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19年第6期｜蘆葦：冬夜的心（節(jié)選）
1
多倫多的冬天離不開雪。從早上延續(xù)到傍晚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整個城市白茫茫的，連黑夜也不例外。
已經(jīng)連續(xù)失眠幾天的鈴子望了望身邊已經(jīng)熟睡的遠辰，嘆了口氣，慢慢地把他擱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挪開，放進被子。她靜悄悄地下了床，披上了床頭的淺藍棉質(zhì)開襟薄睡袍，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窗戶旁。
窗簾的顏色是地道皇家藍，絨布的面料摸起來很柔滑，缺乏彈性，容易從手中滑走，還有一層里襯，凸起的亮銀色小圓點像月朗星稀夜晚時的星星，落在純白薄紗上。鈴子夫婦住在這棟六層公寓的最高層，周邊沒有其他高樓，由窗戶向外看，是天空，只有日月星辰和白云看得見臥室里的人，窗簾像個可有可無的裝飾。買窗簾時，遠辰就說一層絨布窗簾就足夠了，不需要多余的襯里紗簾。鈴子則覺得，沒有兩層窗簾的臥室怎能稱作臥室呢？這外國的月亮里說不定住著膚白如雪的金發(fā)美嫦娥呢。鈴子又說，光線充足的時候，若沒有薄紗這一層，這扇絨布窗簾就不能顯現(xiàn)她喜歡的純正深藍，會因光照透出灰藍、淺紫或者淺粉之類不一樣的顏色。于是，遠辰拗不過她，最終還是裝上了雙層窗簾。
皎潔的月光照進臥室，絨布窗簾上的光影形成了陌生而模糊的圖案，像一只正在尋找食物的粗長尾巴動物。鈴子輕輕撥開藍色窗簾的一角，隔著白色薄紗望向窗外，大地上白花花一片，不遠大街上的朦朧夜燈中和了雪的刺眼光芒。月亮很圓，靜謐的夜空涂抹著水墨畫一般的虛無和蒼白，一簇鳳尾竹在水墨畫中若有若無地飄浮著。
“哦，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大概是地面上那些常綠的灌木在月光和積雪的作用下，仿佛投影到了天空。如此寒冷的北方?jīng)]有竹子，那是我們南方才有的?！扁徸有睦锵搿Ｏ氲健澳戏健?，她的耳邊響起一條大河的咕嘟咕嘟聲。故鄉(xiāng)的河，流動在南方的四季里，終年不結(jié)冰。這里才不到十二月呢，就已經(jīng)下了好幾場雪了。
她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也曾下過一次大雪，唯一的一次。那一夜，十五歲的她打開屋門，見到一朵朵六角雪花飄向天空，變成了無數(shù)孤獨的星辰。在室內(nèi)，她家的燈則亮了一整夜。她清晰地記得那個冬夜，不僅僅是因為雪的緣故。她的父母離婚了，她和哥哥從那個夜晚開始就奔波在父母各自的新家，再也沒有感受過完全的團圓。遠辰母親對她的這一“原罪”頗為在意，總在鈴子面前炫耀遠辰原生家庭的融洽，有一次，鈴子為了阻止婆婆的絮叨，故意踢翻腳邊的啤酒瓶，啤酒順著涌起的泡沫流到了客廳角落。
父母的離異讓鈴子難熬了很長時間，長大后的鈴子決意為維護愛情和家的完整而全力以赴。鈴子記得，有一位哲人說過，婚姻要求雙方放棄原來養(yǎng)成的“我”，才能接納對方，維護“家”的整體性存在。鈴子覺得，這樣的結(jié)論比美文作家強調(diào)在愛情中找到“自我”更有智慧，可歲月匆匆，生活自顧自地走下去，當(dāng)鈴子即將成為一位母親的時候，她開始對已被內(nèi)心全然忘卻的“自我”產(chǎn)生了迷惑，她思忖著這份疑慮，納悶在“自我”與臣服于愛情之間究竟橫亙著怎樣的鴻溝。
