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3期｜但及：此畫獻給吳云
01
葬禮還算順利。
他們沒有親戚，只有身邊幾個熟人和朋友，還有母親原先工廠的幾個姐妹。她得病已有半年多，走時還算平靜，沒有多少掙扎。他只盯著那屏幕上的線條，原先那條線像蚯蚓一樣，扭動著，后來一點點拉平，最后成了直線。這樣，她的一輩子就走完了。
辦完喪事回家，他有一種虛脫感。屋子里有一種空蕩與寂寞，他朝母親的床張望，床上的被子還鋪著，枕頭那里還有凹陷。他盯著那個地方看了一會兒，想抹平，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他給幾個朋友打電話，“謝謝啦，百忙當(dāng)中趕來，我母親在天有靈也會感激的。”他對每個人都這樣說。
這是個老屋，一直沒拆，在市中心的河岸邊。民國時的建筑，石庫門式樣。底下是客廳和廚房，樓上有兩間，他和母親各住一間。這些年母親越來越不行了，走樓梯不便，就住樓下了。她常年坐在門口，曬太陽，看人群走來走去。以前有船，到晚上還有響聲，這些年禁航了，白天和夜晚都很安靜。河水也沒有大的波瀾，初看，好像不會流動似的。
他出生在這里，現(xiàn)在五十多了，還住在這里。他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搬出去，一直在說舊城改造，置換新房，但他們的房子有文物價值，一時半會兒難拆。他是想去住新房的，大平層，光線亮堂，不像這里，一到黃梅天潮得擠得出水來。不過，這只是他想想，自從與妻離婚后，他就一直與母親同住。他也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要有改變，或許他心理上還難調(diào)整。
兒子跟他不親熱，偶爾會來一下，像完成一樁任務(wù)，講話也是硬邦邦的。兒子馬上大學(xué)畢業(yè)了，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國外，估計是要去的，兒子要他做好準備。什么叫做好準備？要錢嗎？他能拿出多少錢呢？現(xiàn)在他都在等退休了，這真是個問題。兒子沒來葬禮現(xiàn)場，在電話里他說沒空，在做課題，抽不出身來?！笆悄隳棠贪??！薄胺凑艘呀?jīng)走了，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就看你怎么想的了?！眱鹤咏K究沒來，前妻也沒來。母親被推到火化室前，只有十來個人來告別。他們也不悲哀，有說有笑的，不過他內(nèi)心還是很感激他們的。他們來了，才像個葬禮。
他吃不下飯，沒胃口，就早早睡下了。天又悶又潮，難以入睡，他就在床上輾轉(zhuǎn)。這些天不在家，門窗關(guān)著，屋里就有一股怪味，開了一會兒窗也沒用。現(xiàn)在躺著，總覺得鼻孔堵了東西似的。關(guān)燈后，他還是張著眼，巡視著這黑漆漆的空間。迷糊之中，他仿佛聽到聲響。的確有聲響，從閣樓那里傳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會不會是母親放心不下，又裝扮成其他的形式回來了呢？聲音更清晰了，他不怕，他怎么會怕母親呢？他起身，拉亮了燈。
閣樓里塞了好些東西，有紙箱，有木箱，還有一些不用的臉盆、瓷碗和一個鋼制的火鍋爐。燈一亮，聲音消失了。他找來梯子，往上爬。他記得幾年前爬過一次，以后就再也沒有關(guān)注過。當(dāng)他把頭探上去時，聲音又出現(xiàn)了，是老鼠，它們鉆在梁縫里，還有一個窩，窩里有被絮和樹葉。他想，這些老鼠真是精明啊。
他搗毀了老鼠的空窩。既然上來了，就整理一下吧。箱子上都是灰，他用抹布抹掉了灰。他也不清楚這些箱子里有什么，于是就搬下來。木箱有兩個，不重，上面還掛了鎖。撥弄了一陣鎖，他又找來了榔頭和老虎鉗。里面會是什么呢？在一片好奇中，箱子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照片，滿滿的都是照片，黑白的，分成幾個包，用紙包著，上面還有清秀的字。一包上寫著：昆明。另一包寫著：滇西戰(zhàn)事。
