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0年第1期|谷運龍:黑山(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1期 | 谷運龍  2020年02月26日08:30

二斤頭爬上樓頂,太陽正從野牛塘的山埡里冒出來,第一縷陽光正好抹在猴子坡的山尖上。陽光金汁似的從猴子坡上緩緩地向下流淌。玉米正在圓包,花粉幾近殆盡,玉米須已開始由艷紅轉(zhuǎn)為褐色。任青書記地里的毛梨兒(獼猴桃)套著袋掛在果架上,泥娃娃一樣打著秋千。昨天晚上,他在桃花寨下面的山道上碰上了九斤。九斤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昂著頭往家里去了,沒有說話。他知道九斤回來是為了什么。

九斤是國家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幾年前就去了羌城,在那里作釋比(羌族的神職人員)文化的活態(tài)展演。兩個兒子天遠地遠,一年半載連面都照不上一眼。二斤頭想不通的是:九斤掙了國家的傳承費,又掙了縣上活態(tài)展演的錢,還舍不下猴子坡上那幾畝球錢不值的地,春種秋收忙得屁顛屁顛。九斤一回來,猴子坡上那一架看玉米的棚子又會像死人骨頭立在坡上了。

從桃花寨消失好些年的棚子這幾年又狗屎菌似的從那些地邊上長了出來。只要這東西一長出來,幾匹山就都不清靜了,深更半夜,吼叫聲、恐嚇聲、尖叫聲就會在桃花寨上空經(jīng)久不絕地響起。九十歲的二斤頭,好像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讓他最惱火的是年輕人都出走了,守棚子全是一幫老人,連婆婆大娘都上了棚子。她們晚上渾濁又懼怕的吼叫,像被鬼爪子卡住了喉頭。吼不出來的,就干脆買了鞭炮,地里一有響動就點燃一串拋于空中。還有的購得煙花,點燃后將其對準地心,禮花在玉米地里炸開,讓那些入地的野獸喪魂失魄。開始還好,吼一夜,炸一夜,便可清靜三五天,十天半月后,野豬老熊也不怕了。

每年的這個時期,二斤頭都想躲起來。不是怕夜里的聲、光、炮,而是怕桃花寨的鄉(xiāng)親和九斤,怕他們請他重操舊業(yè)。太陽都有些耀眼了,二斤頭用手掌搭了涼棚望向九斤地邊上那架已實在撐不下去的老棚子。九斤還沒去修補他的棚子。他覺得有些奇怪。肚子有些嘰里咕嚕的抱怨他了,他這才下樓。

他坐在熊皮墊子上,熊皮墊子已被他的老屁股摩擦得光亮如玉,稍不注意,屁股還會往下滑。熊毛早已脫盡,熊皮的膻味也早已飄散,但他說過的那些話一句也不曾忘。于是,二斤頭在心里說,九斤啊,你讓我再去做那樣的事,你不是讓我把自己吐出去的口水又舔進嘴嗎?我這幾根老骨頭以后還往哪里放呢?

桃花寨的人知道二斤頭那尊“神”是輕易請不動的,但這個問題不解決又不行。開始,他們也曾寄希望于書記任青,有些人甚至質(zhì)問他:我們選你當省人民代表,就是希望你給我們解決問題,連幾頭野豬幾群猴子你都管不住,還要你這個代表、書記做啥子?

任青也苦啊,總以為這樣的問題以議案的形式反映上去立馬就可以得到解決??涩F(xiàn)在是文明社會,野生動物早已有法律保護,山上的野生食物又在逐年遞減,野生動物的生存環(huán)境本就被人類破壞了不少,禍害幾棵莊稼,吃幾個果子又能怎樣?難道還要了人家的命不成?

“實在沒得辦法,鄉(xiāng)親們才要我來請你出山啊。”

九斤第一次去找二斤頭,話才說了一半,二斤頭就瘋了似的說:“虧你想得出來,你讓我去黑山,你自己老了不怕報應(yīng),你的兒孫呢?你就不為他們著想?”

