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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19年第6期|武歆:七月契約
來源:《長城》2019年第6期 | 武歆  2019年12月13日09:16
關(guān)鍵詞:七月契約 武歆

走出國王十字車站,李健拖著拉桿箱,步行前往那個叫起來有些拗口的地方——克樂肯維爾區(qū)。

悠長的上坡路,走一會兒李健渾身是汗。他站下來,一邊擦汗,一邊想著給瑪麗卡打電話,告訴她大概要提前一個半小時到。猶豫了一下,又覺得應(yīng)該先給張玫打電話,告訴她,他已經(jīng)來到倫敦了,現(xiàn)在就可以約定見面時間??伤€是糾結(jié)地收起手機。

急什么?

穩(wěn)住陣腳,不能讓張玫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急迫。李健看著倫敦夏季好似清泉清洗過的天空,氣惱的心情多少舒緩了一些。

預(yù)訂克樂肯維爾地區(qū)的房子,惟一理由就是交通方便。倫敦“優(yōu)步”價格很高,出租車也不便宜,選擇地鐵或公交車才是最好的出行選擇。從希斯羅機場乘坐地鐵到國王十字站,只要六英鎊,坐“優(yōu)步”則要六十多鎊。國王十字站三站并合,火車站、地鐵站還有長途汽車站。選擇距離車站近的地方居住,有種莫名的踏實,李健沒有找出踏實的原因,似乎也沒有時間去找原因。

這里隨處可見不同膚色的男人,西裝筆挺地拖著龐大的拉桿箱,走在倫敦的七月陽光下。也有一些并不健壯的女子,也是拖著巨大的拉桿箱,毫不畏懼向前邁步。街上都是腳步匆匆的人。

李健一手拉箱子,一手拿著手機導(dǎo)航,按照房屋管理員瑪麗卡發(fā)來郵件的指引,上坡下坡、七轉(zhuǎn)八繞,果然不到十分鐘就到了住地,看看手表,與瑪麗卡在網(wǎng)上說的步行時間完全一致,顯然瑪麗卡把他在路上可能停歇的時間也給計算進去了,李健暗自驚嘆,甚至感覺不可思議。

這是一個三十度坡面的小街,格局短小而局促。中間是無人管理的自助收費單車站。小街四通八達,到處都是路口,感覺住在這里,只要一跺腳,就能夠通往英格蘭任何一個地方。

李健給瑪麗卡打電話,告訴她他已經(jīng)到了——他就站在大門外面,門一開,就能立刻進去,洗澡、喝水、休息。他太想把自己摔倒在床上,好好的伸伸腿腳,他感到小腿腫脹,似乎還有一點麻。

從瑪麗卡的電話那端傳來吵人的嗡嗡聲,好像她正在一邊吸地毯一邊接聽電話。李健理解英語通話主要借助單詞,把幾個關(guān)鍵單詞連接起來,能夠大概明白對方說什么。他聽瑪麗卡講,約好下午兩點鐘進駐,現(xiàn)在不到時間不可以進去。李健說我還沒有吃飯,拖著箱子吃飯實在不方便,放在樓道里或是我提前入住多付費用都可以。瑪麗卡說我們沒有約定你可以把行李提前放進來,也沒有約定說你多付費用就可以提前入住?,旣惪ㄌ貏e強調(diào),我們合同里沒有你講的這些條款。

先生,李,您沒有看合同嗎?瑪麗卡平靜地問,這會兒她好像關(guān)掉了吸塵器。

李健感覺奇怪,這有什么了?放進去一個箱子還能怎樣?提前入住多付錢又怎么不可以?可是無論李健怎樣解釋,瑪麗卡就是不同意,始終口氣和藹地一口咬定,約好下午兩點鐘進駐,怎么可以提前呢?而且你提前的理由,也不是合理的理由。

李健感覺這個還沒見面的女管理員口氣,就像張玫說話的語氣一樣——“離婚可以,小賓必須跟我,你覺得這樣不對嗎?”心情敗壞的李健,只好放棄提前入住的想法,說那就在外面等著吧。

李健掛斷了電話。他有些不禮貌,因為電話那端的瑪麗卡好像還在等待他說一句結(jié)束的話語。李健不想說“拜拜”,或是“好吧,這樣吧”,就像他不想跟張玫說“拜拜”或是“那就這樣吧”一樣。應(yīng)該協(xié)商,再決定說什么。沒有協(xié)商,怎么能做決定呢?

樓下有個大院子,中間是棵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覆蓋大半個院子。邊上還有幾棵小樹,基本遮擋住了七月的驕陽。倫敦七月的陽光格外熾熱,照在皮膚上火辣辣的疼,好像無數(shù)根細針在飛速地刺扎。涼爽的院子里,散落著幾把油漆斑駁的木長椅。中間是個大花壇。院子好像許久沒有人打掃過,彌漫一種自由的風味。一只皮毛锃亮的黑色的貓,在不遠處靜靜地安臥,不眨眼地看著李健,好像在細心觀察這個不速之客的下一步舉動。

