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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0期|安勇:漢娜小姐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0期 | 安勇  2019年10月18日09:19

華生大廈三樓建了座室內(nèi)溜冰場,還不到開放時間,巨大的橢圓形冰面上空空蕩蕩,如同平靜的湖面,冰刀劃出的印痕像凝固的波浪,折射出弧形的寒光。裴先生辨認著美食店招牌,一路向前走,寒氣翻過漆成淡綠色的水泥邊沿,一波波撞在他左側(cè)臉頰和肩膀上,讓他恍惚以為自己正走在殯儀館豎立的冷凍柜之間。

這一年多來,裴先生心里始終空蕩蕩的。父親的去世沒能讓他感到自由,反而失去了某種依靠和屏障。雖然從童年起他就想要擺脫管束,甚至暗自盼望父親在某天夜里長眠不醒,但那一天真的到來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原來更加痛苦。他時常想起父親。童年時,父親給他定下的那些規(guī)矩,也總是浮現(xiàn)在腦海里——不許打開辦公桌左側(cè)抽屜,不許踩踏椅子橫撐,不許在屋子里吹口哨,不許把水杯放在炕沿上,不許用左手使筷子,不許站在水坑邊,不許在睡覺前吃東西,不許把一句話重復(fù)兩遍以上……這時候,沉甸甸的恐慌感便像陰云一般罩上心頭,父親臨終交待的事,也會像燒紅的烙鐵燙他一下。

裴先生四十六歲,就職于某地級市一家事業(yè)單位,已經(jīng)覺得自己老了。配合著他的想法,眼睛開始發(fā)花,背變駝,頭上謝頂,在心里認可了父親曾經(jīng)的感嘆:“老子英雄,兒子往往都不是好漢?!彼讶松南M耐性谂畠荷砩?。父女倆的沖突日漸增多,交流越來越困難。最近,因為女兒要出國以及新處的男朋友,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愈發(fā)緊張,常常說不上兩句話就會吵起來。裴先生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女兒小時候乖巧的模樣。他從鄉(xiāng)下老家回來,特意拐了個彎,打算和女兒談一談。女兒定好了時間和地點,剛剛卻用微信告訴他,要先去見一個人,晚一點到。如果是過去,他會立刻問見誰,要多長時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女兒已經(jīng)抗議過多次,不需要他過多干涉自己的事情。

香芒山在最里側(cè),再向前,就是通往寫字樓的電梯間。裴先生想像著女兒乘電梯不斷上升,最后站在二十六層領(lǐng)事館窗前,鳥瞰這座省會城市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自豪感。月薪萬元的收入,舒適的辦公環(huán)境,都是他無法企及的事情。但女兒卻不以為然,揚言要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裴先生搞不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他讓女兒說具體一點。女兒答,游遍世界后宅在家里。他因此得出結(jié)論,自由自在只是借口,女兒還是不夠成熟懼怕競爭罷了。所謂的佛系青春,說穿了,就是消極的逃避。

“裴小姐訂的座位,3號臺鳥巢?!?/p>

一個和女兒年齡相仿的服務(wù)生躬下身示意裴先生向左轉(zhuǎn)。雖然嘴上早就承認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裴小姐”這個稱呼還是讓他愣了一下。如果在別處聽到,他不會把它和女兒劃上等號。

3號臺在左手邊角落里,抽屜形狀的卡座外面罩著一根根圓弧形的黑色鐵條,看上去不像鳥巢,更像一只鳥籠。讓裴先生詫異的是座位上已經(jīng)有人了。對方穿一件淺棕色夾克衫,鷹鉤鼻子,禿頂,眼窩深陷,額頭上三道橫紋一道豎紋,酷似隸書體的“王”字,下巴上一圈白胡子,是個外國人。

“你好!”

裴先生正躊躇不前,對方主動打招呼,發(fā)音蹩腳,勉強能分辨出來。老外和裴先生的父親年齡相仿,如果是中國人,該喊叔叔或者大爺。“安扣”像氣泡似的在裴先生腦袋里冒了一下,但并沒有說出口。他的英語儲備大多來源于二十幾歲時看過的港臺電影,“達令”“泰西”“梭哈”,都是只知發(fā)音,不會拼寫(他一度以為“樂色”也是英語,后來才知道是粵語)。裴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未和外國人打過交道。他懷疑老外坐錯了位置,要不然就是服務(wù)生搞錯了。

一串尖銳的“汪汪”聲突然從老外那邊傳過來。裴先生吃了一驚。他看見一只小狗從老外夾克衫拉鏈的縫隙間探出頭,白色的長毛,兩只圓溜溜的黑眼睛,一只同樣圓溜溜的黑鼻子。裴先生不知道這是什么品種,但感覺它長得和主人有些相像。他害怕狗,不管什么品種的狗都害怕,從小到大不止一次拒絕過女兒養(yǎng)狗的請求。