九斤還想解釋,二斤頭把門打開讓他“滾出去”,還說以后再不準進他的門。

實際上,害怕報應(yīng)這種說辭只是一方面,二斤頭顧慮的還有書記任青。去年冬天,任青發(fā)動全村的群眾,花了二十多天的工夫?qū)⒍镱^的破舊房重新修了,房子比以前寬大亮堂了,還給他裝了馬桶,換了席夢思,讓二斤頭一坐在馬桶上就心生感激。任青是個有文化的領(lǐng)導,他不相信黑山這一套,對此持懷疑和反對態(tài)度,二斤頭不想和他對著干。

一天,九斤將二斤頭請去家里,二斤頭知道他的心思,就磨磨蹭蹭不想去,都等到日上三竿后才慢吞吞地前往。

九斤在房背上架了一臺炮火一樣的望遠鏡,二斤頭剛一湊上去,就看見一群猴子從猴子坡上唱著鬧著,歡快地跳著群舞下來了。它們毫無顧忌地徑直進到任青的毛梨園中,摘下又大又好的果子,坐在地上邊吃邊鬧。

這時,鞭炮從果園的四周響起。二斤頭松了一口氣,以為猴群會被嚇跑。哪知猴王跳上果架手搭涼棚,環(huán)視一周,便騰躍在果架上,其余的猴子便在猴王的躍動中跳起了猴舞。鞭炮響過,猴子們又去摘果子。九十歲的他可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眼界。

這時,他看見一群人又是吼又是鬧地向地里沖去,接近猴群時,一起用石頭向猴群進攻。狡猾的猴王從側(cè)面迂回到人群的上方,猴群占領(lǐng)了有利地形后也撿起石頭向下邊的人進攻。攻勢不亞于人群,火力更加猛烈。

猴人大戰(zhàn)還沒有分出勝負。不知怎么回事,二斤頭眼前卻被一片玉米地給擋住了。就在那新搭成的棚子處,一頭熊不慌不忙地向玉米地走來。它沒有左顧右盼,也沒有傾耳靜聽,直端端的就進到了地心。

鞭炮又炸響了。

熊無動于衷地將它肥胖的屁股再往地中移一下,又摟了一抱玉米啃著。足足過了幾十分鐘,它才放下前掌,悠然自得地沿途返回。走到棚子邊上,反倒站立起來,用熊掌拍拍圓鼓鼓的肚子,再拍拍自己寬闊的胸脯,示威似的吼一聲,這才鉆進林子里。

二斤頭被眼前的這一幕幕弄得驚心動魄。什么時候,野物們變成了這樣?不就是山神爺給人們準備的一盤菜嗎?

二斤頭叫著九斤:“把炮火拿給我,老子不要一頓飯的工夫,就把它收拾了?!本沤镎f:“哪還有槍?槍,十年前就收完了。”他才想念起桃花寨以前的那幾桿炮火。鎮(zhèn)得住幾匹山,鎮(zhèn)得住所有的野物。

他又想起了擼刀、榨、索子,甚至團山、催山、黑山。

二斤頭被九斤恭恭敬敬地安坐在上把位,酒剛剛滿上,桃花寨壓寨的老疙瘩們都出現(xiàn)了。三杯酒下肚,九斤就說話了。

“二伯伯,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現(xiàn)在這野物都成妖成精了,再不收拾,下一步可能就要上灶搶飯,上房揭瓦了?!?/p>

二斤頭聽進去了九斤的話。前兩年不怎么出門,只聽大家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他半信半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比以前人們說的不知要精彩好多倍。

九斤的這幾句話咒語似的,那么靈驗。所有老疙瘩們都齊樸樸站起來,給他敬酒。

“是啊,二老表,你再不收拾收拾它們,我們就只好給它們讓榻榻(地方)了?!?/p>

話后,都雙手把酒高高的舉過頭頂,等他的回話。

二斤頭被那些期待的目光燒灼著。他的目光如水,薄薄的嘴唇開始噏動,正當老疙瘩們靜待他的話時,他卻陡的一下將酒倒進嘴里。車身走了。

人們魂頭(頭腦)都沒摸著,手里的酒都還捧得高高的。

九斤將手一攤,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你們都看見了,我有什么辦法呢?”

