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0年1期|周實:出走記
來源:《美文》2020年1期 | 周 實  2020年01月13日08:22
關鍵詞:出走記 周實 美文

我生活在動物園,或者諾亞方舟里,聞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每種味都形成區(qū)域,彼此陌生猶如國家:兔子的是原野的,大象的是叢林的,鱷魚的是淤泥的,鷹鷲的是天空的,而天鵝的則是那雪白的羽毛藍色的水與那燦爛的陽光合成。

也有刺鼻的,比如這狐貍,就像一株腐爛的植物,散發(fā)一種腐爛的氣味。狼卻瘋狂地轉來轉去,想要擺脫血腥的肉體,拯救自己純潔的靈魂。還有熊,則躺著,四仰八叉,對著云層,好似一件攤開的皮襖,潮濕得在直冒熱氣。馬呢,自然,渾身汗味,帶著塵土飛揚的氣味。

我自己,也一樣,總在散發(fā)一種怪味。這味道,非我的,而是我的衣服的。我的衣服洗了之后,晾在陰沉的空氣之中,好久,好久,不干,難干,干了也是粘滑得猶如沒有鱗的皮。這皮一旦融入水里,即會生發(fā)萬千鱗片,散發(fā)一種漚了好久甚至千年萬載的氣味。

而我一旦走到園外,流浪狗就圍了過來,貪婪地扒著我的褲腿,仔細地聞著我的腳跟,好像它們還真記得那種非常遙遠的味道,并且對我敬若神明,把我當作苦難的救星。

可是,我卻不是救星,只是一個可恥的逃兵。

有時,我在早上逃亡,逃到晚上才會回來。

有時,我在晚上逃亡,逃到早上才會回來。

逃到英吉利,不會說英語。逃到美利堅,也不會說美式英語。逃到俄羅斯,不會說俄語。逃到開普敦(以前看《騎鵝旅行記》,也就記下了這個地名),也不會說非洲語。世上有什么非洲語嗎?想來有的,我不知道。有人勸我逃往日本,我說我可不敢去,我的心也不愿去,雖然,我懂世界語,可是,我不懂日語。

我就這樣,日夜逃亡,逃了出去,又逃回來。有人問我為何這樣,為何已經逃出去了,又要扭轉腳跟回來,我只能說,我在這里,即使罵聲:“他——媽——的!”也會有人聽得懂。即使喝得醉醺醺,我的腦殼也不暈,暈的只是我的城。

我的城在蹣跚著,我的城在搖晃著,我的人也隨著搖晃,汽車全速向前猛沖,大樓翻滾,左屈右伸。

我在人行道上疾走,搖晃拽著我的手肘。我的指甲,我的牙齒,我的頭發(fā)都在發(fā)光,電波在我肢間流動,歌聲在我眼里飛揚。

四周多么美好呀,整個世界都沒有睡,整個世界也不想睡!

你聽有人正在呢喃,在說話,在喊叫,在如公牛般的號啕,所有的聲音都在談錢,以及與錢有關的東西。

世界真的毫不稀奇,我看無論什么東西,都可玩,都可食,都可恨,都可愛,都可改,都可造。

虛無從來就不存在,轉過一條街,又是一條街,每條街都很有來歷,有的高貴,有的低級。

所有這些,皆不是夢,不是謊言,而是詩。你真曉得螞蟻嗎?那你就知人類了。

活在這樣的人類時代,這樣的追逐權力的時代,這樣的追逐金錢的時代,這樣的追逐虛名的時代,我卻在為感情奔波。

我到底要什么呢?我到底要什么感情?

又濃又熱的巧克力嗎?又焦又脆的香酥餅嗎?又大又圓的紅蘋果嗎?還是一杯冰琪淋?

想來——我也說不明白,我到底要什么感情?

我只知道奔波,奔波,為了感情奔波,奔波,從那異常遙遠的古代,到這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從電視到書本,從廣場到舞臺.

我獲得了什么呢?我獲得了什么感情?