“沒有錯,這就是裴小姐訂的座位。”那個服務(wù)生到電腦上查了一下,很肯定地說。

老外拍拍狗腦袋,把兩縷長毛撩到后面去,先是說了一串外國話,然后又說“對不起”。裴先生看到狗的兩耳之間扎著一只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他覺得那些外國話應(yīng)該是對狗說的,不像英語,而“對不起”可能是對他說的,但老外沒有抬頭看他,更像是在教狗說話,就像有些家長教孩子向別人道歉一樣。

“沒關(guān)系?!?/p>

裴先生遲疑片刻回應(yīng),仿佛勉強抓住了從眼前跑過的什么東西。他在左側(cè)靠邊的位置坐下來,心里猜測對方是哪國人,為什么會坐在這里。那條狗沒有再叫,從衣服里鉆出來,站在老外大腿上,用舌頭舔他毛烘烘的手背。裴先生似乎聽到了狗舌頭上的味蕾和汗毛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他猶豫著要不要用英語打聲招呼,“哈嘍”或者“好肚油肚”,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打算,如果對方因此和他說起英語,會更加難堪。

老外大概只會說“你好”和“對不起”。他們都無法用語言把眼前的情況搞清楚。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裴先生不時沖狗眨眼睛,舌頭卷起來,發(fā)出“嗒”的一聲響。狗從老外腿上跳下來,沖裴先生搖尾巴,用兩排尖利的白牙扯老外衣袖。老外也沖它眨眼睛,舌頭發(fā)出“嗒”聲。狗興奮起來,踩著座位跑出半個“口”字,來到裴先生身邊,又掉頭跑向老外,隨后,再次跑向裴先生。它就像一個使者,在兩人之間折返跑。

裴小姐到來時,裴先生和老外都松了口氣。

裴小姐二十二歲,從北方一所大學(xué)德語系畢業(yè)后,在德領(lǐng)館找到了一份十個月的短期工作。德方負責(zé)人剛和她談過話,因為業(yè)務(wù)量比較大,只要她肯留下來,就可以獲得一份長期合同。裴先生非常高興,但裴小姐卻并不積極,她已經(jīng)向德國的幾所大學(xué)發(fā)出申請,幾個月后,這段工作結(jié)束時,就要到國外讀研究生。裴先生認為讀研后還是要回國,同樣面臨就業(yè)問題,到時候未必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如果真的是去留學(xué),裴先生或許也能接受,問題在于裴小姐還計劃先休學(xué)一年去新西蘭旅游。如今這個時代瞬息萬變,浪費一年,就要錯過好多機會,而某一個機會抓不住,就可能影響整個人生。幾次爭吵后,裴先生使出撒手锏,警告女兒不會提供經(jīng)濟援助。女兒絲毫不讓步,說根本沒打算花他的錢,在新西蘭會邊打工邊旅游,去德國讀研就用爺爺給她的遺產(chǎn)。

裴小姐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長袖連衣裙,多褶的裙邊撐起來,就像一只蓮蓬頭。裴先生沒見女兒穿過這條裙子,自從到領(lǐng)事館上班后,女兒買東西就不再商量請示,都是自作主張。裴夫人覺得這和經(jīng)濟獨立無關(guān),要怪女兒新處的男朋友,是那個學(xué)韓語的矮個子小杜把女兒帶壞了。

裴小姐先和老外來了個大大的擁抱,笑著說了句外語。在裴先生印象里,女兒還從來沒和他這樣抱過。女兒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和他們夫妻倆一直不太親。他聽不懂女兒說了什么,不知道她會不會順勢也和他抱一下。女兒只是喊了聲“老爸”,就在老外旁邊坐下來。裴先生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裴小姐身上有一股潮濕的涼氣。外面可能下雨了。但裴先生想不起走進大廈之前是什么天氣。剛才老外喊了女兒的名字,不過,應(yīng)該是她的外國名字。

“這就是爺爺?!迸嵝〗憬o他們做介紹。

老外伸過來的正是那只被狗舔過的手。裴先生勉強握了握,想起女兒說起過這個人——德領(lǐng)館的副總領(lǐng)事,當初應(yīng)聘時就是他做主錄取的女兒。每次女兒說起這個“爺爺”時,裴先生都會愣一下,以為說的是自己的父親。此刻也不例外。裴先生想起來,女兒曾經(jīng)說過有機會要讓他們見一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該喊老外“爺爺”。

裴小姐看到了餐桌后面的狗,興奮地叫著,繞過裴先生,把狗抱在懷里,一只手摩挲著狗毛,用下巴蹭狗腦袋。狗顯然認識裴小姐,熱烈地回應(yīng),用舌頭舔她的臉,假意咬她手指頭。裴先生皺了皺眉頭。他發(fā)覺自己有些嫉妒那條狗。

“她是漢娜小姐?!迸嵝〗惆压放e到裴先生眼皮底下,很鄭重地介紹,“漢娜,這是爸爸?!?/p>

狗呼出的氣流噴在裴先生臉上,讓他不自覺地向后躲了躲。他以為狗真會喊“爸爸”,狗發(fā)出的卻只是一串“汪汪”聲?!皾h娜”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出處了。

