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5期｜萬瑪才旦：一只金耳朵
哥哥只差三天就小學(xué)畢業(yè)了，真是可惜?。?/p>
那天的課間操，他和他的同桌在操場里玩，也不知為了什么，突然間兩人就打起來了。
哥哥身強體壯、四肢發(fā)達，性子急，三下兩下就把他的同桌給制服了。哥哥坐在同桌的胸口上，用重重的屁股壓著他，喘著粗氣問：“你現(xiàn)在服不服？”
哥哥的同桌嘴硬，不服軟，說：“就是不服，我憑什么服你！”
哥哥一氣之下一口咬掉了同桌的一只耳朵。
哥哥有點不知所措，但還是站了起來，把那只咬下來的血肉模糊的耳朵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喘著粗氣問正躺在地上一臉發(fā)呆的同桌：“你現(xiàn)在服不服？”
有一會兒，哥哥的同桌都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哥哥手上血肉模糊的耳朵，再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立即“媽呀”一聲號啕大哭起來。他哭了很長時間。最后哭到嗓子都干了、再也哭不出聲來的時候，才狼狽不堪地爬起來了。哥哥也像是呆了傻了一樣，愣愣地看著他的同桌。哥哥的同桌搶過哥哥手上血肉模糊的自己的耳朵，邊走邊惡狠狠地說：“就是不服！就是不服！有本事你等著，我去叫我爸爸來！”
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平時誰也不敢惹哥哥的同桌，因為哥哥同桌的爸爸是我們這兒的派出所所長。那個所長喜歡把抓起來的人用手銬銬在馬路邊的電線桿子上，讓來來往往的路人看。別說是我們這些小學(xué)生，就是我們這兒的大人們都很怕他。
我哥哥沒等他同桌把他的爸爸帶來就跑掉了，跑得無影無蹤了。最后，哥哥的同桌和他的爸爸也沒有來。
三天之后，也就是哥哥他們那個班畢業(yè)典禮發(fā)畢業(yè)證那天，哥哥的同桌帶著他的派出所所長爸爸來了。他的爸爸穿著那身威嚴的制服，上衣的紐扣都扣得死死的，手銬掛在腰帶上，露出一點，晃來晃去的，挺嚇人。他們也是來參加畢業(yè)典禮的。他們到的時候，畢業(yè)典禮已經(jīng)開始一會兒了，校長正在上面講著話。哥哥同桌的頭用紗布包著，看不到他的耳朵。我很好奇哥哥同桌的那只耳朵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就是沒辦法知道。
發(fā)畢業(yè)證的時候，他們班的班主任臉色一片蒼白，露出擔(dān)憂之色。他們班的班主任是個女的，膽子很小，有時候晚上補課晚了，總是讓他的男人來接她。她男人不在時，就讓我哥哥等幾個身體強壯的學(xué)生送她回家。她念到哥哥同桌名字的時候，聲音有點發(fā)抖。哥哥同桌的派出所所長爸爸面無表情遠遠地看著她。這讓她不知所措，顯得更加緊張。哥哥的同桌上來領(lǐng)畢業(yè)證時，她突然問了一句：“你的耳朵沒事吧？”哥哥的同桌回頭看了一下他的派出所所長爸爸，說：“有事，誰說沒事？”弄得班主任更加的不知所措了。
哥哥的同桌領(lǐng)完畢業(yè)證就回到了他的派出所所長爸爸身邊，派出所所長在很嚴肅地看他兒子的小學(xué)畢業(yè)證書。這時，校長也從學(xué)生堆中擠過來，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站在派出所所長面前說：“所長同志，我們已經(jīng)嚴厲處分了那個違反學(xué)校紀律的壞學(xué)生?！?/p>
派出所所長盯著校長的臉看了一會兒，盯得校長都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像個知道自己錯了的小學(xué)生一樣低下了頭。
派出所所長突然問：“你們是怎么處分他的？”
校長立即說：“我們已經(jīng)把他開除學(xué)籍了！”
