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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1期|笛安:我認(rèn)識過一個比我善良的人
來源:《花城》2020年第1期 | 笛安   2020年02月12日06:50

從前,有一個人,她比我善良??墒沁@又有什么奇怪的,比我善良的人很多。說恒河沙數(shù)那是夸張了,但是車載斗量應(yīng)該是不錯的。只是,這些比我善良的人,大隱隱于市——要遇到他們,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我骨子里是個刻薄的人,所幸我知道這個。有時候,我不打算幫助別人,或者打算給別人行個方便,并不是因為我有沒有同理心,只是因為,我怕麻煩。比如,我的房客已經(jīng)拖欠了十個月的房租,我卻依然若無其事,因為我不知道趕走一個活人要怎么操作,難道真的像電視劇里演的,趁他不在,把他的東西打包丟在樓下么——一個已經(jīng)租住了這么些年的人,打包他的所有家當(dāng),工作量太大了。于是電視劇里的畫面至今沒有發(fā)生。不過我的房客,章志童,他是個要臉的人。在第十個月零一周的某個晚上,他給我發(fā)了一條語音信息:“橘南姐,實在不好意思,我搬去朋友家借住一陣,押金你先留著,欠你的房租我一定會還的?!?/p>

他很體貼,沒有直接打電話給我,這樣就避免了雙方的尷尬——他害怕我說“不行”而引起的等待的沉默,或者我因為害怕他為懇求我做出不得體的舉動,而不得不說“那好吧”。于是我在半個小時后打了一行字給他:你當(dāng)時交了兩個月的押金,所以你還欠我八個月的房租總計是××元,沒問題的話,你寫個欠條給我。先拍張照發(fā)過來,然后快遞到我家。

我知道即使拿著這張欠條,也沒有什么用,可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章志童當(dāng)然不是那種業(yè)內(nèi)有名字的編劇。他經(jīng)常會遇到的情況是:辛苦工作了幾個月,好不容易寫好了一份大綱,然后這個戲不打算開機了,他已經(jīng)寫完完整的十集劇本,卻只能拿到最初的那點定金?;蛘呤牵核馁M了一年的時間,算是跟著各位“老師”寫完了一個戲,而播出的時候“編劇”那欄里沒有他的名字,你會在“聯(lián)合策劃”之類的分類下面看見“章志童”三個字,他還不一定收得到尾款——過去的那十個月里,一定是連這樣的工作機會也沒了。

房屋中介只用了48小時,就替我找到了下一位房客。過去簽合同的路上,我想到了章志童,也不知道那個朋友能收容他多久,也不知道這個朋友是否真的存在。其實他不是一個多事的房客,如果不是我近來很需要錢,我可以再等等他。三個月前,我的老板正式通知我們幾個,接下來的半年里,他每月只能付給我們一半的薪水,想辭職的他會理解,愿意留下來挨過這段日子的——就挨著吧,誰還需要他的感謝呢。我沒有跟徐豐說起過這件事,三個月來,照舊用我減半了的薪水負(fù)擔(dān)家里原本歸我負(fù)責(zé)的那些開銷,不夠的部分用我自己之前的存款來補。我甚至沒告訴他章志童拖欠房租的事,跟自己的老公,為什么不能說呢——總之我就是沒說,我沒想刻意隱瞞,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說出來的時候。

租給章志童的那套小房子,在花家地。聽起來跟名震江湖的美術(shù)學(xué)院處于同一個街區(qū),但其實,我買下這里八年了,從不知道美術(shù)學(xué)院究竟在哪。小公寓一室一廳,不到六十平方米,在十五層上。八年前,我站在狹小的廚房里,遠遠地看到“宜家”的黃色字母,覺得這一帶怎么這么荒涼——那時我還年輕,八年前這一帶的房價也還沒有后來那么夸張。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這里會變成一個像CBD一樣有城市樣子的地帶;我還相信,這間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不過是我繁花似錦的人生的第一步——月供還很艱難我知道,可是我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就擁有自己的第一個物業(yè)了,往后的日子只會有各種各樣想象不了的好時光在等我,不會出什么岔子的。