照片上有街景，人們在走路，吃東西，也有廟宇前布施的場景。更多的是戰(zhàn)爭的畫面，有士兵瞄著槍，眼睛鼓著，軍衣襤褸。還有炸彈爆炸的場面，人們在爆炸的瞬間奔跑，高舉著雙手。另有一張，一個士兵躺在戰(zhàn)壕里，奄奄一息，他的腸子拖在外面，那些腸子就像一團面團……照片有許多，他震驚，看不過來。黯淡的燈光下，他跪在一旁，雙手在顫抖。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照片。一種不安在涌動。
翻出了更多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戰(zhàn)場上的。其中一包令他好奇，上面用毛筆寫著：我的容顏。一個女軍人，穿著美式軍服，站在一輛吉普車前，面帶微笑。這人似曾相識，面容皎好。后面一張是她拿相機的，站在一架飛機前，另一只手搭在機翼上。面容在推近，越來越近，那張臉仿佛在說話。這是不是母親呢？是的，她的容貌與母親是如此接近。應(yīng)該是，肯定的，這個就是母親。越往后翻動，這樣的信念就更強。
是母親，母親竟是個攝影師，而且還是在戰(zhàn)場上。
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親從沒說過這樣的事。他只知道母親是紡織廠的一名女工，退休后，一直蝸居于此。母親啊母親，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睡意全無了，他又迫不及待地去打開另一個箱子。
里面存著大量底片，底片用黑紙包著。時間讓黑紙風(fēng)化了，松脆了，他一動，黑紙一片片碎了。
02
“你不能確定那人是不是你媽？”對面的人問。
“怎么說呢？我基本能確定，這人就是我媽，但她太年輕，太漂亮了，我又猶豫了。我不能完全斷定?！?/p>
對面的人竟然笑了，“是啊，是啊，人可以做DNA，但照片不行，再說你媽已經(jīng)走了?！?/p>
他就坐在檔案局的接待室里。接待室掛滿了錦旗，中間是一張長桌，上面擺了個風(fēng)帆的模型。接待他的是位中年女性，姓黃，短發(fā)，白皮膚，說起話來輕聲輕氣。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批照片很有價值，她應(yīng)該是個隨軍記者，記錄了不少戰(zhàn)爭場面。是抗日那會兒，好多照片是在云南那邊拍的?！彼瓌又掌f。
母親是位戰(zhàn)地攝影師？這讓他匪夷所思。印象中，母親就是一位普通的婦女，上班，下班，打毛衣，炒菜，洗衣，腌咸菜，也沒有什么愛好，最多是拿起報紙看上一會兒。母親有輕微精神分裂，有幾年春天會發(fā)一發(fā)，但時間不長，馬上就會好。發(fā)作時，她焦慮，多語，會用針扎自己。她就服藥，藥還是有用，她會漸漸平靜。印象中，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犯了，年齡越上去，她越平和，這毛病也就躲起來了。
“你有什么辦法，能證明里面那個人就是你媽？比如細節(jié)，一些細節(jié)特征，戴什么首飾啊之類的?！秉S女士問。
他搖了搖頭。
“你媽叫什么？我們幫著去查?！?/p>
“她叫吳麗齊。”
黃女士用筆記了下來。
工作人員進來，為他們續(xù)茶。那堆照片還在黃女士手中，她還在不停地看?！叭绻嬖V媒體，就是一條轟動新聞。你不反對我告訴他們吧，或許他們會幫著查呢。”
“我不反對?！?/p>
聽了黃女士這樣說，他倒覺得是個機會，媒體會幫他把事情弄清楚。他不能把他熟知的母親，與一位戰(zhàn)地女記者掛起鉤來，這太不可思議了。但這難道真的是誤會嗎？照片里面，明明都是母親那張臉。她年輕時多么時尚、光潔，渾身都散發(fā)著女性的光彩與魅力。這與年老時那個說話含糊，時不時會流鼻涕，臉上都是大小斑點的那個人，完全對應(yīng)不起來。
這樣的反差令他恐懼。不是，不是的，肯定是弄錯了。母親不會是照片里的那個人。這肯定是另一個人，因為某種原因，存在誤會，或者某種巧合。現(xiàn)在，他急于知道真相。
黃女士說，“要不把照片留下，我們請專家來會一會，可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些照片信息量很大，或許也能把你媽的身份落實了。”
