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19年第6期|李一楠：威尼斯街上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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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戶外的一切無比迷人。所有的樹木，爭先恐空地抽葉、開花，一場盛大的花事悄然展開，為空氣注入新鮮的芬芳和活力。
早晨十點，他從家里出來，帶著小黃狗阿達外出散步。他先停步于車庫外，長長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阿達顯得比他興奮，一個箭步?jīng)_到鄰居家的草坪邊，迫不及待地嗅啃上幾口青草才抬起頭，對著空氣“汪汪”兩聲，好像是平生第一次來到戶外，第一次看到草坪。他緊一緊手里的狗繩，阿達這才幡然醒悟，三步并做兩步，蹦跳到自家的車道上，身體低臥，頭沖前方，準備上路。
他和阿達先在門前那條叫威尼斯的街上走了一段。他居住在弗吉尼亞州最北部的藍頓郡。藍頓是個發(fā)展相對較快的高科技新區(qū)，十多年前還是一片房屋稀少的遠郊，如今簇新的住宅區(qū)和商業(yè)區(qū)隨處可見，有全美最大的數(shù)據(jù)庫管理中心，高科技人員密集。這是個以白人為主，間有少數(shù)印度人和其他族裔家庭的社區(qū)，華人好像只有三家。他十五年前就在藍頓擁有了一棟連棟屋，那時，他和李維剛剛結(jié)婚。五年以后，他們買了他如今還住著的獨立房。房子面積兩千多平方英尺，后院有個半畝地大的草坪，草坪盡頭連著一片茂密的樹林。去年他和李維的婚姻走到盡頭，李維搬去和她的老美情人同住，他將房子買了下來，一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將家的原樣為女兒盡量保持。
這樣的一個地方，和遠在意大利的那個浪漫水城實在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他想不出這條街何以公然以威尼斯命名。它很長，彎彎曲曲，夾在兩邊成片的獨立房屋之中，硬要牽強附會的話，倒也有點威尼斯水道的感覺，尤其是從高空俯瞰它。而從高處看下來，許多東西都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記得幾年前他們一家三口去意大利旅行，威尼斯的黃昏，他們站在一條水道邊。水道夾在兩岸墻面斑駁的舊房屋之中，玉色水面微微波動，似在喃喃細語，暮色天光含憂傷之色，像是對細語悄然應(yīng)答。他忽然就想到了“浪漫”一詞。被暫且留在美國、構(gòu)成他這些年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在威尼斯和一條水道面前，相形見絀，令人羞慚。但他無法將感受描述給身邊的妻女，她們一個心里裝滿了太多務(wù)實的東西；另一個還小，但即便長大了，也未必能夠真正理解他。威尼斯街這名字雖然牽強，但它似乎總在提醒他，與美和浪漫相關(guān)的存在。
李維搬出去后，他將她的瑜伽室改成了自己的畫室。他的本職是電腦工程師，但從小就喜歡畫畫，九十年代初在國內(nèi)工作，繼而戀愛、結(jié)婚、出國、讀研——沒有再動過畫筆。去年離婚后，女兒一周有一半時間住李維那邊，他的業(yè)余時間多了起來，在離婚療傷的過程中，重拾了畫筆。畫室在一樓，兩大扇高窗正對著后院的草坪、梨樹和白樺，陽光充足，但在一天的某段時間，又有適當(dāng)?shù)年幱埃且惶幚硐氲淖鳟嬁臻g。他購置了一張很結(jié)實的長方形木桌，將它擺在屋子中間，窗子的一邊立了個不大的書柜，另一邊是舒適的單人皮沙發(fā)和一只腳凳，旁邊一個小小的茶幾。那兒，是他畫畫休息時坐著喝茶翻書的地方。他將他的一些畫掛在畫桌正對面的墻上，閑時看著它們，看到的凈是各種好，就像當(dāng)初面對懷抱里新生的女兒，一向比較缺乏的自信心都逐日見長。李維第一次站在這間畫室門口，目光中的挑剔和尖刻一如過去，但多了一點顯而易見的失落與傷感，畢竟，人走茶涼。不過他知道那一刻她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畫室？畫畫有什么用？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他最受困擾的就是她的務(wù)實和精明，他從來都不好意思對她多說他的畫。在她看來，一切都要有個實用目的，他應(yīng)當(dāng)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用在“值得”的事情上，比如加班加點，以謀求在公司里加薪升職；或者輔導(dǎo)女兒的功課和課外活動。許多次他想將后院露臺的圍欄刷新一下，或者請人將車道的水泥地保養(yǎng)一下，都得到她的反對，理由是那些事情都不是最必需的，應(yīng)當(dāng)排后。分開后他仔細地分析她這個人，覺得她心機有點過重了。
