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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1期|柳營:卦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1期 | 柳營  2019年11月13日07:36
關(guān)鍵詞:柳營

老鬼生來就有一本事,逢人遇事,說唱編歌,信口即來。純粹是自個兒添樂,圖個喜氣,逗人開心,隨興哼完拉倒,可這般自娛逗樂的事,卻讓他差點喪命。

當(dāng)年,鄉(xiāng)革命委員會讓他編唱中央文件“十六條”。老鬼不會命題作文。不唱。這是革命任務(wù),不可不唱。于是,膽顫心驚地哼,哼著哼著就哼歪了,成了酸曲兒,被造反派打瞎了左眼,還給他戴了個白色的高帽子,脖子上掛塊“現(xiàn)行反革命”的黑木牌,在烈日下,赤著腳,踮著腳尖兒,在柏油馬路上顛著,跳著,像只猴子。被圍觀,被游行,被批斗。

從此不唱。

老鬼記性超好,過目不忘,入耳走心。不唱后,他開始一門腦兒喜歡上了說書。上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電視機(jī)還沒完全普及,他被各個茶館請去壓場?!度龂贰端疂G》《梁山伯祝英臺》,武的文的,只要能提得上來的戲,他都給你說上幾天幾夜不重復(fù)。

我七八歲的時候,聽他在隔壁王奶奶家說過書。

一屋子黑壓壓的人,奶奶家沒出嫁的小姑姑與我一起擠在人群中。老鬼坐在正堂上方,嘴大舌巧,人物一串串從他唇齒間冒出來,飛墻走壁,上梁下地,龍頭虎尾,個個似神如仙。

聽者如癡如醉,說者眉飛色舞。

我聽不懂,就看著他瘦長的臉、瞎了的眼、快速翻動的唇。他身高,膚白,眉濃,左眼微顫動,右眼笑意綿。

小姑姑站在他的右側(cè)。他整個晚上就微側(cè)著臉,拿右眼瞧她,一直瞧。目光沸騰,眼里有火,金光閃躍。整個屋里,就只有水靈靈的小姑姑,就只說給她一個人聽。所有人都被他的聲音和故事所迷,但也都看到了那美妙可笑的光。沒人會當(dāng)回事,不過是癡迷的蛤蟆和養(yǎng)在大宅里的天鵝。

王奶奶的眼神冷冽帶刀,小姑姑被王奶奶的眼神砍了幾刀后,便牽著我的手,偷偷躲進(jìn)閨房里。小姑姑坐床邊,目光發(fā)呆,臉色潮紅。我傻傻地站在她旁邊,誰都沒說話。只是連我都能聽得出來,屋外說書的聲音,干澀暗淡。

再后來,小姑姑考上大學(xué),老鬼從此再沒跨進(jìn)過王奶奶的家門。

十三屆三中全會后,這遼闊土地,突然著火了一般,各種人間故事,日夜不息,無人聽書。

從此,不再說書。

老鬼父母都是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不說書后,他去小鎮(zhèn)的醫(yī)院里工作了一段時間。最初在藥房,之后出門培訓(xùn)了幾個月,回來就給病人量體溫打針掛藥什么的,有時也給他父親當(dāng)助手。

冬天,他去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親戚家喝喜酒,隔壁有媳婦要生,被叫去接生。他其實什么也不懂,條件差,也沒任何消毒的工具和條件。硬著頭皮,一夜奮戰(zhàn),孩子終于出來了,滿身發(fā)紫。他倒提起來,拍打幾下,啼哭聲響起。

他松口氣,渾身大汗,筋疲力盡。

小媳婦還在出血,臉色死灰,眼里無光。他拖著雙腿,靠近屋內(nèi)的火堆,把手伸進(jìn)火里烤,又找了白酒浸。沒有手套,直接伸手進(jìn)入子宮,剝離胎盤。人命關(guān)天,不管不顧了,只知道父親這樣做過,就本能地照樣做了。

