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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紀(jì)實版2019年第5期|古岳:凍土筆記——達(dá)森草原的前世今生(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紀(jì)實版2019年第5期 | 古岳  2019年07月16日08:32

推薦人語

“我在來世的路上,想起前世的歌謠?!睋?jù)我的觀察,古岳《凍土筆記——達(dá)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既延續(xù)了作家一貫的主題表達(dá),又在敘事策略上有了新的突破。作品地域色調(diào)濃郁,思想視野開闊,詩意書寫與深刻思考臻于純?nèi)蛔栽冢胺Q人與自然和諧與共的時代絕唱。

——吉狄馬加

靜下來吧,靜下來

讓心聽到花開雨落

讓肌膚感受風(fēng)輕云淡

收集畜群踩碎的夕陽

靜下來吧,靜下來

讓血脈合著流水

讓思緒漫過天涯

重溫帳前遠(yuǎn)逝的牧歌

而后,走進(jìn)這片草原

傾聽,似有馬蹄聲響起

凝望,一湖星光照耀山岡

經(jīng)幡浩蕩,風(fēng)馬飄搖

我在來世的路上

想起前世的歌謠

迪嘎蓋

除了睡覺的時候,三歲的貢拉措很少安靜地待在屋里。她總是愿意在草原上跑來跑去,或隨處溜達(dá)。她母親拉姆德慶得時時地留意,才不至于讓她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哪怕是一會兒也不行。

因為,山上有狼,拉姆德慶擔(dān)心女兒的安危。兩天前,狼剛剛叼走了他們家今年剛出生的一頭小牦牛。這是他們家近幾天損失的第二頭小牛犢,就在這頭小牦牛出事的前兩天,還有一頭小牦牛也讓狼給叼走了,手法都一模一樣。它先是咬死了小牛犢,可能喝了幾口血,而后,咬斷小牛犢的脖子,叼著小牛頭,往南面的迪嘎拉姆秋吉山上跑去。每次,人們發(fā)現(xiàn)狼時,它都快到山腳下的谷口了,再走幾步,進(jìn)了山谷,就很難發(fā)現(xiàn)了。

歐沙告訴我,那山上一定有狼窩,還有一窩狼崽,否則,狼是不會費老大勁拖著小牛犢的尸體往山里走的。它之所以把戰(zhàn)利品帶回家,就是為了幼崽。為什么只叼著小牛頭呢?因為它叼不動整個的牛,即便是一頭半歲多的小牛犢也難。而且,小牛犢身旁一般都會有大牛護(hù)著,牛群外圍還有雄壯的公牦牛守護(hù),成年公牛粗壯尖利的犄角是殺狼的利器,稍有不慎,它便會刺穿狼的身體,即便能僥幸逃脫,也難保從此不留下終生傷痛。所以,每次實施攻擊前,如何掩牛耳目,瞞天過海,騙過所有大牛和公牛的注意力,著實要費一番心思。

以前,草原上有羊群的時候,狼也不愿意攻擊牦牛,相比而言,捕獲一只羊比一頭牛犢要容易得多。可后來,這一帶草原上已經(jīng)沒有羊了,不得已,狼只好將攻擊目標(biāo)改為牛。雖然,難度加大了,但是作戰(zhàn)方略并未有多大的變化。還是乘人不備、攻擊弱小那一套。

歐沙說,叼小牛頭回去,不僅是讓小狼崽美餐一頓,說實話,小牛頭上也沒多少肉。更主要的是,它要用圓嘟嘟的小牛頭來訓(xùn)練后代的廝殺本領(lǐng)。作為狼族,你要在人類居住的雪山草原上生存,沒有兇狠的廝殺本領(lǐng)很難立足。

歐沙說,這南面的山上以前沒有狼窩,以前的狼窩在北面的山上,可能是因為南邊是八仙女迪嘎拉姆秋吉的領(lǐng)地——仙女可能不喜歡與狼共舞。也可能是因為北面山腳下修了一條公路,作為狼,你要在一條整日里有人類駕駛的機(jī)器呼嘯轟鳴的公路邊安身,那無異于拿自己的生命當(dāng)兒戲了。