這個春天，他所在的軟件開發(fā)公司被加州的一家公司收購后，大幅度裁員，他也被解雇了。離婚之后又被解雇，并且，剛剛過了四十五歲的生日，他想他終于迎來了傳說中的中年危機。這樣一想，他反倒鎮(zhèn)定下來，有了些自嘲的心態(tài)，覺得正經(jīng)歷著中年危機的自己，更像個正常的男人，一向孤僻，終于有了種“歸隊”的感覺。李維知道他被解雇后，又念起了“舊情”，但這“舊情”只是又抓住了一個能證明自己英明的機會，帶著她的優(yōu)越感和一絲憐憫望著他，仿佛在說，看看，誰讓你不聽我的？還好我離開了你，如果當(dāng)初你將更多的心思和精力用在工作上，未雨綢繆，何至于有今天？
他開始找工作，改簡歷，在網(wǎng)上選一些新的編程課程，并恢復(fù)中斷了很久的健身，同時花更多時間畫畫、閱讀。每天早上十點左右，他強迫自己從電腦前站起來，到外面走路、遛狗。
四月初的這天早晨，他和阿達在威尼斯街上走了一段，而后穿過一片位于相隔較遠的兩棟房屋之間的小樹林，朝著開闊的野地走去。那是他們社區(qū)僅存的尚未開發(fā)的荒地，野草漫過腳背，中間有一處兩層樓高的土丘。他知道以藍頓眼下的發(fā)展速度，他面對的是又一種必然的失去，地產(chǎn)商遲早會在這里建起房屋，便對它產(chǎn)生了提前預(yù)支的惜別之情，每次都堅持來這里遛狗，散步。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他喜歡自然的野趣，他曾對李維說，它很像俄羅斯的風(fēng)景畫，是一片都市里的村莊。李維聽了，撇了撇嘴，說，沒想到你骨子里還挺浪漫呀！他愣在那里，望著她，說，你和我結(jié)婚的時候，根本就不了解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吧？李維倒被他這句話噎住了。
早些年，他和李維剛搬到這里時，這片“都市里的村莊”比現(xiàn)在還要荒僻，除了雜草和土丘，秋天還有一些卷起來的草垛。他記得某個秋日，他們一家三口走到那里，女兒剛剛兩歲，邁著蹣跚的小步子在荒草叢里走得歪歪扭扭，像個小不倒翁。李維卻不管不顧，只興奮地跑向那些草垛，并叫他也快點，她要在草垛前拍一組照片。他手持相機，想快點過去滿足早已等不及的李維，又憐惜遠遠落在他們身后的女兒。好在，小小的人兒來到這鋪滿秋陽的野地里，興奮與激動的情緒顯然多于努力走路的艱難，兩只小手攥成拳頭，高舉過頭頂，“噠噠”“哦哦”地叫個不停，奮力急追。他不能說李維完全是個自私的妻子或母親，但一些時候她的確比他更以自我為中心。他趕到草垛那里時，李維已經(jīng)靠在草垛上，試擺著某個自以為很文藝的姿勢。他舉著鏡頭對準她，但并沒有看鏡頭里她的表情，他的目光聚焦在她身后草垛上一圈一圈的陽光，那秋天午后的陽光，讓他想起小時候在農(nóng)村的親戚家，田野上矗立著成片的草垛，他和流著鼻涕的農(nóng)家小伙伴們爬上去，將草垛當(dāng)馬騎，快活得嗷嗷叫，就像他剛剛走在草叢中的女兒。他忽然覺得時空倒轉(zhuǎn)，他又回到了人生的起點，只是他的生命和那時相比，已經(jīng)變成了一段疙疙瘩瘩的粗糲的樹干。也不過三十年，他輕嘆。他鏡頭里的李維正閉目仰頭，做陶醉于秋陽狀，他一回頭，看到女兒站在他身后，正撲閃著好奇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同時香甜地吮吸著自己的一只大拇指。他感慨地想，他現(xiàn)在的人生又有明確的目標了，他就是要讓他面前和身后兩個一大一小的女人幸福。為此他努力工作，照顧她們。但是婚姻的失敗，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他像是被生活和幸福“解雇”了。因而當(dāng)他被公司解雇時，他沒有慌張，只是悲哀，覺得人生太荒謬了，上帝在排演他這一出戲時，將主要情節(jié)搞錯了，一切都顯得不合情理。
荒地再荒，也有盡頭。他和阿達在漫過腳背的野草叢里走過十來分鐘后，就走出了他心目中的野趣，來到了人工鋪就的步行道上。他朝四下望去：東邊，是大片新建的房屋群；西邊，緊臨著一處小學(xué)校的操場和停車場，他女兒曾在那個小學(xué)讀書，去年上初中后，才轉(zhuǎn)到另一個學(xué)校。他每天遛狗散步的習(xí)慣是，穿過荒地后，就走到學(xué)校操場那里，讓阿達在平展干凈的跑道上盡情撒歡，而他也喜歡跑道之功能的明確和清晰：就是一圈首尾相連的平展的道路，沒有任何喧囂和干擾，暗合他相當(dāng)封閉但又干凈的內(nèi)心。這天早晨他又走到了操場上，一眼看到跑道上走著一位亞洲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他從她身邊走過時，按照美國人的習(xí)慣，說了聲“嗨”。她正用手機和誰通話，講的是中文。他吃了一驚：他們這個小區(qū)的三戶華人家庭，他都認識或者見過，她是誰，新搬來的住戶？
