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5期|梁鴻:四象(節(jié)選)
就這樣,像親人在黑夜相逢
隔著墳墓,喋喋低語
直到苔蘚封住我們的嘴唇
覆蓋掉,我們的名字
——艾米莉·狄金森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
——《易傳·系辭上傳》
春
1.綠獅子
日頭一躍出地面,則如著火。升至中空,焰火虛浮,則大地生機重回。延至傍晚,日頭東落,涼氣襲來,人倦怠,慢慢就睡過去了。
日從西升,早炎午涼,春凋秋榮,冬溫夏寒,隕霜不殺草,此悖亂之征??赡昴耆绱?,一甲子如此,也就如影隨形,視而不見了。
所有東西都掉到黑暗里了。我不怕。夜里我視線更好。我能辨出各式各樣的黑。茅草的黑一條一條,毛茸茸的,掃得人心里一癢一癢;合歡樹的黑一團一團,像云彩,將飛欲飛。從河坡往遠看,是綿延的黑,無邊無際,輕薄均勻。再往下看,是一條緩緩流動的、發(fā)亮的黑帶。那就是大河了。我能根據(jù)那黑帶起伏的強弱、黑色條形的寬窄判斷出:是哪個月哪一天;是汛期來了,還是水回落了;第二天是要下雨,還是晴天。我有自己的計算方法。
再往遠處,就是那連天遮地的濃黑色了,不祥的黑色。我盯的就是它。這些年,它一直在長大,體形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怕。
起先,我看到的只是一團團模糊不定的綠色,在陽光下虛浮飄移,忽遠忽近。從靈子來的那年起,這綠色就越來越兇猛了,吞噬著村莊、樹林、莊稼,一路奔騰過來。突然間,我看清了它的形狀。那是一頭龐大無比的獅子。
夏天,它的毛發(fā)變綠,蓬勃狂妄,茂盛無比。它的腿不斷往前跨動,那綠色澎湃翻滾,席卷一切,朝河這邊逼過來。冬天,植物紛披在它身上,層層疊疊,金黃燦爛。它威武精干,養(yǎng)精蓄銳,保持著千鈞一發(fā)的張力,耐心等待抓捕獵物的時機。
我丈量那頭獅子和我之間的距離。我打槍百發(fā)百中,我瞇起左眼比我睜著雙眼看到的東西更清楚,計算更準確。以我面前的那兩棵合歡樹為兩準星,以河對岸沙灘上那個棚屋為第三星,我能大致量出棚屋身后那頭獅子的遠近。
它就快要跨過來了。
我視線里最清楚的是那個棚屋。它幾乎和我來到這里時一起出現(xiàn)。
我看著那家人把棚屋一點點蓋起來。那青年壯漢和他的女人。他們扛來木頭,拉來磚頭、黃土,在河坡里四處割芭茅,然后晾曬,把鵝卵石一塊塊撿出來,堆在水邊。一天天,一月月,終于,水邊的那一片鵝卵石亂灘變?yōu)橐粔K平整的空地,撿出的鵝卵石變?yōu)榈虊?,四圍的木頭、茅草、磚頭高高摞起,等待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他們開始造房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三個人了,他們身后多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小孩。沒人幫忙,他們在空曠的河灘,在白得讓人發(fā)慌的鵝卵石堆后面埋頭苦干。雨朝他們潑過來,風朝他們吹過來,他們躲在草堆后面,一待風雨過去,就又起來,撿起被吹倒的磚,拾起被刮散的草,繼續(xù)干。那棚屋上的茅草是在秋天搭上去的。那青年壯漢很懂得建筑技巧,他在屋梁上一層層打木格,又在木格上一層層鋪草,密不透風。從早到晚,他懸在房子上,像一只螞蟻,耐心地筑巢。河水泛濫、草木榮枯、世事更迭,都與他無關。
他們又扛來一根根木頭,放到河邊。那男人下到水里,一根根打下木樁,又在木樁上面綁上粗麻繩,麻繩上鋪一層層木板,一座簡陋的木橋起來了。
人就多起來了。來來往往的人。女人挽著小包袱,穿著新衣,朝著這條捷近之橋走過來,要去對岸看自己的娘家媽。男人拉著車,帶著新鮮的蔬菜、剛打下的糧食到對岸的集市來了。那些年輕的男孩女孩在橋上逗留,你追我趕。
那家人只在橋樁晃動或橋板脫落時才出來。人們看一眼忙著修補的他們,連招呼都沒想起來打,就又往前趕路了。
冬天的時候,那家人帶幾只麻袋,也走上橋,過橋,往各個村莊去了。傍晚的時候,他們背著鼓鼓囊囊的麻袋回來,有時是兩滿袋,有時只有小半袋。他們在院子里攤開一張草席,把麻袋里的東西倒出來,苞谷、黃豆、綠豆、紅薯、辣椒,各樣東西都有。他們認真地分揀,寶貝一樣,一點點收拾到不同的籃子里。
金黃的芭茅屋頂變?yōu)楹谏?,一年年地日曬雨淋,它們和泥、磚成為一個整體,黑色的棚屋扎根在白色的鵝卵石堆里,成為河的一部分了。
那男人頭發(fā)變白,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那搖搖晃晃的孩子頭發(fā)也開始白了,和他父親一樣,和鵝卵石河灘融為一體了。