我一直在一邊看著他們。聽到這話，我跑過去對校長說：“你不能開除我的哥哥！”
派出所所長看著我問：“這個小屁孩是誰？”
校長回答說：“是那個壞學(xué)生的弟弟?！?/p>
派出所所長問：“是他的親弟弟嗎？”
校長說：“是，是他的親弟弟?！?/p>
派出所所長就看著我說：“小孩子要誠實！老實交代，你哥哥現(xiàn)在在哪里？”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也不知道呢！我也天天在找他呢！”
哥哥的同桌威脅我說：“你要是敢撒謊，我就讓我爸爸把你抓起來，銬在馬路邊那個電線桿子上讓路過的人看！”
隨后，派出所所長也目光兇狠地盯著我看。
我立馬就嚇得屁滾尿流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哥哥去哪兒了??！”
派出所所長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之后，又盯著校長的臉問：“你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嗎？”
校長愣了一下，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就抓起來送去派出所了。”
校長頓了頓之后又說：“他肯定是給嚇跑了?！?/p>
派出所所長說：“你們都讓他給跑掉了，你們開除他還有什么用？這不是在裝樣子給我看嗎？”
校長有點緊張起來，說：“他應(yīng)該是在咬掉你兒子的耳朵之后就跑了的，我們也到處找過他，但是完全找不到了，無影無蹤，就像是從空氣里蒸發(fā)掉了?！?/p>
派出所所長冷笑了一聲說：“蒸發(fā)了？你還真能想象！一個大活人隨隨便便就能蒸發(fā)掉嗎？”
校長說：“可能是我用詞不當(dāng)，表述不準確，準確地說就是我們怎么找也沒有找到他?！?/p>
派出所所長問：“你們當(dāng)時為什么不報案？”
校長像是找到了一個給自己下的臺階，立即說：“當(dāng)時你兒子不是直接去找你了嗎？我們以為他順便也報了案呢。”
派出所所長問：“那一樣嗎？”
校長說不出話來。
派出所所長繼續(xù)說：“你這是嚴重失職??！我得向書記鄉(xiāng)長匯報匯報這件事?！?/p>
說完就領(lǐng)著兒子走了。他們走后，校長陷入了長久的惶恐之中。我看見他一整天在學(xué)校院子里的那塊草坪上走來走去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畢業(yè)活動全部結(jié)束后，我找到哥哥的班主任，問她：“我哥哥怎么沒有畢業(yè)證呢？”
哥哥的班主任嘆了一口氣，說：“你哥哥都被學(xué)校開除了，哪還有什么畢業(yè)證啊？”
我說：“他不是差三天就畢業(yè)了嗎？”
哥哥的班主任答非所問：“你真的不知道你哥哥去了哪兒嗎？”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啊?！?/p>
哥哥的班主任從我臉上看出了誠實，沒再繼續(xù)問。
暑假期間，我又見到了哥哥的同桌。哥哥同桌頭上的紗布完全不見了。我記得哥哥咬掉的是他右側(cè)的耳朵。我遠遠地看了他一眼，他右側(cè)的耳朵還在，但有點怪怪的。他也看見了我。他也在遠遠地惡狠狠地盯著我。我有點害怕他會走過來打我，就跑掉了。后來，我聽別人說，那天他爸爸把他帶到縣上的醫(yī)院里，醫(yī)生給他裝了一只假耳朵。我感到很驚奇，我感到大惑不解，想怎么還可以裝一只假耳朵來代替真耳朵呢？我還想，要是假耳朵真的可以代替真耳朵，哥哥他不跑也許也沒什么事呢。后來也就沒再多想，反正哥哥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過了兩年，哥哥還是沒有回來。那一年夏天，我也小學(xué)畢業(yè)了。
畢業(yè)那天，陽光明媚，我把畢業(yè)證拿在手上，臉上沒有笑容。哥哥的班主任走過來，嘆了一口氣說：“當(dāng)時你哥哥他要是不跑就好了，他要是不跑也許能拿到一份跟你一模一樣的畢業(yè)證呢，也許事情也不至于到那么嚴重的地步呢?！?/p>