八年過去了,當(dāng)初相信的兩件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房產(chǎn)中介小哥姓梁,他站在章志童留下的書桌旁邊:“孫姐,這就是咱們新的租戶?!蔽移鋵嵦貏e討厭他叫我“孫姐”,但是我一時也想不出該用什么稱呼來取代這個。那女孩坐在小客廳的一角,可以打開變成床的沙發(fā)明明空著,她卻坐在地板上,一只小小的箱子在她身旁。她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粗花呢外套,牛角扣子散著,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姑娘會不會在發(fā)燒,因為她臉上的紅暈看起來很突兀。她是那種談不上漂亮但也絕對不是難看的長相,留給人深刻印象的便是臉頰上的紅暈以及開口說話時候的某些顛三倒四的造句方式——讓我以為她在發(fā)燒的,也許是她講話的習(xí)慣。小梁指指攤在桌上那兩份見慣了的租房合同,招呼她過來簽字,她像是沒聽見那樣直直地看著我,然后一笑:“房東姐姐,房租一定要年付不可嗎?可不可以先付半年的?”

她笑起來的樣子像只貓??上也幌矚g貓。

小梁有點窘迫了:“您看,年付房租是說好的,您也沒有跟我表示過不同意……您不知道,這位孫姐是吃了上一任租戶的虧——那個人連著十個月都不交房租,您換位思考一下——”她又笑了,一只五官端正的雜毛花貓突然成了精:“你真幽默,我哪好意思想象自己在北京做房東——怎么換位?”我就看著她,靜靜地看了兩三秒鐘,問她:“你簽還是不簽?”她收起了笑容,站起身來,不作聲地走到桌邊——還算識相,不過,她怎么會這么瘦,我甚至懷疑她那條牛仔褲會不會是童裝品牌,她拉開書桌前面唯一的那把椅子,坐下,研究著合同上面的條款,然后把我的身份證拿起來,慢慢地端詳。見她已經(jīng)側(cè)過臉來仰視我了,我不由得稍稍后退幾步——她想在仰角的視覺里把我的臉變得龐大臃腫,不能叫她得逞。她這一次的語氣里是真的好奇:“你是一九八×年的……真看不出來,房東姐姐你好美呢。”

為了少付兩萬多塊錢,不惜昧著良心到這種程度,并且毫無障礙,這樣的年輕人——我掃了一眼她的身份證——這個叫洪澄的年輕人不能小看。“沒問題就在這兒簽字,還有這兒……”小梁的臉紅了,我知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這莫名其妙的對話,于是我也配合著小梁,問:“章志童的這些家具確定不要了是嗎?”

門開了——剛剛我進來的時候沒有把門帶上——像是現(xiàn)世報一樣,章志童出現(xiàn)在門口。十個多月困頓和窘迫的生活也并沒有讓他瘦下來,那件我見慣了的絳紅色沖鋒衣下面,依舊勾勒出那個略微悲涼的肚子。他身上帶著一點戶外深秋的清寒,那副黑色圓框眼鏡的鏡片蒙了一點霧氣,他也不管,徑直地望住了我:“橘南姐,我現(xiàn)在有錢了!去年那個制片方終于給我結(jié)了一半稿費,你看……”他突然安靜了下來,惶恐地看著兩個陌生人,然后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看到小梁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暗暗地攥起了拳頭,人們比較容易對一個失望的大塊頭心生警惕,也是沒辦法的事。章志童像過去那樣懂事,一言不發(fā)地,把一沓簇新的現(xiàn)金放在桌上:“十個月的房租?!彼麤]有直視我的眼睛。大家安靜了片刻,我真害怕那個洪澄此刻說出幾句讓他更尷尬的話,于是我搶著說:“要不要數(shù)一下,我看著,這一沓……好像多了點?”他恍然大悟地抬起頭,額頭已經(jīng)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章志童的額頭格外寬闊,把他的眉毛眼睛都逼得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哦,我忘了,這里面本來還有我打算給你的下半年的房租……既然這樣,就……”像是放棄了尋找合適的詞,他開始顫抖著手指想從那一沓錢里拿走一部分,但是他不知道該不該一張一張地數(shù),于是他只能試探性地拿起幾張,放進衣兜里,再估算著下一次能不能多拿幾張。他龐大的身軀彎了下來,為了避免尷尬,他的頭快要磕到桌面上去了,沖鋒衣的后背上有個巨大的“蜘蛛俠”,“蜘蛛俠”的身體跟著他隱隱地晃動著。

