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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紀(jì)實版2019年第8期|楊黎光:弱小與強大(選粹)
來源:《中國作家》紀(jì)實版2019年第8期 | 楊黎光  2019年09月02日08:57

“天”,塌在一個弱小的肩上

文學(xué),總是要表現(xiàn)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就是喜劇有時也在表達(dá)不幸之中,讓觀眾含著淚水笑,因為許許多多不幸的故事,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深化主題和吸引讀者的重要元素,也是文學(xué)喚起人們悲憫情懷的主旨之一。

可當(dāng)生活中一個活生生的充滿著不幸的人,其15年的人生,5500多個煎熬的日夜,一個一個真實地展現(xiàn)在你面前時,你就沒有了站在生活之外、閱讀文學(xué)中不幸的那種從容,而是感受到一種深入其境的錐心之痛。這時,你會真切地感受到——不幸,原來是這樣的殘酷。

2019年5月11日,我從廣東河源市紫金縣洋頭村扶貧點上采訪回來,心卻還留在那個叫做洋頭寨的自然村里。一個身高只有1米5、體重才83斤的名叫溫素紅的女人所經(jīng)受的苦難,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里。她那弱小的肩膀,扛著一個塌下來的“天”,踉踉蹌蹌地走過了15年。這15年她是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熬過來的,直到平安保險集團(tuán)的扶貧工作隊走進(jìn)村里……

上午在她的家里,下午在村委會,我和溫素紅聊了很久。溫素紅始終面帶笑容地說著,我卻聽得心頭無比沉重。

溫素紅,1981年5月出生在廣東梅州的五華縣,她的出生地與她現(xiàn)在的家只有20多里路,卻分別屬于兩個市,一個屬于梅州市,一個屬于河源市,都是客家地區(qū),也都是屬于經(jīng)濟(jì)欠發(fā)達(dá)的山區(qū)。

客家人是廣東三大主要民系(廣府人、潮汕人、客家人)中的獨特一支??图胰瞬皇巧贁?shù)民族,他們起源于中原漢族,是漢民族中的一個分支。作為一個群體,客家人可以被稱為是一個民系。顧名思義,客家即“客而為家”,他們是歷史上多次大遷徙的經(jīng)歷者,遠(yuǎn)離了自己曾經(jīng)的故土,而定居于贛粵閩邊界,才被稱為客家人。這些被認(rèn)為是“客人”的人,在經(jīng)過漫長的遷徙歷史后,卻始終都能頑強地生存下來,并開枝散葉,形成一個如今在世界各個角落都能見到他們身影的龐大群體。

歷史上,客家人主要有五次大遷移。

第一次大遷徙是西晉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因中原發(fā)生了“八王之亂”,北方的匈奴、鮮卑、羌、氐、羯等少數(shù)民族乘虛而入,相互攻戰(zhàn)不休,使中原陷入“五胡亂華”的動蕩局面。西晉王朝覆亡后,中原成了胡人的天下,他們廢農(nóng)田,牧牛羊,虜漢人做奴隸。不堪奴役的漢人大舉南遷,當(dāng)時其前鋒就已經(jīng)抵達(dá)今天廣東梅州的大埔。這次遷徙持續(xù)了170多年,遷移人口達(dá)一二百萬之眾。

第二次大遷徙源自唐朝的“安史之亂”后,出現(xiàn)了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不久,又爆發(fā)了由王仙芝、黃巢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亂所及,唯有贛南、粵東北和閩西南等地,由于交通閉塞,可以免受戰(zhàn)亂所害,于是吸引著客家先民們由九江溯贛江而上,來到了今天的贛南、粵東北和閩西的三角地帶定居。這次南遷,延續(xù)到唐以后的五代時期,歷時90余年。