我嘆了一口氣說：“不要再提他了好嗎？他都丟下我一個人自己跑得無影無蹤了，他還算是我親哥哥嗎？說實話，我現(xiàn)在都有點記不清他長什么樣了！我擔(dān)心他是不是早就死在什么地方了。只是我們都不知道而已！”
哥哥的班主任看著我說：“你將來一定要有出息，不能像你哥哥一樣?！?/p>
我說：“我不想再繼續(xù)去念書了，我要去掙錢，自己養(yǎng)活自己?！?/p>
哥哥的班主任說：“如果你想繼續(xù)念書，我可以幫你的?！?/p>
我想了幾天之后，就決定不再繼續(xù)念了。
我和我哥哥從小沒有了父母，也沒有什么人照顧，就像兩棵野生的植物一樣在山野里慢慢地成長起來了。哥哥不見了蹤影之后，哥哥的班主任可憐我，對我很好，想盡辦法照顧我，讓我順利念完了小學(xué)。因此，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她，覺得她是我一輩子都要感激的人。
后來，我聽說哥哥的同桌去上了一個中專的警校，是他爸爸安排他去的。還聽說他畢業(yè)回來要當(dāng)他爸爸的接班人。他爸爸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也需要一個接班人，我想。我有時候在街上看見哥哥同桌的爸爸，頭發(fā)都有點花白了，也沒有以前那么精神了。但他依然穿著那身威嚴的制服，手銬掛在腰帶上，晃來晃去，上衣的紐扣扣得死死的，很嚴肅，這些一直都沒有變。
小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就開始跟社會上的各種人混。經(jīng)常跟人打架，有時候我們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有時候人家把我們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有時候混得很好，有時候混得很差。混得很差的時候，連口飯也吃不上，我也就跟著那些人偷東西，搶東西。一些人把我們稱為小混混，但我覺得我不是一個小混混。我?guī)缀跻淮我矝]被別人抓住過，我總是有辦法讓別人抓不到我。我害怕被人抓住送到派出所里面。我想如果我被抓住送到派出所里面，哥哥同桌的爸爸肯定不會放過我，肯定會把我用手銬銬在馬路邊的電線桿子上讓來來往往的人看。我是個死要面子的人，這一點我肯定受不了的。
那年夏天，哥哥的同桌從警校畢業(yè)回來了。聽說他在警校的成績和表現(xiàn)都很優(yōu)秀，畢業(yè)時他都獲得了警校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稱號。聽說他是自愿回到我們這個鄉(xiāng)的派出所的。他回來沒多久，他的爸爸就光榮退休了。之后，他當(dāng)上了我們這里的派出所所長，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他的作風(fēng)似乎比他爸爸更加雷厲風(fēng)行。他也喜歡把抓到的一些人用手銬銬在馬路邊的電線桿子上，讓路過的人觀賞。還讓人家光著腳丫子站著，兩三天不讓吃飯。很多人說這一點比他爸爸還厲害。他接任派出所所長沒過半年，我們這里一個偷了別人家一只雞的家伙就因為受不了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的羞辱，跳進黃河自殺了。
那年冬天快過年時，哥哥突然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妖里妖氣、花里胡哨的女人。
我們見面后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有點尷尬。突然，哥哥使勁拍了一下那個女人的大屁股對我說：“這是你將來的嫂嫂，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那個女人對著我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假。