一個年長的服務(wù)生走過來,問他們要不要點單。裴小姐把菜單推給“爺爺”。老外很認真地看了一會,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服務(wù)生聽不懂德語,裴小姐當起翻譯,告訴他是一杯珍珠奶茶和兩塊不加奶油的蛋糕。裴先生不知點什么,菜單上只有飲品和甜品,價位高得出奇。他想來一碗米飯,一盤尖椒炒豆腐干,要不然就是一碗炸醬面。

“一杯招牌芒果汁,一塊提拉米蘇。”

裴小姐見他遲遲做不出決定,替他點了兩樣。她自己要了兩杯卡布奇諾,一塊芒果牛奶布丁。裴先生想不通女兒為什么要點兩杯飲品,不過沒有問。裴先生的性格有些沉悶,沒有幽默感,不會拉家常,用女兒的話說“只會講大道理”。和女兒通電話時,問過天氣和吃飯沒有,就再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請客?!?/p>

裴先生正暗自為這一餐的花費心疼,估量著自己錢包里的現(xiàn)金,打算抽空去結(jié)賬時,裴小姐已經(jīng)打開手包,若無其事地把一張卡遞了過去??此频L(fēng)輕的樣子,就好像包里還有好多張這樣的卡,可以源源不斷掏出來。

店堂里響起舒緩的音樂聲,東西陸續(xù)端上來。食物和音樂一樣沒有國界。漢娜小姐在三個人之間跑來跑去,把臉躲在一個人身后,和另外兩個人捉迷藏。裴小姐一直和“爺爺”用德語交談,不時發(fā)出一串笑聲。裴先生插不上嘴,準備好要和女兒說的話也沒有機會說出來,只得故技重施,沖漢娜眨眼睛,舌頭發(fā)出“嗒”的聲響。漢娜感受到了他的友好,歡快地搖尾巴,用牙齒扯裴小姐和“爺爺”的衣袖,就像是在提醒他們不要冷落了裴先生。它的努力收到了成效,德國“爺爺”對裴先生說起話。

“爺爺說,你可以叫他漢斯。”裴小姐翻譯。

裴先生望向那條狗,漢斯、漢娜,聽上去像兄妹倆。他腦袋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這就是他們看上去有些相像的原因。

“我正向爺爺請教在德國的注意事項,爺爺說坐地鐵要當心出州界,不要隨意和陌生人搭訕,在公共場合,不要把錢包拿在手上。”裴小姐用塑料勺挖了一塊布丁,舉在眼前看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黃白相間的布丁抖動著,讓裴先生擔心下一秒鐘就會掉下來。

裴先生想,女兒一定已經(jīng)向漢斯征求過意見,或許正是因為得到支持,才下決心去留學(xué)的。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對漢斯也有一絲隱隱的怨恨。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有人當街搶劫的情景。這段時間,他一直在關(guān)注新聞,知道大批難民涌入歐洲后,歐盟國家的治安狀況就開始變差,一些地方相繼發(fā)生了恐襲事件。

“爺爺想聽你說說我爺爺?shù)墓适??!?/p>

裴小姐繞口令式的表述讓裴先生有些發(fā)蒙。他恍惚覺得兩個爺爺是一個人,都曾經(jīng)下過鄉(xiāng),也都想聽聽他如何講述自己當年的故事,就好像裴先生是位權(quán)威人士,可以蓋棺定論似的。裴先生抬起頭,目光撞上漢斯先生期待的目光,才從恍惚中走出來。目光也同樣沒有國界。

“他是下鄉(xiāng)知青,在農(nóng)村當了二十幾年大隊書記,后來到鎮(zhèn)動檢站任站長。一年多前,已經(jīng)去世了?!?/p>

裴先生低下頭湊近杯口,但沒有喝,芒果汁濃濃的味道就像一堵厚實的墻壁,把他遮擋起來。對父親的人生,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曾經(jīng)非常崇拜父親。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允許他戴上自己新買的羊剪絨帽子去西房山拿尿盆,每邁出一步,他都興奮得兩腿發(fā)抖,忘記了天黑從不敢獨自出門這碴兒。人到中年以后他才漸漸意識到,父親還可以有另一種人生,而他和哥哥的人生也會隨之改寫。好幾次他都想和父親說說自己的想法,但從小對父親的懼怕,讓他始終不敢開口。有一次他和母親說了。母親愣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說,“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和你爸結(jié)婚,不能給你哥倆當媽了。”母親一輩子沒自己拿過主意,一切聽從父親安排。父親去世后,他和哥哥一度擔心母親無法一個人生活下去。沒想到母親活得很好,白天和鄰居打小麻將,晚上到廣場上扭大秧歌。無法適應(yīng)的是裴先生自己,一年多來,他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悲傷無助的情緒始終糾纏著他。

裴小姐不知道“知青”該如何翻譯。裴先生解釋了半天,她靈機一動告訴漢斯先生,自己的爺爺是個類似于“五四”時期的進步青年。

“他為什么要去農(nóng)村呢?”漢斯先生還是疑惑不解。

“為了傳播知識和文化,‘德先生’和‘賽先生’?!迸嵝〗阏f。

“在城里不能傳播嗎?”