聽到他向自己打招呼，年輕女子抬頭瞥了他一眼，一笑，算是回應(yīng)。他一眼就捕捉到她唇邊的一對很小的酒窩，像女星許晴。他暗自一驚。當(dāng)年在北京看許晴和王志文演的電視劇《東邊日出西邊雨》，就被那一對迷住了。王志文演的是個灑脫不羈有藝術(shù)范兒的男人，在郊外林地里的一處小木屋里做泥塑手工，許晴演的那個女子，可謂藝術(shù)家的紅顏知己，他們喚起了他對靈魂伴侶的強烈向往，只可惜他遇到的是李維。李維聰明、能干，那時他們當(dāng)然是相愛的，但他們的愛情關(guān)系，和他最初的想象與期許并不一致。對此，他說服過自己，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不過偶然在海外新聞娛樂網(wǎng)站上看到許晴的照片，他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年輕的時候，他是相當(dāng)英俊帥氣的，到現(xiàn)在氣質(zhì)都不俗，李維曾說論相貌他把王志文甩了幾條街，但他沒有電視劇中那個藝術(shù)家男人的瀟灑勁兒。他承認。他的容貌隨了他面容姣好的母親，性格也像她，溫和、內(nèi)斂、被動，甚至有點兒優(yōu)柔寡斷。
他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和那女子并行了。她依然在打電話，說到學(xué)鋼琴，小孩子云云。這次阿達好像才注意到她，抬頭看了看她，就往她的腿上蹭。她有點受驚嚇的樣子，往后躲閃，一抬頭，發(fā)現(xiàn)是他手里牽著的狗。阿達并未作罷，繼續(xù)跳著要往她的腿上爬，那急切的樣子，有點兒像一個饑餓的男人，朝女人的身上撲。作為它的主人，他覺得難為情。但她在努力保持禮貌，笑著伸出手去摸阿達的頭頂，阿達又仰臉要舔她的手，她顯然在躲著它那濕漉漉的舌頭，但又不想讓他和阿達看出她其實在躲避。他用英語急喚了一聲阿達，并將它往自己身邊拉。阿達跑向他時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女子，隨后沖著他“汪汪”叫了兩聲。他低頭用中文對阿達說，聽話！不要嚇著了別人。她抬臉瞥向他，目光停留在他臉上。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假裝追著阿達，快步朝前走去。
到第三圈遇到時，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個電話。
不好意思，小狗嚇到你了吧？他用中文問。
哦，沒關(guān)系，我以前的朋友也養(yǎng)了只狗，那只狗也老喜歡往我腿上爬，不知道為什么。
狗很通人性的，它們喜歡靠近你，說明你人緣好。
是嗎……她略為遲疑，口氣顯得特別誠懇，甚或怯弱，那、那為什么每次遇到狗撲過來我都覺得很心虛，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虧心的事，對不起什么人了……
他好吃驚。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神態(tài)，太像他女兒和他談心時的樣子了，滿滿的自覺自愿的反思、反省。他這才仔細看她，她看上去三十歲左右，一身休閑的打扮，五官長得很開，笑起來風(fēng)清月朗，像這邊出生長大的ABC女孩，但中文又說得十分地道。他心想這樣的一個女子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這時她的手機又響了，她說了聲對不起，開始接電話。
我知道了，姐。昨天姐夫說了，我沒忘。我今天中午準時去學(xué)校接練練。
練練？這是那位嫁了個白人的華人鄰居杜遠菲小兒子的名字，他不會搞錯。
你是練練家的親戚？她掛斷了電話后，他問。
原來她是杜遠菲的表妹，從國內(nèi)來旅游探親的，叫暖菲。李維還在時，和杜遠菲的關(guān)系不錯，兩家頗有些往來。李維搬走后，他和他們的聯(lián)系好像自然就中斷了，也說不上為什么。
他們又說了幾句別的。隨后，她開始在跑道上慢跑起來。
他拉著阿達被她拋在了身后。他望著她漸漸跑遠的背影，加快了腳步。他心想國內(nèi)人如今獲得美國的旅游探親簽證非常容易，連移民都不在話下，有錢有勢的人似乎都想出來，至少讓孩子到這邊讀書。她氣質(zhì)出眾，很有些文藝范兒，他猜想著她在國內(nèi)的職業(yè)背景。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溫度卻讓人感到舒適。忽然，兩三個班級的小學(xué)生們從學(xué)校側(cè)門沖出來，涌到操場跑道上，幾十個男孩女孩，爭先恐后地跑起來，像一群被放出籠的小動物。他們從她身旁跑過，她馬上停下，快步走到跑道邊上，讓道。她轉(zhuǎn)過身，恰巧面對著東方，抬起一只手遮陽，微瞇起眼，笑盈盈地四下張望。那些孩子們進入了她的視線，還有他和他的阿達，她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們。他忽然覺得那一幕真像一幅古典油畫：一個手遮陽光，站在路邊眺望的女人。一群小學(xué)生的出現(xiàn)，好像突然將他們兩人的距離拉近了，和那群孩子相比，她和他卻并不是完全陌生的，這種奇妙的默契讓她對走上前來的他脫口而出，你明天早上還來這里嗎？他笑了。她那神態(tài)和目光，又像極了懇求他做什么事情的女兒，生怕他會說出不。