“不，不?！彼_始收拾照片，“萬一弄丟了怎么辦？”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是珍貴的照片。
“是的，你的照片很珍貴。不過，這里是檔案局，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弄丟的。我們每天都在處理這樣的事。我們可以保證，給你寫個收條之類的?！?/p>
“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丟了呢？這誰能保證呢？”
黃女士說不過他，也就不繼續(xù)了。臨別時，兩人握手就有點尷尬。她說：“我們會想辦法的，設(shè)法弄清真相。事情總有一個真相的?！?/p>
從檔案局出來，他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但再回頭進去，把照片留下，他也覺得多余。母親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難道她真有深藏的、不為世人關(guān)注的一面？他記憶中的母親庸常得不能再庸常了，是不是歷史給他開了個玩笑呢……
03
“你母親是叫吳麗齊，沒有別的名字了嗎？比如曾用名?！秉S女士在電話里這樣問。
“曾用名？我不清楚啊。應(yīng)該沒有吧，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只知道她叫吳麗齊，大家都叫她老吳，吳阿姨，吳大姐?！?/p>
“你想想，她有沒有改過名？以前的人有好幾個名字，字啊，號啊什么的?！?/p>
“她叫吳麗齊。”他淡淡地說。
這幾天，他一直有這樣一種感覺，那就是弄錯了。閣樓上的照片與母親完全無關(guān)，那是別人的照片，無非是長得和母親相似些罷了。對了，或許，可能是母親的姐姐或者妹妹呢？這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自己小題大作了，他不應(yīng)該去驚動檔案局。他想把這件事給忘了，開始一種沒有母親的新生活。這新生活總有一天要到來，每個人都會有失去母親的一天。
媒體來了，到他的家里，要求拍攝照片。他有些不情愿，最后經(jīng)不住死纏爛打，還是把照片捧了出來，讓報社、電視臺的人拍了個夠。第二天報紙就登了，還有個醒目的標題：《尋找戰(zhàn)地女記者，找回那段失落的記憶》，讓讀者提供線索。登報不久，線索就有了，有位上海的讀者說這位女記者名叫吳云，是當(dāng)年上海的名媛，認識許多達官貴人，還拍過電影。
當(dāng)消息傳到他耳朵時，他覺得越來越離譜了。吳云，吳麗齊，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他從來沒聽到過吳云這個名字，吳云怎么可能就是吳麗齊呢？吳云或許就是名媛，但吳麗齊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不過，他也知道，這件事他已無法控制，它已經(jīng)上升到了社會層面。現(xiàn)在是社會在尋找那個吳云（或者說吳麗齊）。這個謎急需破解。
一周后，黃女士的電話又來了。她在電話里有些興奮，“有了，有了，有答案了?！蹦钦Z氣好像要飛起來了。
“我查了檔案局的資料。查到了你母親當(dāng)年的檔案，你猜她在上面寫了什么？”
“是她紡織廠的檔案嗎？我猜不出來?！?/p>
“就是曾用名。她的曾用名一欄里寫了，姓名吳麗齊，曾用名吳云。吳云就是你媽啊，也就是說，現(xiàn)在完全可以斷定了，照片里的人就是你媽，她當(dāng)年是國軍的隨軍記者。你媽記錄了一段歷史。”
掛上電話，他卻興奮不起來。母親在騙他，一直在隱瞞自己的身份，她為什么要這樣呢？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在母親的嘴里聽到過什么上海灘，什么酒會，什么展覽，什么舞會。如果母親真的是吳云，那么她為什么要隱姓埋名呢？從一個名人隱居成一名普通人，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這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陰謀或者策略呢？難道她真的經(jīng)歷了一次內(nèi)心的煉獄嗎？