“你是大釋比,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人,他連你的面子都不給還能給誰的面子?”

“去年書記還號召我們給他修房子,給他砍柴呢,也不能只要求我們對他呀?用到他的時候也得站出來吧!”

“書記?書記的面子肯定比我大?!本沤镄睦镉辛艘粋€想法。

大家把酒放回桌上,看著他們的大釋比九斤。

走在回家的路上,二斤頭心里難受死了。喝下去的那幾杯酒成了毛梨園里的那群猴子,又是抓撓又是撕咬,一卡長的一段路好像走了幾十年?;氐郊依铮黄ü勺谛芷|子上,就聽見熊的咆哮和譏諷。

是啊,這些年,桃花寨給他的東西還少嗎?啥事都為他想到了。他那顆心哪怕是個冰坨坨也被人們的那份情懷給融化了?,F(xiàn)在,就這點點事,前前后后都好幾年了,野豬老熊從怕人到不怕人再到禍害人,全村人都眼巴巴的等他收拾它們,可他就是一根筋,雷打不動,火燒也不動。他究竟還是不是人?

二斤頭從熊皮墊子上站起來,疲軟的身子一下變得靈巧起來,他咚咚咚地上樓,鉆進黑屋子里,摸到了法刀、法棍、法帽等法器。拿出來,放在桌上,幾十年不用,灰塵已經(jīng)讓法帽完全失去那種殺氣,法刀上厚厚的銹蝕成為一道瘀血的殼,法棍的祖師頭像已然模糊。其它法器上的繩系全然朽腐,觸之就化成塵埃。他在心里叫著李大王祖師,希望祖師爺為他的法器賦予法力。他試著念了幾句咒語,做了幾個準備招式,覺得心力和體力都有所不支,腿一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人老了,做不動了。九斤,不是我不做,是我真做不動了。”

這時,二斤頭就迷迷沉沉的想起了七十年前的事。

那天下午,太陽離盤羊峰還有一袋煙的路程。二斤頭的媽媽正在作最后的掙扎,她的身體水腫得透亮,肉皮變成了薄薄的紙,二斤頭仿佛看見媽媽已化為一塘水,只是那層紙還未破,只待哪個地方一破,媽媽的生命就會涌流而去。

父親就連他自己都保護不了,他和二斤頭也是餓得前心貼后背,眼珠子都落到坑里去了,放射不出絲毫的光亮。他的弟弟也是三天前餓死的。他看見父親艱難地扶著石墻站起來,拄著木棍顫顫歪歪一步一歇向外面走去。他鼓了幾次勁才站起來,媽媽漂浮在水上的目光有些幽藍,他怕那樣的目光。

他和父親用盡了洪荒之力,才走到庫魯杰的碉房下。二斤頭吃驚地望著那么多藥渣一樣的男人們。他們都跪在了庫魯杰的家門前。

庫魯杰的家門沒有打算為這些藥渣洞開,他們就用拄路棍敲著,那聲音也是饑餓至極的,空洞疲軟,飄忽不定。這時,他聽見了寨首的祈求:“庫魯杰,你再不答應(yīng)我們,桃花寨的人變了餓死鬼后都不會放過你?!?/p>