李健不再看那只目光炯炯的黑貓,開始思想自己。

李健不是來旅游的,他是來談判的。關(guān)于婚姻的一場談判。

妻子張玫在倫敦大學讀博,根據(jù)一個渠道連接另一個渠道得來的可靠消息,張玫好像跟一個同樣讀博的英國學生“好”上了,李健第一時間打電話質(zhì)詢張玫,他特別希望張玫給一個否定的答復(fù)“沒有這個事”,或是沒頭沒臉罵他一頓“你胡想什么,你怎么能這樣胡想呢”,然后李健就會順勢下坡,道歉幾句之后風平浪靜。

可是張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語調(diào)平靜地說,你想離婚呀?那就離吧。李健大吃一驚,他看不見張玫的眼睛,不能從張玫語氣中感悟出來什么,可是又不能退縮,當即男子漢氣勢說,離婚可以,小賓要跟我,必須跟我。

張玫不同意。李健說你錯誤在先,應(yīng)該付出代價。張玫說,你也有錯誤。李健說我們倆總有一個是正確的,難道我們倆都錯了?張玫不再跟他爭論,這件事就放下來了,李健斷定,張玫真有“情況”了。

過了一段時間,李健繼續(xù)跟張玫“商討”,張玫干脆撂下一句話,你要想離婚那就離吧,但是小賓不能跟你。李健也明白,讓一個三歲女兒離開媽媽,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法院也不會如此判決。但是李健抓住張玫“把柄”,說你不在孩子身邊,有什么理由要孩子?張玫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在孩子身邊?李健有些發(fā)懵,不知道張玫打的什么主意,再三思量,決定來倫敦,他倒要面對面看看張玫是個什么狀態(tài),還想看看那個英倫學生,到底是怎樣的帥哥能把張玫“迷”得竟然同意離婚,一點兒不為女兒著想,真不想給一個三歲孩子完整的家庭?最為關(guān)鍵的是,李健直到踏上飛機才猛然想起來,這場離婚風波似乎特別怪異,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好像始終云里霧里,始終不知道張玫的真實情況。

李健有些口渴,把保溫水杯拿出來,晃了晃,揚起脖子,他知道里面只有幾滴水,但他還是滴進嘴巴里,潤一潤喉嚨。從哥本哈根的凱斯楚普機場轉(zhuǎn)機飛倫敦時,機場特別用中文做出標識,中國人常用的保溫水杯里的水不能帶進丹麥國土,必須倒掉。這個特殊的規(guī)定讓李健心情不好,再加上近在咫尺不能進屋休息,心里更是氣惱。

離下午兩點還有五分鐘時,灰色的大門打開了。一個穿著高跟鞋、黑色長裙、臉上略施粉黛的青年女子出來了,她手拿一束鮮花,笑吟吟地看著李健,自我介紹她就是瑪麗卡。

現(xiàn)在時間到了,您可以入住了。

李健禮貌地笑了笑,準備進去,偶然回頭發(fā)現(xiàn),原來遠處一直窺探他的那只黑貓,忽然變成了一只白貓。

李健拖著拉桿箱走進樓道,跟著瑪麗卡上了一部老式電梯;走出電梯,穿過一個長長的露天走廊,來到又一個門前;走進去,再走上狹窄的木樓梯,最后走進只有十三平米的小屋子里。

瑪麗卡笑著說,祝您愉快,有事跟我聯(lián)系。

瑪麗卡把鮮花插在小桌上的花瓶里,款款地走了。李健看了看手表,正好兩點鐘。他把身子摔在床上,這才感覺不僅雙腿又麻又脹,腰部更是發(fā)酸。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荒唐,離婚就離吧,竟然萬里迢迢從中國飛到英格蘭,難道就是為了看看張玫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由此來決定自己的判斷,好做下一步?jīng)Q定?

李健覺得自己也是荒唐。他不住地問自己,又不是在倫敦結(jié)的婚,為什么偏到這里商談離婚?

這是一幢仿佛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興建的居民樓,呈“回”字形建筑格局,二樓和四樓都有狹長的露天走廊;走廊上有一個個獨立的單元,每個單元內(nèi)部又有兩層,第一層除了廚房,還有兩間臥室;樓上是三間臥室,還有可以洗澡的窄小、逼仄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瓷磚的花色,讓人恍惚以為是在中國西北農(nóng)村。

在中國住著二百平米房間的李健,突然面對如此逼仄的空間,本來心情不佳,如今更加別扭??杉词惯@樣的空間也是每天九十英鎊,李健不知道張玫住處怎樣,聽說她早就搬出學校公寓,在外面找了房子,莫非她……

令李健舒心的是室內(nèi)衛(wèi)生,地毯非常干凈,沒有任何污漬,看得出來經(jīng)常吸塵清洗。本來李健要找條件好些的賓館,又考慮跟張玫見面,應(yīng)該低調(diào)一些,于是“狡猾”地選了條件一般的民宿來住。當時在網(wǎng)上看照片,覺得條件也還可以,沒想到住進來,條件卻是如此簡陋。網(wǎng)絡(luò)方便但也能騙人,人的照片都能美圖,房間用鼠標修理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李健自言自語,委屈幾天吧。

李健準備洗澡,進到衛(wèi)生間查看,洗發(fā)液、沐浴液倒是準備了,看牌子,跟他在國內(nèi)使用的完全一樣。動作利落地脫了衣服,踩進澡盆里,發(fā)現(xiàn)浴盆顫悠悠的,好像懸空一樣。他趕緊調(diào)好水溫,準備快速洗完。