環(huán)視四周，他第一次覺得家的陌生。童年、少年、青年，到現(xiàn)在的中老年，他熟悉這里的一切，過道后的墻面已斑駁，上面的涂料正在掉落；煤氣灶罩子上結(jié)了些油污，上面沾滿了死去蚊子的尸體；院子里種了幾盆花，這些日子疏忽了，有幾盆開始蔫了；地板有些地方拱了起來，走在上面會發(fā)出搖晃聲了……目光在這些熟悉的場景里盤旋，熟得就像自己的手一樣，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奇了怪了，這個家好像蒙上了一層霧，霧正在越變越濃。
母親的遺像放在五斗櫥上，那也是母親一直用的櫥。她的目光從玻璃后面透過來，與他的目光交匯，她一動不動，眼神冰冷。
“媽，為什么會這樣？你騙我嗎？……你為什么要騙我呢？我不偷不搶不做壞事，你為什么什么都不說呢？……你聾了嗎？啞了嗎？”他對著遺像問。
遺像那頭依然沉默。陽光從窗口折過來，多了幾道反射的光。
“你難道真的是那個赫赫有名的人嗎？我不要，我寧愿你還是一個凡人，一個住在這里的傻乎乎的老人。不瞞你說，這些天，我的魂像是被牽出來了，被什么東西綁住了。我心里難受?！?/p>
“我希望這些都是假的。是假的話，說明你沒有騙我，沒有隱瞞我，沒有藏著什么。如果是真的話，那么就是……就是……你肯定有無法面對的東西，一定有。媽，為什么要這樣呢？你聽見了嗎？我在跟你說話呢……”
他把遺像拿起，端詳著，最后反過來。遺像不見了，只看到玻璃框和后面一片支撐的木片。
04
敲門聲很激烈。
夜色里，窗口的樹枝在晃動，他在樓上看到兩個人影。他踩著樓梯下去，進來的是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很瘦，胸也扁平。男的把一張名片遞了過來，“不好意思，這么晚了，打擾了?！?/p>
名片上寫著：嘉興市月河豐盛古玩店，王月明。
“我就不繞彎了。聽說你手里有一批著名的照片，電視和報社都登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們來是想跟你見個面，如果可能的話，我是說如果，我們想收購這些照片?！蹦械恼f。
“是的，我們想看一下，談一下?；蛟S能夠成交?！迸恼f。
他們這么說，倒是讓他一驚。沒想到這事還驚動了古玩商。
他只穿背心和拖鞋，他也不想換，內(nèi)心對這兩人有些排斥，怎么一來就談錢呢？“算了吧，這是私人的事，我不賣?！彼淅涞卣f。現(xiàn)在他有些后悔，不該讓媒體來的。媒體一來，這事變大了，也變復(fù)雜了。
“我們看看，就看看?！蹦械恼f。
“在閣樓上，拿也不方便?！彼f。
“我們拿，我們替你拿。或許能賣個好價錢，我們實事求是說。這是抗日的照片，對國家和民族都是有益的。我們就是沖著這個來的?！蹦械慕o他遞煙。他謝絕了，男的又把煙收了起來。
“算了。我不賣的?？戳艘舶卓础！?/p>
女的找了把椅子坐下，好像要長久作戰(zhàn)。她環(huán)顧四周，瓜子臉蛋上不時露出笑容。“像你這樣的私房很少了，有樓，有院子，還臨河，真是羨慕啊?！彼黠@在套近乎。
“破了。這是老房子了，有老鼠，這些天都在鬧鼠災(zāi)?！彼淅涞卣f，希望他們盡快走。但他們仿佛看不出他正在鬧騰的情緒，連那個男的也坐下了。“聽說照片很多啊，還有底片。這個底片更珍貴了。底片比照片還珍貴。我們收藏，一般都是照片，弄得到底片就更珍貴，這個底片的價就要高許多，這個我們明說?！?/p>
“總共是六千六百七十八張照片，底片有三千四百八十五張。”他清點過了，這就是這批東西的全部數(shù)值。
“哇，不得了，這個數(shù)字也是驚人?！迸擞檬种篙p輕敲擊桌面。
“對不起，我就不陪你們了?！彼脑掚[含著的意味十分清楚，但兩人都沒有站起來。
“我們再談?wù)劙?，價格好商量的?！蹦腥苏f。
“不要商量了，這個事沒什么好商量的?！彼涞卣f。
“那這樣吧。我們出十萬，照片和底片一起買，怎么樣？”女人用手勢做了個十。
“不賣的。這個不賣的?！?/p>