庫魯杰知道,學他這行,本就是借命養(yǎng)命,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走這條路。自他學了這門手藝后,桃花寨的人都看不起他了,他就被他的手藝給嚴嚴實實地封閉了。心一封閉后,就漸漸的冷起來、硬起來。青黃不接時,桃花寨餓得東倒西歪時,他就會在房頂上架了大鍋煮野物肉,油煙子讓風吹著在寨子里悠悠地轉(zhuǎn),全村的目光都會望向那座碉房,所有的鼻翼都會傾力地翕動。他本想以這樣的方式確立他在寨子里的新地位,讓人們改變對他的看法,讓吃不上飯的姑娘投他以芳心。哪知全寨的人都以為他的心比狼還狠,比蛇還毒,大家更看不起他,遠離他。以后,他再這樣做時,人們都向那座碉房啐口水,罵他不得好死。

十多天以來,桃花寨已有三個婦女得黃腫病死了,還有六七個小娃娃餓死了。他不信,專門去下場口的金洞子里看了一眼,用麥草捆扎著的小尸體堆了一堆。盡管有些娃娃也在他屁股后面唱歌似的吼叫過:“吊路子(黑山的人),吊路子,吊不到野物吊自己?!钡F(xiàn)在的屁股后面沒有了他們的吼叫,一下就覺得少了什么了,桃花寨顯得死氣沉沉。他想,要不要去黑山,既然那么多人要活命,他是不是應(yīng)該去山神爺處借命來養(yǎng)村里人的命。想到這事,心里好受一些了。然而,那些咒罵聲也會同時響起,一張張不屑于他的面孔也會可惡地從他面前一一閃過。剛剛有些熱絡(luò)的心又冷了下去。就這樣冷冷熱熱的過了兩天,他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他知道每黑一次山,都會折減他的陽壽,但畢竟一個寨子都活不下去了,他一個人活著不也是一個活鬼嗎?

那天晚上,天黑得如一張生牛皮嚴絲合縫地裹住,他站在樓頂,根本看不見桃花寨,連那一匹匹山梁子都無影無蹤了。他好像感到了桃花寨正在沉入這樣的黑洞之中,是閻王爺要借桃花寨人的命去養(yǎng)他閻羅殿里那些鬼的命嗎?桃花寨的末日即將來臨嗎?他害怕起來。他不能讓桃花寨死,桃花寨不能死,他要拯救他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桃花寨。

庫魯杰回到屋里,把火塘里的火燒得旺旺的,把那口最大的鐵鍋坐在三角上,滿上水。到所有的櫥柜里、屋梁上把所有的野物肉、骨頭收在一起。他以為會煮滿滿的一鍋,然而,他忘了,他已兩年沒有進山了。好在還有最肥的野豬膘、最好的熊掌、鹿肉、獐子肉。他把干肉洗凈,泡著。

庫魯杰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這么細致地煮過東西,好像在做一件極其神圣的事。鍋里的水再一次開了起來,鼓出大大小小的泡,他就想到了桃花寨那些饑餓的眼睛?;鸫罅?,火苗騰騰竄高,他被肉湯燙了似的心里一緊。他馬上意識到了什么,趕緊退去幾根燃柴。他在心里說,一顆油珠子都不能浪費,它可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東西哩。

他坐在火塘邊,精心地侍候著一鍋干肉,一會兒又伸手去掐掐那些肉,然后將手指在舌尖上舔舔。有時,他會莫名的一笑,他想,這些干肉比他前些日子的心還硬。庫魯杰第三次將水加到適當?shù)奈恢?,將火柴頭再一次聚在火塘中央,望著鍋里還未煮開的水,油珠子鋪在水面,一派亮汪汪的景象。他的心里十分受用,漸漸的,他就睡過去了。

是那些不痛不癢的敲門聲把他吵醒的。他聽見了寨首那干澀而又饑餓的聲音。他向門口走去,快到門口,又回到火塘邊。剛一坐下,又站起向門口走去,但還是沒有開門。站在火塘邊,肉的香味彌漫在屋子里,他拿起一塊野牛肉,捏了一下,點點頭,再放回鍋里。他拿來刀和菜板,把鍋里的肉分成多少不一的份,一份一份的放在火桌子上。

