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安娜(節(jié)選)
素心的母親,多年前,曾經(jīng)和彭承疇的姑媽做過同事,她們在同一所醫(yī)院任職,是年輕時的。后來,素心一家從北京調(diào)到了黃土高原上這個干旱多風(fēng)的城市,素心的母親和這個閨密,在很長一段時間魚雁傳書,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后來,1966年之后,這聯(lián)系漸漸中止了。她們彼此沒有音訊地過了一些年。70年代某個夏天,一個暴雨后的傍晚,這城市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美麗的彩虹,閨密就是在這城市最詩意的時刻,敲開了素心家的房門。
素心的母親又驚又喜?!芭斫憬?!”她叫了一聲,聲音因為激動遠(yuǎn)比平時要尖厲,“你怎么來了?我不是做夢吧?”
但是,一分鐘的驚喜之后,素心母親怔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彭姐,出什么事了嗎?”
那是一個總是“出事”的年代。熟人或不熟的人中,張三出事了,李四出事了。素心從長輩之間壓低聲音的交談中,一聽到這個不祥的字眼,她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摳自己的手心,似乎,要把這個險惡的字眼從她的生活中摳出去。
“沒有沒有,”閨密,母親的“彭姐姐”慌忙回答,“我是路過,想你了——”她說,“我去看我侄子了,他在離你們這里不遠(yuǎn)的太谷插隊。”
“哦一一”母親松了一口長氣,放下心來,頓時眉開眼笑,高興地在廚房打轉(zhuǎn),想張羅出一桌不太難堪的“無米之炊”。那是這個城市最困窘、最貧乏的年月,物質(zhì)奇缺,一切都要憑票供應(yīng),素心母親搜羅遍了櫥柜,找出一盒收藏了好久的午餐肉、幾根臘腸,都是外地的親友贈送的禮品。于是,她用午餐肉燒了水蘿卜,用臘腸炒了青蒜苗,燜了一鍋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舍得吃的大米飯。素心父親開了一瓶“青梅酒”,那是這個城市特有的一種露酒,價格低廉,但口感尚可,特別是它的顏色,碧綠如江南春水。素心父親是江南人,所以,青梅酒是素心家餐桌上最常見的一種酒。
那一夜,酒足飯飽。父親被母親打發(fā)到了孩子們的房間里睡覺,母親和她的彭姐,這一對閨密,占據(jù)了這間既是客廳、餐廳又是夫妻臥室的大房間。母親泡了兩杯綠茶,茶香和著酒香,氤氳繚繞,使這間雜亂、擁擠、燈光昏暗的屋子,難得地,有了一點靜謐的溫情,一點悠遠(yuǎn)的傷感。彭姐啜了一口清茶,感慨道:“能見到你,真好!”她說:“這些年,斷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你的地址變沒變,心想,碰碰運氣吧,還好,我運氣不錯?!?/p>
素心母親默默地從桌上探出雙手,握住了彭姐捧著茶杯的手。
“彭姐,”素心母親慢慢開了口,“說吧,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一定有事,我知道。”
彭姐沉默了一會兒,笑了。
“真是想你了。就是想在死之前見你一面。”她淡淡地說,“我病了,肺癌,做了手術(shù),做了化療,以為好了,結(jié)果,還是轉(zhuǎn)移了?!彼中πΓ霸蹅兌际琴Y深的護(hù)士長,這輩子,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我本來也不準(zhǔn)備瞞你,只是,當(dāng)著孩子們,不想說太多……”
“那,那你還喝那么多酒?”素心母親心亂了,即使有準(zhǔn)備,還是意外,還是驚心,她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更緊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彭姐姐,畢業(yè)于一所教會學(xué)校,早年間是教會醫(yī)院的護(hù)士,受過洗,是天主教徒。一生未嫁,前半生許配給了上帝,后半生許配給了白衣天使這職業(yè)。攥在素心母親手里的那雙手,曾經(jīng),協(xié)助醫(yī)生,不知把多少瀕危的人從死神那里奪了回來,它靈動、纖巧、敏捷、自信、柔軟而溫暖,是天生的護(hù)士的手。可現(xiàn)在,這雙手,皮包著骨頭,它沒有能力再去搶奪什么了。它束手待斃。
“姐一一”素心母親輕輕說,紅了眼圈,“我能做點兒什么?”
她笑了。
“你當(dāng)然能做點什么。我啊,托孤來了。我把我在這里插隊的侄子托付給你了!他無父無母,只有我這個親人,可是你看,現(xiàn)在,連我也背棄他了,拋下他了……”她的聲音,微微地,有了一絲波動。
彭,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出場了。這個孤兒,這個北插,以這種悲劇的姿態(tài)降臨到了素心一家的生活中。他的姑媽,鄭重地,把他介紹給了自己最信賴的女友,她說:“也不需要別的,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就是,他來來往往,回北京,路過這里,或者,來這城市辦事,有個落腳之處,有碗熱飯吃?!?/p>
“你放心吧?!彼匦哪赣H回答,“告訴我他的地址,我去看他——”
“不不不,不需要,他不需要這個,”彭姐打斷了她,“這孩子,很有些怪脾氣,我回頭把你們的地址給他,他認(rèn)為需要的時候,自己會來找你們。”
素心母親默默地點點頭。那一夜,她的心,其實并沒能放到那個孤兒那個侄子的身上。它一直在痛,為她的彭姐姐。往事洶涌如潮,她想起從前那些溫暖的時刻。素心母親從小失恃,而比她大五六歲的彭姐姐,奇怪地總是給她一種母親的感覺,寬厚、慈愛、包容。那時她經(jīng)常會任性地耍一點小脾氣,鬧一點小別扭,似乎是在考驗彭姐姐作為一個朋友的耐心。離京前,她哭了。她知道,從此,她不能再小任性、小放縱,因為,她的生活中,沒有彭姐姐了。
而現(xiàn)在,世界上,將沒有彭姐姐了。
她們同床而眠。關(guān)了燈,卻難以入睡。久久地,說著別后的種種閑話。聊京城的舊人舊事,“吐槽”這客居之所的閉塞、灰暗、物質(zhì)的匱乏和精神的壓抑。當(dāng)然,“吐槽”這個詞匯,要在若干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所以,素心母親是在抱怨。彭姐姐想:她在抱怨生活。這樣想著,她寬厚地微笑了。就像有感應(yīng)一樣,素心母親突然住了口,她想起了,就是這種被她百般抱怨的東西,這一切,將和她的朋友永訣。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這樣問道:“姐,你害怕嗎?”
黑暗中,彭姐姐握住了她的手?!澳阃?,”她回答,“我有信仰?!?/p>
她真的忘了。但,握住她的那雙骨瘦如柴的手,被病痛傷害和折磨的手,仍舊,有著對生的纏綿和依戀。她懂這個。
節(jié)選自《小說月報》2019年中長篇專號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