最終還是一無所有。

賭 氣

關了那么久,總算出來了,想飛,你也飛不起了。

你使勁地扇著翅膀,噼哩啪啦,飛不起來,你的翅膀已經變形。

你拼著命,你飛起來,飛起來也肚皮挨地,手呀,腳呀,都在抽筋。

你歪扭著,飛起,跌下,你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在地上,你又飛起,斜著飛起,跌下,飛起,鼻孔、嘴角,鮮血直流。

你飛得真不成樣子,不成樣子,你還要飛。

這是我在寫你出走。

為了那么一件小事,你就那樣賭氣出走,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么樣的一個娜娜。

娜娜走后怎么樣呢?已經討論多少年了,似乎也無一個結果,好像永遠難有結果。

娜娜走在北風之中,心里終歸意氣難平,那種冷氣從那腳底一直升到發(fā)梢發(fā)根。

凌晨的城,天是黑的,每扇窗子也是黑的,可能也有幾扇亮了,那窗內是什么情形?

路燈映在路面之上,瀝青大街像結了冰,偶爾也有車輛駛過,定睛看時,只見尾燈,無奈,拐入電影院中。

電影的的名字非常吻合你在那時那刻的心情——《長恨歌》,三個字,一下?lián)湎蚰愕难劬Α?/p>

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想起的是李煜的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還有——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一個人的電影院,走進去時一個人,走出來仍一個人。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想那酒綠,看那燈紅。

燈下,偶爾,有風飄過,某個靈魂,已經附身,讓你反復自問捫心。

自問一些什么呢?那么樣的愛過之后,那么樣的怨過之后,還想愛得那樣獨立?

世界上真有這種愛嗎?這種遺世獨立的愛?

如果換個角度來看,那就只能愛自己了。

愛他人,能獨立?又要說我繞口令了。

你的恍惚和心痛,讓我也恍惚,讓我也心痛!

我是不該那么樣,不該讓你這么樣,可是,我能怎么樣?

是啊,老了!老了,老了,說話也就啰嗦了,一句話也翻來覆去,橫豎亂七八糟了。

需要我的承諾嗎?你!一個需要承諾的人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一個需要承諾的人總會遇到幾句謊言。

有的謊言十分流利,有的謊言十分美麗,有的那樣結結巴巴,謊能謊到什么地方?

你真需要承諾嗎?你真相信人的承諾?你今晚會睡在哪里?這倒真是一個問題。

還是看看你自己吧,你反過來,笑對我說。

可惜,你卻不是鏡子,我也不是你的鏡子。當你緊緊抱住我時,我只是你兩臂之間那么小的一個空間。你進入了我的空間,然后轉身,然后離去,帶走我的一段時間。我的時間,怎么樣呢?鏡子這時毫無作用?;蛘呦喾?,你問問我,問你自己究竟是誰?當你穿過這扇房門,這扇并不存在的房門,我看見的,應該是你,而非某個我自己。

誰愛了,又離去,不是別人,是自己。

自己帶著自己的頭疼,自己帶著自己的腰疼,自己帶著自己的腳疼。

宿 命

一個人,愛上了,那個他就不見了,他的歡聲和笑語,全都變成呻吟了。

他的眼神也變了,變得那樣躲躲閃閃。他的語言也變了,變得如此閃爍其詞。他的內心苦苦掙扎,聲音也在扭曲變形。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頭發(fā)和細胞,也在枯萎和龜裂。

那么,還是請原諒吧,原諒我,親愛的。我不明白,不知道,我自然地接受你,我自然地愛上你,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一切真的非常真實。愛上了你,我還可以再愛另外一個人嗎?或者想想另一個人?你說可以,真可以嗎?我看還是算了為好,我看還是不想為好。

不想為好,做得到嗎?做不到又怎么辦呢?過去的我又如何能想到今天的這個我?今天的我,思想很亂,仿佛突然丟了自我。我找尋過,反復找尋,結果還是沒有結果。

于是,我又想起亞當,想他逐出伊甸園時,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受到蛇的誘惑,后悔偷吃那只禁果?他踉蹌地帶著夏娃,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女。他們的兒女若返回去,重新進入那伊甸園,還會受那蛇的誘惑,偷吃那只禁果嗎?回答當然是肯定的,為什么不偷吃呢?