我看著那個女人的臉，沒有笑，也笑不出來。
那個女人的嘴唇紅得像涂了豬血一樣，我一點也看不慣她。
哥哥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你也長大了，這幾年哥哥一直都想著你呢?！?/p>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我仔細地看他的臉，他的臉顯得有點陌生。我記憶中的那張哥哥的臉沒有了。
哥哥的眼眶幾乎快要濕潤了，他怪異地笑了一下說：“今年咱們好好過個年，明天咱們?nèi)タh城買年貨?！?/p>
那年過年，我們放了很多鞭炮，各種花炮在我們村子的上空炸開，幾乎把整個村子都照亮了。村里人都知道我的哥哥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嘴唇鮮紅、屁股很大的女人。
大年初三那天早上，我還在睡覺，哥哥把我給叫醒了。哥哥說：“你跟我去一個人家?！?/p>
我揉著眼睛問：“去誰家？”
哥哥說：“去我小學(xué)同桌家，你知道他家在哪里吧？”
我一下子清醒了，問：“你還敢去他家？”
哥哥輕描淡寫地說：“有什么不敢去的?！?/p>
我說：“他現(xiàn)在可是我們這兒的派出所所長！”
哥哥說：“那就更要去。”
我想了想，沒有明白哥哥是什么邏輯，就說：“他們家不在原來那個地方。”
哥哥問：“那現(xiàn)在在哪里？”
我說：“聽說在一個新的小區(qū)里面，具體我也不知道?！?/p>
哥哥說：“快起來，你帶路，到了再問。”
我倆走到外面時，天上飄著雪花。遠處的山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路上全是泥。我們七拐八彎就走到了那個小區(qū)，問了一下門衛(wèi)就馬上問到了。
我們敲了哥哥同桌家的門，很快門就開了。來開門的正好是哥哥的同桌。哥哥的同桌馬上就認出了他，怔怔地看著他。
哥哥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笑了笑說：“我來給你拜個年?！?/p>
哥哥的同桌猶豫了一下說：“我聽說你回來了，大伙兒都在說今年你家的花炮好看?！?/p>
哥哥說：“回來也就幾天，這不就給你拜年來了嗎？”
哥哥的同桌說：“聽說還帶回了一個城里的老婆？”
哥哥笑笑說：“嘿，不是什么老婆，只是女朋友而已。”
哥哥的同桌笑著問：“這幾年在外面發(fā)大財了吧？”
哥哥說：“也沒發(fā)什么財，就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瞎混混而已。”
這時，一個豐滿的女人過來說：“誰??？怎么不進來？”
哥哥的同桌馬上說：“哦，是我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
那個豐滿的女人說：“那進來吧，進來吧，站在門口多冷啊?！?/p>
哥哥的同桌也不知所措地說：“進來，進來，進來坐吧?！?/p>
里面有很多人，都是來給哥哥的同桌拜年的。他家的茶幾上、地上、沙發(fā)后面都堆滿了各種禮品。
那個豐滿的女人給我倆倒了茶，哥哥的同桌指著豐滿的女人說：“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婆。”
哥哥馬上說：“一看就是很有福氣的女人。”
那個豐滿的女人好像沒有聽到哥哥的話，走到一邊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哥哥的同桌也轉(zhuǎn)過去招呼那些客人，似乎把我倆給忘記了。
看著那些客人說著各種醉話，我感到很無聊，說：“哥哥，咱倆什么時候走??？”
哥哥瞪了我一眼，說：“再等等，等客人們走了咱倆再走。”
那個豐滿女人沒再給我倆倒茶，直到那些客人都走了。
哥哥的同桌把客人們送走之后，才記起了我倆似的過來說：“你們還有什么事嗎？”