血止,女人活。

天亮,他鉆出女人的屋子,舉著兩只血手,瞎著左眼,疲憊不堪地去屋后的溪邊洗手。耳鳴,目眩,虛脫了的身子歪進(jìn)了溪水里。冰冷的溪水將他激醒,滿溪血水,隨晨光映入眼眸。老鬼一時恍惚,拚命掙扎,驚恐大叫,鬼哭狼嚎。

村人趕去溪邊,將他拖上岸來,他早已全身狂抖如羊癲瘋狀。

小時候,他也曾經(jīng)被人從水庫里撈起來,幾乎沒了呼吸,放在牛背上,送進(jìn)醫(yī)院,被父親救回,從此懼水。

他怕死,怕到歇斯底里。

這一累一驚,病了大半年。休養(yǎng)半年,復(fù)出上班,可見血便暈。

從此,不再上班。

老鬼還有一絕,卜卦,極準(zhǔn)。

誰家會有火災(zāi)人亡,誰家媳婦生男生女,誰家男子在外有相好,誰家啼哭的孩子被哪路妖魔所纏,他能測亦能防。

一時方圓百里,大家遇事都來找他卜卦。他平時讀的書,沒人能懂。神秘莫測的文字,奇幻地帶了魔法的圖案。

小姑姑讀大學(xué)時遇一男子,因偽造護(hù)照被勞改了幾年,現(xiàn)是無業(yè)游民。男子能言善道,見多識廣,他誘著小姑姑,小姑姑心甘情愿地被誘,先是抱,后是親,最后一起睡覺。

睡過后,就死活都得在一起。一家人不同意,小姑姑橫堅就是一條心。奶奶無計可施,就舍了面子,硬拖著小姑姑去老鬼家算卦。

在老鬼面前,小姑姑別扭,低頭,隨手在紙上寫一字。

老鬼眼皮微顫,手指發(fā)抖,拿著那字,呆立許久,方才緩緩道出話來:這姑娘命比子孫長,心比棉花白,路比河遠(yuǎn),漂洋過海,走天邊。

幾年后,小姑姑去了美國,跟著她的“無業(yè)游民勞改犯”丈夫。最初住在新澤西,在丈夫哥哥開的餐廳里做工。嫂嫂不給開工資,只給最基本的生活費。兩年后,孩子出生,那點兒生活費沒法過日子,小姑姑堅決從新澤西搬到長島,自己在化工廠找了份工作,工資是嫂嫂給的生活費的五倍。

多年后,我去了美國,在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孫子的小姑姑家喝茶。

小姑姑坐在地板上,報紙在她的兩腿間攤開。左邊是茶,右邊是靴子。她剛剛修好了其中一只鞋的拉鏈。她說,這是她第四次修這雙靴子了。

“為什么不買雙新的?”我問。

“能修,能穿,為什么要買新的?”干瘦的小姑姑像個老巫婆似的盯著我反問。

她現(xiàn)在一個人住。

老了,身體因瘦而輕盈。從化工廠退休后,仍舊在長島的一家服裝店當(dāng)?shù)陠T,周末去兒子家看孫子。

小姑姑說:“帶我來美國的勞改犯愛酒、愛賭、愛女人。他時不時就勾搭上一些來路不明的女子,還偷我的錢。

有次喝醉酒,帶別的女人進(jìn)屋,忘了屋里還有老婆孩子。女人一看情形,抽他一巴掌,扭頭便走。他沒事兒一樣,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夜到天亮。我已經(jīng)吵不動了,不想吵,心早就一點點枯掉了。他當(dāng)然更不打算吵,酒醒的時候,他清楚,這個屋里仍舊需要我,需要我洗衣做飯打工照顧兒子,需要我在他沒有別的女人時臨時填空。他哭哭泣泣,道歉討?zhàn)?,但死不悔改。我不讓他碰我,一碰就反胃。我拚命掙扎,他使出蠻勁,與強(qiáng)奸沒什么兩樣。惡心。生不如死?!?/p>