他馬 上在心里估算，覺得她比自己小了至少十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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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十點，他帶著阿達準時出現(xiàn)在那片操場上。過了一會兒，她遠遠地小跑而來。他和阿達停下腳步，阿達低頭嗅著青草，他站著等她。她跑到他面前時，臉色微紅，有點輕喘，他輕聲說，一路跑過來，再跑不是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這句脫口而出的話里隱含的關(guān)切、親昵，甚至嗔怨，讓他自己都很吃驚，說完他就后悔了，臉都有點紅。她快速瞥了他一眼，一甩頭發(fā)，說，我的體力不錯的，你別小看我呀。說著，低頭沖阿達道了一聲“嗨”，還未等它回頭，已經(jīng)朝前跑去。想了一下，他也去追趕她。他的運動素質(zhì)還不錯，大學(xué)里參加過短跑集訓(xùn)，進過足球隊，在跑道上超過她應(yīng)不在話下。但是趕上她之后，他放慢了速度，和她并肩跑著。你不用等我……她微喘著氣對他說。他笑而不答。
他們一圈一圈地跑著。他抬頭望著前方。視線里快速閃過房屋、校舍、草地、樹木和天空。以往，除了他獨居的那個家和女兒，以及阿達，這些無言的景物與他幾乎天天照面，它們對他的安撫和陪伴早已超過他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比如他在國內(nèi)的家人，他的前妻，他工作過的公司，那些曾經(jīng)定期聚會的華人朋友……而這個早晨，陽光在樹叢里閃閃發(fā)亮，他的身旁多了一個陪伴者。他覺得很奇妙。他們沒有說話，只并排跑著，但他卻不覺絲毫緊張與尷尬。就連這也很奇妙，他想。
他們停下來之后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臉上冒著熱汗。
你在國內(nèi)常跑步嗎？他問。
沒有，在國內(nèi)時太忙，空氣又不好，來到這里，我覺得不出來走走，簡直辜負了環(huán)境。
太忙，忙工作嗎？他順著她的話問。
她說她在國內(nèi)是某大學(xué)藝術(shù)系的鋼琴老師。工作不算很忙，但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占據(jù)了她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新近剛和相處了五年的男人分手，跑來美國散心、療傷。
她的坦率又讓他驚訝，他道，你怎么這么信任我？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
她笑了，我不會問我表姐嗎？你又不是什么國家保密級人物。
他們同時笑了起來。他馬上想，她的表姐是怎么向她介紹他的，一個在美國混跡近二十年的中年IT男，離婚，失業(yè)，育一女，無趣？
操場的一邊有一條通向他來時的那片荒地的小土路，一眼望去，樹蔭匝地。他們走到那里時，她自然而然就朝小路走去，他跟上她。他們聊起彼此的工作。他說他原本在國內(nèi)學(xué)的是生物，九十年代中期來美讀研后，選擇了計算機專業(yè)。他并不愛編程，但那時期大陸來的留學(xué)生普遍只選兩類專業(yè)，要么電腦編程，要么金融會計，因為畢業(yè)后好找工作，好拿綠卡。他說他其實是喜歡生物學(xué)的，盡管也是一門枯燥的學(xué)科，但在實驗室里做實驗，看到各種細胞的分裂生成，他總覺得他是在面對神秘的生命本身。對此她有點兒不以為然，說，你做IT和同事們打交道，不是和生命本身有更直接的接觸嗎？他說不，他所說的是生命的本質(zhì)，整個實驗室就像一個巨大的生命場，時時刻刻都有生成和消亡，隱性的、已發(fā)生的、即將發(fā)生的，最直觀地體現(xiàn)出生命的起源和終點，以及那中間過程里的種種困厄和突圍。她說這太抽象了，讓我想想……不過我還是覺得你肯定對現(xiàn)實生活里的人更感興趣，要不，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你竟然愿意與我分享這些？她的話讓他莞爾。不談我了，他說，說說你的專業(yè)吧，藝術(shù)。她說，我的專業(yè)是音樂，鋼琴和作曲，生為八零后，從小父母就讓我當(dāng)琴童，但我其實更喜歡畫畫，從小就喜歡，上課都偷偷畫，但父母堅決反對，覺得我畫畫是純粹休閑、自娛自樂，而不像學(xué)鋼琴，每天一兩個小時的苦練是他們能夠看得到的技藝積累，他們覺得踏實，有成就感。
你也喜歡畫畫？他吃驚地問。
對呀。不過為什么是“你也”？