“你再想想，要不，就十五萬，十五萬怎么樣？這是個很好的價錢了。”男人提出了一個新數(shù)字。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兒子，兒子說過要出國。他就這樣閃了一下，馬上又不想了?！拔矣X得這是母親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換錢的?！彼廊粨u了搖頭。
他們無奈地站了起來，嘴里還有些微詞。走到門口的時候，那男的一把拉住他，“二十萬，我出二十萬總可以了吧?！?/p>
“讓我想想吧，想想以后再說。”
“好的，好的，你再想想。同意的話給我打電話，名片上都有號碼。”
兩人走后，他感覺像在做夢。這幾天一直像是在做夢。從發(fā)現(xiàn)這些照片以后，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充塞了他的生活。這荒誕來得如此突然，又迅猛。聽到二十萬，還是動心的。畢竟這不是個小數(shù)字，是他幾年的工資。但他想不好。他把名片放在手心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刻，他好像就要同意了。他想，這些照片留著干嗎？對他們而言是有價值的，對他而言，就像廢紙一樣。能換來生活收入，不是挺好嗎？手機拿在手里了，他又猶豫了。
再想想，再好好想想吧。這事情怎么越來越復(fù)雜了呢？
夜半，他忍不住，還是撥了電話。過了好一會兒，電話才通，人家或許已經(jīng)上床了呢?！澳隳茉偌狱c嗎？如果再加點的話，我可能會考慮?！?/p>
“這樣吧，我們要好好看一看。如果覺得真的好，或許我會加價。前提是，我們必須要看。再說，如果覺得不夠好的話，或許二十萬也不到了?！睂Ψ降目跉饷黠@不一樣了。
05
原本，他以為對方會聯(lián)系他。結(jié)果沒有，對方一直沒聲音了。
生意人就是這樣，看你主動了，又擺架子，又要殺價了。他們不找他，他也不找，但心里總是梗梗的。黃女士卻又來電話了。
“聯(lián)絡(luò)了上海方面，那里有一位畫家，九十多了，說跟你媽很熟，了解她以前的經(jīng)歷。我們聯(lián)絡(luò)好了，要去采訪，電視臺也一起去。你去嗎？最好也一起去。”
那么多人去，他覺得不自在。他說電視臺能不能不去？黃女士說，實不相瞞，這次是電視臺牽線搭橋，他們托人托關(guān)系才請到畫家的。如此一來，他就沒了退路，只好勉強答應(yīng)。
從嘉興到上海，走高速只需一個多小時。他們乘的是一輛面包車，里面有電視臺的記者和攝像、黃女士還有他。在車上，黃女士坐在他一側(cè)，他能看到她齊耳的短發(fā)，以及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美玉。她帶了食物和水，給他塞了幾塊餅干?！斑@真是個大發(fā)現(xiàn)?！彼f。
他支吾了一下，算是回答。
黃女士說：“有個事想跟你商量，既然已經(jīng)這樣，我們想做大一點，為你母親做個推廣和宣傳。我跟局里也商量了，想辦一個展覽，就是你母親的攝影作品展，上海和嘉興分別展出，再一起研討?！?/p>
“展覽？”
“對啊，可以放在上海博物館。一個女戰(zhàn)地記者，這樣一個活動，肯定會轟動，弄不好會成為一個文化現(xiàn)象?！?/p>
“這是我母親的私人照片啊?！钡拇_，這里面有許多母親自己的照片。這些天，他時不時會翻出來，母親與許多人有合影，她天真爛漫，純凈無比。這其中，也有她和不同男人的合影，那些男人有的摟著她的腰，有的則用羨慕的目光盯著她。看到母親打情罵俏，他心里不是滋味。
“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會挑的。挑戰(zhàn)地那部分，也是最有價值的部分?！彼目跉夂孟襁@事已經(jīng)定下來，馬上要辦，現(xiàn)在只是順便通知他。這讓他不悅。他覺得這樣的事，最起碼要先坐下來商量，征得他的同意。他的同意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但現(xiàn)在他們好像把他放到了一邊。
“這合適嗎？”
“有什么不合適呢？我提出來，局里馬上同意了，經(jīng)費給得也快?！?/p>
經(jīng)費都給了，一切都安排了，他越聽越不是味道。他想拒絕，但好像說不出口，但他必須要給出姿態(tài)。他不能這樣聽人擺布。
