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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9年第12期|王棘:離開的消逝的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12期 | 王棘  2019年12月06日08:58
關(guān)鍵詞:離開的消逝的 王棘

天還沒亮,他們就起來了。吃飯時玉枝說,我早晨給星杰上香時,又仔細端詳了那個女孩,她長得真好,瓜子臉、大環(huán)眼,怎么說呢,咱們孩子也算是有福氣了。老趙唔了一聲,然后又補充說,我早跟你說了她長得好。

趁玉枝收拾碗筷,老趙找了個書包將那個木盒和相框一起裝起來,又從柜子里拿出一條已經(jīng)拆開的煙,也一起裝進書包里。他從衣柜里拿出星蕓給他買的那件呢子外套換上,擦了擦皮鞋,然后便坐在那里抽煙,等玉枝收拾好換衣服。他不耐煩地催促玉枝快點,說回鎮(zhèn)上還有事要做,不然事做不完,就怕趕不上下午回城里的公交。玉枝說,你別催我,趕不上就在鎮(zhèn)上住一晚,你還怕找不到個住的地方?老趙說,我不想在鎮(zhèn)上住,你快點,我不等你了,先去等車啦。說完他便站起背上書包出去了。玉枝看著他的背影說,你愛住不住,愛等不等,死腦筋一個。

他們回到鎮(zhèn)上時剛剛整九點,街上還沒什么人,下了公交車,老趙把書包交給玉枝,說他去鎮(zhèn)上借工具、找?guī)兔Φ娜?。玉枝直接朝東山腳下的墳地走去,那里埋著老趙家的先人們,星杰的墳頭在西邊的角落里,玉枝心想再過十幾年,她和老趙也要到這邊來的,位置就在星杰的上面一排。他們一家只能在這里團聚了。

看到星杰的墳頭上長了許多雜草,玉枝不由得眼窩發(fā)酸,差點掉下了眼淚。她把書包放在一旁,彎下腰動手拔墳頭上的雜草,墳頭上的拔完,她休息了一陣,又繼續(xù)拔墳前面和周圍的雜草,額頭上脖子上出了汗,腰也開始感到酸痛,但她不愿停下來。她脫掉外套,跪在地上,繼續(xù)拔那些雜草。風穿過不遠處的松樹林,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一陣陣嗚嗚的聲音,仿佛一群人在哭號一般。

玉枝聽到說話聲,抬起頭看到老趙帶著三個人走過來,他們手里拿著鎬和鍬。玉枝站起來和人們打招呼,來幫忙的都是鎮(zhèn)上的老熟人,或多或少還都沾著點親。老葉走過來,笑著對玉枝說,你看老趙找了半天,就找到我們?nèi)齻€勞動力。老趙本家堂弟昌文插話說,老葉一個頂倆。老葉說,那是年輕時,現(xiàn)在不行啦,老了。旁邊的“三板斧”扭過頭說,可不是,不服老不行。老趙給大家發(fā)煙,說,年輕人都往外走,也不知外頭有啥好的。老葉說,外頭不好你咋不回鎮(zhèn)上來住。他們又抽了一根煙,說了一會兒閑話,便拿起鎬和鍬開始干活。

玉枝又去拔了老趙家其他幾座墳頭上的雜草,然后她回到星杰的墳前,她想替誰挖一會兒,但男人們一致拒絕了她的要求,她只好在一旁站著看他們干活。他們中間休息了幾分鐘,喝了點水,然后繼續(xù)挖起來,又挖了不到二十分鐘,棺材露出來了,老趙叫玉枝給他遞起釘子的鉗子,將棺木上釘?shù)尼斪右粋€個起出來后,他抓住蓋板的一角使勁一推,棺木露出一道縫隙,他又推了一下,直到那縫隙的寬度能夠放進書包里那個木盒時才停下。男人們從他們挖出來的坑里跳出來,坐在一邊的地上抽煙歇息。