第三次大遷徙是公元1126年后,這時發(fā)生了“靖康之難”,北宋都城開封被金兵攻占。金人入主中原后,強占民田,推行奴隸制。處于黃河流域的漢族人民,為躲避戰(zhàn)亂,又一次渡江南遷,進(jìn)入如今粵東的梅州、惠州一帶。因為這時戶籍有“主”“客”之分,“主”是原住民,“客”即為外來者,移民外來入籍者皆被編入“客籍”。這就是“客家人”稱謂的由來。

第四次大遷徙是清政府于康熙年間發(fā)起的“移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運動。于是,由中原移居兩湖、兩廣的漢民,又大量入川。

第五次大遷徙是清朝咸豐、同治年間,粵中地區(qū)發(fā)生了持續(xù)12年的廣東廣府人與客家人的“土客械斗”,雙方都死傷甚眾。清政府為解決“土客之爭”,特劃出廣東臺山赤溪地區(qū)以安置客家人。動亂使得客家人開始了又一次的大遷徙,分別遷到海南、廣西,甚至漂洋過海去謀生。

此時,一部分客家人,通過海路和陸路開始向海外遷徙。海路由廈門、汕頭、廣州、???、虎門、香港和臺山赤溪的凼家沖等港口出發(fā),乘船冒險到達(dá)南洋各地。陸路通過廣西、云南邊境進(jìn)入緬甸、越南等地。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破產(chǎn)農(nóng)民和城市貧民,他們或自駕帆船,或被擄掠、誘騙、招雇為“契約華工”,到南洋等地從事苦役。

20世紀(jì)中葉以來,又有部分人由原住國向歐美等國乃至世界各地再行遷移?,F(xiàn)在,客家后裔已遍布五大洲的8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

客家人是一個吃苦耐勞生命力頑強的民系,現(xiàn)在包括香港、澳門、臺灣等地區(qū),及世界各國約有8000萬客家人,正如客家人自己所說的那樣,“凡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凡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p>

客家人歷史上幾次大的遷徙,絕大部分都轉(zhuǎn)移到了丘陵連綿不斷的閩粵贛邊界。閩粵贛邊界地區(qū)氣候潮濕,土壤酸性大,不夠肥沃,糧食很難豐產(chǎn),地形又以丘陵為主,山多田少,良田更是匱乏,事實上并不適合農(nóng)耕民族的定居。再加上處于丘陵山脈之中,交通非常不便,客觀上也影響了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以被譽為“客家四州”的梅州、惠州、贛州、汀州(今長?。槔?。有世界“客都”之稱的梅州,人均GDP長期在廣東省21個地級市中排名倒數(shù)第一,贛州經(jīng)濟(jì)也一直處于江西省末端,其他客家人聚居地如廣東的韶關(guān)、河源,廣西的賀州等地,經(jīng)濟(jì)發(fā)展也都比較緩慢。

溫素紅的出生地梅州五華縣,和她嫁到的河源紫金縣,都是屬于客家貧困地區(qū)。人們世代在貧瘠的土地上求著溫飽,千百年來,沒有根本改變經(jīng)濟(jì)面貌。所以,也是今天我們精準(zhǔn)扶貧的重點地區(qū)。

由于貧困,溫素紅幾乎就是泡在苦水里長大的,她出生時母親已經(jīng)生了兩個哥哥,在特別重男輕女的家鄉(xiāng),她就是一個多余的孩子。加上家中又窮困,養(yǎng)活不了這一張多余的嘴。她被送人了,領(lǐng)養(yǎng)人家善良,但是,同樣家貧,所以她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要出門打工掙錢養(yǎng)家。

溫素紅16歲不到,就到廣東佛山幫人賣服裝,掙的所有錢都寄回給養(yǎng)父母,而自己在外打工兩年沒有回過一趟家。不是不想家,那時,她還是一個大孩子,怎么會不想家,可回家的路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張一張的人民幣,她舍不得。

兩年后,溫素紅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還是那樣的貧窮,除了種田種茶,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養(yǎng)父母也是一籌莫展,溫素紅仍然覺得自己在家里是一個多余的人。就在這時,她遇上了一位小伙兒名叫朱偉強。