“我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彼匾岳涞?。
黃女士愣了愣。他跟誰商量呢？跟兒子嗎？那還是個嘴巴沒長毛的家伙。他從黃女士的眼光里讀出了這一層。于是，他扭過了頭。
畫家住在楊浦區(qū)，他在家里接持他們。畫家坐在輪椅上，但目光炯炯，中氣十足。畫家跟人一一握手，遇到女性，握手的時候會長一些，還用另一只手來拍拍她的掌背。畫家的屋子布置得個性十足，除了兩壁的書以外，中間就是一張大畫桌，上面堆著紙、筆和硯等物。屋里有股墨香。
“要談?wù)剠窃剖菃?？”畫家喝了一口茶，在光線明亮的地方，對著攝像機講開了，“她可是個開朗、大方的人，是女人中的極品?！?/p>
畫家這么說，令他驚愕。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如此談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居然就是他母親。他有點坐不住了，身子發(fā)癢，但他忍著。他不知道畫家后面會怎么說。
“戰(zhàn)前，也就是日本人打進來以前，她就在上海灘十分有名了。反正文藝界的人都知道她。她能說，會唱，還會跳很時髦的舞。她真是個尤物啊，迷倒了一大批人呢。我現(xiàn)在也年歲大了，不怕了。不瞞你們說，我當(dāng)時就被她迷住了。她跳得可出色了，好像會飛起來一樣。她在舞池里一站，整個舞池就光芒四射了。這不是我說的，有人把這個寫成了文章，登到了報上。”
老人沉浸在回憶里，這些回憶令他年輕，他說得手舞足蹈。
“我追求過她，追了一年多，但沒辦法，她拒絕了我?！闭f到這里，他流露出傷感來，“我知道，我不配她。追她的人太多了，她就像一朵花，圍了一大群的蜜蜂。有些蜜蜂是不擇手段的。這也是她痛苦的地方，要拒絕人是困難的。她就面臨這樣的難題，一不留神，就得罪人了。她得罪了好些人?！?/p>
他坐一旁，渾身更難受。他想他不應(yīng)該來的。另外，他又想，那人說的是真的嗎？現(xiàn)在時光過去了幾十年，死無對證，他只管瞎說就是了。這不是瞎說是什么呢？難道母親年輕時真的是一個風(fēng)流女子嗎？他打死也不信這個。
“好在戰(zhàn)爭爆發(fā)了。戰(zhàn)事一起，這個女人倒是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了，包括那些她得罪過的人。她報名參軍，原先她在報館工作時，玩過相機，她說要當(dāng)戰(zhàn)地記者。這真的是把所有的人都驚到了。我們既佩服她，又擔(dān)心她。有些人還去做她的工作，讓她在上海留下來，但她義無反顧，一句勸告也聽不進。就這樣，她到了前線。
“我看過她拍的照片。國軍一路撤退，一路殺敵，她就一路記錄。有些照片是很震撼的。我們看到這些照片都不相信，這是她拍的。的確，就是她拍的。她比男人更勇敢。有篇報道，我看到過，說她在前線如何和炮火一起奔跑。那個女子啊，真的厲害，是英難。比我厲害，跟她一比，我算什么，就是畫幾朵花，幾只鳥，不成大器?！?/p>
老人的話令大家都沉默了。老人停了下來，喘一口氣，喝上一口水。大家都沒說話。他聽到母親是個英難時，心里開始轉(zhuǎn)晴，原先那份排斥之心也收了回來。
英難，英難！他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兩個字。母親怎么又成了英雄了呢？命運怎么會這樣與他開玩笑呢？他昏昏然，百思不得其解。
06
老人休息了一會兒，吃了點麥片，又在抽屜里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張老照片來，“看看，1930年代末期的合影，這里面就有她?！?/p>
照片在手中傳著，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照片中有五個人，有年輕時的畫家，還有吳云。吳云在中間，時尚又活潑?！斑@是我唯一一張吳云的照片?！蓖蝗焕先嗣嫦蛄怂?，“那是你媽呀，不過，你跟你媽不像，你媽年輕時的氣質(zhì)很不一般，你怎么不遺傳一點呢？”