老趙從背包里掏出煙,給老葉他們每人分了兩盒。老趙說,接下來往回填土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先回吧。他們站起來,昌文對老趙和玉枝說,你們忙完中午去我家吃飯啊,我在家里等著你們。老葉他們走后,老趙從背包里掏出那個木盒子,跳下坑,小心翼翼地將木盒放進棺木中,然后將棺蓋蓋好,把剛才起出來的釘子又重新釘在棺蓋上。老趙在下面伸手,讓玉枝拉他上來,他又站著抽了一根煙,抽完后他們便開始往回填土。玉枝特意多留了一把鍬,她站在老趙對面,倆人沉默著一鍬鍬地往坑里鏟土,不一會兒便看不見棺蓋了。

重新填回去堆起的土,仿佛成了一座新墳。玉枝滿頭大汗地坐在一邊,望著她和老趙共同堆起的土包,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不再像上一次那樣撕心裂肺地難過了,僅僅感到些許傷感。看來任何感情都是會淡化的,這是時間的結(jié)果。她看到老趙站起來,從背包里拿出香和紙,她也起來,兩人一起在星杰的墳前跪下,玉枝口中喃喃低語著,她在囑咐星杰要好好對女孩。老趙將那個相框拆開,拿出里面的照片,放在正燃著的冥幣上。星杰和那個女孩肩并肩挨著,照片著了火開始彎曲變形,他們的模樣漸漸變得模糊,最終化成了灰燼。老趙又去給他祖父母、父母、叔伯等墳頭上香燒紙。

中午他們在昌文家吃的飯,老趙和昌文喝了不少白酒,老趙不止一次說,這下他總算了了一樁心事。坐上回縣城的公交車后,沒過幾分鐘老趙就靠在座椅背上睡著了,甚至還打起了呼嚕。玉枝感到頭有些暈,她越過老趙散發(fā)著酒氣的身子,將車窗拉開一道手掌寬的縫隙,涼風吹在臉上,她這才感覺稍好些了。

恍惚中不知什么時候外面下起了雨,雨絲從窗縫中飄了進來,老趙身體哆嗦一下,醒了過來。他抬起一只手搓了把臉,問玉枝現(xiàn)在走到哪里了。玉枝朝窗外望一眼,回答說馬上就要進城了。老趙伸了伸腰,將車窗關(guān)上。雨越下越大了,車頂傳來雨滴砸落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響聲,車窗外的世界雨霧迷蒙,風將路邊的柳樹枝條吹得紛紛揚揚。

夜里拉滅燈好一會兒后,老趙聽見玉枝說,你也沒睡著吧?他輕聲嗯了一聲,不知她有沒有聽到。他睜開眼,又閉上眼,在兩種不同的黑暗中徘徊。后來他坐起來,從衣服口袋里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他聽見旁邊玉枝的嘆氣聲。玉枝說,星蕓前幾天跟我說他們決定不要孩子了。老趙說,唔。玉枝說,不知是她們在大城市生活壓力太大了,還是現(xiàn)在的人觀念變了。老趙說,誰知道呢,理解不了。玉枝說,不說他們了。老趙說,嗯。玉枝說,你說再過幾年咱倆都老得不行了,咱們咋辦?我看也不要指望星蕓了。她走得太遠了。老趙說,咱去住養(yǎng)老院。玉枝說,住養(yǎng)老院要錢啊。老趙說,那就攢錢。攢不夠呢?老趙被她問住了。他將煙頭捻滅扔在地上,翻了個身,說,那咱就買點安眠藥一起吃了算毬。

老趙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張照片上女孩的樣子。她穿一件亮黃色的毛衣,臉有點嬰兒肥,眼睛彎彎地看著鏡頭。老趙想像著星杰和這個女孩站在一起的畫面,他覺得他們很般配,他相信如果這倆孩子都還活著并且能有機會遇見的話,那他們一定會互相吸引的。

