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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迅的十首新詩
來源:《新文學史料》 | 顧農(nóng)  2020年02月18日06:46

詩人魯迅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成果是他的二十幾首散文詩,后來集印為一冊《野草》;其次是他的一批舊體詩,其中的名句如“我以我血薦軒轅”、“城頭變幻大王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等等,膾炙人口,傳播尤廣;他早先也曾寫過幾首新詩,知名度不高,現(xiàn)在讀者也很少,簡直幾乎要被忘卻了。

其五四時代的新詩篇目如下:

《夢》(《新青年》第4卷第5號,1918年5月)

《愛之神》(同上)

《桃花》(同上)

《他們的花園》(《新青年》第5卷第1號,1918年7月)

《人與時》(同上)

《他》(《新青年》第6卷第4號,1919年4月)

一共六首,都在《新青年》上,皆署名唐俟,是分三回發(fā)表的:第一回三首,第二回二首,第三回就《他》這一首。按這樣的形勢畫一個統(tǒng)計圖,直線下降,趨向于零。果然,魯迅后來便不再寫新詩;而于1919年8、9月間在《國民公報》發(fā)表了七段散文詩,總題為《自言自語》,看樣子還要再寫下去,但不知道為什么,卻戛然而止了,幾年以后才重新開始。魯迅有時會潛伏一段時間,醞釀進行新的工作(參見顧農(nóng)《魯迅的十年潛伏》,《上海灘》2013年第4期)。這種潛伏也可能細化到某一更小的領域。

頗堪注意的是,魯迅停止新詩寫作之日,也正是他開始動手來創(chuàng)作散文詩之時。這樣一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轉換,似乎表明他已經(jīng)敏銳地意識到,新詩這種文學樣式不適合他自己,甚至也可以推測,他認為新詩不適合中國。

后來到三十年代,楊霽云首先把魯迅的新詩搜集起來,編入《集外集》(五首,缺最后一首);為此魯迅在該集的序言中回顧自己當年的情形道:……也做了幾首新詩。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xiàn),就洗手不作了。到魯迅晚年,他在會見美國友人埃德加·斯諾時,據(jù)說曾說過這樣幾句很極端的話:研究中國現(xiàn)代詩人,純系浪費時間。不管怎么說,他們實在是無關緊要,除了他們自己外,沒有人把他們真當一回事。“唯提筆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詩人。”(《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安危譯,《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3期)這份談話記錄未經(jīng)魯迅本人審閱,而且有跡象表明,其中滲透了斯諾本人的某些見解;但斯諾也不大可能完全無中生有——魯迅在閑談時用極而言之的調子批評中國新詩,是完全可能的。

在1925年發(fā)表的《詩歌之敵》(后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一文中魯迅為年輕人的愛情詩辯護,意在抨擊堅守舊道德的保守派,但他又寫道:“說文學革命之后文學已有轉機,我至今還未明白這話是否真實。但戲曲尚未萌芽,詩歌卻已奄奄一息了。即有幾個人偶然呻吟,也如冬花在嚴風中顫抖。”可見他對新詩的現(xiàn)狀及其前途很不樂觀。

魯迅的新詩大抵是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助威的,他完全擺脫了舊體詩的腔調,用非常散文化的文句,表達對新思想新生活的追求。

第一首《夢》,說中國人有許多夢想,往往后夢趕走前夢,詩人呼喚“你來你來!明白的夢”。這里有著極其豐富的歷史內容。

《他們的花園》一首則大談應當大力向外國學習及其困難:從“他們的花園”摘來一朵白得像雪的百合花,卻很快就有蒼蠅來拉些矢在上面,令人氣得無話可說,可是——說不出話,想起鄰家,他們大花園里,有許多好花。還是要學外國,要請來“德先生”和“賽先生”。詩歌這樣寫,很近于比興體的雜文,乃是時代精神的號筒,路徑與小說《狂人日記》殊途同歸。

這一批新詩中水平最高的大約是最后一首《他》: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著;

“知了”叫了,刻刻心頭記著。

太陽去了,“知了”住了,——還沒有見他,

待打門叫他,——銹鐵鏈子系著。

秋風起了,

快吹開那家窗幕。

開了窗幕,會望見他的雙靨。

窗幕開了,——一望全是粉墻,

白吹下許多枯葉。

大雪下了,掃出路尋他;