老人是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他也拿老人沒辦法，只是嘿嘿地笑。
“你媽后來受表彰了，那是戰(zhàn)后的事。她立了戰(zhàn)功，名字都登了報。這個你知道嗎？”老人問。他搖了搖頭。
“她的照拍得好，是個出色的記者。她的照片還登到了美國的報紙上。不過，我們都沒有見到她，有人說在上海見過，但我們都沒見過。她好像失蹤了，連獎也沒有領(lǐng)。大家都很好奇，不知她怎么啦。”
攝像機又重新對準了他，老人又開始了敘述。
“人們說，她的心理有些問題。我開始不信，別人這樣說我就說是亂講，但后來卻慢慢相信了。她的一位好朋友回來說，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那些殘酷的畫面是無法面對的。我相信，是這樣的。她比我們看到的都要多，再加上她是如此的敏感。她后來就不見了，再也沒在上海露臉。我們都想見她，但誰也沒見到?；蛟S真的是戰(zhàn)爭帶給了她創(chuàng)傷。戰(zhàn)爭的殘酷是難以想像的。人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發(fā)瘋也是正常的。殺人，殺人，每天都是殺人。她是這樣的敏感、多情，她被擊潰也是可能的。我就是這樣想的?！?/p>
“難道我媽就是這樣來到嘉興的？”他插嘴說。
“我不清楚，這個我不好判斷。但戰(zhàn)爭是殘酷的，它會把人從里到外徹底毀滅?！崩先说?。
“我媽從來沒說過戰(zhàn)爭，一句也沒有?！?/p>
“她是個謎，一直是個謎。她去前線是個謎，后來無聲無息也是個謎。她就像是個謎團。這次你們來，讓我重新回憶起了她，沒有你們這趟來，誰也不會再提起她了。她被忘了，徹底忘了?！崩先朔路鹪谧匝宰哉Z。
突然，老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罢掌兀克恼掌?？我想看看她的戰(zhàn)地照片?！崩先诉@樣一說，他茫然了。他沒有帶，一張也沒有帶。
“沒有帶嗎？我以為你總會帶上一些?！秉S女士插話說。實事求是說，他內(nèi)心是不想帶的，他不想把母親的作品讓這個看那個看?，F(xiàn)在，有人想收購，他更不愿帶了。
現(xiàn)在他更明白了這些照片的價值。
“好在我看過報紙了。報紙上登了一部分，那是她的作品，真實得讓人窒息，又很細膩。這就是她的風(fēng)格，看上去是矛盾的，但卻是統(tǒng)一的。這就是她的作品。”老人評價著。
黃女士說：“你的評判很犀利，她的確是這樣，這正是她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是她的風(fēng)格?！?/p>
老人有些得意，想站起來，結(jié)果被家人制止?！白?，坐著，別激動?！贝蠹野矒嶂?。不過，老人的確被刺激了，顯得興奮，不時拍打著輪椅的扶手?！澳敲炊嗄赀^去了，吳云還是被人記掛，說明歷史是不會遺忘的。有價值的東西總是有價值的?！彼咸喜唤^，沒有剎車的跡象。
“對了，有個問題差點忘了，這是個重要的問題?！崩先送蝗慌牧伺乃募绨颍澳愀嬖V我，你爸是誰？我很好奇。你是吳云和誰的孩子？”
他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我爸？我也沒見過。我媽說他早死了。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我爸。我媽就是這么說的?！?/p>
“死了？早就死了？”老人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但他沒有撒謊，他的確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一次也沒見過。
“往事如煙啊！”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07
清醒得很。老人的話一直盤踞在腦海。
從畫家家里出來時，黃女士對他說，希望展覽后，他能把照片和底片捐檔案局作永久保存?！斑@些東西需要恒溫和恒濕，放在家里肯定不是辦法，時間長了就壞了。”他相信她的話，但他不想捐出去。他想，如果要捐，還不如賣給古董商人。畢竟這能換回一筆錢，兒子真要出國也有了底氣。明天就與王月明再談?wù)劊屗偌狱c錢。
