個找不著北的地方,他不能移到城里去,也不能住在村里。移民后,我母親把我們的舊課本都收集了起來,用箱子裝著,她舍不得扔。

我和父親商量著,今后搬到城里和我住在一起。他說,他的鼾聲很大,怕影響到樓上樓下的人。他喜歡生活在村子里,他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也習慣了與土地的相伴。村子里的房屋移民后就拆了下來,他想回去是萬萬不可能。

我回到“上莊中學”時,很多的記憶纏繞著我。站在校門處,一縷陽光從高處落下,在我的鼻尖上晃來晃去,好像那縷光是只蒼鷹,非要叫醒我。我有點不開心,但還是沒有冒犯它,我想,也許此刻只有它還在守著這所學校,或者是在等著我回來。我們友好地相處了段時間,“起來,起來,都起來?!鄙险n鈴聲都響過幾遍了,還有孩子躲在被窩里睡懶覺。

隨著腳步聲變弱,學校在我的思想里搖晃起來。在屋檐下掛著一個黑色的東西,上面有一大堆蒼蠅,蒼蠅嗡的一聲飛走了,那些東西頓時像不見了一樣。隨后,我看見一群孩子在操場上追趕著,到處亂晃,沒人看管,很快就消失在門和窗戶的背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