家里有一張他和星杰的合照,自星杰走后,他一個人在家時常常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個相框,擦拭玻璃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這張照片是五年前照的了,那時候星杰剛回大同工作,他去看他,星杰騎摩托車帶他在城里四處轉(zhuǎn),下午在大同公園門口照了這張相片,星杰已經(jīng)長得比他高出半頭,他攬著他的肩膀,面對鏡頭,他們都顯得有點不自然,身后不遠處有架摩天輪,他記得他們拍照時它正在天空中旋轉(zhuǎn),上面坐著人,星杰還問他想不想上去體驗一把。

他還記得星杰騎摩托騎得像要飛起來一樣,他不得不一次次提醒他慢點騎,可這孩子滿不在乎,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像是專門要在父親面前顯露一下。等他們停下來,老趙再一次跟他說以后不能這樣騎車,星杰笑著說,您就放心吧,我一直都是這樣騎的,早就練出來了,從來連個刮蹭也沒發(fā)生過。老趙說,你別大人說啥也不聽,我會害你嗎?再說你騎那么快干啥呢?還不就是逞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該懂事了。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慢點騎,星杰說,我聽您的,您說啥我都聽。他雖那么說,老趙還是覺得他是在跟自己打哈哈,他回到家又跟玉枝說了這事,有一段時間,他總覺得星杰會因此出事,于是每次他一想起這茬,便會給星杰打電話,就騎車這事一再苦口婆心地叮囑他。

那個晚上,老趙睡在星杰的宿舍。星杰住的宿舍是工地上臨時搭建的活動房,磚鋪的地面有些潮濕,靠墻東西各擺了兩張舊鐵架高低床,星杰告訴他說,平時晚上一般就他一個人,其他人都回家去了,他們是大同本地的,只中午在這屋里休息。后面還有兩排帳篷,工人們都在那邊。星杰說宿舍有啤酒,他彎腰從床底下拽出一個紙箱,從里面拿出一瓶“雪花”,歪著頭用牙咬開,遞給老趙,接著他又給自己也開了一瓶。老趙說,以后少那樣開啤酒,對牙齒不好。星杰嗯了一聲,自顧自喝了一大口。他們各喝各的,一瓶喝完后,星杰又開了兩瓶,這次是從床沿上磕開的,開第二瓶時,泡沫噴到了床上,星杰罵了一聲“靠”,隨手拿起旁邊的枕巾擦掉床單上的啤酒沫。

星杰給老趙遞煙,老趙接過去,他語氣平和地問星杰是從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喝酒的。初中那會兒就會了,星杰隨口說道。你那幾年太叛逆了,老趙嘆口氣說,你媽管不了你,連個高中都沒上完,出來社會上還不是受苦?唉,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星杰有點不耐煩,再說我那時不是讀書讀不進去么。老趙說,我那會兒要是在家里,說不定還能管住你。星杰說,我也希望你在家里,不是在礦上??赡悴皇遣辉诿础D阏f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你一喝酒話就多。老趙沉默了一會兒,星杰又開了兩瓶酒。你那時候也真是不懂事,老趙說,你明知道我在外面,家里就你媽一個女人,你還一點都不給她省心。星杰回說,我不懂事?那她和我的小學老師攪到一起又怎么說?星杰張著嘴,想要接著往下說,但還是停住了,他又猛灌了一口啤酒。過了一會兒,老趙才說,那是大人的事,用不著你——他沒說下去,星杰也沒接,他又開始抽煙,這次他沒給老趙遞,老趙便抽自己的;星杰縮在燈光照不到的墻角處,老趙看不清他的臉,只有那個紅點一明一暗地閃爍。