他將門打開,一句話也不說的回到房頂上。他害怕他們?nèi)屓?、去搶湯。然而,門外的人并沒有像庫魯杰想象得那樣沖進來,他們依然等候在門口,如等待一個個天使從天而降。

庫魯杰不是不想見他們,而是怕見他們,他不應(yīng)該見死不救,也不應(yīng)該見饑不施。一個晚上的心靈歌唱,自由解放,反倒又被人們的哀求囚禁起來了。他坐在那里,等待寨首他們進屋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驚詫將他釋放。

人們看不到庫魯杰的影子,就催促寨首進屋去看個究竟。寨首鉆進屋里,火桌子上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挨一挨二的數(shù)過,才知道每一戶人都分到了一塊肉。他走到門口,對大家說:“快過來看看,我們的庫魯杰都給桃花寨準備了什么好東西。”聽寨首的口氣,人們知道有什么好事,他可從來沒有說過“我們的庫魯杰”這樣親熱的話。

人們真的被“我們的庫魯杰”感動了。但寨首突然又意識到了不好,就這點點兒東西能保住桃花寨嗎?一天兩天可以,十天半月,一年半載,八年十年呢?庫魯杰啊庫魯杰,這點點東西救不了桃花寨呀!

人們的目光都變成了爪子,但都不敢去抓吃。寨首不動,誰敢動呢?

寨首離開火塘,他向屋頂爬去,剛上到屋頂,他再次被驚訝了。庫魯杰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正一門心思地擺弄法器。寨首眼前一亮,他悄悄的從梯子上退下來,輕聲給大家說:“各自把肉帶回去吧,救救那些命,我們的庫魯杰,已經(jīng)為我們把什么想說的話都說了?!?/p>

二斤頭記得,他媽媽沒有吃那一小塊肉,他爸爸對他說:“你把這些肉吃了后,才有力氣去山上背肉回來。然而,當他背回那些野物肉時,他父母都不在了?!蹦翘焱砩?,所有讓野物肉恢復體力的人都整整齊齊的去到山神廟前,將煮好的野牛肉、熊肉、野豬肉、野鹿肉供奉在山神前,在廣場上燒了一堆熊熊的大火,釋比為山神唱了一段悠揚的頌詞,人們便在那里為山神叩謝和恩拜。

只有庫魯杰沒有去,盡管他去山里做法事前在家里點了香蠟、錢紙給山王爺作了通白,但這次黑山的確殺生過多,山王爺會因此怪罪于他。他沒有辦法,桃花寨要活命,就不是幾頭野牛、野豬可以解決問題的?,F(xiàn)在,當人們在慶祝時,庫魯杰卻在家里給山王爺懺悔,求得山王爺?shù)脑彙?/p>

那次黑山后,庫魯杰就生了一場大病。以前,他本不想將此手藝傳人,桃花寨經(jīng)過這次劫難后,他就改變了主意,決心收個徒弟。萬一桃花寨以后再有這樣的災難,也還可以借命養(yǎng)命,保住桃花寨不被毀滅。

二斤頭是主動找上門去當徒弟的。

出師后,二斤頭輕易也不行這門手藝,為個人他就更不去做。幾十年來,也就在生活困難,桃花寨實在活不下去時,才去山里向山王爺借命,好些村餓死人,病死人,只有桃花寨好好的。再一次就是五里寨連續(xù)三年天干,顆粒無收,山里的樹皮、石面(觀音土)都被人們吃光了,從來都和他不一路的幾個釋比來請他,整整說了兩天,他才去五里寨行了手藝。

