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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1期|龐羽:姓張的都知道
來源:《長城》2020年第1期 | 龐羽  2020年02月12日07:40
關(guān)鍵詞:姓張的都知道 龐羽 長城

說實話,非洲王子來我們班,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不過就皮膚黑了點,普通話糙了點。也許我可以和他做同桌。作為見面禮,老虎骨頭不能少,鱷魚的牙齒三顆就夠了,火烈鳥的蛋、犀牛的角、斑馬的鬃毛,就讓他任選其一吧。我可以帶他去網(wǎng)吧“吃雞”。不不不,不是像那些老虎一樣吃雞,而是去玩“王者榮耀”。“王者榮耀”都沒聽說過?你這個王子白當(dāng)了。

我還真當(dāng)他是個人物呢。還沒出生時,我隔著我媽的肚皮,老聽見我爸嘰咕。生出來了,我媽舍棄了她的麻將,把我縫進(jìn)睡袋里,繼續(xù)和我爸嘰咕。什么小紅帽、水晶鞋的。幸虧我生得直,走得正,不然非成偽娘不可。他們說,王子是高大俊猛的,還戴著王冠,家里有數(shù)不清的錢??蛇@個非洲來的王子,黑黑小小,一口牙都沒長齊。

貔貅老師非讓他和我坐。我先聲明,我可比他高多了。這個王子明顯不符人設(shè)嘛。灰姑娘見到他,估計草鞋都要扔了。我客客氣氣地在課桌上畫了一道線,王子,這個是“電纜”,越線要電死的。王子轉(zhuǎn)過黑腦袋,眨巴著咕嚕嚕的黑眼睛。我被他黑得都快眼花了,當(dāng)即白了他一眼,想讓他白回去。王子用別扭的普通話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說,你是不是傻?王子說,我不是傻,我是張翼德,這是我的中文名。

張翼德,你是王子,為什么不姓王呢。

王子張開嘴巴,嗚嗚啊啊了幾聲。

我想了一會兒,張翼德一定吃過獅子肉。我在手機(jī)上查了半天,沒有找到烹煮獅子肉的辦法。獅子的腿太長了,不能炸,要放在篝火上烤;獅子的頭太大了,要剁碎了,揉成一團(tuán),不是有紅燒獅子頭么;獅脯肉煎了比較好,放點胡椒碎;獅尾要鹵了吃;獅爪子要放山椒、八角。我想,要是我待在非洲,肯定是米其林三星大廚。不過我要是米其林三星大廚,我也不會待在非洲。所以張翼德吃過的獅子肉,肯定不是最好吃的獅子肉。

張翼德,你吃過獅子沒?我轉(zhuǎn)過頭。

王子疑惑地看著我。

你知道獅子老窩在哪里嗎?你知道花豹跑多快嗎?你知道鱷魚眼淚咸不咸嗎?你知道大象一天撒多少泡尿嗎?你知道斑馬的血是不是黑白相間的嗎?

王子睜大了眼睛。

切。我又翻了一個白眼。我還以為姓張的都知道呢。

王子還算識相,請我做他的中文老師,一天一包辣條。漸漸地,大部分對話,他基本都能聽懂,碰上生詞,他慘白的眼珠子就咕嚕嚕轉(zhuǎn)。我教他一句,損他一句,反正他也聽不懂。我還講笑話給他聽。從前有個記者去南極采訪企鵝,問第一只企鵝平常干什么,他說,吃飯,睡覺,打豆豆。問第二只,也說吃飯,睡覺,打豆豆。問到第九十九只,都是吃飯,睡覺,打豆豆。結(jié)果到了第一百只,他卻說,吃飯,睡覺。記者問他為什么不打豆豆,他哭著說,我就是豆豆。說完,我哈哈大笑了起來。王子咬緊了嘴巴,鼻子左右收縮起來。我問他怎么了,讓他不要憋著笑。他卻哇地叫出來,你們不能欺負(fù)豆豆!