玉枝三十歲那年,星蕓十二歲,星杰十歲,那時他們還沒搬下縣城生活,開春時,玉枝的姐姐捎話來說她姐夫他們礦上正招合同工,問她家趙昌東想不想去。玉枝跟老趙商量,老趙開始有點猶豫,不大愿去,但他后來又聽村里人說這樣的機會難得,一般人想進去還得托人找關(guān)系,況且現(xiàn)在正規(guī)礦上安全也較有保障,掙得更是比在家里多好幾倍……他心里動搖了,玉枝讓他自己決定,最終老趙還是去了,他說就是為了星杰他也應(yīng)該去。第一次合同簽了三年,三年滿了后又續(xù)簽了五年。這期間,老趙一年最多回來過五次,在家待得最長的一次是二十天——那次是因為他的腳受了傷。玉枝還記得,他剛?cè)サV上的頭兩年,每次回來,他們都像是新婚期那般互相索取,有時不等孩子們?nèi)ニ腿滩涣肆?,像貼膏藥般黏在她身上,待到他要回礦上的前一晚,他有幾次甚至一晚上都不下她的身,他們壓低聲說一整夜的話——如今玉枝怎么也想不起那時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仿佛要把他走以后見不著她的那些日子的話一次性都說完。

孩子們放了暑假,玉枝帶著星蕓和星杰去礦上看他,他專門請了一天假帶他們在山上以及山下的城里轉(zhuǎn)了一圈。沒來之前她還以為礦上就是一座沒有人煙的礦山,他們白天下井,晚上睡覺,或是白天睡覺,晚上下井,生活枯燥、不方便,來了后她才曉得自己錯得離譜。礦山山腰上有很多集裝房,里面有的住人,有的則是商鋪,而且,從礦上坐公交車去山腳下的縣城用不了四十分鐘就到,她姐就在礦山腳下的縣城買了房子。晚上,玉枝把孩子送到姐姐家,她和昌東去住旅館,第二天他回去上班,玉枝去姐姐家,姐姐跟她說了不少關(guān)于礦上生活的話。姐姐問她老趙是不是每月都給她往回寄錢,還告訴她說礦上附近有很多做皮肉生意的,幾乎所有礦工都去找過小姐,有的男人老家有老婆孩子,在這邊還會跟其他女人同居生活——那些外地女人,她們的丈夫在礦上出了事故,她們卻留了下來。

玉枝半開玩笑地問昌東他在這里有沒有相好的,他一口否認,她又問他有沒有去花錢找過,他也說沒有,但她看出了他眼神里的躲閃。她又待了三天,打算回去,臨走的前一天,姐姐又叮囑她說,前幾天我跟你說的那些,你回去也不要多想,他們在礦上干活比咱們想的要辛苦得多,而且還有風險,他們有時有生理需要也是可以理解的。玉枝點著頭說,我知道。姐姐說,要不你就考慮考慮也把家搬到這里來,在這個縣城買套房子,就算扎下根了,對孩子們也好。玉枝苦笑說,哪有那么多錢。實在不行就租房子,錢慢慢攢。玉枝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那天晚上玉枝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她腦子里的各種想法相互交織,關(guān)于未來的生活、孩子們、丈夫、忠貞等等。后來她的腦海里漸漸被一個男人模糊的面孔占據(jù)了,不是昌東,而是陳閏先,鎮(zhèn)上小學的老師。最近他經(jīng)常在晚上去她家里,她當然感受得到他對自己的殷勤,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慢慢開始松動,這也是她決定來礦上看昌東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昌東送她們到車站,他給星蕓星杰買了許多零食和玩具,孩子們依依不舍,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又問玉枝他們什么時候再來這里。昌東看出她不太精神,問她昨晚是不是沒睡好,她嗯了一聲,從他手里去接背包。他握著背包帶,說,回去后記得給我打電話。她說好。她張著嘴,卻發(fā)覺自己不知道要對他說些什么,最后她就只說了句該上車了,便帶著孩子們朝進站口走去。

在回去的大巴上,她幾乎沒怎么想到昌東,出來的這幾天對她來說仿佛已經(jīng)成了過去的經(jīng)歷,變得遙遠而模糊。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渴望,渴望快點回到鎮(zhèn)上,她清楚自己內(nèi)心里真正的渴望是什么。她看著在座位上互相打鬧的星蕓星杰,想到的卻還是陳閏先,他是星杰的語文老師,上個學期剛來鎮(zhèn)上。他不是本地人,是哪里的?記得他跟她提過,她一時想不起來了。她恍惚地望著窗外不斷滑過的景色,幻想著自己正在逃離原來的生活,而他正在前面某個地方等著她。