朱偉強,河源市紫金縣洋頭寨人,同為客家小伙兒,家中有六姊妹,他是唯一的男孩。朱偉強家同樣貧困,本人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專長,好在客家小伙兒都能吃苦,臟活苦活都肯干,又顧家。兩人談不上感情有多深,只是讓溫素紅感到想有一個家,朱偉強是家中的獨子,能給她一個棲身避雨的家。很快溫素紅就嫁給了朱偉強。那一年她19歲,朱偉強22歲,當(dāng)?shù)厝似毡樵缁椤?9歲,在城里,還是一個在媽媽面前任性的大女孩的年齡。

可客家女人,她們的世界就是自己的家,哪怕是一個窮家。沒有金窩銀窩,但總有自己的草窩,草窩對于窮人一樣的溫暖?;楹蟮娜兆与m然家貧,貧窮到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有錢擺喜酒,但有了自己的家,溫素紅就感到溫暖。不久,有了第一個兒子,過了兩年又有了第二個兒子,結(jié)婚四年,溫素紅田間地頭的勞作,還為丈夫朱偉強生了兩個兒子。這對于獨子的朱偉強家,那是歡天喜地的事。

可兩個嗷嗷待哺的兒子,需要錢來撫養(yǎng)。這時,朱偉強的姐姐妹妹們都已經(jīng)出嫁,并且家中經(jīng)濟(jì)狀況都不太好,父母親也年事已高,特別是父親有嚴(yán)重的糖尿病,已經(jīng)喪失了勞動能力,朱偉強作為家中的頂梁柱要撐起這個家。但勤勞的客家人不怕吃苦,朱偉強到處打工,什么苦活都干,只要能掙錢養(yǎng)家糊口。

紫金縣是一個貧困縣,貧困縣一般資源相對匱乏,但這兒出瓷土,當(dāng)?shù)厝税阉凶靼啄?,白泥是用來燒瓷器的原料。挖瓷土是個苦活,可苦活也得干。朱偉強就給老板挖瓷土,掙錢養(yǎng)家。

偏偏老天不長眼,不眷顧窮人。朱偉強挖著挖著,最可怕的事發(fā)生了:塌方。細(xì)膩凝結(jié)沉重的瓷土,把朱偉強砸在坑里。他被工友們從瓷土里扒了出來,緊急送到醫(y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可生不如死。他下肢癱瘓了,瓷土砸壞了他的腰椎,他再也站不起來了。施工隊的頭是個小老板,付完了十幾萬的醫(yī)療費,給了7萬元的賠償,就再也沒有能力給錢了。

朱偉強的家,“天”塌了!

可這個“天”塌在一個弱小的肩上,她就是溫素紅。此時,公婆年邁,兒子太小,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床上躺著一個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男人。那是2004年的10月,那一年,溫素紅24歲。

真的有點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伴著星露下地,踏著月光回家

此時,朱偉強的家,上有喪失勞動力的兩個花甲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黃口小兒。朱偉強就是家中頂天的那根柱子,現(xiàn)在柱子折了,天就塌了下來。我們常說,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可個子高的倒下了,天,就塌在那個弱小的肩上了。這個弱小,只能是溫素紅了。

出院以后的朱偉強被抬回家中,躺在床上,心如死灰,日夜不停地用手敲打著失去知覺的雙腿,情緒低落,在生還是死的邊緣上徘徊。老父親愁白了發(fā),老母親哭干了眼,姐姐妹妹們回到娘家,長吁短嘆,但待不了多長時間,又各自匆匆回到自己的家中,因為家家都有農(nóng)家的困難,家家都有嗷嗷待喂的雞鴨。村里懷有同情心的人來看過了,幾個姐妹們也來關(guān)心了,之后,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大家都無奈地回到他們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只留下溫素紅,她無處可去,因為這是她的家。她說,當(dāng)時看著家中的一切,兩個老人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獨子,一籌莫展。兩個兒子,大兒子四歲,拉著媽媽的手,被嚇呆了,不停地問媽媽,爸爸怎么躺在床上不起來?小兒子才兩歲,還在滿地爬呢,他連嚇都不知道,還時不時地去找媽媽要個抱抱。溫素紅手足無措,日子該怎么過?