有了這么個王子當(dāng)同桌,我面子也長了不少。我說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同學(xué)們都叫我“內(nèi)閣大臣”。其實,哪有人敢爬到我頭上,王子不過是個傀儡,我可是垂簾聽政,操控了整個帝國。萬一哪個“刁民”不服,我就指揮幾個心腹,拿著老師用的圓規(guī)、三角尺,把他就地斬首?!暗竺瘛眰兺鶉樀猛弁鄞罂蕖:?,“朕”打下的江山,豈容他人安睡。

有了江山,自然好吃好喝,“妃嬪”無數(shù)。我們班的班花西思敏,往日里對我愛理不理,現(xiàn)在對我可甜啦,當(dāng)即就被我冊封了“貴妃”。還有幾個對我示好的,我勸她們先從“常在”“答應(yīng)”做起。女人多了,有時候忙都忙不過來?!半蕖币膊蝗菀?。不容易歸不容易,我還得伺候一個黑主子。他倒好,說要做文明人,進(jìn)步人,有覺醒意識的人。

我說,你消停消停,跟我一起去吃雞。

他說他只吃過烤雞。

我說,肯德基吃過沒?麥當(dāng)勞呢?德克士呢?放心,我?guī)憬兄浑u。

我轉(zhuǎn)到王子面前,對著他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們中國文化博大精深,“雞”呢,是一種動物,一種食物,還是一種漂亮的女人。有多漂亮呢,給二百元是挺漂亮,給三百元是很漂亮,給五百元是非常漂亮,王子啊王子,看你口味咯。

我還是帶王子吃了蜂蜜芥末口味的“叫了只雞”。我本來是開玩笑的,王子差點哭了出來,他說他不吃人,他說我欺負(fù)他,他說他要換位置。我好不容易哄住了他,說我騙他的,雞就是雞,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吃雞”的另一層意思,不是吃女人,而是去網(wǎng)吧玩游戲。游戲可好玩了。顯然,王子被游戲吸引住了,乖乖地吃掉了整只炸雞。他說下次請我吃甜辣醬的,我說下下次請他吃日式油醋味的。

吃飽了,我領(lǐng)著王子進(jìn)了網(wǎng)吧。網(wǎng)吧里硝煙四起,這邊槍戰(zhàn),那邊手榴彈。我手把手教導(dǎo)王子玩“王者榮耀”。我都把自己的大號給王子了,就想讓他爽一把。沒走幾步,王子居然哭了起來,抱著頭竄出網(wǎng)吧。我也不管我的隊友了,游戲還沒退出,就追了出去。

怎么了你?我大聲對他說,這可是我玩得最好的一個賬號,隊友要罵死我了,這個月的排名也被你毀了!

王子望著我,噙著滿眼的淚。咕嚕嚕一轉(zhuǎn),透明的淚從爍白的眼球里冒出來,嘩地劃過他的臉頰,劃過的地方,變得更加黑了。黑得讓我也難過起來。

殺人……我不殺人。王子哽咽著。

王子告訴我,他來中國,是為了政治避難。他的爸爸、媽媽,包括家里的狗,全都被政敵殺了,姐姐也被禍害致死。他爸爸被斬首了,他媽媽被槍爆了頭,他姐姐被人糟蹋了,扔進(jìn)了猛獸園。他家里的狗,被做成了肉腸。國際上可憐他,把他救了出來,送到了中國。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些是游戲上才會有的設(shè)定。一些網(wǎng)絡(luò)小說上也有??葱≌f情節(jié)時,只覺得好玩。玩游戲時,只想著多殺幾個人。突然,有個人到我身邊,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這種感覺,也許在VR游戲里才能體會。說到VR游戲,還是大潤發(fā)那邊好玩,但是比較貴,一人一次二十元。王子畢竟是王子,難過了是王子,來中國了是王子,不玩游戲了是王子,全家被殺掉了也是王子。我?guī)ネ?,總不能都是我付賬吧。

張翼德。我正視著他的眼睛,你需要熱血!你需要振作!走,我請你看電影。

電影錢是我掏的,不過,王子買了豪大大雞排、都可奶茶、西尾抹茶冰淇淋。算一算,我也沒虧。不過,看《戰(zhàn)狼2》的人太多了,滿屋子的觀眾。我已經(jīng)看過一遍了,但我為人仗義,多看一遍也無妨。王子問我那個男的是誰,我說是冷鋒。他又問我那個女人是誰,我說是冷鋒的二老婆。他說中國人不是只能娶一個嗎。我說,這你就不懂了,王子與庶民同罪,你能娶一百個,我也能娶一百個。王子點點頭。

從影院里出來,王子的胳膊還是顫抖的。他拽著我說,中國人真好,我喜歡中國人,求求你教我怎么做中國人,好不好?

