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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19年第10期|南翔:曹鐵匠的小尖刀(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19年第10期 | 南翔  2019年10月23日08:33

周日一整天,曹木根都有點心神不寧。

昨天接到老同學吳天放的電話,講是今天要帶一個學者過來采訪他。當時他正在維修附近橋梁工地送來的一把吊鉗,即使摘掉手套依然兩手灰污,幾次劃拉手機都沒反應。接通之后肩頸夾著手機,再戴上手套,沒好氣地說,采訪我?我有啥子好采訪的唦!

老同學中氣十足道,你不要做翹!人家是前兩天特意跟我從深圳過來的教授,陸續(xù)采訪了幾個種麻的、做藥的、搞桑蠶的,今天跟我講起想采訪一個鐵匠,如是木匠、篾匠、箍桶匠也可以。我頭一個想起的就是你,跟他講,我們初中的一個老班長就是鐵匠,當年在學堂里頭,他的成績比我好得多,考起試來,不僅是我,也是包括我們班花集體抄襲的對象。人家教授興趣蠻大,昨日就想跟過來的。你周日不得關(guān)起鐵匠鋪子,還要生起火來,準備家什等著!

老同學的不由分說既令鐵匠曹木根芒刺在背,又讓他稍覺安慰。

這種兩極違和的談話感覺,一直伴隨兩人一道初中畢業(yè)三十來年,且隨著吳天放在南方的商威日漸壯大,越發(fā)彰顯。亦即吳天放回來不找他,他會心中煎熬;若是找他,他又腳踩高蹺,目光睥睨。

他最后回的一句話還是冷冷的,我一天到晚,忙得四腳朝天呢!

直到下午三時許,一聲霸道的脆響從街口傳來,曹木根一直繃緊的心思,驟然如江邊解纜的船只,悄然松滑。不是天放這小子富貴還鄉(xiāng),哪一個過路客敢把喇叭摁得這般囂張!

趕緊扯過一條竹椅坐下,將年前女婿送的硬盒中華煙剝開一包放在當胸口袋里,又點燃一支,悠然地抽著,一邊吩咐站在路邊的老婆去廚房燒水沏茶。

隨著車聲臨近,便見一團白色轟然一聲迎面沖了上來,猛然一個拐彎,便聽一片尖叫,一輛寶馬X5齊齊擦著臺階停在了屋檐下。副駕座上跳下一個中年男子,后座分別從兩邊下來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很快的,吳天放這小子砰然一聲關(guān)了駕駛門,旋風一般走到臺階下叫道,客人來了,泡了茶沒?口干得很!未等回答,隨即介紹,那個空留一縷長發(fā)盤繞在額頭上的中年男子是孫教授,一男一女兩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學子,都是孫教授的研究生,男的叫歐陽,女的姓簡。

接下來,吳天放是這樣介紹的,曹木根,我兩個從穿開襠褲就在一起,以前叫天福鄉(xiāng),現(xiàn)在叫天福鎮(zhèn)。打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曹木根同學就是我的學習偶像,也是我的作業(yè)抄襲對象。讀了初中,尤其是初二以后,他還是我的情敵——當然,我只是他的隱形情敵,無論是他,還是我暗戀的班花,根本不會把我這樣的丑小鴨放在他們兩個的眼縫里!

孫老師笑道,沒想到吳總還是一個小屁孩就情竇初開了,丑小鴨如今成了白天鵝了。

歐陽同學和小簡同學更是笑得捂嘴不及。

曹木根蹙起兩條濃眉嗤道,聽他放肆編天放夜譚!鐵匠有意將“天放”兩個字念得很重。又道,他在班上從來就是一個編故事的高手,無人比得了唦。

孫老師贊道,那早應該來讀我們中文系??!不過少了一個作家,卻多了一個企業(yè)家,于公于私,孰得孰失,還不好說??!

吳天放做一聲嘆息道,可惜我們都是初中畢業(yè)就失學了,那時候,一方面受鄉(xiāng)村以及家庭經(jīng)濟條件限制,另一方面也碰不到孫教授這樣的好老師指點迷津,好多坎坷,好多顛簸,一頭栽到又腥又臭的商海里,游的又是無師自通的狗刨式,幾次嗆水,差點淹死啰。

曹木根鄙夷道,沒聽過如蟻附膻嗎?你還會嫌腥嫌臭!

嬉笑間,吳天放已經(jīng)從隨身的一只挎包里,抽出一個塑料袋放在椅子上了。

曹木根瞥見那是隱約的兩條中華煙,臉上就倏然抹紅。老同學每次過來都會給他帶點禮品,可是當著陌生老師和學生的面,讓他有點尷尬。他不以為然道,你都三十多年不抄我的作業(yè)了,如此賄賂一個鐵匠,你不怕禾田里吹喇叭,空響?

孫老師帶著倆學生退后幾步去看鄰家鋪子。

吳天放給老同學耳語,給你的是軟盒中華,如假包換。忽又觍著臉道,上面想抽的,跟下面想抽的不一樣,軟的比硬的好。

曹鐵匠剛要反擊,孫老師過來問,這條街恐怕就是你一家鐵匠鋪子了吧?

曹木根上來臺階道,是啊。整個縣里十鎮(zhèn)八鄉(xiāng)不會剩下兩個巴掌的鐵匠,講起什么家伙都能打的鐵匠,恐怕也就是本人一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