現(xiàn)在,民間沒有槍支了,還好點,要是以前,它們就得時刻面對陰森森的槍口,那日子還能過嗎?即使沒有槍了,白天還好,在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它的族類也難保不從那公路上穿行。而假如此時,突然有一輛車呼嘯著迎面而來,明晃晃的車燈照射下,它一定會驚慌失措。而那車輛一定會不自覺地突然加速,直接撞過來。好像受到驚嚇的不是狼,而是那車輛。根據(jù)這些年在山野公路上每每有狼被撞死的現(xiàn)象分析,在這種情勢下,狼都難逃一劫。

所以,它從北面的山谷遷到了南面的山谷。它賴以生存的家園還是同一片草原,只是換了個新家,挪了個窩。所不同的只是,以前,它出門之后,一般都要向南眺望,現(xiàn)在則要向北而望了——那里有它曾經(jīng)的居所。每次看到從昔日的家門口轟鳴著飛馳而過的那些龐然大物,它都會有后背發(fā)涼的感覺,它知道,那就是后怕。好在,除了那條公路,兩山之間的其他變化倒也不是很大,這給了它很多安慰。雖然,草原上的牧草沒有以前好了,尤其是沒有以前那么茂盛,也沒有那么高了,但比起鄰近其他草原的情況,這已經(jīng)是萬幸了。感謝祖先!至少這里還有牧草生長。

但它們依然懷念牧草茂盛的年月,那個時候,它們走到哪里都有草叢的遮掩,都不會擔(dān)心會被人類發(fā)現(xiàn)。而且,可能它們比人類更加貼近地面的緣故,只要稍有風(fēng)吹草動,人類的任何舉動都不會逃過它們的法眼。它們會覺察和聽見幾公里以外一片草葉的鳴叫和人類最輕微的腳步。

雖然,一種人類稱之為鼠兔的老鼠越來越多了,但是,狼并不像人類那樣痛恨老鼠。不僅不痛恨,甚至還非常喜歡。在人類將牛羊——顯然,現(xiàn)在只有牛了——趕往冬季草場之后的漫長冬季,當(dāng)嚴(yán)寒來襲,而它們儲存的食物又不足以抵御寒冷和饑餓時,正是那些老鼠養(yǎng)活并延續(xù)著它們族群的血脈。

它們不明白,人類為什么要憎恨這些小生命。據(jù)狼族的傳說,這些小生命在這片草原生存了幾千萬年之后,狼族才來到這里定居。又幾千萬年之后,這里才出現(xiàn)了人類的蹤影。人類不僅侵占了它們的家園,還想將它們趕盡殺絕,用槍射殺,用毒藥毒害。曾一度,它們確實到了瀕臨滅絕的階段,這幾年才算稍稍緩過氣來。比起人類對它們的殘害,它們對人類的那點傷害根本算不了什么。要不,也不會所有的生靈都在急劇減少,只有人類的種群在迅速膨脹,連人類自己都說,這是人口大爆炸。

不過,鼠族也許更喜歡草原后來的變化,因為牧草日益稀疏,地面一覽無余,這給了鼠族開闊的視野。想來,智慧的人類幾乎能看穿一切。人類有兩個成語,一個是鼠目寸光,另一個是膽小如鼠,真是切中要害,一語中的。因為,鼠族不僅目光短淺,而且膽小,牧草茂盛的地方,它們看不遠(yuǎn),就害怕,繼而難以生存,所以,以前的草原上老鼠很少。從這個意義上說,鼠族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來臨,也許正是恨鼠如仇的人類為它們開啟了這個時代。

兩山之間是一片開闊的草原,叫迪嘎蓋草原,最低海拔超過了4650米,一直是達(dá)森牧人的夏季牧場。以前只有12戶人家,現(xiàn)在,除了已經(jīng)搬遷到縣城的牧戶,還有17戶牧人每年夏天都來這里游牧。中間還有一條河,叫恩欽曲,是長江一級支流聶洽河的兩大源流之一,蜿蜒清澈。河谷草原東西縱深約20公里,南北寬闊處也不足三公里,平緩開闊,綠草如茵。草原四周皆石山也,山峰之上花白色巖石犬牙交錯,嶙峋巍峨。山巔之上,白天總有云霧繚繞,而清晨和夜晚,白霧會落到山腳下,一層層纏繞著,山峰縹緲其上,疑是仙境。