我一聽樂了,把書包都塞給了他。首先呢,要做中國人,就要寫作業(yè)。你把這些全寫了,你就能入門了。

本來是我求王子,現(xiàn)在是他求我。為此,我在學(xué)校得意了好一陣子。王子,給我倒杯水;王子,給我捏捏肩;王子,我的橡皮擦掉下去了,你去三樓、二樓、一樓好好找找;這一下,我在全校都成名了。那人是個“內(nèi)閣”……哦不,他是“太上皇”,惹不得,惹不得。

“太上皇”怎么能缺女人呢。班花西思敏老是要請我去學(xué)校旁的小弄堂,吃串串香。小弄堂里小吃很多,都是做學(xué)生生意的。吃完了這頓,還有女孩請我去吃黃燜雞米飯、蘭州拉面、喜多多壽司,課間,還有絕味鴨脖、蛋黃酥。我少不了她們的,把她們聚在一起,吃了幾桶全家桶。全家桶不是白吃的,還有一系列的“冊封儀式”。該“婕妤”的“婕妤”,該“昭儀”的“昭儀”,連長得最普通的那個,也當(dāng)了“美人”。當(dāng)然,“后宮”要有個主子。誰叫人家西思敏長得漂亮,考試還讓我抄呢,“皇后”就她了。以后,誰欺負(fù)她們,就是和我過不去。

這話一說出去,就啪啪給我打了臉。我的“皇后”,尊貴、無上、雍容華貴的“皇后”西思敏,居然跑過來對著我哭。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有人欺負(fù)她。我說豹子膽,誰敢?西思敏抹開眼角的淚,指著一個人說,就是她,壞女人。

這人是我們班的怪胎范彤。簡直比我的黑人“兒子”還要怪。在我們看抖音、吃火雞面、玩游戲時,總是推著一副眼鏡,深沉地對我們說,要學(xué)習(xí)啊,學(xué)習(xí)才能進(jìn)步。我們不理她。上課時,她老是要發(fā)言,要和貔貅老師邀功,吵著我們睡覺。連上體育課,能跑三圈的,她絕對少不了一米。體育老師都夸她。我們鼻子哼哼。誰不知道她,父母離婚了,天天讓奶奶騎著三輪車接送。那么用功,不照樣還在我們育才初中部當(dāng)個小小的學(xué)習(xí)委員?我那個哥們,他爸是市領(lǐng)導(dǎo),我那幾個手下,誰家沒有小汽車?再看看我的“兒子”,黑人小王子,他大手一揮,獅子就呼啦啦跑過來,把范彤吃得一粒不剩。

喂。我跑過去,拍了拍范彤的肩膀。

范彤推了推眼鏡,瞇起了眼睛,何同學(xué),請問有什么事?

呵,我冷笑一聲,就是叫你當(dāng)點心。

當(dāng)點心?范彤朝我擠了一個笑,何同學(xué),我可不是什么蛋黃酥。

我聽了很不是滋味。輪到這個小丫頭片子諷刺我?

你等著。我伸出手,推了推范彤的眼鏡。你好好等著。

我這個黑“兒子”,都不知道改朝換代了。他捧著一堆書,硬是要我解釋寫的是什么。我有時把韓非子說成朱元璋,有時又把李白說成金庸,我還騙他說,魯迅原來姓周,后來去了泰國,回來就成了演員周迅。王子半信半疑,還去圖書館查資料。他說魯迅叫周樹人,我說你錯了,他是周樹村的人,原名就是周迅。王子慌了,說不像不像,魯迅不長這樣。我說,王子,你太天真了,有了錢,你都可以當(dāng)范冰冰。王子搖頭,她是白的,我是黑的。呵呵,我笑了,你也不看看人家天王邁克爾·杰克遜,學(xué)著點。

除了逗王子,我也給他點正事做做。比如,幫我的“昭儀”拿作業(yè),幫我的“貴妃”買飲料。王子眨巴眼睛,不解地望著我。我說,你要做中國人,就必須深入群眾,有了群眾基礎(chǔ),你才是真正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闹袊?。王子聽得樂了,一把抱住了我。我說熱。他說我香。我一個激靈,推開了他,你不會想煮了我吃吧?