洗到半截的時候,忽然聽見“啪”的響聲,李健趕緊擦了臉,扭頭一看,原來一塊瓷磚耷拉下來,正好砸在浴盆邊上,但還沒有完全掉下來,與墻壁還有粘連,看著像是馬上就要徹底脫離的樣子。李健提著一顆心,手忙腳亂趕緊洗完。

洗完澡,李健想給張玫打電話,看看手表,下午三點多鐘,琢磨著這個時間段,她應(yīng)該沒有上課,于是把電話撥過去。

電話響了好半天,沒有接,李健正要準備掛斷,改發(fā)短信,沒想到張玫接了,小聲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打電話,不知道我在忙著嗎?”

李健生氣道:“我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難道晚上給你打電話你就方便嗎?”

張玫“哼”了一聲,說:“你不是已經(jīng)提前告訴我你來了,我現(xiàn)在圖書館,回頭再聯(lián)系吧?!?/p>

李健質(zhì)問道:“你提前知道什么呀?”

張玫不高興了:“知道你來了,不對嗎?”

李健氣憤道:“僅僅知道我來……就完了?”

張玫也是質(zhì)問:“知道你來,還能怎樣?難道讓我安排皇家衛(wèi)隊在白金漢宮歡迎你?”

李健還想說什么,張玫“啪”的掛斷電話。

被張玫沒頭沒腦一頓訓(xùn)斥,李健氣得在小屋里來回轉(zhuǎn)圈兒。但又很快安靜下來。多年的講臺歷練,讓李健能夠瞬間冷靜下來。

屋子向西,下午炙熱的陽光潑灑進來,像置身在火熱的籠屜里。

李健穿好衣服,下樓找小超市,買點水或是面包,再看看廚房情況?,旣惪ㄔ卩]件里告訴他,早餐他們供給,但需要自己做。

他們能供給什么樣的早餐?

樓梯陡而窄,大胖子可能下不了樓。

李健看見有個巨大的黑色拉桿箱還在樓道里,毫無顧忌地面對樓梯,剛才進門時大箱子就在那兒,他以為暫時放的,過一會就會拿走,沒想到還在這里。我想把箱子提前放進來,瑪麗卡不讓,現(xiàn)在怎么能有箱子放在樓道里?不可能是瑪麗卡的箱子,一定是房客的箱子!

郁悶的李健進了廚房。依舊窄小,還是干凈。

冰箱、煤氣灶,靠近窗臺的木架上,有麥片、蜂蜜、果醬,也有切好片狀的吐司。李健拿過面包看了看,已經(jīng)過期了,他放回原處,尷尬地笑了笑。

從廚房出來,看見大箱子旁邊的屋門敞開了,地上亂糟糟的,李健正在看著,一個身體發(fā)胖、黑頭發(fā)的外國女人走出來,向他笑了笑。雖然時間很短,但李健能感覺出來,巨大黑箱子就是這個胖女人的。因為黑箱子緊緊挨著她的門,除了她自己的箱子,還有哪個房客的箱子會放在別人居室門口?李健還猜測這個胖女人應(yīng)該是猶太人,上年紀的猶太人都有一個共同習慣,要把家里所有貴重物品放在雙肩背包里,還把必需的一些日常用品裝在拉桿箱里,只要有情況可以隨時出發(fā)。李健所在學校有過猶太人教師,似乎也是這樣習慣。

李健走出住地,環(huán)顧四周,然后向一個看上去比較熱鬧的街道走去,他猜測那里應(yīng)該有小超市,走過去發(fā)現(xiàn)真有。他猶豫了一下,決定回來時再買礦泉水或是零碎小物品,先把周圍環(huán)境熟悉一下,聽張玫不慌不忙的口氣,這場婚姻談判應(yīng)該不會輕松,要做好在倫敦多待上幾天的準備。

瑪麗卡在關(guān)于住處方便的問題上沒有說謊,李健轉(zhuǎn)過一條街,發(fā)現(xiàn)極為熱鬧。在一家仿佛教堂一樣的建筑兩旁,餐廳一家挨著一家。希臘餐廳、北歐餐廳、中東餐廳、意大利餐廳還有北非餐廳,他朝里面看了看,面積不大,雖然還不到吃飯的時間,但已經(jīng)有了不少吃客,看來生意還不錯。

李健繼續(xù)轉(zhuǎn)悠,另外兩條街上,還有多家酒吧和好幾家看上去環(huán)境舒心的咖啡館。公交車站不少,雙層紅色巴士來來往往。倫敦特別的標志,除了紅色雙層巴士,還有特別明顯的紅色郵筒。

李健看看表,決定先把晚飯解決了,他不想虧待自己。他決定每天晚上換一家餐廳,要把自己心情搞好,這樣才能跟張玫以及張玫背后那個英倫帥哥進行艱苦卓絕的談判。有時談判者的精神狀態(tài),也能影響談判效果和結(jié)局。