她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仰頭吐出一圈霧氣來。她看了眼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重又低下頭去,專注于手里那只穿舊了的需要修補(bǔ)的靴子。她的臉部表情被頭發(fā)和煙霧迷罩,半隱半現(xiàn):“各人有命,想反抗,越反抗越累,索性懶得動,和死了差不多?!?/p>

小姑姑伸了伸腿,將煙灰抖在旁邊的水杯里:“奇怪,我早初還是挺有力氣的,整天哭泣詛咒,內(nèi)心異常悲憤。我曾帶著兩個兒子離家出走過,他會追過來抱著我的腿,跪地乞求或者用孩子威脅我。等我想通了回家時,事情往往比我離家出走前更加糟糕。再后來,我就當(dāng)他死了,可是他沒死?!?/p>

小姑姑抬頭看著我,突然奇怪地笑起來:“終于有一天,我解脫了?!?/p>

她重重吸了一口煙,長長吐出來,繼續(xù)道:“他徹底離開家,和一個比他大十歲的老女人住到了一起。那可憐的女人在布魯克林有一幢四層的老房子。丈夫死得早,這樓是她獨個兒拚了一輩子積下的,她住頂層,靠另三層的租金過日子。她有一個兒子,住在舊金山,一年回不了幾趟。孤獨呀。老了仍舊一個人,需要個男人。其實需要男人干什么?她有的是錢。不過是需要男人的甜言蜜語。那個無恥自私的勞改犯會哄人,他贏得她的信任,住她的樓,開她的豐田車,穿她給買的小碎花襯衫,到處跑來顛去。仍舊喝酒,仍舊賭,瞞著老女人去找小女人。然后有天晚上,就突然神秘地死在一場車禍里。對我來說,這一切好像早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似的,我早當(dāng)他死了,只是消息遲了幾年到達(dá)而已。我沒有半點悲傷,兩個兒子也沒有,冷漠是會互相傳染的?!?/p>

她站起來,進(jìn)廚房洗凈浮了煙灰的水杯:“我現(xiàn)在一個人過,自在得很。一周工作四天,休息三天。約老姐妹去法拉盛喝喝早茶,時不時也會去公園練練太極,周六去兒子家看看孫子。兒子想讓我去他們家住,順便幫照看孫子做飯。我不去,兩個媳婦都是外國人,不好溝通,兒子們的中文也說不流利,聽著累。我清楚得很,女人,再老,也得有自己的窩。”

洗完水杯,她坐回到地板上,繼續(xù)修補(bǔ)靴子的拉鏈。我看著她的側(cè)臉,她的鼻尖還是那么美,和年輕時幾乎沒什么兩樣。

她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頭來問道:“記得老鬼么?”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老鬼?”

她道:“會說書、會卜卦的老鬼?!?/p>

“噢,記得?!蔽覒?yīng)道。

“時不時地,我竟然還會想起老鬼的眼睛?!彼尥昀?,仰躺在地板上,灰白色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曾經(jīng)長得那么美,有雙好看的會說話的眼睛,此刻,被塵雪遮掩。盡管我不知道她腦子里想什么,但真心覺得,能躺在那兒,活著,就是好。

小姑姑伸出手來拂去遮在眼皮上的灰發(fā),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天花板上有她走過來的路,還有老鬼的眼睛?

老鬼發(fā)燙的、帶光帶電帶夢幻的眼睛。擠滿屋子的聽書人。人人沉醉在老鬼的故事里,老鬼沉醉在小姑姑的世界里。

“老鬼的卦那么靈,不知他替自己算過否?”小姑姑從地板上爬起來,伸了伸腰,將皮靴放進(jìn)門后邊的鞋柜里。

我想告訴她,老鬼早已經(jīng)不算卦了,但想了想還是什么都沒說。

能有什么好說的呢?