誰也吃不著我。我找了幾個哥們,商量了下。得罪我們可不是玩的。本來想叫著王子,后來想想,他腦子跟不上。算了。有個哥們親戚是做影視劇的,能幫我們弄點東西?!疤O果X”買了好幾個蘋果X,說東南西北都放著。有市領(lǐng)導(dǎo)父親的哥們說,你們盡管玩,有事我頂著。我們說得義憤填膺,育才初中部,怎么可以有人如此囂張?

到了體育課,剛跑完三圈,我派了一個小弟,過去找范彤,說貔貅老師有事找她,讓她去教室等著。范彤喘了口粗氣,抹了抹臉上的汗,爬上四樓了。

我們早就在隔壁班等著了。每人一個蘋果X,耐心守候著。等范彤進(jìn)了教室,我們鉆了過去,一人一條門縫,用手機(jī)攝像頭對著。

范彤先是用泛白的毛巾擦了擦脖子,整齊地疊起來。然后到了講臺上,把不能用的粉筆墩扔了,用抹布揩干凈桌子,整理好三角尺、圓規(guī),抓起黑板擦,手臂上下掄著,除干凈了黑板上的粉筆印子。

馬屁精。一個哥們說。

噓——我壓低了聲音,讓他們小聲點。

拾掇干凈了,范彤舒了一口氣,走到了座位旁,翻開語文書,邊念著《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邊徐徐地坐下去。

我們端著手機(jī),屏住呼吸。刺啦一聲,一片血紅。

這下,范彤出大名了。我們可是直接傳上了抖音,題目就叫《初中女生月經(jīng)大血崩》。沒過幾天,點贊就上了萬,留言都破了千。我們一條條刷著,樂開了花。育才初中部的學(xué)生,只要玩抖音的,都知道初一8班,有個女生叫范彤。

多虧了范彤,現(xiàn)在我們哥幾個,都會背《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了,邊背著邊徐徐地坐下去,屁股一挨凳子,就有人起哄。我同桌王子十分不解,說,你們做什么呢?我板著臉,對他說,這是中國古人杜甫,我們歷史上最有名的猜謎專家,寫的一首謎語詩。誰要是破了這個謎,誰就能當(dāng)最正宗的中國人。王子眼睛亮了起來。

抖音的威力還在加大。“皇后”西思敏出了氣,帶著一幫“妃嬪”們,對著范彤,左一個不是,右一個不是,要不是有貔貅老師,我們就直接賞她“一丈紅”了。范彤憋紅了臉,不對我們說一個字。到了課上,只要她發(fā)言,就有一個哥們說,啊喲,我肚子痛。另一個哥們接話,肚子這么痛,我要坐下來。我接著背誦,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笑了出來,你們說,我會不會血崩了啊?這時,全班哄堂大笑。范彤坐下來,還沒挨到板凳,又騰地站起來。我們笑得更兇了。貔貅老師用三角尺敲著黑板,安靜,安靜。我們才不管他呢。剛開始,王子聽不懂,聽著聽著,他也跟著我們笑,笑完了,還問我,那個女孩做錯什么了???我捂著肚子,使勁地憋住笑,她,她背的杜甫,和我們的不一樣。

就算這樣,范彤還是不理我們。其實,只要她對西思敏磕個頭,認(rèn)個錯,我們也就不計較了??伤弧K龅轿魉济?,昂著頭,挺著胸,一個眼神都不給她。她路過我們一幫,我們吹一個口哨,她就回頭吐一口痰,吹兩個,她就吐兩個。吐來吐去,我們哥幾個不樂意了。有市領(lǐng)導(dǎo)父親的那哥們,查到了范彤家的地址。

是老城區(qū)的一個破房子,瓦片還沒有幾個,窗子上貼著褪色的窗花,門前停著一輛生銹的“鳳凰”,氣早就被我們放了。

一放學(xué),我們就蹲守在一個角落。天氣熱,破房子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接連不斷,還有擦肥皂時,吱溜吱溜的響。我們互相對視一眼,舉起手機(jī)啪啪兩聲。水聲停了,我們四散而逃,邊跑著邊喊,我們拍到啦!我們拍到啦!馬上傳上網(wǎng)!