次數(shù)不多,借命不少,殺戮過了頭,他只好又去往山里、水里放生。命債是大債,欠下了,能還就盡可能還,否則不得好死。

現(xiàn)在,不過是野豬、老熊、猴子糟蹋幾棵玉米、果子,又不存在活不了命,就讓他去黑山,他怎么去和山王爺通白,怎么去和李大王請示。不為養(yǎng)命,活命去借命,二斤頭心里不安,甚至感到害怕。

晚上,九斤來到家里,說:“今天,你什么都看到了,我不相信你是鐵石心腸,我更不相信你把我們的那些糧食、果子看得比野物都不如?!倍镱^什么話都沒說,只把生銹的法刀、斷線的法盤、腐朽的法棍等東西拿給九斤看。九斤搖搖頭,這些問題怎么難得住一個黑山的大師呢?二斤頭依然不說話,將頭搖得比九斤還快還久,并將雙手一攤,做出一副完全沒有辦法的樣子。

九斤轉(zhuǎn)身說:“你的心比你師傅不知冷多少!”

九斤都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二斤頭才扶著石墻對他說:“吊路子也有吊路子的規(guī)矩,天王老子都必須按規(guī)矩辦?!?/p>

話是這么說,躺在床上后,二斤頭才又一次被鄉(xiāng)親們?yōu)樗龅氖陆o困擾了,幾十上百的人,都為他一個人的房子出力,背石頭,篩泥巴,砌墻。他是他們的什么呢?是他們的五保戶。九斤還來給他的奠基和上梁禮做法事,房子建成后還專門來為他安家神,解穢。再仔細的一想,那些野物又何嘗沒有欠下桃花寨的命債呢?就那頭熊去年一年在牧場上就吃掉了兩頭小牛,那只花豹一天就咬死了三只羊。據(jù)說,在五里寨、馬房寨,還有狼直接跳進圈里把豬吃掉的,還聽說老熊半夜三更進到寨里,大搖大擺地穿街而過,前腿在胸脯上拍得山響,哼哼唧唧的像唱著歌。一遇上人,不僅不怕不躲,反而向人發(fā)起攻擊,拳擊手似的揮著爪子,勇往直前。再想想玉米地里的那頭熊,毛梨園里的那群猴子,哪里還有一點怕意,完全是主人一樣去地里掰玉米,摘毛梨。

九斤說得對啊,再不收拾這些野獸,他們真的就要進屋搶食,上房揭瓦,甚至于把桃花寨的人趕出去,它們?nèi)腭v當家了。到那時,它們可不會借命養(yǎng)命了,它們就可視人為草芥,戕害生命,無惡不作,無命不殺了。二斤頭有些怕了。

于是,他爬起來,打一盆水,凈過手后,點燃柏枝,凈了身。他將法刀用柏煙熏過,將法杖、法盤等都用柏煙熏過,找來以前儲下的皮繩系在法盤上,將自己以前舍不得用的法杖取出來,用柏煙也為其解了穢。現(xiàn)在,他要試試他的腿還靈不靈便,他的手還勁不勁健。他將一條腿抬起來,伸出去,另一條腿做著金雞獨立的功夫,再慢慢地轉(zhuǎn)一圈,居然沒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他再將雙手使足了勁伸向天空,再平展展地放至肩部,居然數(shù)到一百時,手還沒有感到酸麻。他心里暗暗高興,沒想到,九十多的人了,還有這樣的內(nèi)力支撐。然而,那些關(guān)鍵的咒語呢?還裝在心里嗎?他默念他們的祖師神李大王,他默念他的師傅庫魯杰,讓他們給他以神示,居然那些經(jīng)文就如猴子坡上那群猴子那樣活靈活現(xiàn)的出來了,每一句咒語都朗朗上口,每一個字從他口中吐出時都如蓮而開。當他唱頌著那些咒語漸入佳境時,眼前黑下來,當這樣的黑暗籠罩了整個世界后,一束鋒利的光刃漸漸將夜從中割裂,一道白光尾隨而去。漸漸的這束白光成為一條光帶,成為一條光路。他就仿佛看見山王爺從光路的源頭走了出來,白發(fā)紛披,白眉撫額,白髯飛舞,仙風道骨似的駕云而來,手里的白虎尾鞭左右搖動。二斤頭完全不能自己地沉入其間。他知道這是祖師爺、師傅和山王爺對他的應(yīng)許。醒來后,他大汗淋漓,衣服濕透,連褲腰帶都濕透了,這才又覺得七天的作法哪里是他吃得消的。

