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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江一橋:少年與火車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 | 江一橋  2020年03月10日08:45

老成渝線,這個站在一條河的邊上,很小,兩個少年甚至不知道其站名。車長老練而沉穩(wěn),推他倆下車后叫他倆站在原地不許動,用電筒照著他倆的臉,猛然大喊一聲:立——正!兩個少年一激靈,仿佛這時才從睡夢中醒來,聽命令站得直直的,也不怕電光閃眼,雙腳并攏,雙手下垂。有那么一兩分鐘吧,車長竟然不喊稍息,電光就在兩個少年的臉上移動。站姿有點歪了,兩個少年還想抬手遮電光,看一看這穿制服像個解放軍叔叔的車長到底長啥模樣。立正!這次喊得短促有力,電光像棍子在兩個少年的臉上打來打去。又一激靈,兩個少年服從命令又站得直直的了,雙腳并攏,雙手下垂,像愿意接受這懲罰,挺胸昂頭讓電光棍打在自己臉上,還閉氣,讓站姿盡量符合立正的要求。

放下踏板關(guān)了車門,電光透過窗玻璃穩(wěn)穩(wěn)地一直照在兩個少年的臉上。不知道車長喊了稍息沒有,火車開動了,電光還轉(zhuǎn)彎舍不得似的抓著他倆,車輪的哐當聲和車窗晃動的亮光方才把兩個少年的睡夢徹底驚醒。他們被甩在了這里。列車開走后,鋼軌一側(cè)是高高的崖壁,崖壁上草叢在飄動,是列車氣流拖草叢朝一個方向飄動,身邊是條黑黢黢的河,河水靜默無聲好像沒流動,河面卻起褶皺,河的盡頭有抹扁窄的光,那是火車留下的反光。曠地里的那列火車,不斷向前,它走著,像一列火車那樣消失了。①耳朵居然還響著哐當聲,屬于自己坐的那列火車的哐當聲,身體保留著車廂里的溫度和那渾濁不堪的氣味,強烈抗拒著,不相信這些與自己無關(guān)系了。黑夜里,兩個少年落在這逼仄的野外,甚至沒有在站臺上,就在冷冰冰的鋼軌和枕木邊,腳下有狗尾巴草和鋪軌用的砟石,往外跨一步便是懸崖下的河床,黑黢黢的河床。仍保持立正姿式,不知道有沒有人下車或上車,兩個少年沒看見一個人影。站臺袒露,一盞孤零零的燈亮著,燈下能看見那水泥做的岔著八字腳的站臺牌。自己給自己喊了稍息,踏著枕木走了二三十米,兩個少年上了站臺,晃一眼站臺牌,沒有認出那站名,因為筆畫繁雜,也沒有要求自己去記住它。但方向感是有的,眼前這冷冰冰鋼軌的一方可去成都,相反,可以回重慶。

是重慶南岸彈子石河街的兩個少年。河街王幺妹的媽媽,常常在街上肆無忌憚叫囂:我這兒火車都開得進去,我怕哪個?兩個少年沒坐過火車,心想火車都開得進去,只能是隧道??伤淼朗巧稑樱瑑蓚€少年沒見過,于是一個少年拿了家里的五元錢,一個少年拿了家里的兩斤全國糧票,出河街,去彈子石碼頭坐渡船到了朝天門,然后走路到菜園壩火車站,傍晚時分,夾雜在人流中混上了火車,要去見識火車隧道,再然后去成都耍幾天。

這個站非常小,候車室只有一條木椅和一張裂了口子的乒乓球臺,有燈沒開,室外那盞孤零零的燈的光線彎彎曲曲飄進來,售票窗口也小,用一塊紙板遮擋著。兩個少年茫然不知所措,爬上乒乓球臺蜷縮著等天亮。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像要下雨卻沒有下起來,夜氣寒冷。相互靠著取暖,還是睡著了?;疖囃U倔@醒了兩個少年,他們跳下乒乓球臺,沖出候車室,他倆看見是一列貨車。貨車正在啟動,車頭喘氣似的呼呼冒白煙,是去成都方向,兩個少年一邊跑一邊相互喊:去成都!