范彤三天沒來上學(xué)。我還是那個“太上皇”。王子變乖了,開始背古詩。關(guān)關(guān)——這是什么字?王子指著“雎鳩”問我。雛雞,這個叫雛雞。王子恍然大悟,關(guān)關(guān)雛雞,在河之洲。他又轉(zhuǎn)過臉,什么淑女?這兩個字叫什么?窯窟,這兩個字叫窯窟。王子點了點頭,和那些人一樣,推遠(yuǎn)了書,瞇起了眼睛,左右來回?fù)u晃著頭,關(guān)關(guān)雛雞,在河之洲。窯窟淑女,君子好逑。我本來想笑,又笑不出來??傆X得有個地方空了,空得不是時候。

我們被貔貅老師叫到了辦公室。他叫我們交出手機(jī)?!疤O果X”不服,貔貅老師擰了他的耳朵,再不聽話,我打電話給你們父母,把你們的丑事全都說出來。我們立即慫了。左邊那個,怕被親戚問血袋的下落;右邊那個,怕父母從此不給他買蘋果X;我也害怕。要是我媽不打麻將了,又把我縫進(jìn)睡袋里,我爸不做生意了,斷了我的零花錢,兩人又開始給我講小紅帽、水晶鞋,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范彤又來上學(xué)了,眼睛腫得像水蜜桃。我們安分了幾天,誰也不敢吱聲。得空了,我和王子講講笑話,王子答應(yīng)我,等我到了非洲,一定請我吃紅燒獅子頭。我說算了算了,你帶我去看看鱷魚、老虎、大象、斑馬、犀牛。王子笑了,那還不簡單,這些動物,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嘟著嘴,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湊過去,你是王子,你和“王者榮耀”什么關(guān)系?

我們安分了,“皇后”那邊告了急。西思敏跑到我面前,摸著我的手,細(xì)長的睫毛垂下細(xì)長的淚珠,鼻子紅得有些透明。那個賤人,那個壞女人,踩我的腳。

沒想到,西思敏不僅和我告了狀,還和我那些哥們說了?!疤O果X”說,這次我們不能當(dāng)玩笑了,我們要來真的。弄不死丫的。

“蘋果X”果然有腦子。育才中學(xué)開始有了一個傳說,月黑風(fēng)高時,初一8班的一個女生,被她的班主任喊到了家……傳著傳著,果然有鼻子有眼了,有幾個高中部的學(xué)長,特地跑到我們教室,非要見見那女生。我們憋著不說,他們就吹起口哨,意味深長地走了。我去上體育課,還有別的班的人過來和我打聽,發(fā)現(xiàn)了沒?懷孕了沒?

沒過多久,范彤再也不敢在課上發(fā)言了。體育課上,她一圈都不跑。黑板擦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灰,粉筆盒里全是粉筆墩。她那條泛白的毛巾,早就被人撕成了條。

我們依然沒有放過她。

到了課間,我們在走廊上鋪成一排,均勻地曬著太陽,說要曬成古天樂。范彤出了教室門,看見我們,戴起了衛(wèi)衣的帽子,用手掩著鼻子嘴巴,低著頭,彎著腰,往廁所走去。

“蘋果X”對著我,喊起來了,哎呀呀,聽說你和貔貅老師親嘴了?

我親那玩意兒干啥。我白了他一眼。

“蘋果X”又轉(zhuǎn)過頭,對著“血袋兄”,聽說你喜歡貔貅老師的席夢思?

“血袋兄”邪邪一笑,那可不,總比我家那床舒坦。

范彤顫抖著身體,她用雙手捂著臉,加快腳步走著。

我們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等我們抹干了眼角的淚,發(fā)現(xiàn)那個黑王子站在我們面前。

你們,王子咕嚕嚕的白眼睛,變得沉重而鎮(zhèn)定,你們?yōu)槭裁匆圬?fù)她?