哥哥馬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盒子，遞到同桌手里，說：“這些年我心里一直都很愧疚，這是我的一點心意?！?/p>
哥哥的同桌看了看哥哥手里精致的盒子，問：“這是什么？”
哥哥打開了盒子，里面是一只做工精致的金色的耳朵。
哥哥的同桌似乎被嚇著了，嘴里發(fā)出一聲怪異的聲音，從沙發(fā)上跳起來，看著哥哥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的老婆也被這怪異的聲音吸引了過來，她也驚叫了一聲。
哥哥把那只金色的耳朵拿在手上說：“這是一只純黃金打造的金耳朵，一點心意，為了彌補那時候因為自己一時沖動給你造成的傷害?！?/p>
這時，哥哥同桌的爸爸也顫巍巍地從旁邊一個臥室里出來了，臉上有點老年癡呆的樣子。他看了一眼哥哥，似乎沒有認出他來。他又看了一眼哥哥手里的金耳朵，警覺地對哥哥的同桌說：“是不是有人給你送禮來了，這種東西可千萬不能收?。 ?/p>
哥哥的同桌陷入了沉思之中，不說話。哥哥把那只金耳朵拿在手里，四處看看，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這時，那個豐滿的女人像是完全反應(yīng)過來了，指著哥哥的臉說：“原來你就是咬掉我男人耳朵的那個家伙！終于見到你了！你知道你把我男人害得多慘嗎？你知道當(dāng)初他在學(xué)校里有多自卑嗎？同學(xué)們都在暗地里笑話他，就是因為你咬掉了他的耳朵！”
之后，又指著哥哥同桌的假耳朵說：“他這只耳朵現(xiàn)在幾乎什么都聽不見了，都快要聾了！”
我這時仔細看了一下哥哥同桌的假耳朵，它確實跟真耳朵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感覺很怪異。
那個豐滿的女人繼續(xù)說：“要不是大過年的，我今天真想把你的耳朵咬下來！”
哥哥慌了，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我從來沒見哥哥這樣慌張過。哥哥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那時候真的是年少無知！”
那個豐滿的女人有點歇斯底里地喝起來：“滾，快滾！趕快從我家里滾出去！”
哥哥的同桌似乎什么也沒有聽到，還在沉思著什么。
哥哥慌亂地把手里的金耳朵放在前面的茶幾上，站起來慌慌張張地跑出了同桌家的大門，我也跟著哥哥跑了出去。
一直到大年十五，哥哥都窩在家里沒有出門。他天天都喝很多酒，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哥哥那個妖里妖氣的女人也天天跟著他喝醉。她似乎還很仗義，每天都說：“你心情不好想喝酒我就陪你喝，你喝多少我就陪你喝多少！”
他倆每天都醉著，一醒來又接著喝，周而復(fù)始。
我以為過了十五哥哥就不喝了，但是他還是老樣子，每天都喝得不省人事。
有天早晨 ，哥哥喝酒時他的女人沒有陪他喝。她把自己的嘴唇涂得紅紅的，坐在一邊看著哥哥喝酒，想著什么。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出去給他們買吃的東西了。
我回來得晚，回來時哥哥已經(jīng)喝醉了，躺在床上呼呼地打著呼嚕。我把一些吃的東西給了哥哥的女人，讓她吃。她連看都不看一眼，繼續(xù)想著什么。
第二天早晨，當(dāng)哥哥醒來那會兒，我聽見她對哥哥說：“這個地方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我要走了?！?/p>
哥哥沒有什么反應(yīng)。
她又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離開這里？”