李健決定先吃北歐風味。

店堂里只有兩桌客人。嬌小的服務(wù)員把菜單給他。李健看了看,點了菜,還給自己點了一杯酒,這杯酒名叫“廚師的瑪格麗特”,名字好聽,其實就是墨西哥的龍舌蘭加上香草,然后在杯子邊上抹上鹽,李健喝了幾口,倒是有些酒精度數(shù),喝了兩小口就有了微醺狀態(tài)。

晚飯很快吃完,李健走出餐廳,又去了附近的小超市。買了兩瓶礦泉水,還買了一兜“吉娜”蘋果,個兒不大,小孩子拳頭大小,特別好吃。他站在小超市門口,拿出隨身攜帶的牙線,整理好牙齒后,順手就把牙線放在門口一個垃圾桶的上面。

綠色的牙線非常奪目、顯眼,把旁邊一個白色煙頭襯托得很有韻味,像是特別的一種景觀設(shè)計。

倫敦黑得晚、亮得早,加上夏令時,早上五點鐘天就大亮了。時差還沒有倒過來的李健沒有馬上起來,躺在床上,天南海北胡亂遐想。這個時候小屋里倒是特別涼爽,過一會兒就該熱氣凝聚,熱得受不住了。

李健覺得住在民宿也是不錯的選擇。幾個房客很有意思,他都想在這里常住下來,希望這場莫名其妙的離婚談判不要完結(jié)。

與李健同住在樓上的有兩戶,一戶房客,是一位穿著長筒白襪、白色旅游鞋和白色T恤的金發(fā)青年。個子高,比李健高出一頭。不知道他為什么來到倫敦,又很少出門,只是打電話。他打電話時開著免提,再加上敞開屋門,同樣敞著屋門的李健,能夠聽到和金發(fā)小伙通電話的是一位女子。金發(fā)小伙愛笑,在狹窄的樓道里看見李健,立刻夸張地收腹,然后躲在邊上,眉眼亂動地讓李健先走。

李健非常好奇,不明白為什么金發(fā)小伙不跟心愛的人見面卻只是通電話。心愛的人難道不在倫敦,那他來倫敦做什么。旅游?不像。辦事?也不像。

樓上的另一戶房客是一個黑人姑娘,個子也不矮,臀部很大。她很羞澀,見面時總是淡笑一下,隨后目光倏忽躲過,就連自然的短暫對視也不敢。她穿著一件白色吊帶背心,下面是一條黑色“七寸褲”,腳上是一雙涼鞋,鞋子好像僅有幾個細小的帶子,光腳,指甲上涂著紅色的指甲油。她的手指甲上也是紅色指甲油,黑色皮膚加上鮮紅色的手腳指甲,非常顯目。

樓下也有兩個住戶。

除了那個面容憂郁、腳步遲緩、把拉桿箱放在門口的猶太女人之外,還有一對泰國的小夫妻。這兩個泰國年輕人最有意思的是晚上洗澡。女的洗澡時,男的在外面筆直地站著,雙手捧著女的浴后需要換洗的衣服,不單是捧著衣服侍立,還跟洗浴的老婆說話,門里門外,鳥語一般的泰國話顯得異常甜蜜。女的洗澡極為漫長,大約半個多小時,熱氣、水汽還有洗發(fā)水沐浴液的味道,頑強地從衛(wèi)生間里漫溢出來,源源不斷地“流進”李健的居室。

李健心生厭煩,因為到了晚上十點鐘,涼水就沒有了,只剩下滾燙的熱水。李健問過瑪麗卡,她說熱水器是煤氣的,時間長了就變成熱的了。李健不能理解這樣的解釋,也不想深究,一邊聞著浴室的氣味,一邊心里暗自禱告泰國小夫妻快點兒洗完。

同樓層的另外幾個住戶,也給李健留下特別好玩的印象。

一個住戶里是兩個年歲較大的女人,栗色的頭發(fā),個子很高,擁有同樣闊大的臀部和無限悠遠的胸。兩個人永遠站在狹窄的走廊上,一個在門外,倚著半人高的水泥墻;一個在門里,踩著門檻。她倆看上去四十多歲的樣子,一邊抽著煙一邊說話。不時還會爆發(fā)出熱烈的笑聲。每個從走廊上穿過去上電梯下樓的房客們,都要穿過她們“談話的通道”。這時候,她們就會猛吸一口氣,把自己“變”瘦了,讓房客走過去,然后再把“那口氣”放下來,一般情況下其他房客很難穿過去,但是李健卻在她倆提氣時候穿過去了,她倆高興得手舞足蹈,似乎那一刻她們真的瘦下來了。

其實李健最感興趣也是最想探究的人,是管理員瑪麗卡。

最初李健以為瑪麗卡是學生,因為她看上去單薄年輕,做管理員工作大概是為了貼補學費生活費??墒悄翘?,李健看見瑪麗卡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三歲左右,小臉蛋貼在瑪麗卡臉上,像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旣惪ê诎l(fā),小女孩栗色頭發(fā)?,旣惪ㄓ肋h微笑的樣子,小女孩好像從沒有哭過。

瑪麗卡懷抱中的小女孩是誰?是她的女兒?她是離異少婦?但從瑪麗卡眼睛里,李健沒看出來絲毫哀傷和憂愁。

李健慵懶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覺間又睡了一個回籠覺。

他是被電話叫醒的,睜開眼,看手表,已經(jīng)早上九點鐘了。是張玫的電話。說是明天上午十點鐘在攝政公園見。李健不解,為何安排那么遠,不能到我住處或是你的學校嗎?張玫淡笑一聲說,還是在外面好,攝政公園離你住處不遠,你坐上公交車,八站地就到,看看風景,到了倫敦不看公園,你還想去俗爛到家的牛津街嗎,還有更加俗氣平庸的唐寧街嗎?