鐵道員拿著信號燈和小旗立在站臺的邊緣,正發(fā)出信號,放火車前行??匆娝麄z了,以為會阻止扒車,又像知道他倆要去成都,鐵道員不但沒阻止反而瞇著眼對他倆吹了聲細長的口哨,好像在送行。

扒的這節(jié)車廂離車頭不遠,還是一節(jié)空車廂,廂底干凈,只有些細小干裂的樹皮,應該是裝過原木。一前一后,爬上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抓窄的鐵梯往上,翻過廂頂順鐵梯往下,最后跳進廂底。

車廂里有人。一個坐著的男人,他旁邊鋪張草席,草席上睡著一個人。這人被白色的床單蓋著,不,應該是捂著。風從頭頂灌下來,無方向感,很亂。這坐著的男人,不停顧及著被風掀起的白色床單。掖住了這頭,那頭又被掀起來,所以兩個少年看見他一直在忙碌,雖然是坐著的,卻像個動物爬來爬去。睡在草席上的人,雖蓋著白色的床單,又睡得直挺挺的像是個死人,可是從這個男人盡心盡力的顧及中,能感覺到這被顧及的人是個活人,或就是一個好端端的活人,只是在睡覺而已,跟兩個少年一樣,就是在享受這免費的火車旅行而已。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②

哐當哐當火車加速前行,而且連續(xù)鉆隧道。從重慶菜園壩出來,火車也鉆了隧道的,那時怕查票,東藏西躲一直很緊張,完全沒時間也無心情去看窗外的隧道,以為躲過了,擠在人堆里很快又睡著了。當被車長逮住推下車,就被喊了立正?,F(xiàn)在連續(xù)不斷鉆隧道,兩個少年爬梯往上,騎坐在廂頂上,看前面的火車頭,看火車頭鉆進隧道,拖自己的車廂長蟲似的一條也鉆進隧道,便漆黑一團,身體被轟隆隆巨響包裹,風則強勁地拽著頭發(fā)和衣領(lǐng),這是在睡夢中曾有過的飛行,從山巔一躍,非常舒服的飛行。當前面出現(xiàn)一絲光亮,就知道這隧道不長,飛行即將結(jié)束。隧道有長有短。短的車頭出了隧道口,尾巴還在隧道外。于是聯(lián)想到王幺妹的媽媽在街上常常叫囂的那句話:我這兒火車都開得進去,我怕哪個?!覺得這句話雖然神奇而夸張,然而這比喻似乎還有些道理。他倆盼望鉆特別長的隧道。一個少年說,可以用數(shù)數(shù)的方法來計算隧道的長短。另一個少年贊同,并開始數(shù)數(shù)??蛇B續(xù)數(shù)了幾個隧道,兩個少年興趣大減,因為隧道都很短,都沒有數(shù)過一百,加上風吹得腦殼痛,還有沙子進眼睛傷視力,所以他倆回到廂底,坐著,只要一鉆隧道,還是數(shù)數(shù)。