哥哥還是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女人沉默了一會之后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的東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她只是看了一眼哥哥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哥哥繼續(xù)喝酒，每天都喝得不省人事。我繼續(xù)跟我那幫小混混們瞎混，當(dāng)然我每天還要照顧我哥哥。
那天也是時運不佳，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了。小混混們手頭缺錢就做好計劃去搶鄉(xiāng)政府附近的一家雜貨鋪。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缺錢花了，哥哥每天都給我一點，雖然不多也夠自己一個人花?，F(xiàn)在小混混們?nèi)卞X，想搶錢，我也不能躲開吧，畢竟我們也一起出生入死過。我們都蒙著臉，保證誰也認不出我們是誰。我們搶完錢和東西，從雜貨鋪里面跑出來時，一個前幾天剛?cè)牖锏男率忠痪o張不小心把門給關(guān)上了，把我關(guān)在了里面。那天也是怪了，我怎么也沒有打開雜貨鋪的門。雜貨鋪的主人早就從后門溜出去報了警。小混混們聽到有警車的聲音從遠處向這邊傳來，就丟下我跑了。很快，我就被帶到我們鄉(xiāng)的派出所里了。
派出所的幾個民警用各種方法讓我說出同伙的名字，我什么也沒說。我們之前有個約定，就是無論在什么狀況下，都不出賣彼此，為此還十分鄭重地發(fā)過誓。
當(dāng)他們意識到不太可能從我嘴里問出什么東西之后，就準備正式拘留我了。
那天，派出所里只有我和哥哥的同桌兩個人 ，我被銬在一塊暖氣片上，哥哥的同桌坐在一把椅子上。
哥哥的同桌看著我說：“你是我同桌的弟弟，我當(dāng)然會幫你，就看你哥哥愿不愿意幫你這個親弟弟了。如果他不愿意幫你，那我也沒辦法，到時候只能把你用手銬拷在馬路邊的電線桿子上讓過往的人觀賞了?！?/p>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我心里其實很害怕。
哥哥的同桌打開了一瓶啤酒，一口氣就喝掉了一半。他打了幾個嗝，又把剩下的一半給喝掉了。他把啤酒瓶子扔到一邊的垃圾桶里說：“你不要害怕，我已經(jīng)捎話給你哥哥了，他應(yīng)該也快到了?！?/p>
沒過多久，哥哥就真的來了。
哥哥的同桌笑著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p>
哥哥笑著說：“我怎么可能不來呢？只是昨晚喝多了，醒來有點頭痛，就又喝了幾口，現(xiàn)在好多了?！?/p>
哥哥的同桌說：“呵呵，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哥哥問：“說吧，我怎么樣才能把我的弟弟帶走？”
哥哥的同桌笑著說：“你說說看，你覺得怎么樣才能把你親弟弟帶走呢？”
哥哥說：“你要我怎樣都可以，你說吧?！?/p>
哥哥的同桌把我關(guān)進旁邊的一個小屋子里，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我可以看到他們倆。
哥哥的同桌又打開了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說：“我說出來有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得到才算真正有意思?！?/p>
哥哥說：“我知道你要什么，你過來把我的耳朵咬掉吧，我不做任何反抗?！?/p>
哥哥的同桌說：“咬掉一個人的耳朵多惡心啊，我可干不了這么野蠻的事情。”
哥哥問：“那你想怎么樣？”
哥哥的同桌喝了一口啤酒，打開抽屜翻了一會兒，從里面翻出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扔給哥哥，然后看著他。
