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19年第9期｜房偉：小陶然（節(jié)選）
馮主席，白白凈凈，有點“娘炮”，五十多歲男人，下巴不見幾根胡須，溜光水滑。他是機關(guān)有名的“婆婆嘴”，最喜歡保媒拉纖——特別是二婚。用他的話說，結(jié)婚像荒山遇狼，第一次全憑大膽和運氣，打死了狼，大獲全勝，膽怯被狼攆，終不免亡于狼腹；這二婚，要靠算計，購買武器，提前準(zhǔn)備，充分評估，力爭萬無一失。但也有風(fēng)險，人算不如天算，再好的計劃，趕不上變化快；這三婚就成了妥協(xié)，狼和人都怕，相安無事，又相互提防，勝利喜悅，無從談起，還要擔(dān)驚受怕。
婚姻心理學(xué)上講，第二次婚姻，幸福的機會更大。男人經(jīng)過一次婚姻，再也不是幼稚小男生，更成熟，也更富于智慧，知道如何經(jīng)營婚姻……
馮主席“嘚啵嘚啵”，上了一個小時“婚姻真理課”。
老邱聽人說，馮主席老婆是“母老虎”，兩人在家也吵架。馮主席熱愛這份“媒公”兼職，就好比武松改行成了殺豬匠，英雄豪情無處施展，只能將哨棒換了殺豬刀，只要過了癮，權(quán)當(dāng)又成了“打虎英雄”。
老邱性子蔫，只聽著，倒被馮主席以為“偶遇知音”，興奮得唾沫星亂飛。
老邱實在受不了，說：“馮主席，我再婚這事，靠不靠譜？”
馮主席一拍大腿，說：“老邱，你是‘鉆石王老五’！關(guān)鍵是你想尋啥樣的？有條件嗎？”
老邱搔搔頭，想了想，說：“沒啥條件，投脾氣投緣。我不挑。”
馮主席面露難色：“保媒最怕遇到‘悶騷’的主，嘴上說沒條件，實際條件高得上天。還有的說不挑，那是找夢中情人，難上加難。”
“先給你講講，麓城二婚市場行情吧?！瘪T主席鄭重其事地說。
老邱有點好奇，敢情還有這么多說道？
馮主席的樣子很專業(yè)。他打量著老邱說：“你這條件，基本可找三十到四十的女人，離婚、喪偶，都沒問題，運氣好，能碰上老姑娘?！?/p>
老邱不信，說：“老馮，為了喝口喜酒，不能信口開河，我可是禿頂大肚子的老鰥夫，又不是潘安宋玉，這么搶手？”
馮主席挺直身子，自信地說：“你不了解，男人有點身份地位，又是喪偶，不愁找。女人二婚，那是打折處理，行情不一樣呀！”
按照馮主席的說法，麓城是普通三線地級市，人口兩百多萬，說開放不甚開放，說保守也不甚保守，關(guān)鍵是女多男少，“優(yōu)質(zhì)男性資源”不易找。一般而言，五十多歲喪偶獨居，經(jīng)濟條件好、地位不錯的男人，都能找到四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女性。
“五十多歲喪偶女性呢？”老邱追問。
“只能找六十多歲，或七十多歲的男性?！瘪T主席說。
性別歧視，老邱慘然，可想到自己的“優(yōu)越性”，又有點興奮。
馮主席很激動，望著老邱，眼睛閃亮，“奇貨可居”的意思，還透著點“羨慕嫉妒恨”的神情，好像巴不得死老婆的不是老邱，而是自己。
老邱有些將信將疑，還是回家想想，到底要找啥樣的。
老邱回家，把老婆遺像拿出來。老婆高鼻梁，大眼，人高馬大，配他綽綽有余。但他模糊想起，上大學(xué)前，他暗戀過村里一個姑娘，小巧嬌羞，皮膚白，性格溫柔極了。
溫柔！老邱眼前一亮，對了，就找溫柔的！
老邱羞羞答答地把意思講了，馮主席說：“有目標(biāo)，就有方向，陳部長和我說了，你這事兒，關(guān)系到干部隊伍穩(wěn)定，保準(zhǔn)完成任務(wù)！”
馮主席辦事效率高，沒過幾天，給老邱約來一位，人民醫(yī)院護士，三十九歲，無孩，喪偶一年多了。