“農(nóng)村更需要他?!?/p>

裴先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暗自想像自己如果出生在城里,人生就會是另一番樣子——住樓房,走馬路,吃自來水,讀城里的小學(xué)、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學(xué),然后找一份城里的工作……但也有可能,他壓根就不會出生,所謂的人生,也就不會存在。

裴小姐忽然站起身,把一個中等身材、理著平頭的年輕人拉進卡座里。先把他和漢斯先生做介紹,隨后轉(zhuǎn)向裴先生,“我爸爸。這就是小杜?!?/p>

裴先生已經(jīng)猜出對方是誰,他和妻子看過小杜照片,認為模樣一般,身材偏矮。他知道小杜高考是二本,念了一年,家里花錢送進首爾一所不知名的大學(xué),回國后應(yīng)聘到三星做韓方助理。裴先生夫妻認為他根本配不上女兒,但裴小姐卻認準了這個人,為了尋找共同點,還花大價錢報了韓語班。一年的新西蘭之旅,也打算和他同行。

小杜身上也有一股雨水的涼意。裴先生想他們剛才大概商量好了如何讓小杜出場。裴小姐一直在為男友爭名分,幾次提出讓他們見面,但都被裴先生拒絕了。這個見面方式更像逼宮,強迫裴先生承認小杜這個人。

小杜和漢斯先生握了手。裴先生正猶豫要不要把手伸過去時,小杜卻把漢娜抱進了懷里,像裴小姐剛才那樣,用手摩挲狗毛,下巴蹭狗腦袋,隔著餐桌沖裴先生點頭,喊了聲“叔叔”。

“這就是韓國小馬吧?實在太漂亮了。我們?nèi)叶枷矚g狗,家里養(yǎng)了四條邊牧。”小杜用中文對漢斯先生說,隨后望向裴小姐。這讓裴先生覺得,小杜說的“全家”也包括女兒在內(nèi)。女兒扭過頭去不看小杜,小杜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裴先生懷疑兩個人鬧了別扭。他納悶兒,明明是狗,為什么要叫小馬。女兒解答了他的疑問,小馬就是瑪爾濟斯犬的簡稱。

裴小姐不知道“邊牧”怎么翻譯,和小杜商量一下,兩人一起用英語向漢斯先生做了解釋。隨后,裴小姐又問小杜“邊牧”用韓語怎么說。小杜也是第一次碰到這個問題,想了想說出一個詞。漢斯先生用英語問他們在說什么,于是,小杜用英語,裴小姐用德語,不約而同做出回答。三個人發(fā)出一陣笑聲,似乎找到了一種最佳的交流方式。

裴小姐指著小杜,用德語和漢斯先生說了句什么。漢斯先生笑著沖小杜挑起大拇指說“Very good”。三個人再次發(fā)出一陣笑聲。裴先生猜出女兒是在詢問漢斯對小杜的看法。他覺得女兒是在表演給他看,向他示威。

接下來的交談,讓裴先生備受煎熬。裴小姐和漢斯先生說德語,和小杜說韓語,他們?nèi)齻€人共同說英語,聊得熱火朝天。裴先生插不上嘴,只得和漢娜交流。漢娜有些煩躁地在四個人之間跑來跑去,從一個人腿上跳下,爬到另一個人腿上,就像在不斷地穿越國界線,在德國、英國、韓國、中國之間往返,進行溝通和斡旋。它的努力毫無效果,別人都顧不上理它,每次漢娜跑過來時,裴先生就拍它一下,心里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裴先生想,動物和食物、音樂一樣,都沒有國界,德國狗遇上一條中國狗,只要互相嗅一嗅,就會明白對方在說什么。偶爾,漢斯先生會顧及到裴先生,裴小姐就不太情愿地停下談話,給老爸當翻譯。裴先生了解到,他們?nèi)齻€人剛剛交流了養(yǎng)狗的心得,什么時候帶狗散步,買什么牌子的狗糧,什么品種的狗智商高。裴小姐翻譯得應(yīng)付潦草,只是一個大概意思,就很快回到三人交談里。裴先生覺得,女兒還是在向他示威,對她從小到大不能擁有一條屬于自己的狗進行報復(fù)。

這時候,漢娜突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身體猛地一躍,踩著小杜的大腿跳上了餐桌。桌面和座位相差很高,即便有小杜大腿當踏板,也很難想像矮小的漢娜能夠跳上去。除了裴先生,另外三個人不約而同發(fā)出一陣驚呼。