起先李健氣惱張玫的語氣和安排,轉(zhuǎn)瞬一想也好,她不來住處看看我的“窮困潦倒”,那就去外面吧,權(quán)當散心了。

張玫正要放下電話,李健忽然又急問,公園那么大,哪兒見?

張玫笑了,笑聲有點詭異,說在噴泉邊上見。說完,有意停頓片刻,隨后慢悠悠地掛斷了電話。

李健不明白她為什么笑?她在打電話時,是不是看見那個英國帥哥向她走過來了?

李健早上坐公交車時,才想起來倫敦前做的功課,倫敦的公交車不收現(xiàn)金,必須使用公交卡。公交卡買起來很方便,大小超市或是小賣店都有,可以隨時充值。他趕緊去了公交車對面的一家小店,買完卡又充值了四十鎊。充值完了又后悔,四十鎊太多了,乘坐一次公交車,不分道路遠近都是兩鎊。四十鎊得用多長時間?倫敦的公交卡只能在倫敦使用,出了倫敦就是廢卡一張,得到機場才能退換。

李健拿著公交卡上了車,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小事。

既然來到倫敦,李健也不想白來一趟,他還想與張玫談妥后,再去一趟蘇格蘭,看看愛丁堡的模樣。倫敦太過平常,與世界上其他大都市沒有什么區(qū)別,蘇格蘭不同,濃郁的民族風格彌漫在空氣中,能夠潛入你的心臟里面或是血液里面,能讓精神為之一振,就像他永遠羨慕那些牽手走路的耄耋夫妻,只要看見那場景,他就會淚眼盈盈。

公交車剛駛過唐人街,李健接到張玫的電話,她聲音很低,李健嘴巴對準手機,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咬著牙說“你能不能大點聲,你在家里可不是這樣,你這個大喇叭怎么變成了小蚊子”。張玫好像哼了一聲,依舊聲音很低,她說臨時有事,去不了攝政公園了,非常抱歉,隨后說了一句“祝你游園愉快,再聯(lián)系”后便迅疾地掛了電話。李健氣得想用拳頭打擊什么,你這是耍弄人呀?你“出軌”在先,卻如此淡定,就因為是在英格蘭,你就如此張狂嗎?言論自由、行動自由,難道也包含女人婚后自由?要是如此自由,還要那張“婚姻契約”做啥?

李健坐在公交車上層第一排座位上,可以毫無阻擋地看著大街左右兩面以及前面的街景。

倫敦街景陳舊,街道不寬,有坡度,拐彎處顯得局促。他要隨時調(diào)整坐姿。

公交車上安靜異常,沒有一點雜聲。他不明白為什么英格蘭人那么不愛說話?當然也有愛說話的地方——酒吧。他們不喜歡待在酒吧里面,喜歡站在門外,面對面站著或是互相摟抱著,哈哈大笑、肆無忌憚;還有可以大聲喧嘩的另一個地方——足球場,那就更厲害了,球場里面還可以耍流氓呢,除了這兩個地方,你在任何地方都聽不到大聲說話的人。張玫現(xiàn)在說話聲音也不大了,兩次通話,包括剛才的電話,她像是喁喁私語,見面后她跟我也還會如此悄然細語嗎?她到底有什么事突然來不了,顯然這是早上的突然決定!

一堆疑問還沒有捋順,到站了。李健下了車,按照手機下載的谷歌地圖進行導(dǎo)航,很快就來到了攝政公園門口。

看不出哪兒是大門,沒有特別明顯的圍墻和柵欄,門口有幅招貼畫一樣的畫板矗立在門口,還有一幅公園地形圖,猜測應(yīng)該就是入口處。畫板上面畫著一只小狗,意思是不讓小狗入內(nèi)。李健想起小學時的課本,抨擊帝國主義的最直接表現(xiàn),就是當年帝國主義國家在公園門口立著大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準入內(nèi)”。

李健站在牌子前面,看著小狗的照片,耿耿于懷入住那天的事,差那么點時間,瑪麗卡就是不讓進去!