我就這樣自言自語,自己模仿給自己聽。很多時候,有些事,真的只能自言自語。有些時候,很多事,卻又不可自言自語。誰都會有痛苦煩惱,誰又愿意與你分擔?何況有些人與事還真不能分擔的?;钤谶@個世界上,人大多在垂死掙扎,即使那些看起來活得十分得意的人,也在垂死掙扎吧。人只能夠靠他自己,尤其是痛苦,只能自己擔。人若有了孤獨的力量,很多事情就好辦了,就能自己平衡了。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也許只是我的想象:當那孤獨向前走著,碰到另外一個孤獨,它沒因此不孤獨,而是顯得更孤獨。它們,兩個,互相擁抱,互相將頭放到了另一個的肩膀上,所看到的,仍是孤獨。它們,兩個,互相說話,也只是那兩個嘴唇,時差上的一張一合。它們不知應該如何才能變得不太孤獨。它們總在貓眼后面,屏住呼吸,注視自己。然后,小心折起自己,展示給另外一個自己。

我這樣說對不對呢?我不知道對不對。人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的宿命又在哪里?是在我的血管里嗎?真在我的血管里。只須摸摸我的手腕,只須摸摸我的脖頸,你就能夠感受到它。它是我的一時沖動,它是我的獨特快樂,它是我的正常心跳,更是我的不治之癥。

好了,好了,就這樣了,我不再說,不再說了。

我跪下來膝蓋貼著我出生的這片土地。我的五指,收攏,收攏,想要抓住那些過去,抓到手的卻是一把已經由黃變黑的葉子。

我的面前,那條小溪,波光反映到那樹上。樹干上有一只螞蟻,正在使勁朝上爬,朝著天空,慢慢爬。

伴 侶

你是一個老家伙嗎?我問我自己。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一個老家伙,超級老家伙,超超超級老家伙,或者無意做一個老家伙的老家伙,或者蓄意做一個老家伙的老家伙。

那么如何辦,才能不是呢?才能不在你眼里,雖然你沒這樣說,不是一個老家伙呢?

穿上耐克嗎?阿迪達斯嗎?或者彪馬嗎?或者別的什么豹?這樣就行了?看我穿上了。

每當自己挨著自己,我就仿佛挨著了你,挨著了你的這個部分,挨著了你的那個部分。

你說你只是一部分。你說你從來不是全部。全部又是什么樣子,是那滾滾的流水線嗎?

你說你就是流水線那永遠流動的一部分,那部分給人帶來麻煩,那部分本身就是麻煩。

那部分就像某個時日,你和某人坐在一起,你斜依在一個窗邊,望著湘江上的行船。

江上其實沒有行船,只有流水流向天邊,無船它在流向天邊,有船它也流向天邊。

你卻聽到馬達飛旋,說船在你靈魂里邊。

靈魂也是一條江嗎?那江上面也有船嗎?

那船現(xiàn)在怎么樣呢?是在拋錨還是向前?拋錨也是一種向前?

我想交給魔鬼——肉體。我想交給上帝——靈魂??墒牵瑑煞蕉枷尤怏w,都是只要我的靈魂。

我的靈魂有何用呢?這可是我不知道的。

肉體是我自己的,肉體我能看得見。靈魂是他們爭奪的,靈魂我卻看不見。然而,你卻看得見。

你說我是你的伴侶。不過,只是靈魂伴侶。

靈魂也像肉體一樣需要一個伴侶嗎?

也許,可是,我僅僅,只是你的靈魂伴侶!

哪怕我的下面如火,哪怕我的下面流水,就算水與火也交融,我也只能對自己說,只是你的靈魂伴侶!

確實,我愛你的身體,我怎么會不愛呢?無論你的身體怎樣,我想我都會愛的。我的下面已經被火——我的下面已經被水——淬得如鋼如鐵一樣,發(fā)出鋼鐵一般的呼嘯。

我恨不得就進入呀,恨不得就馬上進入,進入了就心安了,進入了就舒坦了,進入了呀,我的精神,就會變成一種物質,一種純而又純的物質,一種白里透明的物質,化入你的血液之中,隨著你而呼吸,躍動。

我就這樣靈魂出竅,自己凝神折磨自己,直到最后安靜下來,那水也在漸漸退去,那火也在悄悄熄滅。這時,我就對我自己,仰起頭來,長嘆一聲,這才是真正的靈魂伴侶!我終于成了靈魂伴侶,成了你的靈魂伴侶。

于是,我想寫一首詩,寫一首關于愛的詩。

一個人想寫詩,尤其是寫愛的詩時,是否也就意識到自己已經很老了?

不老,是在什么時候?

十歲,十五歲,二十歲,或者是那二十五歲?

再老就是老詩人了。

老詩人是什么人呢?

老詩人是皮松肉軟心卻依舊鮮嫩的人。

湖南長沙人。曾任《書屋》雜志主編,湖南出版集團信息中心主任,編審。著有詩集《剪影》,短篇小說集《刀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