“噢,買尬!”裴小姐說。

“額的神??!”小杜說。

“NO!NO!”漢斯先生說。

漢娜感受到了大家對它的重視,越發(fā)興奮起來,躲開伸過來的手,像走梅花樁似的在飲品、甜品和兩束塑料花之間穿行。在繞到裴先生面前時,光滑的桌面讓它摔了跟頭,被撞翻的經(jīng)典芒果汁一部分澆到了提拉米蘇上,另一部分沿著桌面流到了裴先生的牛仔褲上。

漢斯先生終于捉到了漢娜小姐。

“對不起,對不起?!?/p>

這次,漢斯先生是對裴先生說的。他滿臉愧疚地把漢娜抱在懷里,不斷地用另一只手把餐巾紙遞過來。裴先生說了幾次“沒關(guān)系”,又示意女兒做翻譯,漢斯先生這才靠近裴先生坐下來,但臉上還是一副自責(zé)的模樣,不停地聳肩攤手說“對不起”。漢娜為成功吸引到大家關(guān)注而得意,歡快地搖著尾巴,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餐桌邊聚集的芒果汁。

這場風(fēng)波終于平息下來后,漢斯先生喝了口奶茶,把一小塊蛋糕放在手心里喂給漢娜吃,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撫摸著漢娜白色的長毛,眼睛望著裴先生,用德語說起來。裴先生意識到對方是在談?wù)撘粋€嚴肅的話題。裴小姐及時當翻譯。這次不再是大意,而是逐字逐句都譯了出來。遇到不懂的詞,就向漢斯先生求證,實在搞不懂時,就請求漢斯先生說英語,她和小杜再商量著翻譯成漢語。很顯然,她和小杜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段故事,都被深深吸引住了。漢娜也變得很專注,安靜地待在漢斯先生懷里,不時昂起頭看一眼主人。

“好多人都以為漢娜是個黏人的小東西。吃飯時和我在一起,工作時和我在一起,走路睡覺也要和我在一起。其實,不是它離不開我這個主人,而是我離不開它。這里面的原由,要從好多年前說起。在我還沒出生時,我父親和母親生活在德國東部一個叫齊陶的地方。那里位于尼斯河左岸,在德國、波蘭、捷克交界處,原本是個美麗安靜的小城。父親和母親都是老師,在兩所不同的學(xué)校教書。哥哥、姐姐已經(jīng)出生了,一家四口每天過得非??鞓贰6?zhàn)爆發(fā)后,齊陶率先成為了戰(zhàn)場,一切就都變了。父親和母親為了躲避戰(zhàn)亂,舉家遷移到慕尼黑南部一個叫羅騰堡的小鎮(zhèn)上。那也是個景色優(yōu)美的地方,但因為逃難過來,即使景色再美,也無法給人快樂的享受。他們租下了羅德先生家破舊的閣樓。閣樓的屋頂已經(jīng)開裂,夜里透過縫隙能看到天上的星星。父親、母親不能再當教師,用僅有的一點積蓄在一樓開了間雜貨店。每天的收入只能勉強夠買全家人的食物。小鎮(zhèn)上不斷有難民涌入,有德國人,也有奧地利人。大家都憂心忡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我就出生在那間閣樓上。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成了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那是1943年春天,戰(zhàn)火已經(jīng)蔓延到蘇聯(lián),還看不到戰(zhàn)爭要結(jié)束的跡象……”

“爺爺,你為什么說自己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呢?”

裴小姐打斷漢斯先生,疑惑地問。小杜也滿臉不解。裴先生卻理解了漢斯先生的意思。來這里之前,他剛剛回了一次出生的地方。高速公路和新開發(fā)的樓盤,已經(jīng)讓那個名叫白廟子的小村完全變了模樣。他沒有尋找到一絲記憶中的影子,父親當年帶人修建的那座梯田山,也因為開辦采石場被挖成了一口池塘。所謂的故鄉(xiāng),沒有給他半點歸屬感,父親去世后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反而更加強烈了。話又說回來了,白廟子只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童年生長的地方。即便它還和從前一樣,也和他沒有什么實質(zhì)關(guān)系。他的根并不在那里。父親當年的選擇,早已經(jīng)注定了他和漢斯先生一樣,從出生之日起就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聽了漢斯先生的解釋,裴小姐和小杜仍然一臉茫然。他們不太理解故鄉(xiāng)的含義,他們覺得人生中自由更重要,所謂的歸屬感,只是狹隘的限制和束縛罷了。但他們沒有再糾纏下去,互相對視一眼,就像是對長輩們的迂腐給予諒解和寬容,請漢斯先生接著講下去。

“兩年后,1945年5月,陸??杖娫獛洸旁谕督禃虾炞帧2贿^,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直到我讀小學(xué)時,我們?nèi)胰瞬诺靡苑祷卦?jīng)的家鄉(xiāng)齊陶。戰(zhàn)火已經(jīng)讓那座曾經(jīng)美麗的小城變得面目全非,就連哥哥姐姐也無法找到兒時的記憶,更不用說出生在異地他鄉(xiāng)的我了。我的父親母親又開始教書了,我就在母親的班級上。我父母的關(guān)系變得緊張起來,也許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如此了,只是到那時我才察覺到。他們整天爭吵,用各種不堪的語言刺激對方,對我也沒有好臉色。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緊張。不管是在學(xué)校,還是回到家里,我的心總是不能安穩(wěn)。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就好像雖然活著,卻沒有真正地存在。好多年后讀到米蘭·昆德拉的書,我才知道那是一種類似于生活在別處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在那里,但又說不清該在哪里。我的心始終無處安放?!?/p>