哥哥也不說什么，拿起水果刀，不假思索就割下了自己的右耳朵。
我從那個小屋子門上的玻璃窗里看正在發(fā)生著的一切，感覺就像在看一場電影。
哥哥把割下來的自己的耳朵拿在手里，走過去說：“給你，這下好了吧？”
哥哥的同桌往后退了兩步，說：“千萬不要拿到我的眼前，我看見這個東西就惡心?！?/p>
隨后，他打了一個呼哨，一條狼狗就跑了進來。狼狗看著他倆，翕動著鼻翼，聞到了血腥味。
哥哥的同桌說：“你知道你那時咬下來的我那只耳朵最后怎么著了嗎？”
哥哥說：“不知道?！?/p>
哥哥的同桌說：“我和我爸爸趕到縣醫(yī)院時醫(yī)生說你們來得太晚了，已經(jīng)接不上了。我爸爸又問了一句：‘醫(yī)生，真的沒有什么辦法了嗎？’醫(yī)生說：‘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等他好了之后給他裝個假耳朵了。’我爸爸說：‘假耳朵有什么用？’醫(yī)生說：‘假耳朵雖然沒有真耳朵的功能，但是裝上它美觀大方，不會影響人的形象和氣質(zhì)?！野职謫枺骸沁@個東西就沒什么用了嗎？’醫(yī)生說：‘沒什么用了，過兩天就腐爛了?！@時，我爸爸看見那只一直跟著他的狼狗在旁邊看著他，就隨手把他手里那只血肉模糊的我的耳朵扔到了狼狗前面的地上。狼狗一口就把我的耳朵給吞下去了，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響?！?/p>
說到這兒，我哥哥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我哥哥把自己血肉模糊的耳朵扔到了狼狗前面的地上，狼狗一口把那只耳朵給吞下去了。之后，那只狼狗還跑到哥哥身邊聞個不停。哥哥把自己帶血的那只手伸過去讓它添。哥哥的手被舔得干干凈凈的，像是用清水洗過了一樣。
之后，哥哥的同桌看著狼狗說：“我當(dāng)時看著那只狼狗把我的耳朵吞下去了，殺了它的想法都有！”
之后又看著我哥哥說：“你現(xiàn)在什么想法？是不是也想把這只狼狗給殺了？你要是有這個想法，我可以把我的槍借給你?！?/p>
哥哥被割掉耳朵的部位還在滴著血，他說：“沒有沒有，我沒有什么想法，我不想殺這只狼狗，你趕快把我的弟弟放了吧?！?/p>
哥哥的同桌說：“不錯，不錯，我還是挺佩服你的?！?/p>
當(dāng)時，哥哥的同桌就派了一輛警車，亮著警燈，鳴著警笛，把我倆送到了縣醫(yī)院。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給哥哥清洗包扎好傷口之后說：“等你痊愈了之后就給你裝一只假耳朵，跟真的差不多。”
哥哥想了想說：“能不能給我裝一只金耳朵?。考兘鸬?。”
醫(yī)生哈哈大笑著說：“不能，不能，這不可能。金耳朵，虧你能想得出來！再說就算是可以裝，你有那么多錢嗎？”
那個醫(yī)生走后，哥哥說：“這里的醫(yī)生不行，咱們還是去省里的大醫(yī)院吧?！?/p>
我們就從醫(yī)院出來，到銀行取出了一大筆錢，裝在了一個皮箱里，包了個出租車去了省城的醫(yī)院。
那時候我才知道哥哥有很多錢。我問哥哥這些錢是哪里來的，哥哥笑著沒有回答。我又問你那個女人知道你有這么多錢嗎，他笑著說當(dāng)然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肯定不會離開我了。
可想而知，到了省城的醫(yī)院哥哥也沒能裝上金耳朵，哥哥有點失望。但是醫(yī)生給他裝上了據(jù)說是最貴的假耳朵。哥哥摸著那只假耳朵說：“就是不一樣，這進口的東西就是好！”
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說：“真奇怪，那天你在派出所用水果刀割下自己耳朵的時候，我居然沒有一點感覺?！?/p>
哥哥想了想說：“我能理解你?！?/p>
我問：“你是怎么理解我的？你能理解我什么？”
哥哥說：“算了，不說這些了。你說實話，這個東西你看著像不像一只真的耳朵？”
我看著真的有點以假亂真的感覺，就說：“有點像，這是什么東西做的？”