我的叔叔有個很酷的朋友。

他春天來看叔叔,穿牛仔褲白夾克、背個相機(jī),帶堂姐去剛露出嫩芽的林蔭道上拍照片。秋天里,他又來了,穿背袋褲白襯衫,背個相機(jī),帶堂姐去灑滿金黃落葉的樹林里拍照片。

他身高,膚白,眉濃,左眼微顫,右眼笑意連綿。他脾氣和順,聲音磁綿。嬸嬸和堂姐在廚房里為他的到來備菜,有魚有蝦有肉有湯,是一頓相當(dāng)鄭重的晚餐。

叔叔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叔叔的朋友說東道西,見多識廣。堂姐安靜地坐在一旁,小鳥似的啄幾口飯菜,臉上不經(jīng)意間爬滿了一種癡癡的、心旌搖蕩的表情。她所有內(nèi)心鮮微的變化,都會在臉上一一呈現(xiàn)出來,時暗時明,時喜時悲,沒人注意她,可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那時已離開家鄉(xiāng),在另一個城市讀高中。我住叔叔家,他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在叔叔家,我是個沉默的旁觀者,是個影子,飄蕩在不被人留意的角落,靜觀屋里發(fā)生的一切。

酒后,叔叔的朋友滿臉通紅地從包里取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熱情地一一分享給眾人。他送叔叔一個古董色的煙斗,叔叔當(dāng)即用它裝了自制的煙絲,瞇起醉眼,享受地抽上幾口。嬸嬸得到一小包薄薄的禮物,捧在手里,圓臉變得通紅,她當(dāng)即離開桌子,躲進(jìn)房間去研究她的禮物。他送堂姐一件紅毛衣,還有一塊時興的電子手表。堂姐回房套上毛衣,戴上手表,仍舊回來坐在餐桌旁,羞澀地坐著,像個待嫁的小新娘。他看著堂姐,眼里帶燈,表情奇異。堂姐拿又傻又辣的眼神迎著他的眼神。眼神碰眼神,碰得火花四射,讓人膽顫心驚。我拿著他送的綠色軟皮袋子,坐在他們中間,沒人看我,但我好奇地看著他們。

晚上十點鐘,大家都睡了。

叔叔酒后鼾聲如雷。嬸嬸睡在叔叔的鼾聲里,懷里捧著她那奇怪的、不知拿來何用的神奇禮物。

他們住樓下。

我和堂姐及叔叔的朋友住樓上。樓上三間房。堂姐在左側(cè),我在中間,他在右邊。屋外有棵楓樹,秋天里,葉子快掉光了,但夜風(fēng)過來時,仍能聽到些碎碎的聲響。

我在夢里,可另一半身體卻醒著,如一只黑暗中的蝙蝠。

除了樓下傳來的陣陣鼾雷,夜深人靜之時,我還聽到了輕微的讓人尷尬的聲音。我摸索著打開枕邊的綠袋子,取出一顆糖果,拆開糖紙,將軟糖塞進(jìn)嘴里。

緊張讓人覺得饑餓。我輕舔著軟糖,蜷縮在被窩深處,卻仍被淹沒在濕漉漉的、醉醺醺的、神秘秘的、讓人興奮卻又倍感驚恐壓抑的聲音里。二樓房間隔音不好。我睜著眼睛,到處一片漆黑。

天亮?xí)r,風(fēng)停了,叔叔的鼾聲止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嬸嬸照舊在廚房里做早餐,叔叔在院子里拉二胡,堂姐洗了臉梳了頭,穿著叔叔“朋友”送的紅毛衣坐在餐桌前。

叔叔的朋友正在做一只用來抓老鼠的籠子,他說整個晚上都能聽到老鼠在樓上躥來躥去的聲音,擾得人心煩。

這朋友竟然一住就是半個月。叔叔嬸嬸并不厭煩,因為他出手大方,買酒買菜,甚至下廚做飯。有他在,屋里熱鬧得很。

只是這半月里的每個深夜,我房門外那老鼠一般躥來躥去的腳步,夜夜驚心動魄。聲音互相穿梭,有時從左邊屋子到右邊屋子,有時又從右邊屋子到左邊屋子。小而私密的聲音天動地?fù)u。叔叔嬸嬸夜夜熟睡,鼾雷響徹云宵。