時間又倒了回來。一切又回到原點,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只有這個骷髏頭伴著我。我被扔到那個黑洞里時,這家伙狠狠墊了我的腰。我醒過來,就摸到它,還摸到我自己的頭,真是上天助我。在血濺白練、頭頸分離那一刻,我唯一擔心的是找不到我的頭。找不到頭,我就永遠尸首分離,就永遠沒法再思考、說話,再看這人間世了。我用藤條把自己的頭重新接到脖子上,再開始打理這個骷髏頭。我不想再過哪怕一刻沒有頭的日子。我得有準備。
它比我的頭還大。頭頂骨堅硬、厚實,上下頜骨寬大突出,應該是個強壯的年輕人吧。頭顱上還連著幾節(jié)頸椎,最后的斷口斜著下去,骨頭也不平整。他有可能是被人搶劫后砍殺,而殺人者并不熟練,只是臨時起意,這河坡太偏僻了?;蛘撸褪浅饸?,在互相搏斗中被殺掉了,被偷偷拋在這荒坡野嶺?也或者,他和我一樣,曾是革命志士,滿腔熱血,最后被奸人一刀砍下頭顱?
我殺過人,大刀砍過,手槍斃過,在戰(zhàn)場上肉搏過,咬掉耳朵,打碎眼睛,看著人倒下,沒有呼吸。我從沒想過人死后是啥樣子。戰(zhàn)場上成堆的士兵,東歪西扭,躺在炮彈坑沿,掛在樹枝上,漂在河里。刑場上槍斃的那些人一個個倒在地上,那地上有豬糞、狗糞,有雨后發(fā)黑發(fā)臭的污泥,雞在旁邊刨食,啄出一個個眼珠,耐心地把它們吞下去。
到最后,那些尸體,那些頭、胳膊、腿都到哪兒了?是不是都像這小伙子一樣,到了哪個陰暗角落,永遠不為人知?
他顱內(nèi)的土幾乎和頭顱石化為一體,我拿小石頭一點點把它們磨碎,掏出來,我把他眼眶里的蟲子、石子一點點清理出來,把塞在他牙縫里的草根碎葉一點點拔出來,又用樹葉把他的頭顱一點點擦干凈,擦到潔白閃亮。我用手篩出最細的土,和成泥,做成泥丸,把他的頭顱填滿。每年春天雨水來的時候,我都換一次泥丸。我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件事,也只有這一件事可以做。我給他講我的一生,我的不甘,我的憤怒。他默默聽著,用他光滑的頭頂骨碰我的手。
更多時候,他和我一起,看對面的合歡樹,看遠處的河,看來來往往過橋的人,看棚屋里的一家人老去,年輕,再老去。
只是那頭獅子,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蹲到了棚屋對面。它時而抬腿砸向棚屋,時而把棚屋含在嘴巴里,玩得不亦樂乎。
按這樣的景象來看,它離棚屋至多一里地了,而棚屋,離河道只有兩百米,而河道,離河坡這邊,不過三百米。準確來講,那獅子,離我們就只有二里地了。二里地。二里地啊。
獅子快要撲過來了。我日日盯著它,我的屁股在朝下扎根,頭發(fā)一根根豎起,心在慢慢膨脹,心跳越來越響,我牢牢蹲在地上,盯緊那獅子,和它對峙。我知道,那洶涌的綠波撲過來,會吞掉一切,我前面的合歡樹、香椿樹、野樟樹、野槐樹、榆樹、構(gòu)樹,我身邊的靈子、立挺哥,我身后的整個村莊,火一樣的日頭,誰都無法幸免。我不能讓它撲過來,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我夢見無數(shù)閃電扭結(jié)成一股,穿過那把正在揚起來的斧頭,咔嚓嚓劈向我;我夢見我娘和梅花朝我伸著手,她們在往下墜落,我手才剛伸出去,她們就不見了;我夢見那頭獅子縱身撲過來,遮天蔽日,啥都被蓋住,一切歸于黑暗。一統(tǒng)的、不分厚薄和形狀的黑暗。
我不會讓獅子撲過來,我不會讓它把大河毀了,把村莊吞了,把人埋了,我還有事情沒有完成。越王臥薪嘗膽十年,我餐風披土一甲子,我要等待時機,我要復仇。
……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非虛構(gòu)文學著作《出梁莊記》和《中國在梁莊》,學術(shù)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gòu)》《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等,學術(shù)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小說集《神圣家族》,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 獲“2013年度(首屆)中國好書”獎,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第七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