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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獨異性與原創(chuàng)性——重讀《玫瑰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 | 張莉  2019年09月19日14:58

使一部作品獲得不可替代文學地位的特質(zhì)是什么?是一種獨異性,是一種無法被歸類、被同化、被混淆的東西。

《玫瑰門》的獨異性在于寫了一個深具復雜性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有人類的向善之心,但更有沸騰的欲望。她是我們?nèi)粘I钪谐R姷降娜?。這個人物最迷人之處在于她的日常性。事實上,正是司猗紋身上的非傳奇、非歷史、非英雄色彩,歷史與現(xiàn)實、日常性與戲劇性才神奇地凝結(jié)在這個女人的身上。這部小說也因之具有了別種神彩。

某種意義上,小說呈現(xiàn)了我們不忍直視的真相,呈現(xiàn)了我們眼睛未曾看到的、司猗紋冰冷平庸性格的生成過程。她用尖刀刻畫下這個女人的面容骨骼以及牙齒,使之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新人”,一個一輩子渴望脫胎換骨的人。

 

在當代長篇小說的譜系里,《玫瑰門》是一部散發(fā)著奇異魅力的作品。1988年9月,它在文學期刊《文學四季》創(chuàng)刊號上首發(fā)。之后,單行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是鐵凝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那一年,她三十一歲。《玫瑰門》的發(fā)表給當時的文壇帶來困惑,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這部作品開始,那位以清新俊逸之風著稱的作家發(fā)生了重要改變。今天,講述當代文學史時,幾乎沒有哪個研究者會忽略它。

使一部作品獲得不可替代文學地位的特質(zhì)是什么?是一種獨異性,是一種無法被歸類、被同化、被混淆的東西?!睹倒彘T》的獨異性首先在于它的女性特質(zhì),它講述的是女性生活、女性歷史、女性身體以及女性的靈魂。

司猗紋生在五四時代,但卻沒有走上革命道路,盡管她在學校受過現(xiàn)代教育,也有與革命青年的一夜之歡。如果司猗紋當年離家出走、革命成功,命運會不會是另一番景象?很顯然,那不是《玫瑰門》的寫作路徑。小說寫的是日常的而非傳奇的女人。因為曾經(jīng)的一夜情,司猗紋洞房之夜即遭遇性暴力。她被丈夫用最惡毒的方式報復,這報復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身上的好斗本能。于是,我們看著一個女人由年輕到衰老,由強悍到虛弱,由雄心勃勃到無能為力??粗c欲望搏斗,這欲望夾雜了羞恥、自尊、自輕與自賤。她每一次都渴望站在歷史的潮頭,無時無刻不想成為生活的主角,自我生命的主宰。因此,風潮來了,她主動迎上去,但是,又總在最后的關頭被拋棄、被嘲弄、被遺忘。她鼓足勇氣和她的命運搏斗,試圖戰(zhàn)勝命運那頭怪獸,但卻不能如愿。這是一輩子都活得別別扭扭的人。

因為自我并未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確認,司猗紋曾走向社會尋找認同,她有楔入“公共生活”的努力。她糊紙盒、鎖扣眼兒、砸鞋幫、幫首長做家務、做小學老師。她試圖擺脫家庭婦女的稱謂,她愿意成為一個被他人看重的獨立個體。但還是事與愿違。因為她太喜歡被關注,強烈的欲望總使她“越界”,所以,這位不安份的女人一次次被“社會”推了回來。最終她形成了古怪的習性,越排斥她的東西,她越愿意去討好,這幾乎成為一種下意識:“多年來司猗紋練就了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靈魂正左右為難著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為去愛什么。她不能夠在她正厭惡這臟桌子時就離開它,這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辭而別。現(xiàn)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這桌子,守住她的狼狽,繼續(xù)喝她的糊豆?jié){。這是一場爭斗,一場她和臟桌子糊豆?jié){的爭斗?!边@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她被她恐懼和厭惡的東西吸引,她愿意趨附而近,只要能讓她獲得關注。但是,終究敗下陣來。由司猗紋身上我們看到了大多數(shù)人在時代命運面前的吊詭。

甚至到了晚年,司猗紋的生命欲望依然旺盛,潰敗的身體和蓬勃的欲望不相稱地互相成就,互相折磨。她跟蹤外孫女,渴望與外孫女的同學們一起游玩、分享青春。在司猗紋身上,有一種強大的生命力。她不顧一切地任由它開放,年齡、身份都不能阻礙它生長。也正是在此處,司猗紋顯示了她作為藝術(shù)形象的光芒。她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她毀滅他人生活,也被他人毀滅?!睹倒彘T》的獨異性在于寫了一個深具復雜性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有人類的向善之心,但更有沸騰的欲望。她是我們?nèi)粘I钪谐R姷降娜?。這個人物最迷人之處在于她的日常性。事實上,正是司猗紋身上的非傳奇、非歷史、非英雄色彩,歷史與現(xiàn)實、日常性與戲劇性才神奇地凝結(jié)在這個女人的身上。這部小說也因之具有了別種神彩。