玉枝從礦上回到鎮(zhèn)上的第二天,陳閏先就過來了,他來時玉枝和孩子們正在吃晚飯,他給星杰帶來兩本課外書,讓孩子暑假時看,他說,多看書對寫作文有幫助。他直視著玉枝的眼睛,玉枝躲閃著,扭過頭對星杰說,謝謝陳老師。倆孩子很快吃完飯去隔壁屋子寫作業(yè)去了,房子里就剩下他們兩人,他問她,這幾天出門去了哪里?我過來了兩三次都鎖著門。玉枝說,我?guī)Ш⒆觽內(nèi)サV上看他爸去了。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他來到門口,看到門上掛著鎖,略帶失望地離開的情景。他挪動椅子,坐得離她更近一些。玉枝低頭盯看著桌面,他的身體離她那么近,她心里很怕他會突然做些什么,萬一被孩子們撞進來看到呢。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出去走走吧。玉枝說,太晚了我就不出去了。他說,我有件事要跟你說,走吧,我再送你回來。他們便出去了。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路燈燈光昏黃,她的心怦怦跳動,有點后悔跟他出來了。他帶著她來到鎮(zhèn)上小學東邊那條小河的河邊,能聽到不遠處的水流聲,這里沒有路燈,他們放慢了腳步。走著走著,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掙了一下,他抓得更緊了。他不再往前走,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她,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見他說他愛她,這幾天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她。接著她感受到他的嘴唇貼了上來,他的手在她后背游弋。

她不知怎么就跟著他來到他在學校的宿舍。顧不上開燈,他一邊吻她一邊脫她的衣服,但他還是不同,他雖急,卻還是有條有理,他的身上沒有味道,也沒出什么汗。他的床是單人床,只鋪了一個褥子,躺在上面就像是躺在石頭上,他如小貓一般用舌尖舔她的耳垂,這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他沒說讓她留下來。他送她回去的路上,她感到一絲失落,她也說不上是為什么??赡苁且驗樘虝毫耍烂疃虝?。入睡前她一遍遍地回味這一晚上的經(jīng)歷,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時內(nèi)心的慌亂,他的吻,他的舌尖,他的身體……她驚訝自己怎么如此不顧羞恥了,她在內(nèi)心用語言鞭笞自己,但沒持續(xù)多大一會兒,她就又忍不住投向他的懷抱了,她想著他進入夢鄉(xiāng)。她潛意識里知道自己著了魔,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星蕓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九點了。母親正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問她吃過沒,星蕓說在公司吃了加班餐。她隨手將包扔在沙發(fā)上,換上拖鞋,電視畫面里那個一臉苦相的中年女人正縮在墻角一邊吃面包一邊哭泣。星蕓問母親,今天出去散步?jīng)]?母親回說下午去西邊公園轉(zhuǎn)了一圈。她說了聲哦,又說,我先去洗澡了。水聲將客廳電視劇情的聲音壓下去不少,水流沖刷在身上,她感到身體一寸一寸地重新活過來了,身上那層無形的殼正在消融,她又是她了,赤裸而真實。

她從浴室出來,母親已經(jīng)將電視關(guān)掉,星蕓聽到她正在廚房。星蕓大聲說,媽,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吃了的。母親探出半個身子,說,我下午燉了烏雞湯,我給你熱一碗。晚上喝湯會胖的,星蕓說。沒事,沒事,母親說,胖點好,你看你都瘦沒形了快。星蕓擦著頭發(fā),走到廚房門口,母親正在往碗里盛湯,星蕓說,那你也一起喝嘛。母親把碗端到餐桌上,說,我喝過了。星蕓坐下來,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她說,我明后天休息,帶你出去玩,是去動物園還是植物園?或者去森林公園?母親說,要我說你不用專門陪我,你去見你自己的朋友,不用管我,我就在家里看電視就行,悶了就去樓下公園轉(zhuǎn)一圈。星蕓說,那哪行。