攝政公園面積很大,沒有人,只有草地上歡呼雀躍的小松鼠。它們不怕人,只要蹲下身子向它招手,它就會跑到近前,看見手里并沒有食物,立刻搖身而去。闊大的草坪上,還有許多灰色、白色的鴿子,它們集中在一起,時而落地、時而飛翔,過著和諧的集體生活。

李健站在草地邊上,望著那些飛起飛落的鴿子,右手的幾個手指,下意識地扭動著,好像也要變成飛翔的翅膀。

攝政公園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比海德公園稍遜一些,但在英格蘭歷史上也是大名鼎鼎。它是倫敦具有多情風貌的公園,原來設(shè)想做攝政王休閑娛樂的行宮,后來受限經(jīng)費,只蓋了八棟別墅,沒蓋成行宮。這個一百多年歷史的公園,滑稽地講還屬于“爛尾工程”。

李健在公園里慢慢走著,越想越是可笑,不遠萬里來到倫敦商談離婚問題,還把商談地點選在心情淡雅的公園,可卻是一場荒誕的獨角戲。他覺得荒唐,想起五年前和張玫初識時情景,正是炎熱夏季,兩個人也是約在公園見面,他們只是在電腦上互相看了對方的照片后便決定見面。和許多年輕人不一樣,像他們這個年齡段的青年人見面,一般是在比較時尚的地方,酒吧、書吧或是餐廳,可是張玫安排的見面地點是公園。這和當年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李健爸媽倒是興趣相合,李健聽爸媽講過,當年他們相親地點,就是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邊看著水面上飄動的小木船,一邊拘謹?shù)卣勑?,想要拉拉手,可是又不敢?/p>

張玫這個“工科女”表面呆板,骨子里卻是浪漫,那時候他非常得意,娶了一個既漂亮又浪漫、同時還有才華的女人,一時間在他們學校成為熱點話題,甚至有段時間李健能感到同事對他的嫉妒,那些表面看上去笑吟吟的眼睛,像是一把把閃著寒光的鋒利彎刀。如今好了,她又把骨子里的浪漫用到了離婚上,還是臨時爽約的離婚商談!

漫無目的地,李健終于看見了石頭結(jié)構(gòu)、造型仿佛蓮花一樣的噴泉。他猜測這里應(yīng)該就是張玫電話里約定見面的地方。

噴泉不高,但的確噴水,還是熱烈的噴水,絕對不像國內(nèi)的噴泉設(shè)施,或是不噴水,或是到了節(jié)假日才會出現(xiàn)類似水管子漏水那樣的噴泉效果。周邊只有一對老夫妻,坐在不遠處一張木椅上,相互拉著手,看噴泉、看藍天、看對方。

李健站在噴泉旁,覺得自己特別可笑。

李健下了狠心,張玫不給打電話,他也不打,看她到底想怎樣。離婚談不成,當作觀光旅游,又怎樣?三十歲的已婚男人,絕對不怕三十歲的已婚女人。誰怕誰呀!李健要把交通卡上的四十鎊全部花完。

轉(zhuǎn)天起來,步行前往國王十字站坐地鐵。昨晚李健換了一家餐廳,吃了北非風味,感覺不錯,類似陜西泡饃一樣的餅,還有贈送的帶有水果香味的冰鎮(zhèn)蘇打水。昨晚吃得過飽,早上起來一點兒不覺得餓,不用吃早餐了。

早上涼爽,在樓下庭院站了站,李健又發(fā)現(xiàn)了樹叢里的貓。記得剛來那天看到的是一只黑貓,轉(zhuǎn)瞬變成一只白貓?,F(xiàn)在還是白貓。剛來那天,一定看花了眼。白貓皮毛閃亮,沒有一點污跡。

李健慢慢走。

早上有許多騎單車的人,戴著頭盔,穿著背心、短褲,因為是坡路,下坡的單車飛快,上坡的單車也不慢,只是蹬車姿態(tài)不同。像運動員一樣的蹬車人,有男有女,身體健壯,但肯定不是運動員,就是普通的上班族。

李健收著腳步,晃晃悠悠下坡。

看見一個戴頭盔的青年男子站在馬路邊上,右手的兩個指頭扶著單車,好像在喘口氣休息一下,又像等什么人??匆娎罱耐ピ豪镒叱鰜?,朝他笑了笑。倫敦人友好,只要雙方目光瞬間對視,都會笑一笑。

李健下意識地打量這個男子,二十多歲模樣,穿著灰色短褲,白色旅游鞋,腮幫子上還有小腿上的毛發(fā)異常濃重,目光卻是柔和的,與他濃重威武的汗毛相比,目光讓人更加記憶深刻。李健還注意到,戴頭盔男子的頭發(fā),好像是栗色的。

李健繼續(xù)朝前走,不長時間就看見了他認為最踏實的地方——灰色古堡一樣的車站。人來人往,都是步履匆忙的旅客。李健心情格外舒暢,這樣的情緒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

倫敦地鐵比較混亂,三條線路的車都在同一站臺候車,車輛也沒有顏色區(qū)分,只靠屏幕上顯示來車是幾號線車。

“三腳貓”英語的李健,很快就糊涂了,他拿著手機,想要通過翻譯軟件問路,左右看了看,一個面目和善的老人站在不遠處,走過去,舉起手機,問幾號線到倫敦塔橋?問完了,轉(zhuǎn)化成英語,給老人聽。老人一下子聽明白了,然后對著手機,一字一句說了,但是奇怪,沒有轉(zhuǎn)化成漢語,依舊還是英語。沒有辦法,又問別人,手機里傳來的還是英語。

李健望著川流不息的人,一時間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走向何方。倫敦塔橋應(yīng)該就在不遠處,可是乘坐地鐵,卻不知怎樣到達。不成的話,走上地面,去坐出租車吧。