深秋,他終還是告辭走了。

他往來廣州上海北京,帶些新奇的玩意,轉(zhuǎn)手倒賣,行蹤不停,四海為家。

五個月后,紅毛衣太緊,堂姐的肚子太大。

嬸嬸驚慌失措,卻不敢大聲啼哭,怕左鄰右舍知曉內(nèi)情。太陽出來時她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去單位上班,夜晚回家顧自將黑發(fā)愁成白頭。

叔叔垂著腦袋,如霜打的茄子,這里蹲蹲那里站站,古董色的煙斗,如定時炸彈,不敢再碰,碰了燙手。

秘密不再是秘密時,堂姐反而一身輕松一臉坦蕩。她松開腿,全身松懶,半依半靠在椅子上。她一只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輕輕地?fù)崦∑鸬男《亲?,張開下嘴唇無比厚實的嘴,對她那可憐巴巴愁眉苦臉、幾夜間縮了一大圈的父母一字一句道:肚子里的這個,以及肚子外面的那個,都要。

無論叔嬸如何軟硬相逼,她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執(zhí)意要等肚子里的這個出來,癡心要等肚子外面的那個回來。

平日里脾氣火爆的叔叔和說一不二又愛念念叨叨的嬸嬸都不敢大聲與她吵鬧。她不要皮,他們還要臉。他們一邊忍氣吞聲,一邊小心侍候。堂姐拿住他們的軟處,就越發(fā)地大膽放肆,硬了心,一根筋似的往前走,毫無悔意。

堂姐肚子里的這個一日日大起來,肚子外的那個卻杳無音訊(事實上,叔叔托我爸爸找到了這朋友,警告他,如果回來,非找人整死他。他終究懦弱,躲在外地,不敢露臉)。

堂姐不出門,整天閑在家里,窩在床上,縮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叔叔原本濃厚的鼾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長短不一,嬸嬸的泣聲輕微,時斷時續(xù),連夜不絕。

堂姐沒事人一樣,任憑肚子一天天兇猛地大起來,該吃吃,該睡睡。她像是個中了邪的可憐人,眼睛發(fā)亮,身子發(fā)胖。

她沉浸于他留在她身上的氣息里,沉迷于他留在她耳邊的喘息中。

在神秘不為人知的黑夜,在緊張不安、危險驚慌的穿梭之中,在覆蓋著巨大愉悅的軟被子底下,在他身體暗處吐出來的蛇般軟又骨頭般硬的神奇之間,她原封不動地保存著所有的感受,她日夜睡在其中,經(jīng)了她的想像和回顧,不斷發(fā)酵,她陷在其中,小白兔般溫順。

是他織的網(wǎng),她心甘情愿地當(dāng)一只肥蜘蛛。

她被自己催眠。

她越來越胖,像只熊。

一只叫不醒的冬眠的熊。

再這樣大下去,叔叔嬸嬸非得精神病不可。夜里的秘密,他們得把它繼續(xù)捂在黑暗里。堂姐肚子七個月大的時候,他們找來我的父親,租了輛農(nóng)用拖拉機(jī),連夜開了六個多小時,把她轉(zhuǎn)移到了我家。

三個月后的半夜,她生下一男孩,當(dāng)即抱走送人。

一年后,堂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老公高大結(jié)實,體貼真誠。她在有新男人的日子里突然如夢初醒,整個兒精神起來,變得賢惠勤勞。又一年,她產(chǎn)下一子,小生活正常妥帖,有風(fēng)有水。

叔嬸長松口氣,兩個人的氣色開始好轉(zhuǎn),說話聲又大了起來,鼾聲徹夜。嬸嬸重新開始左鄰右舍四處亂竄,喝酒抽煙打牌,如魚得水,順暢痛快。

十二年后,2008年,老鬼回鄉(xiāng)。身后邊跟著個俊男孩,長得與他像極。問他孩子何處來,他說火車站撿的,看著眼親,就養(yǎng)下了。

他在外行走十多年,南來北往,倒賣物品,似乎積下了不少錢。回來后,就在鎮(zhèn)上造了樓,在鎮(zhèn)外辦了個養(yǎng)雞場。

小鎮(zhèn)離市中心開摩托車半小時左右,老鬼將兒子送去市里最好的學(xué)校。他戴個墨鏡,早晚騎車接送。他把兒子當(dāng)寶。他叫兒子“寶”,從來都只叫“寶”。

