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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第4期|余德莊:命緣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第4期 | 余德莊  2019年07月24日08:53

景春的匆匆來去,非但沒有減輕外公的心事,反而增加了老人的憂慮,成天獨自坐在門邊抽悶煙,尤其是對他初見我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焦躁很不理解,后來得知系由蠻妹的假電報引起,才稍許緩和下來。

這天清晨,老人上公廁時不慎滑倒,當場就小便失禁,人事不省。龔醫(yī)生診斷是腦溢血,急送市里醫(yī)院搶救,情況卻并無好轉(zhuǎn),很快陷入深度休克,不管我在一旁如何呼喊叫喚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拖到當天晚上,便溘然去世了。我抱著老人余溫尚存的遺體,哭得死去活來。

我立即給景春發(fā)了電報。

回電很快:驚悉噩耗,萬分悲痛。在渝時見老人身體尚好,不料一別竟成永訣。因軍務(wù)在身,無法親往悼念,請代我在老人靈前跪叩哀悼,亦請你千萬節(jié)哀保重!景春急呈。

當時我的整個身心都陷入極度的悲傷,幾乎無法清醒地處理任何事情。幸有蠻妹一直寸步不離地陪伴著我,龔醫(yī)生則一手代勞了聯(lián)系棺木、下葬等事宜。

當時重慶還沒興火葬,外公的棺木安葬在西郊翠云山中的一處墳地里,墳地周圍生長著許多野山茶樹,很像我們云南老家的風景。我非常感謝龔醫(yī)生的良苦用心和勞頓奔波。

外公的離去在我的心靈中留下了一塊巨大的感情空白,使我時常難以自拔地陷入一種過去很少有的孤凄和感傷之中,成天除了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一張臉僵硬得跟冰凍似的。此前一直攪擾著我的婚姻大事,在倍感孤寂中反而淡漠下來,仿佛變成了一個日漸縹緲的舊夢。

我仍在和景春通著信,但卻也漸漸感到,這種見字不見人的交往,在一點點地淡化著既往的情感,慢慢變成了一種仿佛是為維持而維持的聯(lián)系。

但當我忽然意識到這樁從小“命定”的人生大事出現(xiàn)了不祥之兆時,我還是感到深深的惶恐和不安了……唯一明智的辦法,是早日結(jié)束這種牛郎織女的生活!

于是我在給他的一封信中,鄭重地提出了結(jié)婚的事情。

我在忐忑不安中收到了他的回信。我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直截了當?shù)鼗貜臀艺f:關(guān)于結(jié)婚之事,我的想法是放一放再說。現(xiàn)在敵我雙方正在三八線一帶進行著激烈的拉鋸戰(zhàn),志愿軍總司要求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保障前方的供給,我和大家一樣都寫了血書和遺囑……惠蘭,你身在大后方,每天都可以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享受和平安寧的生活,是多么的難得呀!我覺得你應(yīng)該把精力集中在工作和學習上,而不是老去想到個人問題……

女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何況是在我當時的那種狀況下!我覺得他實際上是以一種冠冕堂皇的借口回絕了我,而且是以這樣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難道革命工作和結(jié)婚成家就是一對非此即彼、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嗎?難道結(jié)了婚就不能“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嗎!難道他想不到我是克服了多少心理障礙才主動開這個口的嗎!……我越想越生氣,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

我在極度忿惱中給他寫了一封措辭十分激烈的信,大意是說,你對這件事情到底抱什么想法,不妨直言相告,免得我天遙地遠地在這里自作多情!

信寄出多日,卻遲遲不見回音。我感到自己的猜測沒有錯,心情極為沮喪,又給他寫了一封措辭稍許緩和的信,要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干干脆脆地道出真實的想法!

我心神不定地等候著他的回復,設(shè)想著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但等來等去卻如同石沉大海。

我整個的心都被一種沉重的失落感罩住了,甚至滋生出不想再這樣茍且地活下去的念頭。似乎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清醒地意識到,原來我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是平時所感覺的那樣牢不可破,而真像是蠻妹所說的放風箏,遠看上去很美很撩人,但卻隨時都可能在一瞬間消失,到時留在手頭的不過是一截殘斷的線頭而已……

眼見我整日神情恍惚,茶飯不思,蠻妹以不容回避的強硬態(tài)度逼我吐露了真情。

“我的嫩媽,你憋在肚子里漚蛆呀!”她還沒有聽完就一沖而起地叫道,“在別的事情上我的腦袋瓜子可能不如你靈光,但在這一條上我絕對比你有發(fā)言權(quán)!告訴你:男人都是賤坯子!你越是巴心巴腸地對他,他越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再寫封信去,說再不回信就一刀兩斷,看他金口開不開!”