“用不用我?guī)湍惆??”洪澄試探性地問。章志童充耳不聞,費力地一張張拈著鈔票,洪澄果然笑了,一邊笑,一邊看了小梁一眼,嘲笑同盟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達成。小梁沒有笑,但是卻不得不看著洪澄年輕而生動的臉。若是換個場合,不是在這個空蕩蕩灰撲撲的小公寓里,而是在某個光線曖昧的酒吧——洪澄對這個男孩子的擺布就已經(jīng)完成得七七八八了。內(nèi)向的人總得接受生活的教育,無論男女。

“喂,這樣好不好?”章志童似乎聽出了我這句話是在對他說,立即抬起了頭。我流暢地從那沓錢里數(shù)出來三個月的房租,放在他面前。然后我看著洪澄:“你不是只想付半年的嗎?現(xiàn)在可以,你的房租減半了,原先一年的房租你只需要給我一半。但是前提是,你和他合租?!焙槌魏驼轮就难凵窳⒓磳ψ驳搅艘黄?,像是同時被嚇壞了?!澳憧紤]一下?!蔽铱戳艘谎鄯旁谡轮就矍暗哪屈c錢,“你身上不能不留一點過日子,房租減半了,原來三個月的現(xiàn)在變成六個月的,半年以后,你再轉(zhuǎn)給我另外六個月的?!?/p>

“憑什么他就可以只付半年的,我還是得年付?”洪澄嘟起了腮幫子,一看便知這個的確有媚態(tài)的小動作她早已爛熟?!耙驗樗馕业姆孔雍脦啄炅耍墒俏也徽J(rèn)識你。”我知道我的語氣酷似一個令人生厭的教導(dǎo)主任,但是吧,管用,“——章志童,你把臥室讓給女孩子,你睡客廳,反正你需要書桌工作。至于怎么輪流打掃,怎么攤水電費,你們倆自己商量?!?/p>

他們倆依然面面相覷,洪澄把腮幫子鼓得像是含了兩只乒乓球。但是我知道,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我把章志童遲來十個月的房租收進隨身挎包里,心里盤算著如果徐豐今天不需要加班,就跟他去吃一頓我們都喜歡的壽喜鍋??梢钥紤]告訴他這筆錢是獎金,好讓他相信我們公司一如既往。果然,小梁如釋重負(fù)地嘆氣:“你們真是碰到了好人?!碑?dāng)我走到電梯口的時候,洪澄和章志童一起出來與我揮別的樣子,像是一對不那么般配,卻有人愿意真心祝福的小夫妻。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我,和那個比我善良的人。我知道,根據(jù)每個人對“故事”的經(jīng)驗,這個人要么是洪澄,要么是章志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會以為是小梁——當(dāng)然不是,我們后來誰也沒再見過他了。別笑,這其實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在任何一個場景,一個事件,或者一個片段的畫面里,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望而知就是配角。但問題是,有的時候我們知道這個,有的時候未必。

……

笛安,作家,代表作:“龍城三部曲”系列小說(《西決》《東霓》《南音》),長篇小說《南方有令秧》《景恒街》。其中《景恒街》獲得2018年“人民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曾主編雜志《文藝風(fēng)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