這還用猜嗎？聰明如你，想不出來？他笑著回答，同時心里驚訝自己怎么會語鋒如此機智風(fēng)趣？這樣的情形很少發(fā)生在和李維之間，也很少發(fā)生在和其他人之間。在美國這些年，他的生活相對狹窄，一年不間斷上班，在公司里是技術(shù)骨干，但不愿意承擔(dān)管理之責(zé)，不追求職位頭銜，只要每年工資見漲就心滿意足。在他待過的幾個公司，他和美國同事大都是客氣的泛泛之交，平日偶然聚在一起的還是一幫中國同事。工作之余都是和妻子女兒在一起，節(jié)假日李維會安排他們與中國朋友搞中餐派對，冬天結(jié)伴組團滑雪，或乘輪渡去加勒比海各地旅游。這樣的日子十分安穩(wěn)，但視野狹窄，相對封閉，無新鮮感或激情可言。好在，天性淡然的他只要每天能看到女兒，一家人享受著小日子，也就心滿意足，他沒想過去改變什么。他沒料到的是李維的不甘心。她后來在工作中和一個白人老板眉來眼去互相調(diào)情，最終發(fā)展到出軌?，F(xiàn)在，當(dāng)他和一個偶然邂逅的漂亮女人相談甚歡時，他突然有點理解李維了。
他和暖菲說起了繪畫。他說從小他就喜歡畫畫，別的男同學(xué)熱衷于踢足球、抽煙、在公園里溜旱冰，他悄悄躲在別處畫畫，顯得很不合群，甚至有點孤僻。大學(xué)時遵從父命學(xué)了理科，他就很少畫了，況且，在一堆理工科才子中間，他不好意思提及自己的畫畫愛好，覺得那是一種缺乏陽剛之氣的行為，而夢想成為一個以畫畫為業(yè)的藝術(shù)家更會讓人恥笑的，于是繪畫就成了他羞于提及的隱秘愛好。到美國后和前妻生活在一起，她的實用主義做派始終壓抑著他，直到離婚后才重拾畫筆，但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他如此坦誠，她沉默了，過了一下才說，我該怎么感謝你的信任呢？
他回頭望著她，笑了，不要有精神負擔(dān)。這些話我從沒有對別人講過，我倒應(yīng)該感謝你了，給了我一個釋放它們的機會。
他說的不為夸張。在美國這些年，他幾乎沒有遇到過能談及此類話題的人，無論男女。平日和那些中國朋友們聚會時，大家談的不是孩子的補習(xí)班和藤校申請，就是業(yè)余搞房地產(chǎn)投資，微信團購，或者打牌。他身處熱鬧之中，總是那個溫和的聽者，禮貌地微笑著，很少插嘴。他真正的注意力其實都在女兒身上，從她很小時起，外出聚會他總是將她照顧得妥妥的，好讓李維盡興地和大家笑鬧說談。而這個偶然遇到的陌生女子暖菲，竟讓他有種久違了的知己之感。
那你怎么謝我？暖菲突然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背著手倒著走，眼神中充滿期待的意味。
他全身的脈絡(luò)倏地被一股酥麻的電流接通，盡管針尖似的細麻，卻足以導(dǎo)致一陣抽搐般的快感。他想上一次有過類似體驗，應(yīng)該是在床上被李維撩撥時，而李維在離婚前好長一段時間里就停止和他做愛了，他也不怎么想，任自己瘦長的男性身體荒廢著，如一段被廢棄的枯死的樹干?，F(xiàn)在暖菲的一個眼神一種口吻就讓他忽然又有了性的沖動，他恨不得遮起臉，生怕她看出他因她而生出的欲望。按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產(chǎn)生欲望是無比正常的，但他就是覺得莫名地羞慚。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向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中雜草叢生，有些地方是被雜草覆蓋著的水洼，她一腳踩下去，“撲哧”一聲，他忙伸手拉她。阿達到處嗅著，跑前跑后，但始終圍繞在他們身旁。他拍了一下它的頭頂，說，這些日子我還真是要感謝阿達，每天有它的陪伴，就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了。
你孤獨？她問。
還好吧。其實沒有離婚前，也沒覺得不孤獨。
深奧的人都喜歡標榜自己孤獨，哪怕是身處人群里，或者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對不對？她笑著說，挑逗的意味寫了滿臉。
別調(diào)皮了。笑話我們上了年紀的人。他說，目光停留在她臉上。
后來，他們每天早晨十點左右在操場見面。跑步，然后順著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到樹林里。阿達在身旁蹦跳，或跑到前頭探路，像個在一對大人面前調(diào)皮玩耍的小孩子，他們在一起便好像組成了一家三口，他不知道暖菲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點。一次，穿過那片樹林，再走進那片荒草蔓生的野地，他們就走到了土丘那里。他拉著她的手爬了上去。
兩人并肩坐在土丘頂端。她雙腿盤起，臉微微上揚，閉上眼，面對春陽，做著瑜伽式的冥想。這個動作她做得那么自然而然，他忍不住想：怎么會有這么大方而不設(shè)防的女子？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大約十分單純平坦吧，或者八零后們大都如此：放松、自如、不委屈自己？和自己這樣保守而隱忍的六零后多么不同。他將目光投向四下。