父親去世后,星蕓便將母親接來和她一起生活。之前他們一直互相隱瞞著,她不知道父親得了絕癥,父母也不知道她離婚的事。母親說他們父女都是這樣,有什么事全都憋在心里不說。

她回去時,父親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母親告訴她說他不讓叫她回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他一個人去大同五醫(yī)院做過檢查,回到家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一樣。他把他名下的存折全都取了出來,存到她的名下,他還去看了養(yǎng)老院,回來說里邊看上去還不錯,吃得好,住得好,還有一大幫老頭老太太可以互相解悶。母親說,他說不行就不行了,突然就咳起血來,疼得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止疼藥一把一把地吃,也不見起作用,地也下不了了,他這才跟我說他得了壞病,治不了了。

據(jù)母親講述,父親去大同檢查回來后,變得不愛說話,他甚至連煙都不怎么抽了,他去上班,煙盒和打火機經(jīng)常忘在家里。他整個人越來越安靜、平和,經(jīng)常注視著一件什么東西走神,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后來他辭了工作,每天在家里抱著貓曬太陽,那只貓也老了,在她父親生命最后彌留的那幾天,它不知什么時候出去,再沒回來。

父親去世后的最初幾個月,母親經(jīng)常在嘴邊提起他,有時候她前半句話正說著一件不相干的事,后半句便又莫名地提起他來。她喜歡向星蕓復(fù)述她上大學離開家后,她父親的一些事,她的講述繁復(fù)而且?guī)缀鯖]有邏輯,有時一件事她前前后后講了好幾遍。來到星蕓這里,她還經(jīng)常夢見他,第二天清晨起來她會對星蕓說在她的夢里他的神態(tài)、模樣,包括他又對她說了些什么……

好在她沒有完全被過去攫住,她現(xiàn)在正努力適應(yīng)新的生活。剛來時,星蕓家里大部分的電器她都不會用,星蕓給她演示了幾遍后,她幾乎全都學會了。周末她經(jīng)常一大早就起來,提著籃子去逛菜市場,買回各種新鮮的菜蔬,飯菜做好后她便坐在客廳等星蕓起床,她隔一會就敲一敲星蕓臥室門,告訴她該起來了。星蕓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在母親敲過兩次門后,她不得不起來了,等她們坐下來吃早飯時,一看時間,還不到八點。晚上星蕓帶母親去廣場上看跳廣場舞的人群,她讓母親也進去一起跳,母親只看了一會兒便拉著她離開,她嫌那里太吵了。

一天晚上,星蕓回來得早,一起吃過晚飯后,她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后來談起家庭與婚姻,母親問她有沒有想過她的婚姻失敗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星蕓想了想回答說,背叛。母親沒接話,眼神轉(zhuǎn)向一邊。星蕓說,我能理解,但不能忍受,離婚對彼此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母親嘆了口氣說,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離就離,都跟玩一樣。她說著站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星蕓躺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她心想人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兩個人相愛在一起就好了,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她聽到母親走回客廳,在另一頭坐下來,她問母親,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有什么意義呢?母親可能沒有聽到,星蕓沒有從她那里得到答案。

星蕓帶母親去了森林公園,中午在河邊的草坪上野餐、休息,她們周圍還有許多野餐的人,不時能聽到歡笑聲,里面還夾雜著稚嫩的童音。星蕓看著河水的流動,跟母親說,據(jù)公園介紹冊里說前邊的這條河是自然的河流,不是人工的。母親側(cè)身躺著,視線正對著一家三口,那是對年輕夫妻,孩子坐在嬰兒車里,看上去最多也就兩三歲的樣子,他正在吃一個橘子,臉上沾滿了果汁,女人手里拿著紙巾站在一旁,不時擦一下孩子的下巴。母親指著他們的方向說,你看那個孩子吃得多可愛。星蕓嗯了一聲,又繼續(xù)盯著河面發(fā)起呆來。