此時的溫素紅,看著丈夫一臉的死灰,看著兩眼已經(jīng)麻木得連悲傷都不知的公公婆婆,心里充滿著絕望,對于一個也才24歲的她,不知道這樣的苦日子還有沒有頭。當(dāng)丈夫在醫(yī)院里搶救時,全家還抱著他能康復(fù)的希望,這個希望也支撐著溫素紅風(fēng)里來雨里去。幾個月過去了,年紀(jì)輕輕的丈夫要永遠(yuǎn)癱在床上了,支撐著自己的希望徹底消失了,日子一下掉進(jìn)了苦海,而且不知道苦海的邊在哪里?一個弱小的女子怎么挑得起這么一個沉重的家,溫素紅絕望得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時,小兒子突然抱著她的腿,哭鬧著:“媽媽,餓,餓?!?/p>

在絕望中的溫素紅被兒子喚回到了現(xiàn)實中,她低頭看著眼前嗷嗷待哺的黃口小兒,真的是嗷嗷待哺,真的是黃口小兒,做母親的天性給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默默轉(zhuǎn)身去了灶頭,兒子要吃,丈夫要吃,公婆也要吃,一家人總要活下去??!

燒飯,為了全家;燒水,給丈夫擦身;還要喂雞喂豬。等把家人都弄睡下了,盆里還有一堆衣服。廣東屬于亞熱帶地區(qū),悶熱多汗,是其氣候的特點,所以天天都要洗澡沖涼,一家人換下的衣服,是溫素紅每天晚上九十點鐘后的作業(yè)。

忙完一切,月亮早已掛在窗欞上,窗外的西山,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輪廓里還有家里的一畝三分茶園,那是家里的生計,是溫素紅明天清晨的作業(yè)。

溫素紅看看家里的鐘,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多了。她拖著累得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的身子,在丈夫身邊躺下。

她要讓自己恢復(fù)一點體力,明天的日子還要過,這個日子里,是整個一個家。

可是,睡下沒一會兒,就被丈夫不時敲打著他自己的腿弄醒。丈夫的雙腿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卻總覺得疼痛不已,所以兩只手日夜不停地敲打著已經(jīng)不能動彈的雙腿。溫素紅后來對我說,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那腳連老鼠咬了腳指頭都不知道,卻說日夜都在疼,疼得他不斷地呻吟。我不能從病理上回答溫素紅這是什么原因,但卻知道從心理上有這么一種下意識的感覺。我曾采訪過一位參加過越戰(zhàn)的老兵,他的一條腿在戰(zhàn)場上被地雷炸斷了,后來裝了假肢,但他卻常常覺得假肢發(fā)癢,不自覺地用手去抓,這可能就是一種下意識的心理狀態(tài),覺得自己的腿還在。朱偉強這種日夜覺得腿疼的感覺,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日夜的呻吟和敲打雙腿的聲音,讓睡在一旁的溫素紅,常常通宵無法入眠。

所以,夜,對于身心疲憊的溫素紅來說,就顯得特別的短,明天,仿佛在自己剛剛躺下后就到來了。

第二天凌晨5點,溫素紅就起床了。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丈夫排便。下肢失去知覺的丈夫,無法排便,大便小便都無法自主排泄。早上起來,小便脹得他的肚子像是一面鼓,微微隆起,可就是不會自己排出,只脹得他痛苦得直哼哼。溫素紅只得用雙手幫他輕輕按摩,順著腹部一點一點地往下推??纱蟊惆茨筒荒芙鉀Q問題,尤其是由于長時間臥床,沒有運動,朱偉強后來嚴(yán)重便秘,大便干燥得像是羊屎,一粒一粒的,溫素紅只得用手一點一點往外摳。