那天——2018年8月3日午后,從多彩河谷往達(dá)森草原的索布察耶,翻過海拔4760米的干卡貢瑪埡口,見到這片草原時,我就想,要是能住在這里就好了。去年此時,我從另一個方向去治多經(jīng)過這里時,也曾有這樣的沖動。可是,我沒敢說,出發(fā)之前,我已向陪同前往的歐沙和嘉洛兩位兄弟明確表示,既然達(dá)森草原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確定,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們扎帳篷駐扎的地方一定得有牧戶,最好與他們毗鄰而居,最好附近還有三五戶別的牧人,這樣我就可以隨時到他們的帳篷里跟他們說話。至于別的,住在哪戶人家的帳篷跟前,在哪片草原的山坡上或河谷里,都依他們的安排,我沒有任何意見。

從干卡貢瑪山下來,歐沙的福田皮卡還在一路往西,那是去往雜多的方向。我還是沉住氣,沒吭聲??煲叩降细律w草原的中間了,嘉洛這才說,他們商量后決定要住在這里,問我是否同意。太好了!同意,同意,太同意了!

我當(dāng)時的興奮與開心無以言表。只覺得他們太明白我的心思了,帶我走進(jìn)這樣一片草原,它比我希望的還要美。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這里就是天堂。約翰·繆爾在寫到優(yōu)勝美地的美景時說,只要有面包,他愿一直住在那里,永遠(yuǎn)??吹降细律w的那一派寧靜時,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沒想到,我將會住在這里。

這時,我才看到公路左側(cè)有一條路拐向河谷草原。下了公路,再向左一拐,走不遠(yuǎn),恩欽河上有一座小橋通往河對岸。過了橋,嘉洛說,他一個妹妹家在這里,我們先到她家里喝點茶,休息一下。然后看,要住在哪戶牧人家跟前,再定。我只連聲地說,好好好好……

與附近別的牧人不一樣,嘉洛妹妹拉姆德慶一家不是住在帳篷里,而是有一座100平方米的房子,還有庭院。盡管庭院也是原來的草地,但獨門獨戶,離得最近的鄰居家的帳篷也在一里以外。有三間屋子,中間一間很寬敞,在整棟房子中占了約三分之二的面積,是他們一家三口的主要生活空間,集臥室、客廳、餐廳于一體。右面把頭一間屋子是儲藏室,堆放雜物,門在外面。左面把頭的一間小屋門朝中間屋子開。我們從中間屋子的門進(jìn)去,左右兩側(cè)靠窗戶和隔墻的地方都擺放著兩排藏式木質(zhì)沙發(fā),可坐人,如家中來客人需要留宿,亦可當(dāng)床,沙發(fā)前是兩排藏式茶幾。左側(cè)靠墻角的地方是一張大床。屋門正對的一面墻跟前,是一排幾乎到頂?shù)牟厥浇M合櫥柜,上面擺放著各種碗盞、茶壺和其他器皿,還有一臺不大的液晶顯示屏,據(jù)說,通過戶戶通衛(wèi)星接收系統(tǒng)可以收看很多電視節(jié)目。其上方還有一臺可遙控的播放器。屋頂上垂掛著節(jié)能燈,有太陽能光伏電源線連接……

嘉洛把我讓到右側(cè)里手的沙發(fā)上坐,歐沙坐在我旁邊,而嘉洛自己側(cè)坐在靠門邊的沙發(fā)上。我們開始喝奶茶,吃糌粑,說話,休息……末了,嘉洛問我,我們要住在這里,還是到別的地方看看再選個地方?我說,怎樣都可以,一切由你和歐沙定。后來,我們沒去別的地方看,就在那里住下了。喝完茶從屋里出來,歐沙和嘉洛就在草地上選了一塊平坦點的地方,開始扎帳篷。我就過去幫忙,他們說不用你幫忙,你到房子里坐著休息吧。我說,嗯,還是一起吧?,F(xiàn)在我們是一家人了,你們兩個干活,我怎么能坐著呢?說是這樣說,但活主要還是他們兩個干,我也只是在旁邊摻和一下。扎帳篷雖然不是什么重體力活,但它需要技巧,扯繩要繃緊,扯繩的橛子要釘牢,門要選避風(fēng)的朝向,里面的頂桿要立直等等,都是有講究的,打下手可以,但你要讓我自己扎一頂藏式帳篷,還真扎不好。