由于我的不作為,我的“太上皇”位置要被罷黜了。“蘋果X”說,我不會虧待我兄弟。只不過現(xiàn)在時代進(jìn)步了,不能老是封建社會。這樣,我們改良下,學(xué)學(xué)國外,建立君主立憲制,你呢,何同學(xué),繼續(xù)保留你的稱號,但是,大事小事,要由我這個“總統(tǒng)”過問。至于你“兒子”,那個黑人王子,我們不會為難他,但是王子與庶民同罪,讓他萬事小心點。

范彤成了育才中學(xué)人人唾棄的“蕩婦”。我要是她,早就轉(zhuǎn)學(xué)了??墒俏衣犝f,她交不起轉(zhuǎn)學(xué)費,她以前成績很好,但市重點中學(xué)的學(xué)費太高,她才來了育才中學(xué)。

我也沒想到,范彤找的人是我。她剃短了頭發(fā),厚厚的劉海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下半張臉由一個口罩蓋著。她給我遞來了一封信,讓我?guī)蛶退?/p>

我看了信,但我沒告訴“蘋果X”他們。要是我說了,那我不就背叛組織了嗎?這個代價太大了。至于范彤寫了什么,我也沒記住。我心里亂得很,我很怕。我怕我忍不住,跟王子說,帶我回非洲吧,我不要老虎骨頭,我不要鱷魚的牙齒,我也不要火烈鳥的蛋、犀牛的角、斑馬的鬃毛了,我只想坐在石頭上,和那只不存在的獅子,好好說說話。

然而我并沒有。

“蘋果X”又得到了一部蘋果X手機(jī),他聚集了我們,說好好耍耍那個飯桶。

放學(xué)了,范彤被我們困了下來。她問我們做什么?!疤O果X”說,請你吃飯。她說,你們不會是想殺人吧?“蘋果X”一笑,那怎么敢,這些天你也累了,請你吃好吃的。

還是抖音。最近抖音上面流行一個比賽,叫“吃火雞面大賽”。“蘋果X”說,飯桶,現(xiàn)在你是我們學(xué)校的網(wǎng)紅,有名得很。是我們把你捧紅的,你不會忘恩負(fù)義吧?這樣,我煮了兩包火雞面,雙倍辣的。只要你一分鐘之內(nèi)吃完,贏了比賽,我們就放了你。

范彤望著我。我撇開頭,不去看她。

熱氣騰騰的火雞面端了過來。范彤捧著面碗,對著手機(jī)勉強(qiáng)地笑著,停留三秒,錄了個封面。放下面碗,她張開嘴巴,大口吞了一口面,剛?cè)肟?,她就被辣出了眼淚,咳嗽著,她把嘴里的面都吐了出來,使勁地吸著鼻子,不讓鼻涕流下來。“蘋果X”讓她不要停。她用手擦了擦鼻子,把剛才吐出來的面條又塞進(jìn)嘴巴里。

在場的不少人都笑了出來,還有人捂著肚子,假裝干嘔著?!疤O果X”站在講臺上,傲視著我們,不時點點頭。我也站在人群中,笑了笑。

教室門被打開了,是那個咕嚕嚕的黑人張翼德。你們住手!

“蘋果X”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王子,你下來體恤民情了嘛。

王子深吸一口氣,上下左右看了看,似乎知道寡不敵眾,語氣也下落了不少,我來陪她吃。

對著手機(jī),王子和范彤狼吞虎咽著?!疤O果X”說,好好的王子不當(dāng),非要跑到中國來當(dāng)網(wǎng)紅。王子被嗆出了眼淚,你們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婚姻法?人群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沒想到的是,范彤更加出名了,不是因為火雞面,而是因為王子。育才中學(xué)的傳說更加豐富了,那個初一8班的女生,被兩個男的搶,一個是她的老師,還有一個,居然是非洲王子。別看她看起來普普通通,說不定,以后還是個王妃!

“蘋果X”轉(zhuǎn)換了策略,對范彤說,你別偷人了!姓張的都知道!然后,他又繞著王子轉(zhuǎn)。王子啊王子,王妃給你戴綠帽子,她肚子里不知是太子,還是其他人的野種呢!