今年吃不消,明年就更吃不消了。明年的野物會更多。他在心里想著以前的路線,那些路就從他的心里爬到他的面前。一會兒他說著是老熊溝,一會兒又說是野牛塘,一會兒又說野豬嶺,他就問獐子包呢,青羊巖呢,鹿子埡呢。都在他心里裝著,裝得那么深,系得那么牢,哪怕死了,也會在骨頭上顯出來。

天還沒大亮,二斤頭就出門,走上了桃花寨通往老熊溝的那條山路。

這些年,人們把往外跑的那條路越走越大,越走越光了,倒把往山里走的路給冷落了。剛鉆入林子,路就被林子給封得嚴嚴實實的了,走了一上午,二斤頭沒有走多遠,就已經(jīng)感到力不能支,腿軟得走不動了。他坐下來,心里算計著這樣的速度,什么時候才能走到盤羊峰,走到野牛塘,爬上鹿子埡。走不到那些地方,這山怎么黑得住呢?本想自己給自己打退堂鼓。又想,只要鉆出這些灌木叢,走到森林里去,路自然就不會被封住了。

剛走到亮腳林里(沒有灌叢的林子),二斤頭就看見青杠樹上被熊撕破的樹皮,折斷的樹枝,到處都是野豬拱出的坑。沒有想到才十來年的時間,野物們就這么瘋狂了。再這樣瘋狂下去,這些山林根本養(yǎng)不起它們了,土地、森林、人都會遭殃的。

晚上,他找到了白樺林邊的那個巖洞,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的東西可以說明人到這里來過,野豬倒是不知多少次光顧了這里,它們不僅把那塊燒火睡身的地方拱得七拱八翹,還把豬屎豬尿堆成堆。二斤頭撿來干柴,在洞里燒上大火,火的熱力讓那些野物的燥氣和山味升騰起來,好些年沒有的感受讓他心里好生安逸。

這時,一頭獨豬站在了巖洞口,低著頭哄哄地叫著,前蹄刨著土,向二斤頭示威,好像二斤頭搶占了它的地盤。二斤頭并不理會它,用手里的木棒將火捅了幾下,火焰躥得更高更猛,火星子在洞里飛舞。趁著這樣的火光,二斤頭將木棒舉起來,端平,瞄向野豬,野豬才慢慢的走了。尾巴在它圓溜溜的屁股上甩得不驚不詫,這倒讓二斤頭有些不可理解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林子里一點都不消停,不時傳來猛禽從大樹上撲棱棱俯沖而下的聲響,偶爾又會聽見什么東西被獵殺的慘叫,甚至還會傳來大地在野牛群的踐踏中發(fā)出的震顫。他知道,那是牛群奔騰在去往鹽崖的路上。二斤頭仿佛年輕了幾十歲,他被大山的這些美妙的山音激動著,被自然界這一幕幕絕妙的好戲陶醉著。他又向火堆里加了柴,大光再一次爆出燦爛的景象,他似乎又聽見了什么東西噴著粗氣。那頭野豬又站在洞口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眼睛泛著血紅的亮光,帶著一種殺氣。這家伙足有三百多斤,鬃毛都鋼針似的豎著。它一會兒噴著粗氣,前蹄用力的向后挖土,一會兒又翕動鼻翼,像狼一樣把頭望向天空,捕捉異樣的味道。