從此,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丈夫大小便。

干完這些,快6點鐘了,天開始麻麻亮了,老人和孩子都還在睡夢里,溫素紅要去喂豬,為了給丈夫掙繼續(xù)治療的費用,她一個人最多的時候養(yǎng)了20多頭豬。每一頭豬跟孩子一樣,都要吃要喝,而且一頭豬每天吃的不比孩子少。特別是每天早上,豬也是嗷嗷待哺,真的是嗷嗷叫著等待著喂食,來晚了,一群豬就發(fā)出饑餓的“抗議”聲。溫素紅要去給豬煮豬食。喂完了豬,還要把20多頭豬一夜拉的糞便清理出來,然后挑著豬糞去茶園。

茶園在半山,從豬圈到茶園100多米,矮小的個子,80多斤的體重,晴天還好,一遇雨天,泥濘的山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溫素紅那顫顫巍巍的身影,像一只頑強的工蟻,一步一步地朝前跋涉。溫素紅將豬糞挑到茶園,給茶樹施肥,然后她要到茶園里去鋤草,每年茶葉收入是家里的重要經(jīng)濟(jì)來源之一。

再然后,就去喂雞。最多時溫素紅養(yǎng)了幾十只雞。雞和豬一樣,都要吃要拉。于是,鋤完茶園里的草以后,她要把雞一夜拉的屎,也清理出來。

這時,公公婆婆起床了,孩子們也醒了,溫素紅要給他們準(zhǔn)備早飯。婆婆幫助媳婦打下手,燒好了早飯,家人都在吃飯時,溫素紅要去伺候丈夫吃飯。

全家人吃完早飯,時間已經(jīng)快7點半了,這時,溫素紅匆匆出門了,她還要去上班。為了補貼家用,溫素紅在鎮(zhèn)上的一家編織廠里,找了一份編織毛衣的工作,每天上午8點上班,因此她匆匆地出門了。

中午12點下班,工友們都休息吃飯了,溫素紅卻頂著烈日又匆匆地往家趕,她要趕回家燒中飯。婆婆雖然能幫她把菜燒好,但兩個小兒子吃飯,還得自己回家,還有那個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丈夫要吃飯。

從中午12點到下午2點,兩個小時,溫素紅要趕回家,燒好飯,伺候丈夫吃好,差不多就到了下午要上班的時間了,她又匆匆往鎮(zhèn)上趕,好在工廠離家不太遠(yuǎn)。為了那一點微薄的工資,溫素紅天天都匆匆奔走在路上。

下午6點下班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丈夫排便,每天如此。然后再去燒飯,照顧兒子吃好飯,又要去喂豬喂雞,再回來給兩個孩子洗澡,孩子們嫌她身上有豬屎的味,她拍拍兒子的屁股哭笑不得。接著給丈夫擦洗身子,還要給丈夫翻身按摩、搽藥,醫(yī)生一再交代,擔(dān)心丈夫長期臥床容易長褥瘡。

弄完這一切,她才能吃上一口飯,吃完飯,又是洗全家人的衣,洗好,晾好,又是月光正頂了,每天都是到了夜里11點以后,她才能真正喘一口氣,然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躺下。

感覺很快第二個清晨又到來了,周而復(fù)始,一天一天。溫素紅總在路上,不是匆匆下地上班,就是匆匆趕路回家,那弱小的身影總在田間地頭鄉(xiāng)間小道上,披著星露出門,踏著月光回家,人累得連笑一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僅如此,為了多掙一點錢給丈夫治病,她除了在編織廠上班,周末還常去做小工,小工都是又累又臟的活,例如為工地扛水泥,一袋水泥100斤,她的體重才80多斤,扛著水泥兩腳都打戰(zhàn)。編織廠有時為趕工,常常加班,老板覺得她家里的事太多,就不安排她加班,可她為了多掙一點加班費,下了班趕快回到家里,料理好丈夫,又趕回廠里加班。工廠從老板到工友,都心疼她,下班后夜深了,工友、老板輪番送她回家。