而這是一頂真正的藏式牧帳,雖然小了點,但三五個人住,足夠?qū)挸?,也足夠高,進(jìn)出帳篷幾乎都不用彎腰,進(jìn)到里面,更是伸展自如,頂部的高度與普通屋頂無二。文扎在電話里說,住這樣的帳篷,不僅睡覺舒服,來個人,坐下來說個話什么的也方便。這是文扎去年做的,做帳篷時,還購置了不少被褥和睡袋。因為文扎有這樣的裝備,我只帶了幾件衣服、一兩本書和筆記本,就可以安心住在一片曠野上了。甚至衣服都沒帶夠,臨進(jìn)草原了,扎多就問有沒有帶棉衣?還真沒有。我想,雖然海拔是高了點,可還是夏天呢,即使冷點,也不會冷到哪兒去。我又不是沒到過高海拔地區(qū)。扎多說,那不行,得備著。我還在推辭時,他夫人博勒(發(fā)lei音)已經(jīng)將一件棉衣塞到我懷里。還沒穿,心里卻無比溫暖。

扎好了帳篷開始鋪睡鋪,先鋪的是我的睡鋪,在帳篷的最里側(cè)中間位置,當(dāng)時也沒多想,就欣然接受了??赏砩纤轮螅也虐l(fā)現(xiàn),這是整頂帳篷里最好的位置,因為我睡在這里,歐沙和嘉洛的睡鋪就只好安頓在門簾的兩側(cè)了,不說如有人起夜會驚擾睡眠,從門縫兒里灌進(jìn)來的風(fēng)也會直接吹到他們身上。滅了燈,閉上眼入睡之前,想著這些時,心里又是一陣溫暖。草原之夜,夢也是有溫度的。

我在被窩里看了一眼手機(jī)上下載的海拔儀,緊貼肚皮的地方顯示的海拔是4653米?;叵肫饋?,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睡在這么高寒的草地上,至少還有一兩次,我們扎帳篷的地方比這個地方還要高一點??赡且咽鞘畮啄暌郧暗氖铝?,那時,我要年輕一些,現(xiàn)在,畢竟早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我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睡著,因為高寒缺氧而睡不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也擔(dān)心因為睡不好,心臟再出什么狀況,像2015年在果洛那次一樣。那之后,我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服用一位中醫(yī)朋友特意配制的藥丸,效果不錯,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明顯的感覺。

決定駐扎此地走進(jìn)這片草原時,嘉洛已經(jīng)告訴我,南面的那幾座山峰叫迪嘎拉姆秋吉,說那是八位仙女。我當(dāng)時開玩笑說,但愿今夜能夢見仙女。歐沙也開玩笑說,會的,說不定八位仙女都會來到你的夢里。我說,我沒那么貪心,一位就很滿足了。是夜果然有夢,美好,但邪惡,便以為是眾仙女縱容的結(jié)果,便不以為邪惡。

歐沙

也許是因為歐沙震天響的呼嚕聲,這一夜睡得確實不怎么好。

早上醒來,當(dāng)歐沙問我,睡得怎么樣時,我就實話實說,如果他的呼嚕聲稍微小一點點,我可能會睡得更好一些。他光著膀子坐在被窩里,輕輕捋了一把長長的胡子,轉(zhuǎn)過頭一本正經(jīng)地問嘉洛:“嘉洛,我打呼嚕嗎?”嘉洛從被窩里伸出頭來說:“沒有吧?我什么也沒聽見?!蔽乙詾?,他們兩個人串通好了在拿我尋開心,后來我才知道,只要睡著了,嘉洛的確是什么也聽不到的。睡覺時,他不僅睡得沉,還喜歡用被子蒙著頭。我納悶兒,空氣原本就很稀薄,再把嘴和鼻子都捂住,那還不得憋壞了。嘉洛并沒有憋壞,不僅沒有憋壞,還睡得一絲不響。我想,這就是適應(yīng),也可能是一種功夫。他卻告訴我,這是一種習(xí)慣。因為這習(xí)慣,他睡著的時候,天上打雷他都聽不到。后來,還是歐沙自己承認(rèn)他有打呼嚕的習(xí)慣。與嘉洛悄無聲息的睡覺習(xí)慣正好相反,他要不打呼嚕就睡不好。