從兩層樓高的土丘上放眼望去，他家所在的社區(qū)盡收眼底。房屋和樹木的頂端是平日在路面上看不到的，此刻從遠處半空中看過去，有點揭示更多真相的意味，而真相其實又不過如此。威尼斯街彎彎曲曲的走向也顯得更為清晰，更遠處，藍頓郡縱橫四方的高速公路上跑著車輛，他仿佛聽到了呼嘯聲，以及時間和生命一分一秒飛馳而過的聲音。但這一次，或許因為身邊坐著暖菲，因極度的靜和凝思而產(chǎn)生的流逝感，帶給他的是近乎于甜蜜的淡淡的悵惘，而非悲觀與恐慌。自失業(yè)以來，他很有些焦慮，盡管他的專業(yè)在本地找工作理應(yīng)不難，又有公司給的遣散費和政府的失業(yè)救濟金，但他心里還是沒底。而這些天，他的焦慮好像突然減輕了，每天早晨，他都盼著帶阿達出門，與暖菲相會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他發(fā)現(xiàn)他越發(fā)對那個小學(xué)校生出情感來了，過去，它是他女兒的學(xué)校，現(xiàn)在，是他和暖菲見面的地點。
暖菲完成一小會兒瑜伽冥想后，也和他一同看向遠方。她說，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坐在這里，難以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中國和北京好像就在不遠處，窺視著我。
你想家了？想回國了吧？他試探著問。
我也不知道。這次來美國，療傷散心，同時的確也想看看能否有留在這邊的可能。原先我想過投資移民，但川普上臺后，投資移民政策收緊，不好辦了。在北京時，我的前男友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一幅畫能賣十幾萬。怎么說呢，我其實只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這個我很清楚，但我自信過了頭，以為他最終會和我結(jié)婚，而其實，相處了五年后，他年初突然和一位編導(dǎo)閃婚，把我和其他女人們都拋棄了。那個女人根本不懂藝術(shù)，但她有著深廣的社會關(guān)系和資源，他想更出名，就需要和她結(jié)婚。
哦？是嗎？怪不得……聽她一口氣說完這些，他吃驚道。
是的，現(xiàn)實就是如此殘酷、無情，嘿嘿。她滿不在乎地笑著說。
那個男人一幅畫能賣十幾萬，她是他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她知道，但是還和他交往，甚至還期望和他共組家庭，她想到美國來尋找機會……他琢磨著她話里的細節(jié)。
怪不得什么？她的追問打斷他。
我是說，沒想到你是有生活閱歷的人。
怎么說呢，只能算是情感閱歷吧。
嗯。明白。不過看來……
不過看來什么？
他沒有回答。
那天回到家里，他有點心神不寧。無心找工作，無心修網(wǎng)上課程。最后，他鋪開紙筆開始畫畫，幾個小時后就畫成了。他畫了一個女子，春天的野外，站在一條小路邊上，手遮著額頭上的陽光。他知道，那是暖菲。她上午的那番話帶給他的驚訝和疑慮并沒有得到絲毫緩解，他想他在美國的生活圈子相對封閉，其實算不上多么西化，但他和國內(nèi)人在一些行為觀念上的確又有了不小的差別，這是他從微信朋友圈大家的發(fā)帖和留言早就發(fā)現(xiàn)的。都說國內(nèi)如今是個欲望的大染缸，各種出格和奇葩的現(xiàn)象見怪不怪，暖菲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如此，但如果她的動機并不單純呢？如果她的生活態(tài)度和他根本不同呢？他將如何把握？他沉浸在略略煩躁的情緒中。
那之后暖菲碰巧跟旅行團去費城和紐約玩，他們便一連四天沒有見面。到周五的晚上，他突然收到了杜遠菲發(fā)給他的郵件，邀請他參加她家周六晚上的家庭派對。他覺得很意外，他們?yōu)楹瓮蝗挥窒氲剿?？想了想，他接受了邀請?/p>
3
周六晚五時整，他準時出現(xiàn)在杜家門口。摁了門鈴，他聽到里面隱隱的說話聲。他竟有點莫名地緊張。杜遠菲為他打開了門。她略顯夸張地笑著說，哇，好久不見了。
他尷尬地笑了笑，臉竟有點微微發(fā)熱。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華人聚會了。他在門口處換上拖鞋，朝屋里望去，客廳里已人影綽綽。他突然有種錯覺，好像李維還在那個客廳里面。他看了一眼好久不見的杜遠菲，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她的長相，發(fā)現(xiàn)她的眉眼和暖菲是有一些像的，只不過她比暖菲顯得沉穩(wěn)，更有城府。他想起來了，她好像在一家大公司的人事部門做管理，神情氣質(zhì)中果然有種職業(yè)性的沉著、淡定。
他走進客廳，一眼就看到暖菲站在窗前正和一位女士說話。不得不說，這晚她打扮得漂亮極了，一件純白色的小短衫，一條印花高腰寬腿褲，腳上是一雙寶藍色的高跟鞋，與大波浪長發(fā)掩映著的一對夸張的寶藍色吊墜耳環(huán)遙相呼應(yīng)。她手捧著酒杯和人說話，開心地笑著，滿眼生輝。他這才想起之前他看到的她總是一身休閑打扮，而另一個場合的她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他有點呆住。