就這樣,每天夜晚,溫素紅坐在工友們的電動車后座上,往往就靠著同事的后背睡著了。工友們也不忍心叫醒她,只是把電動車騎得慢點,穩(wěn)點,讓這個苦命的女人,稍稍睡一會兒。因為,一會兒到了家,她又要忙丈夫、兒子、公婆,還有那幾十頭豬和幾十只雞鴨的事。

村里人好多都心疼地說,看她,又黑又瘦,體重從剛開始的103斤,降到了83斤,整個人形小了一號。

一天清晨,溫素紅又匆匆去了茶園鋤草,鋤著鋤著,就一頭栽倒在地,暈過去了。周邊沒有一個人,也就沒有人來幫她,她在凌晨的露水地里不知道躺了多久才蘇醒過來。她沒有力氣自己爬起來,只是艱難地翻了一個身,面朝天躺著。此時,她看到月亮還掛在西山上,清晨的露水就像細(xì)雨落在自己的身上,全身都濕透了,微風(fēng)一吹,透著心地涼。她問自己,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繙I水一下就順著自己的眼角流了下來,她擦了擦眼淚,艱難地爬了起來。

是啊,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到頭。人,有時候不怕吃苦,因為苦難總有到頭的那一天,人,怕的是沒有希望。

周邊的村子里也有類似的情況,困難比溫素紅家還要小一點,但,有人家的年輕媳婦就跑了,跑得沒有音訊。這時候,有村里的大嫂看著實在不忍心,就關(guān)心地私下問溫素紅:“你才20多歲,還這么年輕,長得也很清秀,天天這么守著活寡,受得了嗎?這樣泡在苦水里,到哪天才是個頭呀!”

這時,溫素紅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有幾片正往山外飄去的白云。她在佛山打過兩年工,她當(dāng)然知道山外的世界比山里的日子好,然而她再低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丈夫,嘆了一氣才說:“誰叫我命苦,我只要離開兩天,他就活不下去了,老鼠咬了他腳指頭都不知道?!?/p>

接著,她看了看家門口滿地跑的兩個兒子,露出一絲欣慰:“我還有兩個兒子,總有出頭的那一天吧?!?/p>

就這樣,這個客家妹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頭,一天一天守著丈夫,一天一天盼著兒子長大,這一天一天,如同流水,慢慢地流過了5500多個日夜,日子對她來說,除了盼頭,就是那流著的一滴一滴的汗水,掙著的那一塊一塊的錢,一天一天積累了整整15年的日子,可貧困并沒有離自己遠(yuǎn)去。

人,可以失去一切,唯獨不能失去希望。

并不是為了愛,僅是為了一個家

那天下午在村委會等待采訪溫素紅的時候,村委會一位婦女干部不無敬佩地對我說:“要是沒有溫素紅,她那個癱瘓的老公恐怕早死了,可現(xiàn)在人家活得好好的,前些日子還在平安集團(tuán)扶貧工作隊的幫助下,去老遠(yuǎn)的石家莊治療了呢!”