這次數(shù)到二十時,數(shù)不下去了,車頭噴吐煙霧,很嗆人。是上坡,車速牛喘似的慢,這隧道又特別長,老也鉆不出去,災難降臨了。先是咳嗽,煙霧猶如一床厚重的棉絮死死往下壓,他倆半跪著彎著腰,勾頭捂嘴,想用身體構(gòu)成空間保留點正常的空氣,厚重的棉絮卻死死往下壓,且爆裂似的填滿車廂無丁點間隙。兩個少年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窒息而死,煙霧則沒有減弱的征兆,反而越來越濃稠。死定了。死在這黑暗里,熏臘肉般死在這棺材似的車廂里。嗓子已啞,咳不出聲了,能感覺到喉嚨和鼻腔有發(fā)燙的顆粒,煤炭沒燃燒盡的顆粒,這顆粒相互擠壓摩擦變成了火焰,胸腔便是爐膛,意識在消退,腦殼開花一樣被緩緩掰開了。這生死之間,前面有了一絲光亮,一絲逐漸而來的光亮。這光亮是向死而生掙扎的緣由和希望所在。兩個少年的頭,在最難受最難熬時,雖是半跪著彎著腰,頭則上抬朝著火車前進的方向。全靠這個抬頭看前方的姿式,救了兩個少年,挺過了這致命的最后十幾秒或幾秒,如果沒提早看到這絲光亮,他倆就軟了下去癱了下去,此生便交待了。出隧道口,車頭還在噴吐煙霧,并且拉響了粗壯的汽笛。兩個少年張嘴貪婪地吸空氣,新鮮的空氣,并哇哇哇清理喉嚨和鼻腔里的煤屑,逃過一劫。

另一端那個男人,也熬了過來,沒死。這男人曾做俯臥撐那樣趴在白色床單下的人的上方,想用自己身體遮擋射來的槍彈那樣遮擋住煙霧,或是想用自己身體構(gòu)成一個空間,讓煙霧不能浸入。顯然徒勞。兩個少年聽見了他劇烈的咳嗽,而且聽到了草席上白色床單下的人的咳嗽,非常微弱的咳嗽。是個女人的咳嗽。這一發(fā)現(xiàn),使兩個少年剛舒緩的心情,又緊張而驚懼起來。真的是一個女人。從外形上看,兩個少年早就覺得那像是個女人。

除了緊張驚懼外,兩個少年被煙霧熏臘肉般變得干裂緊繃的皮膚,竟然兀地跳起一層雞皮疙瘩。用手小心翼翼地去摸,麻麻的厚厚一層雞皮疙瘩,手心有電刺感。白色床單罩著的人,真的是個女人!

2019年秋天的某日,CCTV電影頻道播放日本老電影《鐵道員》。其中一個場景,使我驚訝不已,高倉健扮演的乙松,年輕時開老式的蒸汽車,也是在隧道里差點被煙霧悶死。由此我方才省悟,那年那月那天黑夜里,在老成渝線那個長長的隧道里我們的遭遇,并不是偶然發(fā)生的個案。

進入成都平原,無隧道鉆了。天已經(jīng)麻麻亮,卻更像要下雨了,前方大團的烏云像個跍著的黑胖子,火車偏偏朝它而去。兩個少年趴在門縫瞅,瞅到了平整的田地和成片的竹林及小溪小河。那個男人把女人用白色的床單嚴密地裹著背在了背上,用的那種三指寬的布帶子,就像背小娃娃那樣。動作熟稔,可他還是相當困難,就自己吭哧吭哧半跪著把女人背上,捆綁完畢,一手拿著那打成卷的草席,走到了鐵梯前。

兩個少年便知道要進站停車了。

這次停得兇猛,哐當哐當車廂與車廂碰撞著急剎車,車輪咬鋼軌發(fā)出尖銳叫聲,停住了,余音卻久久刺激著人的神經(jīng)。因拿著那卷草席,他單手抓鐵梯,上不去,他用了第三只手,張嘴用牙咬草席,可咬不住,草席下掉,他試了兩次還是不行。喘息片刻,他仍不肯回頭叫兩個少年幫他一把,第三次張嘴就咬住了。他雙腳離開廂底往上爬時,太難了,體力明顯不足,可能因為被煙霧熏悶所致。兩個少年無聲地靠攏,幫助他,推他的屁股,甚至蹲下身子讓他的兩只腳踩在他倆的肩膀上。他屁股上沾著的木屑直往下掉,兩個少年便閉眼埋頭推他。在這過程中,兩個少年的手觸及到他背上的女人,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卻沒有啥體溫。雙腳踩到鐵梯后,他快速回頭好像說了聲謝謝,又好像未說出口,謝謝二字只在喉嚨里滾了滾,有那意思。爬上廂頂,一只腳已經(jīng)翻越到廂頂?shù)牧硪贿叄嵵氐赝A讼聛?,腋下夾著草席,對兩個少年使勁招手,意思是:你兩個上來,必須下車了。

