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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則臣:我們需要正大的先鋒精神
來源:《福建文學》2020年第1期 | 徐則臣 李尚財  2020年01月31日07:58
關(guān)鍵詞:徐則臣 訪談

李尚財(以下簡稱李):首先恭喜你獲得新一屆茅盾文學獎!從上一屆《耶路撒冷》提名, 到這一屆《北上》獲獎,可謂無縫銜接。這幾年堪稱是你的文學豐收年,《如果大雪封門》獲得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耶路撒冷》更是一版再版,并被譯為多國語言,摘下老舍文學獎、華語傳媒文學傳媒大獎? 小說家獎,以及這次《北上》榮獲茅盾文學獎。

徐則臣(以下簡稱徐):謝謝!我把獲獎歸入偶然事件。得之,碰巧撞上了而已,可喜;不得,也正常,還得繼續(xù)寫。對一個寫了20多年的作家來說,寫作已經(jīng)變成了本能,是我的日常生活,本能和日常生活只跟自己有關(guān)系。當然,希望以后能寫得更好。

李:《耶路撒冷》后,為何會寫《北上》這樣一部作品,它與你的生活相關(guān)嗎?

徐:從小生活在水邊,后來念書工作的城市就有一條運河。20年來,我一點點地把運河放進了小說里,運河也一直是我小說非常重要的背景。慢慢地,你對它的描寫越多,認識越清楚, 它就會變得越立體、越全面,忽然有一天,這條河一下子在我面前有一個非常清晰的輪廓,就像一個東西從一個黑暗的水面一點一點浮上來,我能看見它完整的形狀。對于一條日常生活中的運河、一條文化意義上的運河,對于運河的歷史和現(xiàn)在,我慢慢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就希望能夠好好寫這條河,把大運河作為主角推到小說的前臺來,于是就有了耗時4年的《北上》的寫作。

李:據(jù)說《耶路撒冷》你寫了6年,可謂歷時漫長,小說出版后好評如潮,被學界譽為一部“70后的成長史,一代人的心靈史”。你自己對這部小說滿意嗎?與當初創(chuàng)作時設(shè)定的目標有差距嗎?

徐:就它40多萬字的篇幅而言,這時間不能算短,可見,我寫得很慢,寫作之慢到了一定程度,當然讓人恐懼,你會覺得你在從事一項永遠也干不完的工作,那種孤筏重洋、茫無際涯之感會讓你生出徹骨的孤獨和恐懼。誰也幫不了你。所以,小說寫完,朋友問我關(guān)于此小說最得意之處是什么,我總是說:寫了6年。6年的冷板凳我坐住了。在這個凡事效率為上的時代,朋友們禁不住要贊嘆我的慢性子和執(zhí)著的血型與星座,我只好繼續(xù)解釋:想快也快不了,這小說有點復雜。慢是因為復雜。能有多復雜,就得有多緩慢。遺憾肯定有的,但我盡力了。

李:從你發(fā)表、出版的數(shù)百萬字小說來看, 你的小說題材可謂錯綜復雜,你也由此給了人“寬闊復雜”的印象。尤為難得的是,在這樣寬闊的題材與高效率生產(chǎn)中,你寫什么像什么,且水準穩(wěn)定。可以說,也正是這個使你在同時代作家中處于領(lǐng)跑位置,被認為是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作品“標示出了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可能達到的靈魂眼界”。你是如何實現(xiàn)速度與耐力的平衡的?

徐:如果你把這些作品分散在十多年時間里,就會發(fā)現(xiàn)每年十萬多字的寫作量并不是很大;如果你再想想我在學校里一直待到27歲,除去上課看書考試,大部分時間都可以用來寫作, 你也會發(fā)現(xiàn)這個量其實也不是很大。不過是因為很多年里寫的東西都比較集中地在這幾年里發(fā)表、出版,顯得我好像整天坐在電腦前開足馬力干活,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水準如何,要讀者和朋友們說了算。我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覺得還不算太丟人的那部分作品拿出來示人,拿不出手的,只有我一個人看。題材可能相對比較寬泛一點,跟我的愛好和生活體驗有關(guān)。比如我喜歡歷史,我就會虛構(gòu)一些歷史故事;我喜歡水、河流, 我就去寫運河;我寫鄉(xiāng)村,因為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在野地里生活;我在北京待了十多年,有很多不吐不快的感想,我得說出來。如果說這些小說能夠比較深切地傳達出我的感受和想法,水準相對穩(wěn)定,那是因為這些年我一直在持續(xù)地回憶和思考,認認真真地去寫,我盡力寫得首先讓我自己滿意。發(fā)表后評價的標準在別人,發(fā)表前標準要看自己的,你對自己狠一點。