見我猶豫不決,她拿起筆就親自動起手來,一邊大聲嚷嚷:“你怕得罪他,我來當這個惡人好啦!”她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威脅信”寫好了,但裝信封時卻被我扣下。我有點忌諱“一刀兩斷”這種太過絕情的用語。

蠻妹急得跳腳,聲言再不管我的“閑事”了??墒峭砩弦雁@進被窩了,卻又撐起身來對我說:“喂,我有個新的主意:你再給他寫封信去,就說他如果再不回信,你就要通過組織查找他的下落了!這叫鵝卵石砸在癩蛤蟆的肚皮上——不叫也得叫!”

這一招果然靈驗!幾天后我便收到了他匆忙寄來的一封航空信。但當我急不可耐地拆開信封時,卻立即感到有些異樣,因為他用的不是以往我看慣了的那種很規(guī)整的紅框豎行信箋,而是一張自裁的連方正都說不上的白紙,而且字跡繚亂至極。開頭的稱呼惠蘭倒還是跟過去一樣,但往常必有的諸多關(guān)切問候卻都沒有了。我和蠻妹屏息靜氣地看了下去:

惠蘭:你好!

來信收到。你在信中所流露出的焦灼和氣憤,我完全理解。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向你隱瞞真情了: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對方就是那個姓安的姑娘。在重慶時我沒敢對你講實話,怕你感情上接受不了,更怕給年事已高的外公帶來傷害。如今老人已去,我也不忍再讓你蒙在鼓里,這樣日復一日地等待下去……惠蘭,你罵我吧!你恨我吧!你徹底地忘掉我吧——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

衷心地祝愿你將來能遇上一個忠實可靠、真心愛你的好伴侶!

愧對你的樓哥哥 ×月×日

我最初的感覺是麻木的,好像身上的血都在讀信過程中慢慢地凝固了,從軀體到靈魂都處于一種僵死狀態(tài)。

一周后,我重新站了起來,一如既往地投入到工作和學習中,不,我工作得更努力,學習得更專心了,內(nèi)心里卻回蕩著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誓言:這輩子決不再談婚論嫁!

然而盡管如此,每當夜深人靜,輾轉(zhuǎn)難眠之時,內(nèi)心里卻依然波翻浪涌,無法完全接受這個事實,無法徹底拋卻這份從小到大已然融入我生命的情緣苦戀。

為了慎重起見,我又給景春去了一封信,要他“至少給我一個不是過于潦草馬虎的說法”。

遲遲不見回信。我以為他也跟我一樣陷入了情感的掙扎,或者受到了良心的自責,就耐著性子靜候。不想一個月之后,卻等來了一個冷冰冰的“原件退回”,在退信原因上冷冰冰地寫著“收件人拒收”字樣。

拿著被無情退回的信件,我先是感到一陣如同被置于猛火上的強烈燒灼感,但我并沒有爆發(fā),而是拼命地強令自己冷靜下來,這一冷,卻又很快變成了如同墜入冰窖般的徹骨之寒。我平靜地用火柴將退回的信燒掉,冷眼地看著黑色的余燼在房間里幽靈似的四下飛舞。

先前那樣深情地寫在寄給他的照片后面的那兩句話:千里姻緣一線牽,鴻雁傳書勝過年。已變得那樣縹緲可笑……重新回味他所寫的:男兒許國駐邊關(guān),愧對家鄉(xiāng)小惠蘭。這才看出他潛藏的心機!惠蘭呀惠蘭,你真是個傻女子,一個大白癡呀!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我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甚至毫無感覺,變成了人們眼中的呆子和僵人。

蠻妹的表哥來探親了。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看見小兩口如膠似漆地親熱,我卻毫無所動,跟廟里的泥塑木雕一般。蠻妹回云南去生孩子了,我也沒有感覺到身邊少了什么,更沒興趣參與女同胞們猜測她生兒生女的議論。

樓景春給我的沉重打擊和對過去的美好記憶時常不期然地交織浮現(xiàn)在眼前,令我痛苦得不能自拔,經(jīng)常捫心自問:人心如此叵測,連自認為山盟海誓的感情都這樣靠不住,那么人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呢?都說時間是治療心靈創(chuàng)傷的萬驗靈藥,但我認為自己極可能是個例外,或許一輩子都會生活在萬念俱灰的陰影中了。