來了？她笑著說。
嗯，他回答，同時快速朝她看了一眼，好像是在告訴她，他看到她的光彩照人了。
和她站在一起的華裔中年女士突然大聲說，你們倆原來認識??？暖菲你在這里還有熟人？
他沒想到外表看去挺文弱的她，一說起來話來聲音那么響亮，嚇了他一跳。
暖菲笑著說，是啊，我們認識，都像老朋友似的了。
他一聽，卻覺得哪里不妥，脫口而出道，別聽她開玩笑，怎么可能是老朋友了，認識而已。
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先吃了一驚，暖菲也有點兒愣住。
他想他這是怎么了，潛意識中，他不想讓外人，尤其杜遠菲一家知道他和暖菲這段日子有來往，還是不想讓暖菲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有非分之想？
正在這時，杜遠菲走了過來。他顯得更加不安，剛剛她就在他們近旁，他的話她聽到了嗎？
你能來我們真高興。有些日子沒見了，今天芽芽是住在她媽媽那邊嗎？
芽芽是他女兒的名字。他沒料到杜遠菲當(dāng)著暖菲和陌生女客人的面，拐彎抹角透露了他私生活的現(xiàn)狀。暖菲早已知道他離婚并有一個女兒，但他單身出現(xiàn)在一個聚會上，并不想讓誰提起這個隱私，杜遠菲這算什么意思呢？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別的，說他們附近新開的那家叫LiDL的德國超市，貨品的質(zhì)量堪比WEGMAN，但價格更便宜。他們又說起附近的學(xué)區(qū)被一再重新劃分，在藍頓郡的中國居民很少，但近些年印度移民成批成批地搬來，許多新區(qū)都成了印度村。大嗓門女人情緒激動地說，簡直郁悶死了，那天我老公送兒子參加AOS（郡里的天才科技高中）入學(xué)考試，考場門口烏泱烏泱的全是印度家長，簡直像在參加印度聯(lián)考。什么事兒啊，我是移民到美國，又不是移民到新德里！
暖菲問，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印度移民，他們是組團過來的嗎？
是啊，印度人特別愛扎堆，跟蝗蟲似的防不勝防！大嗓門女人憤憤地說。
是嗎？暖菲依然笑著，低頭抿了一口酒。
杜遠菲說，如今中國發(fā)展得那么好，方方面面都比美國先進，咱國內(nèi)的親人誰還稀罕搬到這里?。坎恍拍銌枂柵?，像她這樣的，在國內(nèi)生活得好著呢。
杜遠菲的話音剛落，他就朝暖菲看去，也顧不得掩飾什么了。每次和暖菲見面，他們從沒有提到過她的表姐一家。而杜遠菲剛剛的一番話，在他聽來刺耳極了。他以前并不了解她，她只是李維的朋友，但這次，他算是見識了她的厲害。他想，那她為什么又邀請他來參加這個聚會？只能是暖菲的提議了。這么說，暖菲也很想見他。他心頭滑過一絲惆悵的柔情。但與此同時，杜遠菲的話又讓他更加猶疑不定。
暖菲始終低頭看著手里的酒杯，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
他借口要去添點酒水，離開了三位女人。
客人們到得差不多了，盡管絕大多數(shù)都是華人，但除了男女主人，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沒有。他想他的生活真是太孤獨封閉了，悲哀嗎？或許有一點，但就性情、愛好而言，他真的需要一份表面上的熱鬧嗎？為了透一口氣，他走到了外面的露臺上，站在那里看后院的風(fēng)景。
杜家后面有片和他家?guī)缀跻粯哟蟮牟萜?，但被一圈木柵欄圍繞著，不如他家連著一片樹林的景致有韻味。這小區(qū)里的房子是如此之雷同，盡管舒適、整潔，但毫無個性可言，就像住在這些房子里的大部分人吧，而這些人是白人印度人非洲人韓國人……以及他們?nèi)A人。而人，又該如何把持短短一生里發(fā)生的一切，如何才能分辨自身的明智與糊涂？正想著，暖菲走了過來。
屋子里太悶，出來透透氣。她說。她依然笑語盈盈，似乎之前在客廳里的對話對她已沒有絲毫影響。他想她究竟是純真呢，還是有更深的城府？他沒有說話。他們并肩望向遠方。春天的傍晚，空氣中雜糅著各種花木的清香，天空上浮動著酒紅色的云，那遠遠鋪向天盡頭的云，像水在不停息地流向遠方，很遠的遠方，比如中國。他忽然感到一絲惆悵和傷感，轉(zhuǎn)身，望著她，低聲說，你今晚真美。連他都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顫抖。
她微微側(cè)頭，咬住嘴唇。隨后，執(zhí)拗而動人的眼神落在了他襯衣上的一處。他順著她的視線，感到她是在看他胸前的某顆紐扣。他便抬手摸了摸心口處的一顆紐扣，低聲問，怎么了，衣衫不整了嗎，被你看到了里面……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也臉紅了，幾乎要亂了方寸，但隨即理智還是占了上風(fēng)。穩(wěn)住自己后，他說，進去吧，里面人多。不然別人還以為我們在這里干嗎呢。
她一愣。隨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食物擺上餐桌后，大家排著隊，端盤子取食物。他覺得后悔，抱歉，有意跟在她身后，但是她始終沒有回頭。他盯著手中的一次性餐盤，深深地自責(zé)起來，想，她比自己小了十多歲。他太不像話了。他如何才能彌補這一番無禮和過失？