我來深圳定居27年了,多年來,在各種不同的地方,見過不少被稱為“客家妹”的姑娘,她們大多都在社會的底層,例如商場的營業(yè)員、工廠的打工妹、餐館里的服務(wù)員,甚至在早期的建筑工地上,也曾見過客家妹的身影。我對她們的評價,可以借用一句廣東民謠來概括:客家妹有多好,娶到等于撿到寶!在我的腦海里,她們未必是漂亮的,但她們一定是質(zhì)樸、勤勞、能吃苦而不叫苦的一個群體。所以,是最好居家過日子的“寶”。

客家妹以其勤勞、儉樸、堅忍不拔的性格,受到世人的普遍稱贊。他們往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無復(fù)有暇之時。上世紀(jì)初,一位曾經(jīng)在客家地區(qū)居住多年的美國傳教士羅伯·史密斯回國后,寫過一本書叫《中國的客家》,他在書中說:“客家婦女真是我所見到的任何一族婦女中最值得贊嘆的了。在客家中,幾乎可以說,一切稍微粗重的工作,都是屬于婦女們的責(zé)任。如果你是初到中國客家地方居住的,你一定會感到極大的驚訝?!?890年,英國人愛德爾在他的《中國訪問記錄》中,也寫過類似稱贊客家女人的話。

不論是在傳統(tǒng)中,還是在現(xiàn)代社會里,客家女性始終是家庭的重心,是社會基層的穩(wěn)定器。

客家地區(qū)有句俗語,說“沒有老婆不成家”,這個“家”不僅指“結(jié)婚生兒育女”,更重要的是指在家庭中所處的特殊地位。客家婦女充分扮演著好妻子、好母親、好媳婦、好婆婆的家庭角色。她們脾氣柔順、內(nèi)心極有主見,又恪守主內(nèi)不主外的溫良恭儉讓的祖訓(xùn),與公婆妯娌和睦相處。

可客家人,主外的仍然是男人,而主外最大的責(zé)任就是掙錢養(yǎng)家。溫素紅的男人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連生活都要靠溫素紅照顧,這個客家女人肩頭扛著的就不是一個主內(nèi)的責(zé)任了。在當(dāng)今社會,沒有人不強調(diào)責(zé)任,可往往人們強調(diào)的都是別人的責(zé)任多,而客家妹主內(nèi),就是首先遵守自己的責(zé)任,這是客家妹自覺的文化意識,是客家人的傳統(tǒng)。

當(dāng)主外的頂梁柱倒了,溫素紅就內(nèi)外都得支撐著。日子,像村邊小河的流水,不緊不慢地流過,困苦,一天一天地跟隨著。家鄉(xiāng)窮苦,是大山的阻隔,是土地的貧瘠,是交通的不便(剛剛才通了第一條高速公路,我從深圳去河源,坐的竟然還是以前那種綠皮火車,車上竟然連賣水的服務(wù)都沒有)。公婆,一天比一天老,兒子卻一天一天地長大,這是溫素紅最大的欣慰,也是她最大的負(fù)擔(dān),她深知知識的重要,堅持讓兩個兒子繼續(xù)讀書,因此經(jīng)濟(jì)支出有增無減。溫素紅十幾年的付出,也只能維持著家的基本溫飽,但貧困卻像影子一樣,一直就在身后。多少個夜里,溫素紅會突然從疲憊中醒來,伸手摸到了丈夫仍然沒有知覺的腿,望著窗外沒有月亮的西山,朦朦朧朧的陰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她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一、二、三……一年、二年、三年……15年過去了,自己也人到中年了,哪一年會是個頭,哪一年,才可以擺脫貧困?

這一天,也許來了,平安保險集團(tuán)的扶貧工作隊進(jìn)村了。

作家簡介

楊黎光,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現(xiàn)為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多次榮獲“魯迅文學(xué)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等獎項。代表作有長篇報告文學(xué)《沒有家園的靈魂》《打撈失落的歲月》《驚天鐵案》《瘟疫,人類的影子》,中篇報告文學(xué)《生死一線》等。另著有長篇小說《走出迷津》《大混沌》《欲壑·天網(wǎng)》等。長篇小說《園青坊老宅》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

近年著力于“追尋中國的現(xiàn)代化腳印”長篇思辨體報告文學(xué)系列的創(chuàng)作,完成的《商人與國運》《中山路》和《橫琴》等,是各自獨立成篇的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