他一直未開口說話,兩個少年也不問話。他不說話,是為了保持體力避免無謂的消耗,另外,怕說話聲招來不測,畢竟是偷偷摸摸扒車。見他招手,兩個少年沒再猶豫,抓鐵梯爬了上去,跟著他跳到了地面。

沒人,起碼幾十米內(nèi)沒看見有人。背上像背炸藥包,而端著的那卷草席就像端著的一支沖鋒槍,他小跑起來。穿過八九條并列的鋼軌后,幾節(jié)車廂橫擋在前,居然像電影里鉆電網(wǎng)戰(zhàn)壕那樣,他趴下身子,手腳并用,飛快鉆過去不見了。這是個貨站,大的編組站,有車頭吞吞吐吐來來回回,把車皮一節(jié)一節(jié)分開,從坡上放下來,哐當哐當,車皮歸到自己的隊列里,等待重新出發(fā)。兩個少年穿過八九條并列的鋼軌,趴下身子鉆過那橫擋的車廂,再過一條鋼軌,就到了貨站的邊緣,雖然有鐵絲網(wǎng)攔著,但鐵絲網(wǎng)已經(jīng)東倒西歪不起作用了,草叢中有條小徑可以穿出去,于是他倆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知道這次扒車成功了。

黑胖子烏云像憋著一口氣,就是不讓雨下下來,卻見有個人穿著雨衣,扣得嚴嚴實實的,甚至戴著雨衣的連頭帽,立在草叢中的小徑旁。正好一列火車進站,這人竟盯著火車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的同時,一手拿塊木板,一手拿筆往木板上的白紙寫一串串的阿拉伯數(shù)字。兩個少年從他身邊經(jīng)過,覺得這人好奇怪,這么早,雨還沒下下來,卻穿雨衣并且扣得嚴嚴實實的在這兒數(shù)火車、寫算術(shù)題。兩個少年認為這人像河街整天數(shù)長江里的船只的唐幺爸,是個精神病人。

快步走完草叢中的小徑,兩個少年穿巷道,從幾排紅磚平房中穿了出去。外面是條簡陋的土路小街,有面食店和雜貨鋪及糧店,還看見了騎自行車的人。兩個少年確信已經(jīng)到了成都地界,因為他倆聽人說過,成都人出門,都騎自行車。

這兒離鐵路近,兩個少年怕被認出是扒車的,所以不敢去問路。經(jīng)過面食店雜貨鋪和糧店,他倆順街往前走,認為前方是成都市區(qū),因為隱隱約約望見高樓。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雨終于下來了,不過很吝嗇,下的毛毛雨,白茫茫的牛毛細雨,頭發(fā)有點小感覺,好像黑胖子烏云因為憋雨打噴嚏帶點口水星子而已。他倆往前走了一小段,兩邊無房屋了,四周盡是田地,眼前就這孤零零的土路。怕走錯路,越走離成都市區(qū)越遠,兩個少年便返身回到街上,決定去面食店吃碗面,問清楚了方向再走。