在車里，他就在盤算這些。但奇怪的是，這個王月明好像沒聲音了，那人葫蘆里不知藏了什么藥。
到嘉興后，面包車把他放在西南河邊，那里有個岔路口，離他家近。
他沿著河邊走，看到夜色里的花卉，露水打濕了花朵，上面閃著微弱的光。離家不遠時，他聽到狗叫聲，零星地從屋子里傳來，悶悶的。他取出鑰匙，把門打開，門發(fā)出嘎吱聲。門也有點老了。
開燈后，他倒了杯水，然后坐下。一天下來，有點累了，他真想睡上一會兒，但腦子又有些亂。他點了根煙，座機的未接電話顯示兒子來過電話。夜已深，他沒有回，明天再說吧，他對自己說。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遺像，不對啊，遺像有了變化。遺像一直是正放的，朝著外面。但現(xiàn)在遺像倒了，朝下了。我沒有這樣放啊，遺像怎么可能朝下呢？家里只有他一把鑰匙，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母親在遺像里，這個經(jīng)歷了許多的女人此刻正用一雙陌生的目光凝視著他。
一個念頭突然躥了出來。不好！這樣想著，他就朝樓上奔。找出小梯子，登上閣樓。
沒了，真的沒了。那些照片和底片統(tǒng)統(tǒng)沒了。他的后背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冷汗。
四處察看，發(fā)現(xiàn)樓下的窗被撬開了。窗上的一塊玻璃也碎了。他明白了，家里遭賊了。
他在梯子邊坐了下來，內(nèi)心一團扭曲……坐了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由于這些照片，家里一下子發(fā)生了變化，讓他經(jīng)歷了過山車般的心境?，F(xiàn)在好了，都沒了，就像一個夢一樣，這不是夢是什么呢？這一刻，他反倒冷靜了。
他覺得荒唐透了。吳云，吳云，這么一個陌生的名字闖入了原本太平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都攪渾了，攪亂了。吳云真有這么一個人嗎？他越來越懷疑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騙他，所有的人都在演一出戲，把他強行拉入其中，聽他們解釋，聽他們忽悠。
坐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地板上起來。他想到了畫家臨走時給的一幅畫。畫家說要送一張畫給他，他說：“不要，我憑什么拿你的畫啊？”畫家說：“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的，你在你媽的墓前替我燒一下，說是我送的，算是表達我對她的懷念。”畫家這么說，他就不好意思拒絕了。畫家于是就取來紙和筆，畫了一只喜鵲，還有一些花草。他在畫的邊上題了這么一句：此畫獻給吳云。然后，他寫上自己的大名，蓋上了紅紅的印章。
現(xiàn)在他把這幅畫取出來，展開。喜鵲在枝頭，昂著頭，仿佛在鳴叫。
好些問題依然糾纏著他，母親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大起大落？這還是個謎。他不想解開這個謎，他也解不開。他現(xiàn)在在想另一個問題，如果沒發(fā)現(xiàn)這些照片有多好，他就一直生活在不知情之中。有時不知情或許更好些。他需要了解他母親那么多事干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秘密、隱痛或者傷痕，這些傷痕過去了，就讓它永遠過去。翻出來，或許是另一種痛苦，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母親的選擇總有她的道理。每個人的路看似偶然，其實也是必然。
畫鋪在面前，冰冷的光線無聲地落在起皺的宣紙上。此刻，他很糾結(jié)，他在想要不要報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