李:你的小說大都結(jié)構(gòu)明晰,語言典雅,通篇清清爽爽,然而在明亮的結(jié)構(gòu)和文字背后,卻蘊藏著豐饒的寓意,這點真的很厲害。真可謂不論“形”還是“神”上,都做到了要幾分掐幾分, 不單形體精致且十分傳神。

徐:謝謝。先說語言。我對語言一直很敏感, 還有點語言的潔癖,小說寫完后回頭修改,首要的就是給語言拔草,多余的東西能刪掉就刪掉。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都不能讓自己滿意,那寫小說還有什么意思?寫故鄉(xiāng)和運河,我希望語言典雅樸正;寫北京,力求語言簡潔及物,充滿動感和現(xiàn)代感、口語化。但在語義上我希望能寬闊復雜。小說結(jié)構(gòu)上我倒是下過一番功夫,剛寫小說那會兒,我花了兩年時間嘗試訓練短篇小說的各種結(jié)構(gòu),當時在教書,正好教的是寫作,我琢磨清楚了才能教學生。小說在某種意義上是個手藝活兒,必須多學多練多琢磨,久了分寸感就能把握了。不過現(xiàn)在我越來越不喜歡形體精致、結(jié)構(gòu)明晰的小說了,我希望小說能寫得再混沌、曖昧、粗糲一點,讓它復雜、開闊。

李: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這樣評價沈從文:“他能不著痕跡,輕輕幾筆就把一個景色的神髓,或者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luò)勾畫出來……”我覺得你也有這個能力,例如你對梅花的描寫“院子里的一株梅花,真得跟假的一樣”,例如你在《憶秦娥》中對百歲老人的描寫, 《刑具制造者》中對“一根筋”老班的描寫,等等,都十分傳神,許多景色、人物某一瞬間的精髓,你能夠很巧妙地將它勾畫出來。

徐:有時候的確是靈機一動,寫出來自己都覺得挺妙。更多的時候,對一個人、一件東西或者一個場景的描畫,還是來自長久的觀察和體會,你能立刻想到久存于內(nèi)心的可以精練地描畫此人此物此情此景的最合適的詞句。一個作家的所有生活說到底都是創(chuàng)作,因為你的觀察、感受和判斷遲早會放進作品里。比如“梅花”這句, 寫這篇小說之前我就說過了,但那是在日常生活中隨口說的,當時覺得有點意思,得找個機會賣弄出來。碰上這篇小說就順手用上了。前提是準確,修辭立其誠,“誠”的解釋中也應(yīng)包括準確。

李:你的小說在風景描寫上亦相當出色,比如《最后一個獵人》《養(yǎng)蜂場旅館》《我們的老?!贰段鲝B》等,或者寫鄉(xiāng)村風情、水和人,或者寫山城鐵路、旅館,或者寫海邊小鎮(zhèn)、北京冬天等, 小說中的風景異常美麗。你對小說中的“風景” 藝術(shù)怎么看?

徐:我喜歡風景,也喜歡有風景的小說,有風景的地方宜人,有風景的小說豐潤。我生在農(nóng)村,睜開眼就能看到自然風景,那種人撤出來后的絕對的風景,當你面對只是風景的風景時,你才可能去認真考慮人與自然、人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那些闊大的風景,比如草原、沙漠、群山,或者在飛機上俯瞰,你可能說不清楚,但隱隱會感覺到形而上的意味。形象的東西大到一定程度,抽象就出來了。從技術(shù)上說,小說中出現(xiàn)風景既可以經(jīng)營氛圍,也可以調(diào)節(jié)敘述的節(jié)奏,讓小說豐滿放松,更加人性化。我的小說里基本上都要有風景,我受不了小說只在幾個人之間干巴巴地走來走去。除了那種遼闊的、大得如形而上學的, 我也喜歡很多偏僻、險怪的風景,有歷史感、原生態(tài),蒼茫、色調(diào)偏暗,能讓心往下沉的那一類, 我把它稱作是“悲觀主義的場景”。以后會寫什么樣的風景真不好說,只要見到了,感覺很好, 能讓我看到一些意味,就可能進入我的小說。