二斤頭突然覺得這家伙是四十年前從他的擼刀上跑掉的那頭膽小而聰明的野豬。這家伙好像還記恨著那件事,等在這里好些年了,守著它的獵物的卡子(必經(jīng)之地)。

二斤頭本想用法杖驅(qū)趕它,但他沒有。他不再和它對視,也不再和它較勁。他將法杖豎著抱在懷里,閉上了有些澀困的眼。

“來吧,該來的終歸要來。這就是報應(yīng)?!?/p>

山雞脆生生的叫聲讓森林的早晨顯得有些干澀。野豬走了。二斤頭走出去,空氣中有了冰碴的冷冽。

二斤頭走在秋天的林子里,心里格外舒坦。他鬼使神差地唱起了祭山歌:

神山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旗幟!

神臺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鮮花!

上山的馬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龍頭鞍子!

羌人用什么來打扮?用五顏六色的漂亮衣裳!

他來到山神廟。山神廟已垮塌得不成樣子。站在廟前,先將鮮花放在地上,蹲下來,從褡褳子口袋中取出柏香,找來一塊干凈石板,將柏香倒在上面,點燃一枝,再點燃一枝,將兩枝冒著香煙的柏枝包在更多的柏枝中,囁著嘴呼呼吹幾口,柏香就彌散開來。他在柏煙上凈了手,凈了身,雙手將鮮花捧上,莊重地放在神廟前。點上香蠟、紙錢,斟上酒,供上刀頭。然后他跪在山神前。

“山王爺,二斤頭今天是來向你賠罪的。一晃三十多年了,都沒有到廟前為你好好的燒炷香,敬杯酒。每年的山神節(jié),我都在家里的納撒前(敬神的地方)為你獻祭,你都領(lǐng)受了吧!你王爺不記我這個俗人的過吧?

“今天,二斤頭來向你請示、向你通白。這些年,你的那些野物們已被寵上天了,它們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想咋個糟蹋我們就咋糟蹋我們,不怕吼了,不怕炮了,連禮花都不怕了。還和任青打架,和九斤釋比瞪眼。還殺害牧場上的牛、羊,到村里咬豬殺羊,把桃花寨弄得人心不安。

“我知道,你管不過來,所以,我今天就是來向你通白一聲,我再幫你管一回,把那些該殺的殺了,雖不是借命養(yǎng)命,也算是為桃花寨求得一方平安。”

話后,二斤頭重重地磕下三個頭,然后以額觸地,等待山神的神諭。

二斤頭沒有看見前天晚上在家里的那種讓他心神歡舞的光景,一道白光似的山神爺也沒有出現(xiàn)。甚至連祖師爺李大王和師傅庫魯杰都沒有出現(xiàn)。

二斤頭站起來,將山神廟前的那些雜草和亂樹砍去,去溝里舀了清水將山神的臉好好的潔了,山神這才又神清氣爽起來。

他望望天空,坐下來,握著他的法杖,看了好一陣,有些不滿意的苦笑兩聲,這才突然覺出了山神爺不給他面子的原由,法器都不齊全,哪里是可以做法場的呢?

終于可以回去給任青和桃花寨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交待了。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踏實得很,祭山歌不知什么時候又在嘴里轉(zhuǎn)悠了。

下山了,

我們祭拜了山神,

從此我們的寨子會一切平安!

……

谷運龍,現(xiàn)為阿壩州人大常委會黨組書記、主任,1957年出生于茂縣東興鄉(xiāng)。自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作品,是羌族第一代書面文學作家。小說《飄逝的花瓣》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獎;散文《滿金》收入《中國少數(shù)民族五十年經(jīng)典文庫?散文卷》,并獲《民族文學》山丹獎;散文《家有半坑破爛鞋》《岷江河,母親的河》等作品獲省級獎項。近年出版有小說《燦若桃花》《遷徙》、散文集《谷運龍散文選》《平凡:“5.12”汶川大地震百日記》《我的岷江》《天堂九寨》《花開汶川》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