王子咕嚕嚕地轉(zhuǎn)著眼睛,又咕嚕嚕地轉(zhuǎn)著腦袋。我不去看他。通常這個時候,我都在走廊里曬太陽。我想起我是“太上皇”的那會兒,好吃好喝,“妃嬪”無數(shù)??赡怯秩绾?,不照樣沒看過獅子、鱷魚、老虎、大象、斑馬、犀牛?我這個“太上皇”才叫白當(dāng)了。我閉起眼睛,讓更多的陽光擁抱我?;蛟S我曬成了黑黑的古天樂,我就可以當(dāng)非洲人了。

范彤直接給“蘋果X”塞了紙條,說,不要傷及無辜,放學(xué)后,小弄堂,我們說清楚。

“蘋果X”的熱情空前高漲,說吃雞吃雞,現(xiàn)在終于要殺雞了。

小弄堂還是那樣,串串香、黃燜雞米飯、蘭州拉面、喜多多壽司。對于這些,我再也不吃了,吃膩了。我們這群人早早到了,在等范彤。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過了這些天,我沒曬黑,我的影子曬黑了。

范彤用發(fā)夾夾起了劉海,口罩也摘了,換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遙遙地向我們走來。

范爺范爺,“蘋果X”吹起口哨,今兒心情不錯嘛。

范彤不說話,一步一步走到我們面前,你們錯了。

錯了?“蘋果X”捋了捋頭發(fā),哪里錯了?

范彤從書包側(cè)袋抽出一把水果刀,刺啦一聲,她的手腕里噴出老長的血柱,我們定了一會兒,大喊著四處逃竄。

范彤笑了,你們錯了,這才叫血崩。

事情被學(xué)校壓了下來。不過,也沒什么事,范彤被調(diào)到了其他班,手腕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我們的父母都被叫了過來。市領(lǐng)導(dǎo)也過來了,校長賠著笑,本來是孩子們之間的玩笑,范彤這個女生心理比較敏感,比較脆弱,不能怪他們,大不了,給范家賠個不是,送點水果瓜子、核桃露什么的。這種事也正常,哪個孩子不會搗亂呢。我聽專家說呀,會搗亂的孩子,都是聰明的孩子,將來大有出息,你看人家愛因斯坦……

我領(lǐng)到了人生第二個睡袋,還有一套《如何讓你的孩子走向成功》。到了晚上,我媽不打麻將了,專門給我念這本書。我沒覺得有多難過。因為有更難過的事。王子的簽證到期了,他將會被遣返回國。

我又帶王子去吃“叫了只雞”。蜂蜜芥末味、甜辣醬味、日式油醋味,每個味道點一份。然而王子一口也沒吃,他把它們都埋了。我問他干什么,他說,它們都死了。我說,它們死了,關(guān)你什么事。他抬起頭。我看著他咕嚕嚕的眼睛,突然有些難過,那里面有一片大草原,草原上有獅子、鱷魚、老虎、大象、斑馬、犀牛,那都是我沒見過的東西,那也都是我這輩子都無法擁有的東西。

我猜到謎底了。王子說。

什么?謎底?

對,就是那個你們中國古代最有名的猜謎專家,杜甫,他寫的那首謎語詩,《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我猜到了。

你還記得?我苦笑著。是什么?我都猜不到。

是精神。王子的眼睛亮起來。你們中國人的精神,高貴、大度、謙讓、不屈的中國人精神。但是,王子的眼睛暗了下去。沒有了,不,不是沒有了,是你們不配。

我問他,你還想不想當(dāng)中國人?

王子張開懷抱,擁抱了我,比起成為什么人,我更在乎朋友。

王子如期走了。我的日子難免無聊。貔貅老師給我調(diào)了個女同桌,好好學(xué)習(xí)的那種。我和“蘋果X”他們斷了。在課上,我不睡覺了,偶爾也會舉手發(fā)言。體育課,我也跑得完三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是時不時會想起范彤血淋淋的手,想起王子曾經(jīng)告訴我,他來中國,是為了政治避難。他的爸爸、媽媽,還有家里的狗,全都被政敵殺了。他爸爸被削掉了腦袋,他媽媽腦門開了花,他姐姐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又被扔進(jìn)了猛獸園。他家里的狗,被做成了肉腸,被人分了吃了。王子無依無靠,回了非洲,是否能逃得過,我還是不知道。也許姓張的才知道。我想,也許很多年后,想起這一切,我會愧疚。也許,并不會。

龐羽,1993年3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花城》《鐘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40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作品入選《2015年中國短篇小說》《2016中國好小說》《2017年中國短篇小說》等年選。獲得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等獎項。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7年卷)。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譯林出版社),《我們馳騁的悲傷》(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