第二天晚上,臨睡前,歐沙安慰我說,為了讓我能睡著,從這一晚開始,他決定時刻警醒著不再打呼嚕,哪怕自己睡不著,也要讓我睡著。我以為,他又在開玩笑。可是,第二天晚上,整整一夜,他的呼嚕聲只輕微地響了一兩聲。驚訝!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真的一夜沒睡?!蹦┝?,又補(bǔ)充一句:“我把自己睡覺的形式修改了一下,去掉了打呼嚕的那一部分,只留下了不打呼嚕的那一部分?!敝浪窃陂_玩笑,我也笑道:“佩服!你真厲害!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捋了一把長胡子說:“很簡單,就是不停地翻身,先從左面向右面,再從右面向左面?!?/p>

歐沙身上有著草原牧人最優(yōu)秀的那些品質(zhì),其中包括善良、寬厚、風(fēng)趣和幽默——當(dāng)然,他肯定不是最幽默的牧人。他和文扎曾給我講過一個牧人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幽默大師。有關(guān)他的那些事,聽起來就像傳說,但那都是真的。聽他的故事時,我眼前浮現(xiàn)出阿凡提和阿克丹巴的形象——前者是維吾爾族民間傳說中的主人公,而后者則是藏族民間傳說中的人物。說這個人也是達(dá)森牧人,是一隊的,叫扎巴,20年前已經(jīng)死了。他在治多草原是個無人不知的人物,要是有人在路上遇見他,大老遠(yuǎn)就會笑出聲來。不僅因為他怪異丑陋的形象,也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隨意抖落的那些笑話。如果你與他不期而遇,最好不要搭訕說話,否則你就會成為笑料在草原上迅速流傳。他因此招致禍端,最后嘴都長歪了,鼻子眼睛也都斜了,說是遭了口業(yè)的報應(yīng)。他只好戒了說笑話的嗜好,但是他只要一張口,還是滿嘴的笑話。不得已,只好裝啞巴,不說話。

其實,歐沙的日子過得并不容易,甚至很艱辛。上有老母親,下有兒女,妻子也是一個牧人,又因為早已離開了草原牧場,后來他家的草場也不在自己名下,盡管還有一些牦牛放在親戚家代牧,但也只能解決每年的冬肉問題,平日的生活之需就指望不上了。歐沙就在縣城一所小學(xué)當(dāng)門衛(wèi),每個月有1800元的收入,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他兒子患有先天性腦部疾病,精神不大正常。那是一種奇怪的疾病,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同齡孩子能接受和明白的事,他都一臉茫然,而在別的方面,比如自己動手修理個什么東西方面,他又表現(xiàn)得無比聰明。歐沙帶著兒子到很多地方求醫(yī)問藥,都沒有什么好辦法?,F(xiàn)在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只是看著心疼。我想,他心里一定很苦,可從他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內(nèi)心所遭受的煎熬,他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有事沒事,他總喜歡捋一捋胸前飄蕩的長胡須,而后,笑談,笑看世間萬物。

歐沙是文扎的朋友。我決定去治多縣的達(dá)森草原時,就想讓文扎陪我一起去,可是他正在班瑪考察古村落,一時回不來。原本,我也并未打算去達(dá)森,而是想去扎河或者索加的某個地方。決定去達(dá)森是因為扎多。抵達(dá)玉樹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見到扎多了。我說了我的想法,他不反對。而后,談及“卓巴倉”——他正在努力去做的一個牧人社區(qū)項目,可以說那是一個未來的項目?!白堪蛡}”可譯為“牧人之家”,當(dāng)然,項目最終的目標(biāo)是未來意義上的“牧人之家”。此乃后話。交談之間,一個詞或一個地名不斷被提及,這個地方就是索布察耶——他們一般都寫成索布察葉,我改了一個字,覺得后者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以為那是一種植物的葉子,而前者則更像一個地名。而索布察耶是達(dá)森草原的一部分,因一座神山而得名。進(jìn)一步的交談中我還得知,原來那里還是扎多和文扎的故鄉(xiāng)。于是,決定不去扎河、索加,而去達(dá)森。