樓下操場左側(cè)的連排鎮(zhèn)屋還有兩三家亮著燈。鎮(zhèn)屋是一些連在一起的漂亮房子，紅色的屋頂已被白雪覆蓋，屋頂上似有幾個移動著的小黑點?！耙欢ㄊ遣慌吕涞男▲B吧?！扁徸硬挥傻么蛄艘粋€寒戰(zhàn)，她的視線停在了第一戶人家的院子里。一個裹著紅色長外套的女人正推開門走到院子里來。鈴子平時從那家院子旁經(jīng)過時，從未遇見過這個女人。但在夜晚，她好多次掀開窗簾時都看見她。那女人常常只是在院子里站上七八分鐘，望著自家院子的矮灌木叢，然后又進屋。這紅外套女人院子中的燈光，在這幾戶有燈人家中是最亮的。鈴子一直盯著那女人進了屋、離開了自己的視線。
放下窗簾，光著腳的鈴子走出臥室，帶上房門，局促不安地穿過客廳，來到衛(wèi)生間。踩在防滑的淺藍色亞光地磚上，鈴子感到冷颼颼的?？諝庵袕浬⒅环N不同尋常的氣味，那是從早晨遠辰出門開始延續(xù)到夜晚的一種氣味，或者說，那是從三天前甚至好幾個月前就開始潛伏在鈴子周圍的一種氣味，它或許源于一款陌生的香水，或許源于一類古希臘誦詩中的植物，或許，它僅僅源于鈴子內(nèi)心的某種情緒。她問自己：“這樣的味道到底是真的嗎？它在哪里？它從哪里來？”她迷茫于自己大腦中此起彼伏的問號，她那樣渴望入睡，卻又那樣難以入睡。她覺得自己被生活傷害了，是的，她被看不見的東西傷害著，而傷害她的，卻不是她可以還擊的具體的人、具體的事情。
鈴子最近睡得不安穩(wěn)。這三天更是失眠的厲害，大浴鏡前的昏黃夜燈照著她動人又蒼白的臉。她的鵝蛋形臉龐美麗俊俏，有著東方女子特有的精致柔和的輪廓，她即使默不作聲，也顯得富于靈氣。眼睛黑亮堅定，只在無人之時顯示出茫然。她身上的機智、溫柔、內(nèi)斂、謹慎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這也使她既顯隨和又令人難以接近。這些日子以來，她變得那樣容易傷感，突如其來的淚花常常在靜寂的時刻涌向她。鈴子從鏡中看得見一塵不染、比白天顯得大了一倍的長方形浴缸，靠墻面的浴缸邊上擺著一個精巧雕花的鐵藝燭臺架，剛好能夠不偏不倚地嵌入一個扁圓型的透明玻璃燭臺，淡橘黃的柔和燭光照著潔白又光滑的浴缸。燭臺架旁有一瓶香草蘭味道的香水，鈴子喜歡香草蘭那種平淡、樸素的芬芳氣質(zhì)。浴鏡旁的小幅油畫以香草蘭色為背景，一個裸體金發(fā)女人背對著畫面，腰間搭著一條絲質(zhì)浴巾，慵懶地坐在木凳上梳頭。米色盥洗臺上有兩只白瓷牙缸、一個米色仿瓷小圓碟和一小盆淡雅的干花盆景。牙缸里插著牙刷和牙膏，小圓碟里躺著剃須膏，牙缸旁放著剃須刀和牙線。鈴子打開盥洗臺角落緊挨著墻的小壁柜，將遠辰的婚戒取出來，放在了小圓碟里。
2
在加拿大，已婚男女隨時戴著婚戒，鈴子對此十分滿意。雖然不少中國男人即使搬到國外長期居住，也沒有入鄉(xiāng)隨俗，但鈴子對遠辰強調(diào)，她喜歡這樣的儀式感，愛情不是等著發(fā)霉的珠寶盒里的稀世珍寶，愛情是陽光下的平凡浪漫，分秒不可缺，婚戒即為見證。鈴子結(jié)婚時沒有選擇常見的鉑金鑲爪式的凸起圓鉆，那種款式的鉆戒戒圈較厚較凸起，戴起來硌手，但因更顯貴氣而深受青睞，鉑金鑲爪高傲地托起一個明亮切割的圓鉆，無論從哪個角度，適宜的光線總可以穿透鉆石，顯露出完美切割工藝和明亮鉆石所帶來的璀璨，甚至在黑夜里都可以發(fā)出耀眼光芒。但鈴子認為，如何顯露鉆石的光彩無足輕重，愛情的長久存在才生死攸關(guān)。她精心挑選了方便平日佩戴的鉆戒款式，戒圈扁平順滑，戒壁設(shè)計得如綿綢般柔順服帖，戴在手上舒舒坦坦。
鈴子的再三叮囑也讓遠辰養(yǎng)成了習(xí)慣，每天離家上班前，再匆忙都要打開壁柜，取出戒指戴上才出門。今天早上，鈴子和遠辰起了爭執(zhí)。
“親愛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戒指同剃須膏放一起！一不小心戒指就會掉地上找不到的，這可是鉆戒?！边h辰一邊刮胡子，一邊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沖著在餐廳準備早餐的鈴子大聲抱怨著。
“這樣你才記得戴上出門。”鈴子撂下手上的咖啡壺，不悅地說。
“我不會忘的。”