好在學校里只有我和蠻妹知道這件事情,我又特別囑咐過她這一次要絕對保密,所以一般同事議論歸議論,卻并不知道我和樓景春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一晃兩三年過去,不覺間我已變成了二十好幾的“老姑娘”。或許真是債多不愁吧,我對于談朋友找對象的事兒越來越淡漠。因為不斷有人碰軟釘子,一些原本很關(guān)心我的“個人問題”的同事朋友也都慢慢地退避三舍,不再自討沒趣了。只有蠻妹還在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地暗自操著這份心,盡管常常是弄得人家下不了臺,我也多有責怪,卻仍然棒打不回頭。

龔醫(yī)生對我一直很關(guān)心,對于此事不可能沒有耳聞,但卻絕少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他是個獨身主義者,而且對這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獨來獨往無所牽掛的單身生活十分滿意,什么時候都是一副瀟灑自得的模樣。

他有一手好廚藝,特別是紅燒排骨、糖醋魚塊、宮保雞丁,絕對是餐館水平,他對此也頗為自得,加上拿著跟校長差不多的高工資,遇有節(jié)假日食堂不開伙,他就會提前通告,他有什么什么好吃的,凡愿意來“吃大戶”的都歡迎!一般有家有室的人自然不會去,只有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個單身男女經(jīng)常去享這份口?!怀园撞怀裕∶慨斘覀冊邶忈t(yī)生家熱熱鬧鬧地大快朵頤時,我都很有感觸,覺得單身其實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可怕,甚至還是一種挺不錯的選擇。

蠻妹雖已成家,但兩口子分多聚少,也經(jīng)常加入到這個行列中來。不過到底是過了門的媳婦,曉得做飯待客的煩瑣累人,一般她總會提前去幫幫忙,不像我只是帶著一張嘴去。當然老這樣我也不好意思,有時也去給她當個幫手。偶爾遇上別人都有事,只有我一個人去時,龔醫(yī)生就特別客氣,殺雞剖魚怕我傷著手,燒爐子怕我熏著眼睛,可謂呵護備至。盡管我經(jīng)常半玩笑半認真地提醒他:當我是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呀?別忘了,我可是你從窮山旮旯里接出來的鄉(xiāng)妹子?。?/p>

后來他才對我說,我總會讓他想起一個人。在我的追問下,他講了自己當年在教會孤兒院的一段經(jīng)歷。

當年在重慶的那所名叫天嬰堂的教會孤兒院里,有個教名為杜瑪麗的女孩子,不但與他同年同月生,而且和他一樣是抗戰(zhàn)初期從外地流落到重慶的“難童”,因此特別要好。盡管孤兒院戒律森嚴,個人交往的機會非常少,他們還是能憑著一句問候、一個眼神,傳達著彼此的心儀和牽掛。在孤兒院待了兩三年后,他被安排到教會醫(yī)院里當勤雜工,她留在孤兒院里當聽用。在他們滿十七歲的那一年,瑪麗不幸染上肺結(jié)核,被安排進了教會醫(yī)院的隔離病房。肺結(jié)核是當時人們談虎色變的傳染性疾病,他天天為瑪麗祈禱,并不顧瑪麗的告誡,每天都要去探望她好幾次,并開始暗中學醫(yī),希望能幫上瑪麗。不想瑪麗的病情發(fā)展很快,不久便出現(xiàn)了大量咳血和呼吸衰竭癥狀。他最后一次去看她時,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要她一定挺住。她雙目噙淚地看著他,吃力地點了點頭。不想第二天他再去看她時,病房里就只剩下一張空床了。

杜瑪麗去世后,他因觸景生情,百事無心,后來便離開了那家教會醫(yī)院,輾轉(zhuǎn)于一些私人診所和醫(yī)院,勤雜工、護理工、手術(shù)助理什么都做過,也一直在暗自學醫(yī),重慶解放時參軍隨部隊進軍川西,后來被保送進華西醫(yī)科大學軍醫(yī)速成班進修,結(jié)業(yè)后直接分配來到西南公安學校。

這是我第一次聽龔醫(yī)生講自己的故事,一時頗受觸動,沒想到一個看似處處春風得意的人,原來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感經(jīng)歷。在唏噓感嘆了一番后,我不無好奇地追問了一句:“那個瑪麗一定很漂亮吧?”

龔醫(yī)生囁嚅了一會兒,赧然笑道:“什么叫漂亮,什么叫不漂亮?情人眼里出西施啊!”說罷便緘了口,沒有再細說下去的意思。

輪到我不知該說何是好了。

余德莊,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名譽委員、重慶市作協(xié)榮譽副主席,迄今發(fā)表文學作品400余萬字,其中小說200余萬字,包括4部長篇、3部中篇集等,曾任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終評委?!睹墶肥瞧湓凇吨袊骷摇飞习l(fā)表的第8部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