進面食店之前,在僻靜處,一個少年望風用背遮住另一個少年,這個被遮住的少年,脫了外套從衣領(lǐng)的夾層里,掏出了錢和全國糧票(錢和全國糧票藏在衣領(lǐng)夾層里,是他倆想了好久才想出的辦法,只是這少年好端端衣領(lǐng)被扯破一個小洞,錢和全國糧票才藏進去)。捏著錢和全國糧票,他倆走進面食店,買了票,買的兩碗豌豆面。很早便知成都的豌豆面好吃。這店不大,門是板板門,寫有編號的板板疊在門的兩邊,三合土地面,四五張木桌,椅子是竹子做的,人坐上去吱吱響。還無其他食客,售票員在柜臺里自言自語:兩個小崽兒曉得享受口福,一大早跑來吃頭鍋面。正等著,看見那個穿雨衣數(shù)火車像唐幺爸的精神病人走了進來。木板放桌面,脫了雨衣,他穿的鐵路制服。售票員問他:下班了?坐下后,他搓搓手回答道:還有兩趟車,才可以下班。他又說:今天還是老規(guī)矩,大份的豌豆面。記賬哈。這人跟兩個少年一樣,也是吃豌豆面,不過要的大份,還記賬!由此兩個少年知道了這個人不是唐幺爸那樣的精神病人,其工作就是抄寫進站列車車皮的編號。

面煮好,服務員端來放在他倆的桌上,收走了票。他倆拿筷子正準備吃,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小女孩,才五六歲的,一只手端個比她腦殼還大的碗,碗里裝著綠綠的切得細細的蔥花,走到他倆桌子前,抓一撮蔥花就往他倆的碗里撒,然后伸出兩根指頭,要錢:一碗兩分錢,兩碗四分錢。

兩個少年差點跳起來,先以為這蔥花是面食店的,不過叫這小女孩幫著撒而已,現(xiàn)在要錢,還要一碗兩分錢,兩碗四分錢!心里極不愿意,然而蔥花已經(jīng)撒在面里湯里就是不要也撿不出來了,又怕人生地不熟,鬧起來,不會有人幫他倆說話。便狠狠心,一個少年掏枚五分硬幣遞給她。顯然這是她今早第一單生意,無一分的找補。這時,那大份的豌豆面也上桌了,那人喊小女孩過去,先掏兩枚一分的遞給她,自己動手從她碗里撮了一點蔥花,手高高抬起,像撒花椒粉那樣夸張地撒進自己的碗里。小女孩接了兩分錢,正準備過來補給他倆一分,那人卻伸手輕輕拍小女孩的頭,說:你快回家去,你媽媽都死了。聽這么一說,小女孩跑兩步放一分錢在兩個少年的桌面上,轉(zhuǎn)身跑出面食店。那個比她腦殼還大裝著綠綠的切得細細的蔥花的碗,就留在了面食店。

吃大份豌豆面的人,就一邊夾面吃一邊對那邊的售票員說:你幫她把碗收起來,放好。售票員便出柜臺拿了那裝蔥花的碗,挺認真地問那人:你說她媽媽死了?這人夾顆面里的粑豌豆丟進嘴嚼了,正經(jīng)回答道:昨晚扒貨車天亮才回來的,可能過隧道時機車加煤排煙,被悶死逑了。售票員定定地站住了,雙手捧著那碗,眼睛卻朝門外看,嘆息道:她本就半條命,還扒貨車去山里頭看什么老中醫(yī),這不是造孽嗎!

成都火車貨站旁這小街面食店的這碗豌豆面,將是兩個少年終身揮之不去的記憶,不管何時何地再吃豌豆面,其味道和聯(lián)想及比喻便會自動跳出來:面里的顆顆粑豌豆,就像那個被自己男人背在背上,沒啥體溫軟綿綿棉花似的女人的身體。這是黎明里有色彩的記憶,它不灰暗也不晦澀更不消極,它就是兩個少年在這夏末秋初日子里的成長記憶(或說感官被豐富的記憶)。吃完豌豆面,不知什么心理作祟,兩個少年還是沒有問路,出面食店,頂著毛毛雨出街子,又順土路往前走。走了大約十多分鐘,又猶豫起來,覺得這么盲目地走,如走反了,很冤枉。于是想找人問問路。恰好旁邊有條小小的岔路,岔路盡頭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房屋。一縷淡淡的青煙正冒出竹林,還噼里啪啦有幾聲不太響的鞭炮聲。就有人騎著自行車從竹林里出來了。他倆等在岔路口子上,想等這人騎到跟前時,攔下問一問路。