哥哥很內(nèi)行似的說：“這是硅膠做的，進口的。”
我又問硅膠是個什么東西，他又盡他所能給我講了硅膠是個什么東西。
那時候我才知道假耳朵是用硅膠做的。
一個月以后，哥哥痊愈了。我們就包了個出租車直接去了他的同桌那兒。
那天派出所里也只有他同桌一個人，他在外面的院子里喝啤酒。哥哥的同桌很驚訝地走過來看我哥哥的假耳朵。
哥哥笑著說：“我現(xiàn)在跟你一樣了，也裝了一只假耳朵?！?/p>
哥哥的同桌摸了摸哥哥的假耳朵，笑了笑說：“你這只假耳朵質(zhì)量還挺好的，感覺比我的好得多。”
哥哥很熟練地把自己的假耳朵取下來，遞到同桌手里，笑著說：“怎么樣，我這次找了省醫(yī)院最好的大夫，他給我裝的是進口的。你要是喜歡，我也讓他給你裝一只一模一樣的怎么樣？”
哥哥的同桌趕緊把假耳朵還給哥哥說：“不必了，不必了，你告訴我怎么能找到那個醫(yī)生就可以了，這個我們可以報銷的。”
哥哥動作熟練地把假耳朵裝回去，說：“那好，那好，當(dāng)個國家干部就是好，可惜我們沒有那個命?！?/p>
哥哥的同桌說：“哎，也就那樣，其實也沒什么好，就是看病有個保障而已?！?/p>
哥哥說：“當(dāng)然是國家干部好?！?/p>
哥哥的同桌有點沒話找話似的說：“對了，我有點好奇，那些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點消息也沒有？”
哥哥說：“哎，我就隨便在外面晃了晃，看了看外面的世界，也吃了不少苦頭呢。”
哥哥的同桌看著哥哥說：“是，是，在外面混確實不容易啊?！?/p>
哥哥馬上說：“我還去過你讀中專的那個城市呢，有一次在一個酒吧里我還看見你和幾個年輕人在一起喝酒，唱著歌，你們很開心的樣子。那幾個應(yīng)該是你同學(xué)吧，有男的，也有女的?！?/p>
哥哥的同桌乜斜著眼睛，看著哥哥說：“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哥哥說：“當(dāng)時你們都醉了，我當(dāng)時還挺羨慕你們的，心想那時要不是咬掉了你的耳朵，也許我也在你們中間呢。”
哥哥的同桌“哈哈”笑著說：“這世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我也萬萬沒有想到你當(dāng)時會咬掉我的耳朵?！?/p>
哥哥說：“都是一時沖動，一時沖動，要是放在現(xiàn)在，哪敢啊，打死我也不敢??！”
哥哥的同桌依然“哈哈”地笑著。
哥哥說：“我也是那次才看到你的假耳朵的，心里覺得特別地對不起你，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哥哥的同桌笑著說：“那時候我要是看見你，我想我肯定會咬掉你的耳朵的?！?/p>
哥哥笑了笑之后問：“你爸爸他還好嗎？”
哥哥的同桌有點傷感地說：“他死了，一個月前死了，那時候你在省城的醫(yī)院呢?！?/p>
哥哥安慰了同桌幾句。
哥哥的同桌說：“不要再說了，人總是要死的嘛。”
哥哥同桌的助手開了一輛桑塔納警車，鳴著警笛來接他了。
哥哥的同桌瞪了一眼他的助手，罵道：“把那個東西關(guān)了，哇啦哇啦的，聽著心里煩！”
助手說：“自由市場里剛剛發(fā)生了搶劫案，人抓到了，大伙兒都等著你來處理?！?/p>
哥哥的同桌說：“你先把那個關(guān)掉！”
助手趕快把警笛關(guān)掉了，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哥哥的同桌上了桑塔納，緩緩地搖下車窗，說：“以后有什么事來找我啊，畢竟咱們同學(xué)一場嘛！”
哥哥有點感動的樣子，說：“一定，一定?！?/p>
桑塔納開走后，哥哥對我說：“以后不許你再惹事啊，要是我另一只耳朵也換成假耳朵，我就成了聾子了，什么也聽不到了?！?/p>
我看著哥哥流出了眼淚，怎么也停不下來。
哥哥摸了一下我的耳朵，說：“好了，好了，不然我的眼淚也要從眼眶里奔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