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4期|張怡微:錦纏道(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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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魯木齊中路是上海市徐匯區(qū)及靜安區(qū)的一條道路。在1911年到1943年之間的名稱為麥琪路(Route Alfread Magy)。該路為南北走向,南至淮海中路接烏魯木齊南路,北至華山路接烏魯木齊北路,全長880米,寬12米至27米……”我和麥琪小時候?qū)W彈鋼琴,常常走過那里。下雨的時候,也可以說是蹚過。九十年代初的上海,城市排水并不好,水門汀上積攢起小水塘是容易的事,汽車開過的時候,會濺起跳躍的水龍。雨后,我和麥琪曾經(jīng)交流過,要如何把池塘里的蝌蚪撈起來,放到雨天的臨時水塘里玩,一陣心領(lǐng)神會的嗤笑??蔀豸斈君R中路的水塘是不一樣的。我們絕不會在那里養(yǎng)蝌蚪,再等太陽出來,坐在地上等待蝌蚪被活活曬干。那是我們都沒有福分出生的城市蛋黃區(qū),可不是什么干壞事的好地方。即使是二十年后站在那里,我們也只能仰望它。
那一年,可能是伴隨著“一只小老鼠在昏暗幽深的大森林里散步;從前,有四只小兔子,它們的名字分別是軟塌塌、亂蓬蓬、棉尾巴和彼得”等甜美故事的磁帶聲,我們潛意識中還相信著不管什么比賽,烏龜終將戰(zhàn)勝兔子,嚴肅的老師就是突然冒出的烏鴉,愛麗絲鉆入兔子洞就是掉入另一個世界,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出來的愛麗絲也不會有什么真正的損失……我們咬著一毛錢一張的蔥油餅,被音樂學院門口外國人慢跑的身影攫住了眼神。那些外國人看起來并不真的趕時間,卻跑著步。上海的天色一如既往灰蒙蒙的,那些和我們長得不一樣的人卻好像攜帶著什么未名的、神秘的東西,在城市里穿梭、飄曳,播撒偶然的種子。
那是我和麥琪最早看到的、活的外國人,他們的步伐伴隨著音樂學院里傳來的各種樂器刻苦操演的聲音,顯得十分奇異。外國人的臉上總有一種沒有表情的自在和松弛,院里傳來的琴聲又難免代表著青年同胞的苦勞。我不喜歡外國人的腔調(diào),因為分明他們是寓居,卻顯得我們像外國人。麥琪和我的感受一定很不同。我曾經(jīng)以為,我和麥琪還會有許多個這樣的時刻,我們一起穿越時光,我們會看到無數(shù)種相似的驚異。殊不知人生中許多事都說不好。有些起初并不起眼的事居然都是一次性閃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它非常重要,好像風吹落了深秋的最后一片葉子。后來還會有許多凜冽的事要發(fā)生,但都與那息風無關(guān)了。
我和麥琪都是直到很久以后才第一次出國(晚得好像并不值得正經(jīng)說出來),她去了美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去了日本(出了公差)。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有點緊張,突然想到一首老歌,叫《人在旅途》,是一位新加坡歌手唱的。我和麥琪都喜歡看新加坡電視劇。新加坡人說的是中國話,口音卻很特別??赐炅穗娨晞?,我們還要爭論電視里的女主人公誰最漂亮,那是練琴閑暇,我們最開心的時候。因為想看得更仔細,以便周末能和麥琪多說一會兒話,我在霸占電視機的過程中被母親暴力打斷。母親紅著眼睛用卷發(fā)棒捶了我一頓。卷發(fā)棒不太適合捶人,因為齒梳是軟塑料做的。打完我,母親哭了(這非常像她的風格,好像明明是她想離婚,結(jié)果號哭的人也是她),她邊哭邊傾訴。她從遙遠的童年、自己被哥哥欺負開始說起,一直說到離婚后擔驚受怕會養(yǎng)不起我。最后說,因為我沉迷電視,辜負了她的期望,毀滅了我們未來的家運。這個龐大的女性史詩故事,居然降落在了七歲的我想要看電視的過失之后就灰飛煙滅了。都說人生如戲,可人生要真做成戲,好像還挺難看的。母親用卷發(fā)棒捶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麥琪說的:“以后我們倆要是絕交,就唱一首《人在旅途》吧!”因為,電視劇的結(jié)局就是突然地離別,看也看不懂的那種離別?!扒饺f水腳下過”,“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你就不會珍惜我”,我好想對母親這樣唱。這瞬間而過的想法令我感到害怕。很快,我就掐滅了內(nèi)心中反抗的螢火。那之后,我就不太看電視劇了,我命令自己不可以喜歡看電視劇,然后我就做到了。奇怪的是,許多年后,當我買了人生第一套房的時候,沒有在家里安裝電視。母親卻表現(xiàn)得非常失望,她對我說:“你是不是壓根就不希望我來看你?”令我啞口無言(電視真壞啊,總讓人為難)。
想起來,那時母親的期望并不恢宏,她不過是希望我未來能成為穿著體面、有人喜愛的女孩子。我極不喜歡母親抱怨生活,卻難免受她殷殷期望的影響。她像一個宗教一樣矗立在我面前,提醒著我有罪,不許我散漫,只可以相信,不容許質(zhì)疑,這一招還挺奏效。其實看電視不一定都是壞處,譬如我就很喜歡南洋電視劇里那種女孩子咬緊牙關(guān)也要“出人頭地”的樸素追求,因為生活里看不到,算得上一種啟蒙。生活里的故事無非是像舅舅家的那樣,任由大女兒發(fā)燒活活燒死了,再喜迎新的兒子。每到過年,舅舅總說起這事,然后喝酒、流眼淚,像某種文學里的鱷魚。新的兒子很快也長大了,他模仿父親的口吻煞有其事地在作文里寫,“我有一個姐姐,可惜夭折了,如果沒有她,就一定沒有我”,還參加了美好家庭作文比賽,拿了獎,他得意的樣子像某種小鱷魚。我和母親一樣不喜歡舅舅一家,但小鱷魚的作文在電臺里播送的時候,母親還是逼迫我聽完,要我學習。我只感覺自己是多么幸運,能平安地活下來,沒有成為誰感激的對象。我不再相信寫作,因為知道明明不是那么回事。