就在這時,他看見瑪麗卡從他視線不遠處走過去,仿佛從舞臺一側(cè)走向另一側(cè),正好在他面前“表演”?,旣惪ù┲鴾\色長裙,黑色高跟鞋,與在公寓管理員時的平底鞋打扮判若兩人,可能腳踩高跟鞋的緣故,遠望上去婀娜多姿。

她去哪兒?李健猜測。也就是短暫工夫,再找瑪麗卡的背影,已消失在匆匆人流之中,像是一滴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由于瑪麗卡的突然出現(xiàn),李健又想起早上的事:在庭院門口騎單車的那個男子,他雙頰上、小腿上濃重的汗毛,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恍惚記得,騎單車男子好像在等什么人。當時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路的李健,回頭一看,好像牽著小女孩小手的瑪麗卡出來了,站在路邊的臺階上,與臺階下面的栗色頭發(fā)的單車男子說話。那個小女孩特別乖,仰著小臉,看著瑪麗卡和栗色頭發(fā)叔叔。

李健決定不坐地鐵,走上地面,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是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面無表情地聽了目的地,點頭示意李健上車。

倫敦塔橋不遠,距國王十字車站也就十幾分鐘,李健煩亂的心情還沒有鎮(zhèn)定下來,高聳的大橋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可惜的是橋頭邊上的塔正在維修,包裹得嚴嚴實實,仿佛一個正待運走的龐大家具。

李健走在游客密集的橋上,發(fā)現(xiàn)只有走在倫敦塔橋上,才能真正感覺出來英格蘭歷史的壯闊深厚。

李健走走停停,手機響了,以為是張玫,接了,卻是瑪麗卡。

瑪麗卡在電話中向他抱歉,李健疑惑地問抱歉什么?瑪麗卡說,有房客投訴浴室瓷磚壞了,露出破敗的墻面,看上去讓人心情不好。李健想起來那個瓷磚,只要有水流下來,它就會“啪”的一聲垂下,可也不會掉下去,洗完澡,再把垂落下來的瓷磚按上去,像是完好無損,可下次洗澡時,瓷磚還會如法炮制掉下來??粗冻鰤γ娴牡胤?,的確心情不好,像看一張丑陋不堪的臉。

瑪麗卡在電話里說,您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可以談一談,怎么向您補償心情不好的費用,同時也會盡快修理墻面的瓷磚。李健想起來,剛才在國王十字車站看見穿著高跟鞋的瑪麗卡,難道這會兒她回去了?

電話那邊的瑪麗卡問李健是否聽得見,李健回過神兒來,趕緊說聽得見、聽得見,又說在外面,晚上回去再說吧?,旣惪ㄟB聲說“好的好的”,然后掛了電話。

李健放下電話,忽然想起張玫。

張玫跟他從來沒有談過生活上的事,水龍頭漏水了、下水道堵了、紗窗破了、暖氣不熱了……無論家里出現(xiàn)什么生活狀況,張玫只會說一句“打電話找物業(yè)”,有一次遙控器電池沒電了,張玫也說讓“找物業(yè)”……結(jié)婚五年多來,張玫跟他似乎從來沒有說過生活上的事。小事沒有,大事也沒有。

李健走在大橋上,看橋下的泰晤士河??床怀龊铀卸嗌?,但水流異常湍急,有些地方還打著漩兒,似乎下面深藏不可告人的秘密。寬闊的水面上有往來的船只,不知道它們來自哪里、開向哪里。

李健眺望不遠處古堡模樣的連綿建筑。那座古堡曾經(jīng)作為堡壘、軍械庫、國庫、鑄幣廠、宮殿、天文臺、避難所和監(jiān)獄而存在,幾個世紀的歷史風云已經(jīng)聞名于世。

一座古堡的作用,有過如此之多,那么……我的家呢?

李健想起他和張玫的家,五年多來似乎只有一個功能,就是抑郁之地,只要回到家,心情就會郁悶起來。

昏昏沉沉的李健回到住處,給瑪麗卡打電話,說他回來了。

過一會兒,瑪麗卡敲門,抱歉地說添麻煩了,隨后走到幾步之外的衛(wèi)生間兼浴室,回過頭,指著墻上垂落下來的瓷磚說,我們怎么給您補償?

李健笑了笑,看著那塊垂落的瓷磚。真有意思,雖然不斷垂落、不斷按上,它卻始終沒有掉下來。

瑪麗卡對于李健的笑,沒有理解透徹,等著他說話。

這會兒,李健特別享受跟瑪麗卡關(guān)于這些瑣事的對話,甚至想要延長一點時間,他提議能不能買些膠水之類的東西,他負責粘上。瑪麗卡好像沒聽明白,再一次詢問李健。李健盡量說得慢一點,再加上肢體動作,瑪麗卡明白了,但馬上搖手,表示不可以。

李健問,這樣處理不好嗎?瑪麗卡說要報告給房東,要讓房東來做決定,因為購買膠水的費用需要房東出資。李健認為膠水沒有多少錢,他自己出錢買沒有問題?,旣惪ǜ菗u頭,有些著急,說假如讓房客出資修理房屋,房東知道了,要對管理員處罰的,絕對不可以。李健的心思早就不在瓷磚上,只想著跟瑪麗卡多待一會兒,享受探討瑣事的幸福。

這時,李健感到身后有響動,回頭一看,小女孩站在瑪麗卡身邊,李健朝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害羞一般藏在瑪麗卡身后,然后又不甘心地探出目光,瞅著李健。李健朝小姑娘擺擺手。

瑪麗卡得到李健的確切諒解,表達謝意后,領(lǐng)著小女孩下樓了。

李健關(guān)好門,躺在床上。他又想起張玫,覺得自己不可思議,跑到倫敦,本來談離婚問題已經(jīng)滑稽,如今卻關(guān)注起來公寓管理員、一個帶著三歲小女孩的異國少婦的生活,這還不叫滑稽的話,還有什么叫滑稽?