周一早上十點不到，他就帶著阿達出現(xiàn)在威尼斯街上，但卻在杜家房子不遠的地方徘徊著。過了一會兒暖菲還是出來了。他快步走上前，說想請她去畫室看看，他畫了一張畫，想送給她。想了想，她點了頭。
她很意外他一個人將家里收拾得那么干凈，他說是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做的，不過目前失業(yè)，他很可能要辭退人家。在畫室里，他讓她坐在皮沙發(fā)上。他是雙手放在她肩上，扶著她坐下去的。然后他去給她倒茶。再走進去后，見她側(cè)頭看著窗外，神情從未有過地嚴肅、冷漠。
他有點不敢走近了，端著茶站住。她回過頭，艱難地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
他這才走過去，彎腰把茶杯放在茶幾上，順勢蹲在她面前。他望著她的臉、眼睛。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大膽而長久地凝視著她。
原諒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我比你大了十多歲，我們其實是兩代人。
她委屈的眼淚涌了上來，但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送到唇邊，輕輕吻著。身體里久違了的情欲仿佛一下子被激活，他恨不能馬上將她抱到樓上，做一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應(yīng)該做的，而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做過了。但是突然，一絲雜念滑過他的腦際，那折磨了他幾日的糾結(jié)和猶疑。他變得縮手縮腳了。正在這時，阿達突然跑進來，沖著他們“汪汪”叫。他雖沒有扭頭看它，但欲望一下子退去了。他悲哀至極，也沮喪至極。他這才明白，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沒有欲望實在是要命的。他依然握著她的手，卻把頭低下。然后松手，起身，把阿達呵斥了出去。
她平復(fù)了情緒，說，我有點兒急事，已經(jīng)改簽了機票，周四就回國。讓我看看你說的那張畫吧。
他吃驚地望著她，因為我嗎？還是因為你表姐一家？
怎么會，你們是誰呀？
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望著窗外，想，他把她錯過了。
4
每天早晨，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tài)。天氣已經(jīng)變得燥熱，跑步不適宜了。有一天正走在那片荒草地里，他接到李維的電話，她請他到她新買的公寓幫忙換個頂燈，順便把女兒送過去，那個周末芽芽會和她住在新居。掛斷電話后他有點懵了。李維買了公寓？她怎么從老美情人那里搬出來了？那么，是她和對方分手了，還是想獨立生活，不再依賴別人？想了想，他又將電話打了回去，問李維到底怎么回事，他委婉地表示他有權(quán)利知道真相，因為，李維的生活狀態(tài)對女兒會有直接影響。李維在電話那端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不失尖刻地說，難得你對前妻的生活感興趣，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有區(qū)別嗎？他手機貼在耳邊，愣在那里，剛想張口，突然起了一股風(fēng)。風(fēng)說來就來了，猛刮了幾下，漫過腳背的野草拍打著他裸露的腳踝，驕陽被風(fēng)稀釋成一片慘白。他面對著空闊的前方，看到自己直立的影子完整地印在野草地上，頭發(fā)豎起，身體微晃，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輪廓，像極了他有一次畫過的抽象的自己。他突然就想，孤獨是令人絕望的。他掛斷了電話，繼續(xù)朝前走去。
作者簡介：
李一楠，在歐洲、美國分別獲得藝術(shù)史本科、會計碩士學(xué)位。90年代末起定居美國首都華盛頓地區(qū)。業(yè)余寫作，2016年5月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見《江南》《芙蓉》《廣州文藝》《湖南文藝》《青年作家》《大益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鴨綠江》《長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大益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北美作協(xié)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