回來第二年夏天,“寶”與同學(xué)出門爬山。幾個人爬得一身臭汗,下山后直接跳進(jìn)江去游泳??煊蔚綄Π兜恼翗涞紫聲r,“寶”的雙腳抽搐,揮手求救,死命掙扎。同學(xué)們只顧游自個的,沒人注意到他?!皩殹睋潋v了沒一會兒,身子便沉了下去。

老鬼不吃不睡,雇了五六條船,在江上日夜打撈。

十天后,在下游百里處水電站的河壩邊找到“寶”,人已浮腫變形。

夜夜見老鬼跪在江邊,喝白酒,燃紙錢。風(fēng)中弱光顫動,大老爺們兒酒后啼泣,聽者心生悲寒。

沒多久,養(yǎng)雞場關(guān)門了。

老鬼瘦得厲害。養(yǎng)了只狗,每天和狗爬到鎮(zhèn)旁邊的雞鳴山上,看河面的船和不遠(yuǎn)處的火車,還有街頭忙碌的人。

他喜歡坐在泥地上,有時一直坐到太陽西沉,大片的白云懸在空中,好像特意為他聚集在山頂一樣。

云在他頭頂上翻涌,狗在不遠(yuǎn)處追野兔。

他常在嘴里翻滾著同一句話:云來云去……

老鬼家不遠(yuǎn)處有個倉庫,用來存放火腿。倉庫四周整天聚圍著一群野狗,管倉庫的人就買了老鼠藥拌在新鮮豬肉里,毒死了一大批。平時與老鬼形影不離的狗不知怎么竟然也在其中。老鬼抱著它,盤腿癡坐在雞鳴山上,遠(yuǎn)望如佛。

沒多久,老鬼從小鎮(zhèn)消失。

幾年之后,他瘦得更厲害了,就那樣靜悄悄地回來小鎮(zhèn),仍舊住在原先的房子里。

他有個少年時一起長大的伙伴,現(xiàn)在是小鎮(zhèn)街道管理居委會的頭。這頭讓老鬼去做些賬務(wù)方面的工作。這工作并非想像中那么簡單,幾乎每天上面都有人來,有很多酒要喝,很多復(fù)雜的賬目要做。

常年酗酒,獨自一人,上無父母,下無子女,無甚牽掛,他漸漸變得格外放肆與固執(zhí)。有人勸他,他便反問:老子跌跌撞撞,活到今天,有什么可怕的?

老鬼與別的女人調(diào)情,說些極為肉麻不堪入耳的話,但只過嘴癮,已無力動真格。他學(xué)會了打麻將,他能算人家手里的牌,幾乎每打必贏。他還學(xué)會了抽煙。閑時,他會站在馬路上吹牛,罵娘,或者長時間一個人爬到雞鳴山上望著江面癡癡地發(fā)呆。

這天早起去跑步,接到母親的電話,便停下來,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聽母親說:“前段時間身體不好,每天睡不好覺。幾十年故去的人,全都活回到我的夢里來,就連小時候沒見過的、只聽人說起過的早已過世的長輩,也都跑進(jìn)夢里來。全是舊人的聚合,一些灰暗的森林、老門框、斷墻,還有些見不到臉的影子。掙扎著醒來,滿身虛汗,如水里撈上來一般。吃不下東西,沒有任何食欲,整天昏昏沉沉,眼皮上掛了水桶般沉重。去醫(yī)院做了各種檢查,也查不出個究竟。有一天,鄰居繡春奶奶說,十里外有一神婆,很靈,可以去卜一卦,安安神。”