百年文學史上,有諸多作家書寫過女性生活和女性歷史,想到司猗紋,我們也同時會想到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如果說曹七巧是被金錢異化的女人,那么司猗紋則是被情欲扭曲的人,后者因此對欲望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執(zhí)迷。當然,《玫瑰門》有更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更多樣的女性形象,也有其它女人的生存境遇,姑爸,竹西,羅眉,羅大媽……事實上,小說中的諸多女性形象都深具陌生感與原創(chuàng)性。一如姑爸,她是完全被排斥的、屬于中國文學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她穿男裝,不希望被視為“女人”,但她終生無法逃離性別屬性和性別烙印。生命最后,她“生吞大黃貓”的行為顯然是一個邊緣者走投無路時最悲壯、最絕望的反抗。相比之下,另一位女性竹西與姑爸、司猗紋如此不同。她生活在新中國,她有健康的身體,沉迷于肉體的歡愉。但是,相愛的快樂是要享受肉體的快感,還是享受靈魂的共振?這是年輕女性蘇眉的困惑,也是人類無解的難題。

小說發(fā)表之初,讀者就意識到《玫瑰門》創(chuàng)作手法的陌生化。某種意義上,這部作品卓而不凡處在于它是一種內(nèi)窺鏡似的寫作。鐵凝返回她們的日常、內(nèi)心及靈魂。深入,再深入。她并不歌頌與美化她們,也不視她們?yōu)樯?。當然,更不將她們只視為受害者。什么是真正的女性寫作?看到歷史給予女性的壓迫,看到女性在生存中的被動;也看到女性身上的主動和趨附。換言之,寫出被歷史和現(xiàn)實建構(gòu)的女性,但也寫出她們對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參與,這是《玫瑰門》的女性主體性所在。

批評家們認為,《玫瑰門》中,鐵凝在審視和拷問司猗紋們。但也許作家還有更復雜的創(chuàng)作意圖。某種意義上,小說呈現(xiàn)了我們不忍直視的真相,呈現(xiàn)了我們眼睛未曾看到的、司猗紋冰冷平庸性格的生成過程。她用尖刀刻畫下這個女人的面容骨骼以及牙齒,使之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新人”,一個一輩子渴望脫胎換骨的人。小說結(jié)尾,年輕的蘇眉為外婆結(jié)束了生命,但孩子的出世也使她發(fā)現(xiàn)了自我與外婆之間的血肉相連。——即使她可恨,即使她可憐,但我們終究與她血肉相連,我們能做的,唯有正視她作為女人以及作為人的一切?!睹倒彘T》里,小說對女性固然有拷問與審視,同時也有自我審視與自我反省。

“你愛她嗎?”《玫瑰門》的結(jié)尾處,在寫盡一個女人愛恨交織之后,年輕的蘇眉/敘述人問自己。平靜中有驚濤拍岸?!覀冊趺茨軔鬯锯⒓y?她虛榮,被欲望牽制,心中充塞著無窮無盡細小的欲念;她一輩子都在與命運搏斗,總被時代拋棄、捉弄;沒有傳奇愛情,沒有顯要地位,一生簡直不值一提……這樣的人,我們多么渴望遠離。

可是,我們又怎能遠離?她渴望陽光,渴望成為好妻子,渴望保持那可憐的最初的一點點純真并為此癡情一生,她渴望戰(zhàn)勝衰老而不被時光和世界丟棄……這個女人身上,住著我們身上的善和向往,也住著我們身上的惡、掙扎、以及無限惆悵。

好小說總是通過“具體”而抵達一種“普遍”。當年,汪曾祺先生認為《玫瑰門》寫的是“女人就是這樣”,“人就是這樣?!钡拇_如此?!睹倒彘T》自然是當代文學史上無可替代、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之書,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認識人與自我、人與歷史、人與命運的方法與角度。

說到經(jīng)典,博爾赫斯有一個有趣的說法。大意是說,經(jīng)典作品都是有靈魂的,而這種靈魂可以超越形式的限制。一部作品之所以流傳,并不只是在于它本身提供的意義,也在于它給予讀者足夠多的闡釋空間并能與讀者產(chǎn)生共鳴。三十年來,無論是《玫瑰門》還是司猗紋,都在當代文學史上留下了足夠多的闡釋空間。這才是這部小說常讀常新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