晚上吃過飯后,母親提醒星蕓,再過一個月就是她父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了,她們得回老家去給他上墳。星蕓說她記著呢。母親又說這次回去后她不想再回她這里了,她說她想回鎮(zhèn)上去住。

星蕓沒想到母親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回想母親在這里的生活,她明明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了啊。她說,鎮(zhèn)上的房子早就塌了,你住哪里?再說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母親說,我能照顧自己??蔀樯栋??你在這里住得好好的。星蕓壓抑著自己的語氣,想盡量保持平和。母親說,啥為啥,我本來來你這里是擔心你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現(xiàn)在我看你能把自己照顧好,那我就回去了。再說,我總覺得在這大城市住不慣。

你也不要擔心我,母親又說,等我再老一點我就去住養(yǎng)老院。

每次從陳閏先的宿舍回到家,玉枝都感到她的心不住地怦怦跳動,臉上發(fā)熱,如做賊一般。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拿起這個放下那個,不知做點什么好。她忍不住回憶與他約會的細節(jié),在他那張窄小的床上,他們側(cè)身躺著,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間,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話。他說了些什么,她現(xiàn)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他的氣息熱乎乎地撲在她的皮膚上,她感到有些癢。她睜著眼睛,但她看不到他,房間里的燈沒開,只能用手去摸他,他看上去瘦,身上的肉卻很結(jié)實。他的喘息又重了起來,他緊緊地貼住玉枝,他們的汗水混在一起,他們出了多少汗啊,他輕咬著她耳垂說,我們現(xiàn)在是兩條魚。他的說法多么新奇,多么浪漫啊,她總能從他口中聽到一些奇妙的話語,她相信這些話他只對她一個人說過。

他偶爾也會在半夜跳進院子,輕輕敲她的窗戶,那時她已經(jīng)睡下了,她下地走到門口,停下,他說,是我啊。她將門打開一道縫,他立馬鉆了進來。待玉枝關(guān)好門,轉(zhuǎn)過身來,他一把抱住她,他的身上還帶著寒氣,他說我睡不著,想你想的。然后他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但玉枝不喜歡和他在自己家做,她也說不上為什么,有一次他說他第二天早起再走,玉枝先是沒說話,過了十多分鐘,他都快要睡著了,玉枝捅了他一下,讓他穿衣服回去。她沒法整夜和他睡在自己家里的這張床上,就像魚不能在陸上游。

玉枝能感覺出鎮(zhèn)上人看她時眼神里多了些其他東西,星蕓星杰也是。倆孩子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尤其是和她在一起時,她明白他們是在以這種方式向她發(fā)出警告。她也曾想過,該斷了與他的這種關(guān)系,但每次一看到他,一聽到他說話,她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在心里罵自己,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

每一天她都在與自己作心理斗爭,一方面她明白與陳閏先的關(guān)系是不道德、見不得光的,是被人鄙視唾棄的,另一方面她卻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日子,他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似乎還是頂重要的那部分,他帶給她的安慰是其他任何東西所無法代替的。每一天,她都在自責與自我寬慰中糾結(jié)著,在維持現(xiàn)狀與重新開始之間搖擺不定。她回憶沒有他時的生活,過去那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她不可思議自己是怎么忍受了那么多年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的天平總是稍稍偏向他這一邊,盡管另一邊除了昌東還有她的兒女。人都是自私的,她心想。

如果不是他決定離開,她難以想像他們的關(guān)系會以何種方式結(jié)束——估計不會很愉快吧,或許這也是他早就料到的,故而他才會在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之時提前退場。當然,也有可能他作此決定只是為了他自己的前程考慮——她不確定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與他在一起時,她能感到他的心,但每次一回到自己家里,她就不那么確定了。她一遍遍回憶他在她耳邊的那些喃喃低語,想像著自己又一次置身于他那張又窄又硬的單人床上。