李:你小說中的人物職業(yè)跨度挺大,例如民間喪事禮儀班子成員、假證販子,又比如行為藝術(shù)家、長途司機、醫(yī)生等,將其中兩篇小說、兩個人物放到一起對比,真的很難相信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真是寫什么像什么,生動逼真。這就不禁令我感慨,這位北大學府出來、年紀尚輕的作家,哪兒來的那么多“生活”呢?一個人怎么對這些職業(yè)的人這么熟悉,又怎么可能擁有那么遼闊而又富有深度的體驗?zāi)兀?/p>

徐:我寫辦假證時,已經(jīng)對假證這個行業(yè)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我想知道從業(yè)者的生活細節(jié),以便寫起來心里更有底,就問一個操此業(yè)的朋友。他的一句話讓我踏實了,他說:生活中我和你一樣。也就是說,除了職業(yè)習慣,生活中大家都是普通人,沒必要另眼相看。你只要從一個“人”的基本感情和心理去理解另外一個人,大抵不會錯到哪里去。這是人。關(guān)于職業(yè),那你就必須去深入了解,你得知道這事怎么干,基本的操作和極為特殊的處理方式是什么。長途司機我也比較清楚,我小時候的偉大理想之一就是當個卡車司機,多少年了,相關(guān)的信息和故事我一直留心,《長途》中的很多故事就是聽來的和看來的,為寫這個小說我積累了很多素材。有些專業(yè)知識我特地找了朋友咨詢。誰也沒能力理解整個世界,但你可以盡量去理解這個世界。了解足夠多了,你可以換位思考,就是所謂的“同化”, 你要讓自己盡可能地成為他,做得好,你就是他?!巴辈皇亲谀抢锟障?,而是要做足夠的案頭工作,查相關(guān)資料,去咨詢和實地訪問。我們不能過分夸大想象力的作用,寫作不僅僅是虛構(gòu),光靠兩眼望天地瞎想不行,它里面還有個科學精神的問題。很多作品里遍地硬傷未必就是想象力不濟,而是作家太懶。托馬斯? 品欽寫一部小說要長年累月地坐在資料堆里。手頭的一個小說里寫到中醫(yī)和針灸,我對這塊算是有點了解, 我爸就是醫(yī)生,如果憑記憶、經(jīng)驗和想象力硬寫, 大概也能敷衍過去,但我不放心,還是買了專業(yè)針灸書籍來看,邊看邊冒冷汗,若是不下這點死功夫,沒準就丟人丟大了。

李:我注意到,你特別推崇魯爾福的短篇以及他的短篇的精神,認為在“他的所有小說里, 幾乎沒有任何兩篇是相似的,一篇一個樣,從結(jié)構(gòu)到內(nèi)容。這極其不容易,他給自己的寫作制造了極大的難度,要這個,不要這些”。那么,在你高效率的生產(chǎn)中,你認為你的小說在“區(qū)別” 這個方面做得如何?有沒有實現(xiàn)這一個是“這一個”,而不是“這些”呢?

徐:之所以推崇魯爾福,一是因為我非常喜歡這個作家,二是因為他做到的我做不到。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也是我說上面那段話的原因。我不可能像魯爾福那樣寫作,他一輩子所有作品加起來也就20多萬字,你要讓我這輩子只寫這個數(shù),還是先殺了我吧。各人寫作習慣和方式不同, 沒辦法一刀切。我早就寫得比他多了,這么說顯然不是在自我表揚,多了就可能有所重復,就可能不止有“這一個”,還會有“這一些”。我很推崇魯爾福,但我也不認為一個作家不可以在某些地方重復,有時候“這一個”是從“這一些”中脫穎而出的,沒有“這一些”根本就不可能有“這一個”。寫作對我來說是思考逐漸深入的過程, 也是發(fā)現(xiàn)逐漸清晰明朗的過程,所以,我必須寫下去才能找到“這一個”,只能力求“這一些” 少一些。當然,“這一些”大面積的重復也不行。我的宗旨是,不奢求這一個跟上一個完全不同, 但這一個必須跟上一個有所不同,有異質(zhì)的新東西出現(xiàn)。

李:說到“這一些”和“這一個”,我覺得你的鄉(xiāng)村題材中的《紙馬》《刑具制造者》《最后一個獵人》三篇作品,就屬于“這一些”的類型。可以說,這三篇作品故事模式是一樣的,主人公的“人生理念”也無大異,我們幾乎可以將其看成一個人,一個叫老高,一個叫老班,一個叫老槍,一個沉迷于吹嗩吶,一個沉迷于制造刑具, 一個沉迷于玩獵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 就是除了把自己的“愛好”當生存手段,更重要的是當成“人生理想”來追求,卻皆因為沉溺于自己的理想追求之中,最終都釀成了巨大的悲劇——應(yīng)該說,這三篇作品,從單篇看每一篇都十分精致漂亮,題材也有古有今,但是將這三篇放在一起讀時,就給人一種重復之感。我說這是一種“重復”,你認同嗎?對此你怎么看?