“可你已經(jīng)連著忘了三天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不想讓人知道你是已婚男人吧？是不是？”鈴子站起來，大聲質(zhì)問著，眼淚滾到了咖啡壺的壺口處。她本想告訴遠辰，她已三天三夜未能入眠，為了不影響他的睡眠，她連嘆氣聲都吞到肚里，早上還依然準時出現(xiàn)在廚房，為他準備熱餐。
“你想到哪里去了？”遠辰看了一下手表，“哎啊，要遲到了！忘了今天要提前去開會的?！彼麩o奈地看了看鈴子，惱火地將戒指往手上一套，早飯也顧不上吃，就出了門。又是開會！他疾速離開的匆忙多像一個奔向自由的囚徒??！難道他迫不及待地想逃離她無處不在的愛嗎？遠辰把門帶上的那一瞬，屋外的疾風(fēng)噗地刮進了屋，鈴子猛地聞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陌生植物的味道，有一點像摻和了一絲苦味的松樹的味道，既腐朽又新鮮，像從遠辰身上飄過來，又像剛從屋里飄出來，似乎它一直藏匿在空氣中，遇到這一陣風(fēng)，才讓它復(fù)活了。鈴子忍不住皺起眉頭，她想辨別出它，又希望只是自己的錯覺。
鈴子聽著門砰地關(guān)上的聲音，心一下空了起來，那股陌生的味道幾乎嗆到了她的肺。她使勁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將鼻子湊在壺嘴上，她希望藉由濃郁的咖啡香來幫助她忘掉這味道。鈴子將壺里剩下的咖啡全部倒進自己的大杯子，再加入熱牛奶和蜂蜜，然后坐下來，像喝一杯水那樣，將咖啡一飲而盡。
戒指是信物，它被做成圓的形狀，圈住手指，也圈住愛情，既象征著圓滿，也象征著枷鎖。但這不就是愛情原本該有的樣子嗎？處于真愛之境的人誰不是寧愿為囚呢？若非如此，人在愛情中還有什么值得守護的？鈴子想不出來還有什么比戒指更能象征愛情的本質(zhì)了，她即使足不出戶，也會一絲不茍地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遠辰為什么連著幾天忘了戴戒指？有意還是無意？那古怪的味道是不是已經(jīng)跟隨著遠辰而去，還是依然存留在家里？
新的一天，舊的一天。
墻上的掛鐘發(fā)出刺耳的嘀嗒聲，鈴子撫摸著純棉睡衣下微微隆起的腹部，雖說眼下的鈴子看起來還不像一位孕婦，但她的敏感體質(zhì)已經(jīng)讓她覺得自己孕味十足，她身體中蓬勃生長的新生命正在體驗著她的一切感受。
“我是不能夠憂愁苦悶的?！扁徸有氖轮刂氐叵?。
一整天，鈴子也沒有等到遠辰的一個問候電話。鈴子開了一張支票，填了兩個問卷調(diào)查，翻閱了一本育兒雜志和一本時裝雜志，中午吃了一份吞拿魚三明治，傍晚下廚做了一頓晚飯。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提醒自己不要東張西望地找尋那種陌生植物的味道。
遠辰晚上到家又晚了半小時，他像往常一樣，洗過手就親熱地叫著鈴子的名字，正要擁吻鈴子時，鈴子愛理不理地躲開了，但她又忍不住屏氣凝神，翕動著鼻翼。她也不與遠辰搭腔，只留他一個人吃晚餐，桌子的中央擺著溫?zé)岬募迮Ｅ?、南瓜百合粥、清炒花椰菜，餐桌上方的米色圓形燈散發(fā)出夜晚才凝集起的亮澤。餐廳的油畫中，一對戀人正坐在夏日戶外的木椅上，彼此喂著葡萄，鈴子委屈地噘起嘴。遠辰飯后又開始加班。
……
作者簡介：
蘆葦，原名張焰，加拿大華裔作家。出生于福建，籍貫江蘇。畢業(yè)于廈門大學(xué)哲學(xué)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發(fā)表的散文隨筆、小說、文學(xué)評論、詩歌見《 僑報》《僑鄉(xiāng)文學(xué)》《書城》《香港文學(xué)報》《牡丹》等多家國內(nèi)外報刊雜志?，F(xiàn)為加中筆會副會長，現(xiàn)居多倫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