青藏高原地名大多都是藏語音譯,也有部分為蒙古語音譯?!斑_(dá)森”,所以寫成“達(dá)生”,覺得與青海湟水流域漢語方言中“生”多讀“森”音有關(guān)。想來,當(dāng)初應(yīng)該是由河湟漢人參與并最終確定了治多草原的漢語地名。根據(jù)文扎的翻譯,“達(dá)森”兩個字是老虎和獅子的意思,“達(dá)”是虎,“森”為獅子,音譯“達(dá)森”更切近原發(fā)音,故,也改了一個字,將“達(dá)生”改回“達(dá)森”了。

也許前世有緣,我出生長大的那個地方也可以叫“達(dá)森”的。那里是藏語稱宗喀山脈的青海南山東端,西邊排列著兩座大山,也是老虎和獅子的形象。由北向南,一座是虎山,一座是獅子山,老虎、獅子相向而立,虎頭朝南,獅頭朝北。從南面山頂望過來,老虎和獅子的形象尤為逼真,尤其是那頭獅子,我家就在獅子前腹部正下方。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頭老虎和獅子在指引著我前行的方向。

決定去達(dá)森時,我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在未來的十天半個月里,我要去一片叫達(dá)森的高山夏季牧場,那里的最低海拔應(yīng)該在4500米以上,那里應(yīng)該沒有任何通訊信號??吹轿⑿?,文扎留言:“您要去我的老家呀!那里的地貌景觀與索加相比,別有一番洞天。那里的冰川和雪山是從我的視線里漸漸消失的。在我記憶里,至今保留著最壯觀的畫面,是每年春天的雪崩和夏天的瀑布。闊別家鄉(xiāng)二十五年后,故地重游(指前些日子他剛?cè)ミ^一次達(dá)森索布察耶——作者注),已物是人非。不見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雪亮的冰峰。那些童年記憶里的山峰,仿佛在說‘辛苦了,文扎!’我也有想要擁抱那些熟悉山峰的沖動。我代表養(yǎng)育我的山水和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向您表示真誠地歡迎!”把一則微信留言都寫得這么隆重,鄭重其事,一絲不茍,這就是文扎。

隨后他又留言,雖然他不在,但他的好朋友歐沙會陪我前往,照顧我。完了又補(bǔ)充說,像他一樣,歐沙也是一位大胡子。后來見到歐沙,胡子與腰齊,果然了得。除了個頭比文扎稍低,單看胡子,整個玉樹草原,能出其右者,唯歐沙也。所以,我一到治多,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歐沙。還沒到治多,他就打電話來,說他在等我。雖然,此前從未謀面,但一看到那大胡子,我就斷定他就是歐沙。從那一刻開始,直到離開治多草原,我們須臾不曾分開。他剛剛貸款買了一輛福田皮卡,后面寬大的貨廂正好可以裝載帳篷、被褥、睡袋、食物以及所有的行李。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意前行,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像游牧,而不必?fù)?dān)心棲身何處。

歐沙是索加人,雖然對達(dá)森那片草原也很了解,但與那里的牧人卻并不太熟悉,而我則需要一個與那里每一個牧人都非常熟悉的人。于是,扎多又讓在達(dá)森出生和長大的嘉洛也陪同我前往。出發(fā)前,我們簡單商量了一下,主要是明確了一下歐沙和嘉洛的分工職責(zé)。嘉洛主要承擔(dān)向?qū)е?zé),該去什么地方、見什么人都由他決定,而歐沙除了承擔(dān)駕車任務(wù)之外,還肩負(fù)翻譯之責(zé)。歐沙一再表示,開車他肯定沒問題,但要翻譯,他可能無法勝任,最好還是等文扎來,一起去。

可是,文扎一時趕不回來。我就說,我們先去。先開始工作,一邊工作,一邊等文扎來。至于翻譯的事,他能翻譯到什么程度都不要緊,而且,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翻譯的,我自己也會觀察和記錄。就這樣,我們一行三人向著索布察耶的方向出發(fā)了。