那是學校放假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她記不太清了。他們經(jīng)過學校旁邊的那條小河,河面早已經(jīng)結(jié)冰,他們互相扶持著從冰面上走過,一路上他都沒有開口說話,她隱隱感到這次和以往有些不同。進了他的宿舍后,他讓她坐,他蹲在火爐邊捅著爐子,試圖將火弄旺一些。她的眼光掃到了他打包好的行李。

一個褐色背包和一個提包。她將目光轉(zhuǎn)向爐子旁邊他蹲著的背影,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她對他說,別弄爐子了,不冷。他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說馬上就好。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走到她旁邊,挨著她坐下。她看到爐子下面透出些許紅光,但室內(nèi)仍舊清冷,她剛剛說不冷是假的,她只是想讓他到自己身邊來,現(xiàn)在他過來了。他說他打算離開鎮(zhèn)子了。她低著頭嗯了一聲,沒去看他。后來他抱住她的肩膀開始吻她,她眼眶里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她聽見爐子那邊發(fā)出隆隆的響聲,屋子里的空氣終于不再冰冷,她一只胳膊露在外面也不覺得冷,她翻了個身,看到爐壁燒得紅彤彤的,已經(jīng)十一點了,她還沒有睡意,他也沒睡,還在抽煙。不知過了多久,爐子漸漸變得暗淡,她聽著外面的風聲,往緊裹了裹被子,他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呼聲。后來風也停了,似乎全世界都已進入睡眠狀態(tài),唯有她還醒著。她坐起來,披了件衣服走到火爐邊,彎下腰往爐膛里加了幾塊炭。她看了看表,時間是凌晨三點四十,她穿好衣服在床邊躺下。她睡著了一會,甚至還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幾個夢,不過,醒來后夢中的場景她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

清晨,她送他去乘車。天尚未明,鎮(zhèn)上大部分窗戶還是黑的。路邊的枯草掛著一層白霜,空氣冷冽清新,偶爾能聽到幾聲咕咕的鳥叫聲。候車亭除了他倆再無第三個人,他的背包和提包都放在地上,那就是他的全部東西,她心想可能他本來就沒打算在這里待多久吧。

玉枝聽見他說,天這么冷,你還是先回去吧,不用在這里陪我。玉枝沒說話,也沒去看他,她只跺了跺腳。她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她怕一開口說出什么讓自己后悔的話,她也怕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先掉下來。她努力想表現(xiàn)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車來了。陳閏先提起背包和提包,等車停好后,他登上車,隔著車窗玻璃對玉枝揮手。玉枝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但她聽不到他說了什么,然后車門關(guān)上,車開走了。

那車已消失在視線之外,玉枝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去。他已經(jīng)離開。此刻這事實已成定局后,她心里倒不像昨晚那樣難受了,她也不怪他,她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她甚至感到一絲輕松的感覺,她想到孩子們,還想到昌東,昌東前段時間在電話里說他已經(jīng)在那邊找好了房子,等過完年后就接他們過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即使陳閏先現(xiàn)在不走,到那時他們還是要分開的。她不可能為了他放棄家庭。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穩(wěn)固的關(guān)系。

不知是不是沒睡夠的原因,玉枝感到腦子里一片混沌,身體輕飄飄的,有種身在夢中的感覺。一路上她一個人都沒有遇到,兩邊的房子、大門、圍墻在她眼中變得遙遠而模糊,她周遭的世界正在扭曲變形。終于她回到自己家里。星蕓星杰還沒起來,她住的屋子冷清清的,她想到自己一夜未歸,它板著臉迎接她,似乎是在無聲地譴責她。

她沒脫鞋就上了床,感覺身體異常沉重,像是在不斷地向下墜落,她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后來,失重感消失了,她隱隱約約聽到星蕓和星杰的說話聲,他們在院子里走動,她還聽見街門打開發(fā)出的吱呀聲。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作者簡介

王棘,1993年生,山西靈丘人;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作品》《西部》《西湖》《青年作家》《山西文學》《南方文學》《山東文學》等刊物,有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并入選多個年度選本;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