自行車還未到岔路口子,兩個少年認出了騎車人是扒車背他已經(jīng)死掉了的女人的那個人。自行車后架上猴著個小女孩,就是剛才在面食店撒蔥花的那個小女孩。他倆左臂系著表示辦喪事的白麻布條子。

兩個少年就不敢招手或攔這人了。沒想到這人卻在兩個少年面前停了下來,但沒有下車,只是一只腳踮地。小女孩也沒下車,小猴子似的貼著她父親的腰背。小女孩背著個很大的竹背篼,眼睛仍像面食店里那樣,精靈而警覺地盯著兩個少年。無哭的痕跡,她可能尚未品嘗到無媽孩子的苦滋味。

這人苦著臉,頭發(fā)上立著晶瑩的細小雨珠,額頭有汗,不是熱了冒的那種汗,是虛汗是冷汗,整個人蠟黃,鼻孔和耳洞發(fā)暗發(fā)黑,兩個少年知道是煙霧的殘留。他對兩個少年說:順這條路往前走,大概走一個多鐘頭,可以走到駟馬橋,從駟馬橋到成都城里就很近了。點點頭,兩個少年表示知道了。這人還沒起腳踩車,兩個少年像躲避,抬腿就走。走了十幾步,聽見那邊的竹林里噼里啪啦又有了不怎么響的鞭炮聲,還看見幾個人扛著鋤頭走出竹林,慢騰騰地向著一條小溪旁的坡地走去,坡地就是一塊墳地,肯定是去挖坑埋人。無意中回頭,看見那人騎車追了上來,以為要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腦殼和周身又炸起一層雞皮疙瘩,一個少年喊聲不好,另一個少年甚至想拔腿就跑??蛇@人到了兩個少年面前,卻叫小女孩拿了竹背篼里的一塊花塑料布給他倆。這人說:用它可以遮雨。又說:去成都耍兩天,就趕緊回家!

心還咚咚跳,接了小女孩遞來的花塑料布,兩個少年還是沒開口說話,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這人調(diào)轉(zhuǎn)車頭走了??礃幼?,他是去街上采購辦喪事的物品;而小女孩背的竹背篼里有捆摘得干干凈凈已去了根須的小蔥,她可能是去面食店繼續(xù)那撒一撮收兩分錢的生意。兩個少年好一陣猜測,卻誰也沒有說出口,也未問對方是否在猜測,只是一人出一只手,牽扯著花塑料布頂在腦殼上,遮雨。黑胖子烏云終于憋爆散架變成了雨,淅淅瀝瀝飄下來,頂著這塊花塑料布,兩個少年在濕漉漉的成都城逛了兩天,身上的錢和全國糧票未用完,就聽了那個男人的話,去火車北站,夾雜在人流中混上了回重慶的火車。

又是傍晚上車,車未過內(nèi)江,兩個少年又被那個穿制服像解放軍叔叔的車長逮住了。車長說:還沒上車,我就瞅到你兩個了。但這次沒有停站后推他倆下車,然后喊立正,而是帶他倆到車門旁的通道里,強行將一個人拉了起來,叫他兩個擠坐在本是那個人的地盤上??s身相互靠著,兩個少年很快就睡著了,車長巡視時,脫了自己的制服蓋在他倆的肩膀上。天麻麻亮,到重慶,車長拿了自己的制服穿了,用腳踢醒兩個酣睡的少年,然后說:下車后,直接回家。不要讓我在車上再看見你兩個哈,看見了,立即趕下車喊你兩個的立正!你兩個聽到?jīng)]有?!點點頭,表示聽見了,但兩個少年心里其實是這樣想的:再碰到你喊立正,我們不會那么傻了,喊立正就立正,我們會下車后往后面跑,從后面的車門再上車!

① 改編自于小韋的短詩《火車》。

② 徐志摩的詩《火車擒住軌》中的片段。