漢斯先生輕輕嘆息一聲,把杯子端起來,出神地凝視著。這讓裴先生覺得,漢斯先生講述的往事正從杯底慢慢升起來,漸漸漲滿杯口,沿著杯子邊沿溢到桌面上。漢娜小姐嘴里發(fā)出嗚咽聲,搖著尾巴,往漢斯先生懷里拱,安慰主人。

“直到高中畢業(yè)前夕,我們家旁邊搬來了一戶新鄰居,我才第一次懂得故鄉(xiāng)的含義。你們大概猜到了,我愛上了一個姑娘,每天只要看到她心里就感覺踏實安穩(wěn),她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寧靜。她也愛上了我,我們同時陷入了美好的初戀之中。有一天傍晚,我和她坐在河邊長椅上,夕陽的余暉染紅了尼斯河面。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在我耳邊輕聲說,‘自從搬到齊陶后,我就失去了故鄉(xiāng)?!腋嬖V她,我曾經(jīng)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但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她問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說就在身邊,就是她,但愿有一天,我也會讓她有一種找到故鄉(xiāng)的感覺。她想了想說‘但愿如此吧’。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知道,她對我的愛和我對她的愛不一樣。對我來講,擁有故鄉(xiāng)的感覺這一生中也只有過那么一次。我們相戀了半年,準確地說是六個月零十三天,那之后,我考上了科隆的一所大學(xué)讀外交專業(yè),她去柏林學(xué)習(xí)建筑。我們倆一東一西,相隔五百公里,但只要想到她,想起我們倆在一起的那些甜蜜細節(jié),我就會有一種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我熱切地盼望著假期,我們就可以回到齊陶,回到相戀的地方。但假期來臨,我如期回到家里時,看到的卻并不是她一個人,走在她旁邊的還有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那是她男朋友海因里希。我失去了深愛的姑娘,同時也失去了故鄉(xiāng)。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主動要求到國外工作。我是在尋找。我以為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地方,有那么一個人,能讓我再次找到故鄉(xiāng)。四十多年里,我在世界上幾十個國家工作過,結(jié)過三次婚,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但不管在哪里,無論和誰在一起,我再沒有找到故鄉(xiāng),我的心始終無依無靠?!?/p>

漢斯先生講到這里停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氣。大家一時都沉默不語。餐廳里響起薩克斯的聲音,悠揚清亮,縹緲纏綿,正是那首著名的《回家》。裴先生覺得,漢斯先生無依無靠的感覺,就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他們都是沒有家,也永遠回不去家的人。

“但是爺爺,這些事和狗狗有什么關(guān)系呢?”裴小姐眨眨眼睛問,有意調(diào)節(jié)氣氛。

“十幾年前,我在日本東京當副總領(lǐng)事時,即將回國的麗莎女士留下了一條白色博美犬。那是我養(yǎng)的第一條狗。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當我把狗抱在懷里時,就會有一種安穩(wěn)感,就仿佛找到了家一樣。從那時起,我就開始養(yǎng)狗。狗成了我的故鄉(xiāng)。這些年里,我養(yǎng)過八條狗,品種不同,顏色也不一樣,但它們都有同一個名字——漢娜。你們一定猜到了,那是我初戀女友的名字。我父母最終離了婚,安葬在不同的墓園里,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都不算好。將來,我不知道自己該安葬在什么地方?;蛟S,我會和最后一只漢娜安葬在一起,至于在哪個國家,哪座墓園,都無所謂?!?/p>

漢斯先生結(jié)束了講述,目光從兩根鐵條之間望出去,似乎已經(jīng)越過溜冰場,穿透大廈墻壁,穿越時空,抵達了某個未知的地方。裴先生的心一陣刺痛,父親臨終的囑托再次回蕩在耳邊,“把我葬在老家的梯田山上?!备赣H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當年的梯田山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這個遺愿永遠無法完成了。他同樣不知道該把父親安葬在什么地方。

四個人一時都沒再說話,低頭吃東西。有一種黏稠凝重的氣氛流動在餐桌上,仿佛一條看不見的紐帶把他們連接在一起,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發(fā)生了某種變化。裴先生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他的故鄉(xiāng)其實是父親。父親去世后,故鄉(xiāng)就不存在了。所以,他心里才會始終空落落的。那父親的故鄉(xiāng)又在哪里呢?是當年離開的城市,還是他曾經(jīng)奮斗過的那個地方?裴先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漢斯先生用勺子攪著杯底黑色的糯米珍珠,輕輕嘆息了一聲,轉(zhuǎn)頭對裴先生說話。