這幾天,張玫始終沒有電話打來,李健也不想聯(lián)系她,已經(jīng)沒有了心急火燎的心情。他準備在倫敦好好玩上幾天,然后再去蘇格蘭愛丁堡。他來時定的返程機票是十五天之后,現(xiàn)在才剛過去一半,還有好幾天呢。

又是一個早上,李健照舊起得早,大部分的咖啡館還沒有開門,也有營業(yè)的,但飲品的品種很少。

他在清涼的大街上溜達,看自行車比賽一樣看那些騎單車的男女,他們車速極快,毫不顧忌地往下沖,像是跑向大海的泳者。他揪心,雙手也會下意識攥住,擔心他們摔倒受傷。

李健圍著住地繞了一圈,第二圈時看到了瑪麗卡。她沒有抱孩子,獨自一人站在臺階前,穿戴倒是整齊,好像準備出門的樣子。李健好奇,躲得遠遠的,想看看瑪麗卡做什么。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粗壯、戴著頭盔的男子騎著單車,流星一樣飛到瑪麗卡眼前。李健一眼認出來,就是前兩天早上那個男子——雙頰上、小腿上有著濃重的栗色汗毛。

李健看見瑪麗卡走下臺階,站在邊道上面,男子站在邊道下面,這樣看過去兩個人身高比較接近了一些。李健聽不到他們說什么,但能夠看見他們肢體動作,他們上身越來越近,最后男子把車子放好,摘下頭盔……與瑪麗卡……抱在了一起。

李健遠離了這對擁抱男女,畫面依舊停在心里。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不住在一起?每天早晨相見又是為什么?那個小女孩與這個男子是什么關(guān)系?

李健舍不得走遠,還在遠處偷偷窺探。瑪麗卡和單車男子擁抱完了,男子戴上頭盔,騎上車,依舊扭著頭,看著瑪麗卡?,旣惪ㄒ矝]有回去,還是站在臺階上。男子猶豫了一下,又摘下頭盔,放好單車,走上臺階,第二次擁抱住了瑪麗卡。兩人像是粘在了一起,許久都沒有撒手。

有許多單車從他們身邊子彈一樣飛過去。騎手們沒有人注意他們,眼睛都是看向前方的。

李健心里一會兒溫暖,一會兒蒼涼,眼睛很快就模糊了。

幾乎一夜之間,老房客都走了。

堵在一樓門口的那個大皮箱沒有了,臉上憂郁的猶太女人一定是走了,否則哪有地方放得下那樣大的皮箱。白襪、白鞋、白T恤的金發(fā)小伙子的屋門關(guān)上了,一點聲音都沒有,靜靜的,金發(fā)小伙兒放棄了電話情調(diào),面對面談情說愛去了。那對鶯歌燕舞的泰國小情侶也走了,晚上衛(wèi)生間里安靜下來,再沒有熱氣在狹窄的樓道里彌漫。擁有肥臀豐胸的兩個女人也不知去向,沒有了她倆的喧鬧,可以暢快地走來走去。

李健還發(fā)現(xiàn),院子里應(yīng)該是兩只貓,一只白貓、一只黑貓,它倆輪流出來,不會同時出現(xiàn)。它倆很有默契,即使出來,也不會亂跑,永遠都是躲在樹叢后面,靜窺小院里出現(xiàn)的人。

李健還是沒有收到張玫的電話,她肯定信心十足的等待李健找她。李健偏不去找她,到底看看她想怎樣。

李健又去了住地附近的那家小超市?;腥幌肫饋?,三天沒來了。他要買礦泉水、水果還有酸奶、小吃,當然也要買幾聽啤酒。

感覺沒買多少,結(jié)完賬,發(fā)現(xiàn)一大兜子。

李健走出來,想要抽支煙,站在門外的垃圾桶前面。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三天前放在垃圾桶上面的綠色牙線,依舊還在那里。只不過周邊又多了一些東西,又有了些許的堅果殼,又有了其他的煙頭。

綠色牙線依舊在那里。一動不動。

李健想不明白,三天來它竟然沒有挪動位置??纯刺?,應(yīng)該是有風的,怎么也應(yīng)該有變化。可是真的沒有變化……綠色牙線一動不動……真是一動不動……

望著馬上就要下雨的街道,李健感動起來,感動牙線和風的約定。它似乎就應(yīng)該在那里,即使有風,也不會吹走它。

因為那里是它的家。

李健沒有走,想看看,當風更加猛烈時,垃圾桶上面的牙線會有變化嗎?它會飛嗎? 

武歆,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xiāng)》《陜北紅事》《密語者》《延安愛情》等九部。中短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