后來,我才得知,歐沙曾給環(huán)保英雄杰?!に髂线_(dá)杰開過車。索南達(dá)杰是整個亞洲第一位為保護(hù)野生動物獻(xiàn)身的政府官員,死在與盜獵分子的斗爭現(xiàn)場。那是1994年1月18日深夜??墒牵驗榻煌ú槐?、通訊條件差等原因,直到22日治多縣有關(guān)部門才接到報案,26日才找到他的遺體,29日才把遺體送到曲瑪萊縣成,次日,才回到治多……他生前,我沒有見過,他犧牲后,我卻是第一批前往治多采訪英雄事跡的兩個記者之一,另一位是我的同伴和同事。我們趕到治多采訪時,他的遺體還在回來的路上。于是,我們在治多等他回來。

他任治多縣縣委副書記和西部工委書記僅一年多的時間里,曾先后12次進(jìn)入可可西里腹地,進(jìn)行實地勘察和巡視,為保護(hù)那片土地上的自然資源和野生動物嘔心瀝血,總共有354天時間在可可西里度過,行程六萬多公里。其中八次,因沒有帳篷,只好吃住在車上,很多天夜里的氣溫低于零下40攝氏度。有三次對可可西里的自然資源進(jìn)行過全面的考察,撰寫了一份又一份震撼人心的調(diào)查報告——我曾仔細(xì)翻閱過這些報告,可謂字字血淚。

短短一年多時間里,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先后查獲非法持槍盜獵團(tuán)伙八個,收繳各類槍支25支、子彈萬余發(fā)、各類作案車輛12臺、藏羚羊皮數(shù)千張。他到處奔走呼號,想爭取把可可西里列為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做這個夢。自從踏上可可西里的那一天起,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曾說過,為保護(hù)可可西里,如果一定要有人去死的話,他肯定是第一個。他踐行了自己的諾言。當(dāng)1994年1月26日,人們找到他的遺體時,他凍僵了的軀體還保持著推彈射擊的姿勢,身上落著厚厚一層白雪,像一座冰雕。

記得,約是從1月29日開始,治多縣所有僧人都自愿聚集到縣城,連續(xù)七天七夜點燃千燈、誦經(jīng)為英雄的亡靈超度——這也許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由一群佛子為一個無神論者送行。2月1日夜里,我因感冒發(fā)燒到縣醫(yī)院打點滴,給我打針的護(hù)士忙中偷閑在精心制作一朵小白花,說第二天是索南達(dá)杰的葬禮,她要去送行,那朵白花是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我問:“你認(rèn)識他嗎?”她回答:“從未謀面……”當(dāng)時治多全縣只有兩萬多人口,臨近年關(guān),仍有萬余民眾自發(fā)組織起來為其送行——后來,我還得知,那一年治多很多藏族人家都自行為其守夜,沒有過年。整個治多草原都一片悲痛!

隨后,由索南達(dá)杰的犧牲引發(fā)的一系列環(huán)保事件持續(xù)發(fā)酵,索南達(dá)杰、可可西里、藏羚羊、扎巴多杰、野牦牛隊等名字……一時間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因而也成為一個時代的啟示錄。我也自始至終參與并推動了這項環(huán)保運動。

可告慰英靈的是——隨后不久,可可西里正式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

時隔23年之后,可可西里又成為世界自然遺產(chǎn)地。

時隔24年之后的2018年12月,黨中央、國務(wù)院授予索南達(dá)杰改革先鋒稱號,頒授改革先鋒獎?wù)?,為青海唯一獲此殊榮者。

回想24年前的那一幕,仿佛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事。身為記者,我有幸記錄了這段歷史,而歐沙一直都在索南達(dá)杰身邊,與他一起戰(zhàn)斗。

我不知道——也沒問過,歐沙留胡子是否與索南達(dá)杰有關(guān),因為,我知道,在可可西里奔走時,索南達(dá)杰也留著胡子,而且,曾一度也是大胡子。

每次想起歐沙,都仿佛看見,他又輕輕捋著長長的胡子。他是我記憶中又一位治多草原的大胡子。

作家簡介

古岳,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全國新聞出版行業(yè)領(lǐng)軍人才、青海省高端創(chuàng)新人才“千人計劃”杰出人才。出版有《憂患江河源》《寫給三江源的情書》《黑色圓舞曲》《玉樹生死書》和“喜馬拉雅北麓非虛構(gòu)作品”《誰為人類懺悔》《生靈密碼》《坐在菩提樹下聽雨》《巴顏喀拉山麓》《雪山碉樓海棠花》等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