“爺爺問你,有沒有養(yǎng)過狗?”裴小姐翻譯。

裴先生想起了自己養(yǎng)的第一條狗,在他七歲那年夏天,被父親吊死在家西邊的一棵柳樹上。它死的時候,兩只黑色的眼睛瞪得溜圓,吐出的紫紅色舌頭一直垂到脖子上。據(jù)說村子里要過軍隊,狗叫聲會暴露行動目標,而他父親是大隊書記,理應(yīng)帶頭打狗。那是一條黑色四眼狗,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年,只要把手舉過頭頂,它就會豎起身子用兩條后腿走過來,一跳一跳地夠你手里的東西。那也是裴先生養(yǎng)的最后一條狗。從那以后,裴先生開始害怕狗,看到狗就會頭皮發(fā)麻,渾身不舒服。也是從那時起,裴先生開始在心里盼望某天夜里父親突然死在睡夢中。但他永遠不會把這些事說出來。裴先生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把漢斯先生的問題應(yīng)付過去。

小杜和裴小姐用韓語說了幾句話。裴小姐做了個讓他閉嘴的手勢,隨后,用德語和漢斯先生交談起來。裴先生再次感覺女兒和小杜正在鬧別扭,大概小杜急于向女兒解釋什么,而女兒卻不想聽。漢娜在小杜和裴先生之間跑來跑去,似乎知道他們都成了局外人。

“叔叔平時工作忙嗎?”小杜抱起漢娜,把蝴蝶結(jié)摘下來,又重新扎好。

“還好,不算忙?!?/p>

“聽說,您喜歡體育?”

“偶爾看看?!?/p>

“我在國外時打過籃球,是組織后衛(wèi),一次比賽韌帶受傷,就退出了球隊?!?/p>

“嗯,挺好。”

裴先生話說得干巴巴的,沒有去想“挺好”的是小杜打球還是受傷。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他連敷衍一下都覺得多余。他懷疑女兒和小杜相處,只是為了讓他更加痛苦,就像當年他和妻子戀愛是為了讓父親痛苦一樣。裴先生和小杜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他們都想知道另外兩個人在聊什么。裴小姐也在關(guān)注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似乎生怕兩個男人發(fā)生沖突,或者背著她達成某種協(xié)議。她不時轉(zhuǎn)頭警告似的看他們一眼。

“爺爺想知道,你們對我出國留學(xué)有什么看法?”

裴小姐臉上一副精靈古怪的神情,主動把他們拉了進來。裴先生懷疑漢斯未必真說了這樣的話。女兒是想利用漢斯說服他們。小杜應(yīng)該也不愿讓她出國,很可能這就是他們爭執(zhí)的原因。裴先生眼睛看著漢斯先生,話說給女兒聽。以后回國找工作的困境,還有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等許多現(xiàn)實問題。裴小姐臉上的得意慢慢消失,直直地望向小杜,目光里滿是威脅和慍怒。

“我同意叔叔的看法?!毙《哦汩_她的目光低聲說。這一刻,裴先生對他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好感。裴小姐嘟起嘴,用德語向漢斯先生說了句話。

“你對他說什么?”裴先生懷疑女兒歪曲了自己的意思。

“還能說什么?你繞來繞去想說的不就是一句話嗎,不同意我出國?!迸嵝〗汜樹h相對。

“你的想法不切實際,所以我才反對?!?/p>

“但這是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別人干涉。”

“我是你爸爸,不是別人,我說的話都是為你好?!?/p>

“為我好首先就該尊重我。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有權(quán)決定自己的事情。”

漢娜看出父女倆在爭吵,先是往裴小姐懷里拱,又跑過來,往裴先生懷里拱,就像要在他們之間打開一條通道。漢斯先生聳聳肩,腦門上的“王”字也跟著挑起來,和裴小姐說起德語。裴先生看到,在交談的過程中漢斯不時攤開雙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你們說了什么?”他們的談話結(jié)束時,裴先生問女兒。

“爺爺說,你的話應(yīng)該考慮。”裴小姐不情愿地說,“我告訴他,將來可能留在國外,那樣就不存在回國找工作的事。爺爺無法理解我的想法。他在世界各地跑,是為了尋找故鄉(xiāng),而我的故鄉(xiāng)就在這里,用不著再尋找。他一定是給你面子才這么說的?!?/p>

漢斯先生又說了句什么。裴小姐拒絕翻譯,把臉轉(zhuǎn)向卡座外面。旁邊座位上一對母子正在點餐,母親看著菜單若有所思,三四歲大的小男孩把桌面拍得“啪啪”響,尖叫著要吃冰淇淋。女人一巴掌拍在孩子手背上,店堂里響起刺耳的哭聲。

裴先生望向小杜。小杜用英語和漢斯先生交談了幾句,隨后說,“爺爺剛才說,‘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很奇怪,我到你這里來尋找故鄉(xiāng),你卻扔下故鄉(xiāng),到我來的地方去尋找自由?!?/p>