見面地點，老邱約在陶然居。這家飯館飯菜口味香，環(huán)境好，早上有早餐，晚上關(guān)門又晚，還可以喝下午茶，適合老邱這樣沒人疼的老鰥夫。再說，老邱愿意聽定慧寺的鐘聲。
老邱刮了臉，換了新夾克，人顯得年輕。小鳳見到他，撇嘴，說，邱叔，春天要來了？
老邱有些窘，說：“叔的人生，下了半輩子雪，就不能有個遲來的春天？”
小鳳笑著說：“我給叔安排僻靜雅間，祝叔成功！”
老邱挺滿意，小鳳這孩子，別看是鄉(xiāng)下丫頭，可心善，又有眼色。
老邱要了一壺紅茶，等了會兒，來了個女人，個子不高，小巧玲瓏。她告訴老邱，在醫(yī)院工作，不再說別的，只低頭喝茶。白衣天使，老邱有點喜歡。他當(dāng)女人害羞，沒話找話，和她瞎扯。女護士倒不怵，老邱有問，就有答，但也不主動。
老邱說了半天，也驚訝，這些年，他從沒和一個女人說這么多話。
“你有病嗎？”女護士突然問。
“什么？”老邱有點蒙圈。
“我是問，身體有啥病嗎？”女護士低低的聲音說。
“挺健康，”老邱嘿嘿地笑著說，“都是些小問題?！?/p>
“到底有啥?。俊迸o士抬起頭，鍥而不舍。
老邱無奈，說：“謝頂，痔瘡，中度脂肪肝，輕微神經(jīng)衰弱，還有腳氣，灰指甲……”
女護士掏出小本，認(rèn)真記著。老邱更奇怪了，這是相親，還是來看?。?/p>
女護士記完，用中性筆敲著本子說：“還叫沒啥毛??？你看看，問題還少？”
老邱說完，也被嚇一跳，敢情自己是個病人！
“還有，”女護士打量著他，說，“看體形，超重不少，前列腺還行？”
老邱臉紅騰騰的，感覺讓人扒光，綁在烤肉架，上下左右地翻烤，還撒上孜然辣椒面，刷上熱油……
“要戒酒，戒肉，多運動，早睡覺……”女護士說起來沒完。
“從前有過大的病史？”女護士又逼問。
老邱支支吾吾，到底說出，五歲得過肺炎，住過醫(yī)院。十一歲淘氣，摔斷胳膊，打過石膏。十六歲，在學(xué)校爬圍墻，偷跑出去租小說看，被扎穿過左腳……
女護士臉色愈發(fā)嚴(yán)肅，下筆唰唰的，記錄不停。
老邱慌了，這是“幾個意思”？
他偷偷發(fā)短信，問馮主席，女護士何方神圣？她是“孫猴子請的救兵”嗎？
女護士不記了，盯著老邱看，眼圈發(fā)紅，哽咽地說：“大哥，別嫌我煩。我真怕了，我們家那口子，走的時候，才三十八歲，尿毒癥，受老罪了，整天做CRRT?！?/p>
“那是啥？”老邱問。
“CRRT是持續(xù)性腎臟替代治療，比普通透析好點。這尿毒癥，太受罪，人不能排尿，從后腰上，都能滲出黃黃的尿結(jié)晶……”
女護士一邊講，一邊哭，老邱想到老婆癌癥的慘狀，也陪著哭。女護士說了一個多小時。好好的“相親會”，成了“訴苦會”，一男一女，相對而泣。
臨走，女護士表態(tài)說，老邱人挺好，如果兩人發(fā)展，要求他婚后，每月提供一次體檢報告……
兩人離開陶然居，下午四點多了。小鳳嘻嘻哈哈地說：“邱叔，厲害哇，第一次見面，就聊得人家寡婦‘嗷嗷’地哭?！?/p>
老邱懊惱地說：“是我被撩得哇哇地哭，這是造了啥孽……”
定慧寺的鐘聲，響得也亂。
……
房偉，男，1976年出生。文學(xué)博士，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首屆客座研究員，青春簽約作家。已發(fā)表評論、詩歌、小說等兩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英雄時代》、學(xué)術(shù)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等?，F(xiàn)為蘇州大學(xué)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