“去了嗎?”我在電話這邊問。

“我不信,你父親堅持要去。他說,反正不用打針吃藥,聽聽也無礙?!?/p>

“是呀,去去了無礙。”我應(yīng)。

“就去了。我報了家的地址和名字給神婆,神婆做法,十幾分鐘進(jìn)入狀態(tài),口中念念有詞,一陣癲狂病似的舞跳之后,閉眼坐下,一一道來?!?/p>

“說什么?”我好奇。

“神婆竟然知道我們家的擺設(shè),屋里屋外的格局,院子里的井,門口路的朝向,路邊的植物,還知道出門右轉(zhuǎn)一千米后,有條路通向山里,山里沒有人家,卻有個養(yǎng)魚的水塘。水塘有陰魂,她說我是被這陰魂纏身了。”

“誰的陰魂?”我聽得入迷,一時驚起。

“老鬼?!蹦赣H答。

“哪個老鬼?”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就那個老鬼。”母親在電話那邊等我的回應(yīng)。我拿著手機(jī),回望無限的過往,看到了舊時光里的老鬼,以及那些只有我們家才知道的與老鬼有關(guān)的故事。我堂姐的肚子,送走的嬰兒,以及那個水里淹死了的孩子,老鬼的“寶”。

“夜里,他喝了酒,開了門,走到水塘邊,繩子這頭綁了石上,那頭綁上他自己的腿,他走得絕決?!蹦赣H道。

“為什么會這樣?”所有舊事浮現(xiàn),我不愿相信這樣的結(jié)局。

“他替街道辦管賬。幾年前我們這兒重新鋪了路,上面有一筆??顡芟聛怼=值雷约河袕S,每年廠里有不少分紅。這路是主任小舅子承包去做的。年底開會時,主任說??顚S?,幾年下來收支平衡,也無結(jié)余。其他人都不支聲,除了老鬼。老鬼說,有三十幾萬對不上。兩個人當(dāng)下就吵了起來,主任氣盛,一時惱羞成怒,抓起凳子沒頭沒腦地砸向老鬼,老鬼本能地用雙手護(hù)臉(他曾經(jīng)被打瞎眼),用腿去擋,腿當(dāng)下被打成骨折,躺床上一個月下不了地。腿好后,他開始四處寫信向有關(guān)部門反應(yīng),都石沉大海。就又自個兒跑去那些部門,卻受盡了冷落和白眼。都以為老鬼骨子里是個怕事的人,老了,整個人卻變得一根筋似的倔強(qiáng)。到最后,他也無心再去應(yīng)對現(xiàn)實,就自行了斷了?!?/p>

“那事,沒人跟著一起向上頭反應(yīng)嗎?”我問。

“就三十幾萬,這街道上有幾百口人,真分了,每一人也就攤到幾百上千元,也不算什么錢,都心知肚明,沒人會去惹事,都沉默著。更何況這主任會做人,又霸氣又慷慨,各家遇到點什么事,需要找外頭的關(guān)系,也都讓他幫忙,心里雖替老鬼報不平,卻都不愿得罪主任?!蹦赣H說。

“其實,他與人說過,要用死來證明自己是對的,已經(jīng)沒有人當(dāng)回事了,誰管誰對錯?”母親說,“我記得,他怕水,怕死,誰知終還是鐵了心,綁住自己,走了?!?/p>

“那天,神婆替我治了法,宣布亡靈不再纏身。當(dāng)天回家,就覺得餓,吃了一碗你父親做的青菜肉絲面,臉有血色,當(dāng)夜一覺到天亮。你父親欣喜,見人就說神婆厲害。”

母親在電話那邊問:“你信卜卦嗎?信神靈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抬頭看著對面地鐵口里急忙進(jìn)出的各種膚色的行人,以及坐在陽光底下看書的浪流漢,自問又自困:“除了信神靈,還有什么可以信?”

與母親通過電話后的第三天,我去看小姑姑。

小姑姑修完她的靴子后問我:“老鬼的卦那么靈,也不知道他替自己算過否?”

我想告訴她,老鬼早已經(jīng)不算卦了,也想告訴她與老鬼有關(guān)的一些故事,但忍了忍,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