這路連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尋他,——阿!回來還是我家。

這詩的寫法很像是魏晉之際大詩人阮籍的《詠懷》?!俺鲩T望佳人,佳人豈在茲?……忽忽朝日,行行將何之?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保ā对亼选菲浒耸斞冈娎锏摹八?,無非就是阮籍筆下的“佳人”,代表一種難以追尋的理想。魯迅甚至說,追著追著,竟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去,埋在山上(古代的墓上多種松柏)。這就比阮籍更要痛苦了。五四群眾運動高潮到來之前,魯迅有一種深沉的悲觀,這一點他在《吶喊·自序》里也曾明確地說起過。

思想過于超前,形式也大為超前,這樣的新詩就寫不下去了。

魯迅雖然不再寫新詩,但仍然很熱心幫胡適選他本人的詩作,又替周作人修改《小河》;魯迅的詩人氣質仍然在發(fā)揮作用,但他已經(jīng)決心“洗手不作”,而一心運用那些更適合于他的文學樣式,繼續(xù)吶喊奮斗。

魯迅寫過舊體詩,有絕句和律詩;也寫過新詩,“五四”前夜在《新青年》上發(fā)表過六首,后來到三十年代初葉又有歌謠體的新詩四首——可是這四首一向被視為他的舊體詩,還有進而論定為“古風”的。否認歌謠體詩是新詩,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錯誤,其意若曰:只有無節(jié)調不押韻的才是新詩——這個觀念相當頑固而且可怕。

這四首歌謠體新詩是1931年底發(fā)表的《好東西歌》、《公民科歌》、《南京童謠》以及1932年初的《“言辭爭執(zhí)”歌》,因為都帶有強烈的政治諷刺色彩,只能刊登于當年的地下報刊?!逗脰|西歌》唱道:

南邊整天開大會,北邊忽地起風煙。

北人逃難北人嚷,請愿打電鬧連天。

還有你罵我來我罵你,說得自己蜜樣甜。

文的笑道岳飛假,武的卻云秦檜奸。

相罵聲中失土地,相罵聲中捐銅錢。

失了土地捐過錢,喊聲罵聲也寂然。

文的牙齒痛,武的上溫泉。

后來知道誰也不是岳飛或秦檜,

聲明誤解釋前嫌,

大家都是好東西,

終于聚首一堂來吸雪茄煙。

諷刺國民黨黨國要人的內訌和勾結,令人想起眼前的事實,“牙齒痛”、“上溫泉”二句尤有比較明確的所指。這樣罵上門去的歌謠是無從公開發(fā)表的。

這幾首詩,內容具有尖銳的政治針對性,藝術上則充滿了改進新詩寫法的探索性。“五四”前后興起的中國新詩數(shù)量不少,脫離群眾,讀者無多,影響遠遠不如白話文的小說和散文。大家比較熟悉而且能夠記住的,還是舊體詩特別是唐詩。

新文學在詩歌領域里的革命迄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魯迅一向認為,新詩“須有形式,要易記,易懂,易唱,動聽,但格式不要太嚴。要有韻,但不必依舊詩韻,只要順口就好。”(1935年9月20日致蔡斐君)曾經(jīng)有若干詩人在形式上作過種種努力,很成功的不算多。讀者太少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

為了改變這種現(xiàn)狀,魯迅特別強調新詩應該能唱。1934年11月11日他在答復竇隱夫的信中寫道:“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后一種為好;可惜中國的新詩大概是前一種。沒有節(jié)調,沒有韻,它唱不來;唱不來,就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能在人們的腦子里將舊詩擠出,占了它的地位?!毙略姷母母锞褪且谶@些地方作出努力。魯迅繼續(xù)寫道:“我以為內容且不說,新詩先要有節(jié)調,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可以唱得出來。但白話要押韻而又自然,是頗不容易的,我自己實在不會做,只好發(fā)議論?!?/p>

“實在不會做”是魯迅的謙辭,他分明做過有節(jié)調而且押韻的新詩,《好東西歌》等四首就是例證;只可惜他不過偶一為之,沒有作出持續(xù)的努力。

即使是偉人也只能做屬于他的那一份事業(yè),可以只手包打天下的只有神仙。

(節(jié)選自顧農(nóng)《魯迅二題》,《新文學史料》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