在我沒有任何出人頭地的跡象之前,母親突發(fā)奇想要讓我學點藝術(shù),那也許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插曲。我覺得學習“藝術(shù)”,就是學習孝順,再加上交交新朋友。好在,這段經(jīng)歷讓我認識了麥琪,讓我第一次看到外國人,第一次聽到除了電視劇配樂兒歌之外的音樂,賜予我數(shù)不清的驚異。我和麥琪,從小哈農(nóng)、拜厄,練習到車爾尼599、849、299,巴赫……然后就終止了,再學下去就要露餡了。我被選拔入了一個奇怪的電子琴交響樂團,成為一個業(yè)余級別的表演者,不收學費。我的任務,是用電子的聲音敲擊出單簧管的定音。知道被錄取的時候,我的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看穿了什么。母親卻很高興,她覺得很光榮。每次排練,她都興沖沖給我照相,完了還要把照片洗出來放在家里的五斗櫥上。在家里練習“定音”是遠遠沒有練習完整曲目有趣的事。因為聽不到主旋律,也看不到別人的樂譜。所有的一切,只能靠想象。想象是多么哀苦又迷人的事啊。想象自己、想象別人、想象所有人匯合在一起,合作無間,就好像想象著幸福一樣。
對了,其實我一直沒有自己的鋼琴。在家里,我都是用電子琴練習夜校布置的曲目,我練得十分刻苦,夏天即使汗流到地上也不會停止,所以連老師都一直沒有看出真相,他一直以為我是有鋼琴的,他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有的地方我會習慣性地降落八度。這當然是我童年時代最高級別的秘密,除了歲月,沒有什么能將它解禁。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麥琪。我和母親也從來不談起。出于某種神秘的倔強,我沒有使用過電子琴上任何的音色和伴奏,我把它想象為——鋼琴。然后命運又交給我一個新的任務,需要我把它想象為——單簧管。好像一種懲罰。
在加入電子琴交響樂團以前,我甚至都沒親眼見到過單簧管。即使是后來隨樂隊上臺表演了多次,我見到過其他表演者帶來的真正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但我還是不知道英國管、低音單簧管、大管到底長什么樣子,摸起來又是什么感覺。我不敢問,也不知道該問誰——我只能盡力本分地扮演好我所模仿的聲音。那段訓練的日子,令我開始熟悉機器模仿各種樂器的聲音。不只是西洋樂器,還有中國樂器,二胡或者揚琴之類的。不僅可以很擬真,居然還可以很恢宏。不僅可以很革命,也可以很民間。我們就像一群馬戲團的孩子一樣,用樂器來變戲法。坦白說,有時候操作它們,多少也可以放一點真情的。不仔細聽,很容易被感動,很容易覺得,那就是幸福,就是意境。在心里,我曾和它們合作無間、榮辱與共。本能的排斥和日常操習的親切,扭曲地交纏在一起,合成為奇異的情感力量。在展演時總會有那么一瞬間,令人感覺耳朵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們的音樂好像是真的,我們的成功也是真的。在樂團里,指揮老人叫我“單簧管”,其他人也叫我“單簧管”,好像我真的是“單簧管”。我當然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電子琴上的一個按鈕,就連音量都是機器調(diào)控的,我是總譜里的只言片語。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居然有欲望想要擁有一支真正的單簧管,又覺得尷尬,覺得自己配不上。即使沒有人搞得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還是害怕被人知道我并不會使用它。我是個冒牌的。哪怕也曾真心真意地用真實的青春實現(xiàn)過它的表象、它的功能、它的音樂能量的萬千分之一。
好險麥琪落選了那場詭異的選拔,沒有留下如我一般的心靈陰影。她索性就放棄了繼續(xù)學習鋼琴。后來我們都快進入初中,聽大人們說,還是學業(yè)比較重要。那時的我們,已經(jīng)可以蹩腳地彈奏肖邦練習曲,譬如作品10號第3首,在交錯的時空中抽象地“離別”著,在抒情的觸鍵中一點一點遠離真實的世界。而我們的琴藝,這一生恐怕也就到那里為止了,再也不會有新的進步,也不會有不滿足。盡管我們才十幾歲,我們的日常生活離音樂太遠了,根本就用不上琴藝,無所謂夠不夠用。那之后,我還堅持了一小段“藝術(shù)”之路,直到母親的興奮勁徹底過了,她親自勸我放棄。我就放棄了,二話不說。樂團表演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很想念麥琪。我們是差不多的人。至少,她沒有扮演過誰,她有自己的琴,自己的聲音,她比我強。我有點羨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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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微, 青年作家,現(xiàn)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MFA專業(yè)講師。出版有《新腔》《櫻桃青衣》《細民盛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