裴先生、漢斯先生、小杜,相視一笑。裴小姐依舊黑著臉,似乎和他們都成了敵人。

溜冰場上傳來一陣喧鬧聲,兩支冰球隊開始了比賽。裴先生的業(yè)余時間都在觀看各種體育比賽,不是有多喜歡,只是因為中間不會插播廣告。父親在世時不止一次批評他玩物喪志,生活態(tài)度不積極。他覺得這是自己反抗父親統(tǒng)治的最佳方式。他了解很多體育項目的比賽規(guī)則,但冰球卻一直看不懂,球太小,速度太快,很難分辨出有沒有打進。

四個人一齊望向溜冰場,臉上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好像為終于找到一件共同感興趣的事情而欣喜。體育同樣沒有國界。漢娜小姐個子矮,看不到發(fā)生了什么,煩躁地在四個人之間來回奔跑,過來時半個“口”字,過去時又是半個“口”字。再次跑到左半邊的一筆豎時,她突然跳起來,在裴先生手背上咬了一口。這個動作出人意料,以至于四個人——包括被咬的裴先生,都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直到血從兩只牙印里流出來,大家才終于確認,裴先生已經(jīng)被漢娜小姐咬傷了。漢娜小姐也嚇壞了,蜷縮成一團往裴小姐腿上靠,轉(zhuǎn)臉又扮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茫然地望向眾人,似乎自己只是個旁觀者,一切都和她無關(guān)。漢斯先生滿臉愧疚地向裴先生解釋,這還是漢娜第一次攻擊人,他要帶裴先生去打疫苗,并進行經(jīng)濟賠償。聽到裴小姐翻譯的這些話時,裴先生忽然找到了一種平衡感和滿足感,就好像對他道歉的是女兒本人一樣。他用紙巾把血跡擦掉,微笑著告訴漢斯先生,這只是個小小的意外,用不著放在心上。

這座省會城市裴先生并不熟悉,防疫針是裴小姐帶他去打的。小杜想要同去,被裴小姐拒絕了。按裴先生的想法,隨便找家社區(qū)衛(wèi)生所就可以了,裴小姐卻執(zhí)意要去大醫(yī)院。裴先生稍微爭辯兩句,女兒就發(fā)了脾氣,責(zé)怪他無知者無畏,把生命當成兒戲。

坐在開往醫(yī)院的出租車里時,裴先生忽然想起來,他看過的一部美國電影《朗讀者》,里面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漢娜。電影里漢娜的扮演者名叫溫斯萊特,也是《泰坦尼克號》的女主角。裴先生和妻子討論劇情時,總是把她的名字喊成萊溫斯基。裴夫人因此質(zhì)疑他對“拉鏈門”事件格外感興趣。那個漢娜是納粹集中營的一名看守,和一個比她小二十一歲的男孩發(fā)生了戀情,每天癡迷于躺在他懷里,聽他讀書。為了掩藏自己既不會讀也不會寫的事實,竟然不惜被判處終生監(jiān)禁。裴夫人認為這個故事不太可能發(fā)生,怎么會有人好面子到這種程度呢?裴先生卻覺得很真實,面子就是尊嚴,能夠支撐人活下去。

手背上的傷口已經(jīng)不再流血,漸漸腫脹起來,像里面有顆心臟似的,一跳一跳地疼。兩個圓形齒痕開始發(fā)黑,在手背兩側(cè)遙相呼應(yīng),就像一雙瞪圓的眼睛。裴先生想起了小狗漢娜的眼睛,還有那條被勒死的四眼狗的眼睛,都是這樣又黑又圓。

“漢娜不是真的想咬你?!弊谇懊娴呐嵝〗銢]有回頭,沖著擋風(fēng)玻璃說,“它只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罷了,就像小孩子哭鬧一樣?!?/p>

“我知道?!?/p>

“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只要一哭,你就會訓(xùn)斥我,責(zé)怪我調(diào)皮搗蛋無理取鬧。你從來就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需要什么。在你眼里,我總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從小到大,我特別渴望聽到你的夸獎,但一次也沒有過。在你面前,我總覺得自己很差,差得一無是處。知道我為什么要養(yǎng)狗嗎?因為我孤獨,心里有話沒處去說。”

女兒的聲音低下去。裴先生想說什么,最后只是咽了口唾沫。喉嚨里干澀灼熱,就像燃燒著的一小片沙漠。他感覺自己正碎裂成一粒粒沙子,無法阻止地向下流淌,漸漸把自己淹沒起來。一只金黃色的蜻蜓不知什么時候飛進了車里,用腦袋撞向車窗,試圖飛出去;落下來,再次飛起,用力去撞。裴先生搞不清這個時節(jié)是否還應(yīng)該有蜻蜓,或許蜻蜓本來就不存在,一切只是他的幻覺而已。

出租車停在了醫(yī)院門口。一輛救護車從旁邊急駛過去,車頂上紅色的警燈不斷閃爍,刺耳的笛聲從門口一直響到門診樓的臺階下,就像拖著一條沉重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