徐: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相似處,但我不認為這是重復,除了這三個人物之外,如果你仔細推敲其他小說里的主人公,沒準還會有,而且這種頑固的理想主義者我還會再寫。我對這個問題一直保有頑固的興趣。事實上我認為理想主義是人類為數(shù)不多的美德之一,的確值得一遍遍地寫。因為頑固的堅守理想導致悲劇,才是有意義的悲劇。在這三篇小說里,人物的確呈現(xiàn)了相似的處事方式,但具體細微處還是各有不同,小說的側(cè)重點也不一樣?!都堮R》其實是在呈現(xiàn)最基本的人性,他的自由和權(quán)利,他的渴望與絕望; 《刑具制造者》,我想看看一個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的受害者如何反倒成了它們的幫兇;《最后一個獵人》則是關(guān)乎民間中卑微而又遼闊的愛與犧牲。人的身上歸根結(jié)底幾種品質(zhì),若是糾纏于此,那《紅樓夢》之后我們大可不必再寫。如此眾多的人物,幾乎形成一個完整的世界,我們還有必要寫嗎?當然要寫,因為我們想解決的問題跟曹雪芹不一樣。

李:可以說,上面三個主人公都是“一根筋”的人物,其實這樣的“人物形象”在別人的筆下也出現(xiàn)過,阿城的名篇《棋王》主人公王一生,也是這樣一個“向度單一的人”。這種人盡管有一樁理想,然而極致化的追求,卻使之變成一個更大的“殘疾人”。而且,再往上追溯,可能還可以從更多古今中外的大師作品中看到這樣的“故事模式”和“人物形象”。如果這樣,后來者的小說還剩下什么呢?僅僅就是用一個新的故事,在講一個不變的“道理”嗎?

徐:接著上面說,首先我不是意在講述那個不變的“道理”,我要講的是別的道理。太陽底下無新事,我想太陽底下同樣沒有新的道理。但是我們得接著講,繼續(xù)講,因為我們的講述不是朗讀和背誦,講的方式不同于他人,這本身就是意義;此外,“大道理”也許可供發(fā)揮、革命和修正的地方不多,但“大道理”上的“小道理” 卻可以常講常新。這是寫作者不幸的宿命,也是幸運。若是照你所說,《棋王》已經(jīng)在重復前人的經(jīng)典,那前人的經(jīng)典在重復誰?這就像把人類往前推,最后可能拉出來的是個猴子,猴子算不算人?另外,我們已知《棋王》在重復,為什么今天重讀它依然覺得好,依然要肯定它的價值? 那是因為《棋王》不僅有“一根筋”,還有其他讓我們牽掛、可供我們闡釋的更復雜的意蘊。

李:曾在《大家》看到你和馬季的一個對話,其中提出的“好小說都要有一種先鋒精神” 這個說法,我十分認同。的確,新的精神資源才是真正的“質(zhì)新”。一部好作品應(yīng)該提供一點“前沿精神”。我在寫你的一篇評論中提出一個看法, 認為僅有“新的精神”是不夠的,它還應(yīng)該是一種“正大”的精神,一部小說唯其背后站著的“精神理念”之正大,方可能引起超越膚色、超越文化的心靈共鳴,獲得最廣泛的價值認同。

徐:可能會有很多人認為先鋒精神是鉆偏僻的羊腸小道,是劍走偏鋒,其實不是。正如你所說,真正的先鋒精神應(yīng)該是正大的,既有它的前瞻和前衛(wèi)性,又有它的巨大的包容性,否則這樣的先鋒精神難以傳承、融會到后來者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中去。過去我一直希望能寫出偏執(zhí)、偏僻和陡峭的小說,現(xiàn)在不這么看;考驗一個作家的能力, 固然你對偏僻、陌生經(jīng)驗的認知和表達是一個重要的指標,但更重要的,也許是你對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和內(nèi)心世界的挖掘和拓展,你不是單純求新求異,而是在同中求新求異,從正面強攻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像托爾斯泰那樣,托爾斯泰作為例證已經(jīng)被舉濫了,但依然需要拿他說事,因為他的確給我們樹立了“正大”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